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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中年人的「最後一次失業」

一個中年人的「最後一次失業」

人物

2024-04-24 11:26釋出于北京人物官方賬号

一個中年人的「最後一次失業」

40+的職場危機究竟是怎樣的?過去四年,沈茂華深刻地體驗了這件事。

2020年4月之前,他有兩個身份,他在上海廣告業打拼了20多年,是外企的職場精英,管着三個部門,每年手握數億的談判額,從來沒有感受過職場危機;在另一個身份中,從2004年開始,他以筆名「維舟」在網絡和媒體上撰寫專欄、書評,寫作給他提供了一個透氣的地方,還有和工資比起來不值一提的微薄收入。

2020年4月14日,43歲的他沒能躲過公司的裁員潮。從廣告業離開後,沈茂華以「維舟」的身份又擁有了兩份工作,但最終也都以失業告終。

遭遇職場危機的四年,他被迫進行「自我改造」,尋找一種新的活法。他重新開始思考現代社會中人和工作的關系,他意識到,過去在職場上信奉的「價值」和「成長」不過是一場幻覺,更意識到,「人的安全感或穩定感,并不隻有一個工作才能為你提供」。

清明節期間,《人物》作者在上海的一家咖啡廳見到了沈茂華。此時的他,47歲,決定不再找工作,不再依靠「職位的可獲得性來肯定自我」。關于一個曾經的行業精英如何面對40+職場危機,如何在危機中重建生活的安全感,如何重新定義工作,重新定義自己,以下是沈茂華的講述——

文|呂蓓卡

編輯|金石

為什麼是我?

今年2月份,我再一次失業。這一次跟前兩次相比,我覺得是解脫,自由了,想明白挺快的。不像我2020年第一次失業的時候,還是廣告業的職場精英,過去二十幾年我做到全國數字媒介購買總經理,職位已經很高了。工作雖然非常忙,但不管多累好歹是個白領,稅前年薪九十萬,稅後也有六十幾。在那次被裁員之前,我一直沒有明顯的職場危機。

廣告業的流動率一直非常大,我1998年就在廣告公司實習,這個行業殘酷到什麼程度?當時有個客戶掉了,我的同僚們從客戶那邊開完會回來,知道客戶沒了,HR就看着這個同僚收拾桌椅離開。當場收拾,不準看電腦,不準帶走電腦裡的任何東西。我當時看得非常震驚,沒見過這種場面。HR總監就在那兒看着你收拾,任何資料都不準帶走。

後來在一家公司,有一個組負責十年的客戶掉了,組裡55個人全部都要失業。當時HR連夜趕工,把集團内部一些職位找出來給他們轉崗,但大部分人還是要走,客戶掉了就沒錢養你。

但那時候廣告業在全面上升期,離開的話根本不擔心找不到工作。我第一次見到的時候比較震驚,後來就發現,我們這個行業裡面的人好像沒有被裁員的羞恥感。走了,就換一家呗。

我們對流動性太習以為常。反正拿了賠償就走,外面有機會的地方挺多。當時,業内的流動率,一年下來有時候高達50%。一組裡面一半的人都換了。各個公司之間挖人的也多。日子一直很好過。

大概從2016年開始,因為産能過剩,行業内殺價開始變得厲害,利潤比較薄。真正出現危機是2020年,因為疫情,廣告業明顯銷量下滑,客戶的預算大幅削減。

公司裁員之前我不是沒有預感。2020年2月,全國乘用車的銷量跌了八九成,乘用車就是廣告業裡的金絲雀,銷量不行,客戶必然砍預算,我們也知道廣告肯定是首當其沖。老闆顯而易見的選擇也不多,裁員肯定是其中之一。隻不過當時沒想到來得這麼快,也沒想到輪到自己頭上。

第一波裁員的時候,我還是幫着裁員的,就像是埋坑的人。因為第一波裁員,公司考慮的是一些過時的項目,剝離那些已經沒有競争力,或者說沒有必要的團隊。比如平面廣告明顯不行,還需要這麼多人嗎?原來好像不着急,現在就大刀闊斧往下砍。

接下來就考慮中高層往上的人要砍一些。但這個過程中,我每次都覺得,有些人好像做得還不如我,我還安全。我那時候做三個部門的總經理,對于數字營銷什麼都很了解。我覺得經驗還是蠻值錢的,無論是管理經驗,還是面對客戶的經驗。當時,我自己認為我對公司還是有價值的。

2020年4月中旬,我收到了裁員通知,第一反應是,為什麼是我?公司當時是給了選擇,你可以留下來,在集團25家公司裡面找找看,哪裡有位置适合你,但如果半年之内你找不到合适的位置,到時候你的賠償會比現在更差。

其實想想就知道,6個月以後還是一樣的,何必這麼死皮賴臉。我當時的老闆比我大一輪,她55歲,應該也是被裁的,但集團其實給她了一個面子,2月份疫情開始以後,她就飛回美國陪家人,本來以為過一段時間會回來,但我接到裁員通知的當天,她就發了個郵件說各位再見,說現在看疫情這個樣子,我就不回來了。但我們都知道她隻是找個台階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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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業後,維舟回崇明老家休息了一段時間。受訪者供圖

幻覺

對于失去這份工作,比較幸運的是,我原先一直想過預案的。我們行業一直是年輕人多,以前有一個笑話,「廣告圈看不到老人」。因為廣告業技能的貶值速度非常快,以前學的電視,過了這麼多年以後,還有什麼用啊?後來做數字營銷,都是非常年輕的小朋友。

是以廣告公司的人頭上時刻都籠罩着危機,都有一個沖突的焦慮心态,這工作太忙,你會覺得很痛苦,太閑了也痛苦,因為會覺得兩年以後就沒有競争力了。

我最初也覺得自己幹到35歲差不多了,就去做自己喜歡的東西,寫作,或者做學術去考個研什麼的。我這麼多年一直也寫點東西,也給媒體約稿。2012年我還有一次跳槽,當時遇到一個事,就覺得反正這份工作能幹就幹,不能幹大不了我寫稿也有點收入來源。是以我一直是想過這一天的。

但後來發現35歲在公司還比較年富力強、事業如日中天,正是獨當一面的時候。上上下下都還是很關鍵的力量。我做到副總經理,一年可能有個四五十萬。當時也在想,學術圈也不好混,寫作也很苦,而且要考的話也未必考得上。再加上跟這個收入一比,想想算了。為了家庭或者怎麼樣,一年一年就拖了下來。十年這一下就過去了。

我有的時候也會想,反正公司把我裁掉,也算是幫我做了個決定。本來廣告就是「不老的廣告」,我不可能幹一輩子,這個問題是遲早要面對的。隻是主動去辭,我舍不得這個薪水,遲遲難以做出決定。

是以,被裁員之後,我也有點如釋重負,這一天終于來了。

坦白講,公司當時給的賠償還是比較滿意的,我也比較樂觀。我想的是,好,這樣的話,我就看看還有沒有别的選擇,反正行業的流動率這麼高,我也不害怕。稿費什麼的還有一點點退路。之前也沒怎麼休息過,就算是個gap year停下來想一想也好。是以剛開始也不着急,覺得終于有時間讀書寫作,有時間散步了。

當時,我已經做好心理準備,大概能有半年,但沒想到疫情對經濟的沖擊會這麼大。我後來接觸一些獵頭,就發現并不樂觀。他們對你的要求已經不一樣了。他們會覺得,你43歲,經驗倒是不錯,但是真的還幹得動嗎?又或者說你今年能不能完成100萬名額?能不能帶個團隊過來?因為他給你的薪水高,就希望為公司賺更多錢。但如果我有資源,我還能拉團隊,我還不如自己開公司呢。

還有一家先說這是一個比較有挑戰性的工作,需要我在一年内怎麼扭虧為盈,我心想,這樣也隻有一年而已,第二年不行也還是要再找别的工作。還有一家公司在北京,問我能不能去北京,我說可以,那問題是什麼工作?他們說關系其實都已經搞定,就需要有一個人帶領團隊寫方案,不至于太差,走個形式。我當時也有點傲嬌,覺得這工作沒什麼成就感,就是賺錢嘛。為了這個去北京抛妻棄子的,不值得。

人還是希望自己的能力得到肯定,還能繼續再成長。就算自己不能成長,要帶幾個團隊的下屬過去,那他們也要成長——在這個行業裡面20年,我一直被别人告訴的都是,個人的成長是最重要的,公司的業績不是永恒的,但自己學到身上的本事才是真的,是能夠兌換成金錢、職位的。

但事實證明,這些東西或許都是幻覺。這也是失業這件事給我的最大沖擊。

我前一陣看了一本書,《一人公司·失業潮中的高新技術工作者》。作者談到,美國在大概20年前,新自由主義網際網路泡沫的時候,出現了一大批被裁的高科技人員。他們被裁了以後,并沒有沮喪,而是把自己當做是一個「一人公司」,就說自己是繼續在成長的,隻是暫時沒有找到很好的工作,我仍然很優秀,我仍然想要去努力實作自己的價值。

這個作者的意思是,這其實也是一種幻覺。這個前提是說你相信隻要表現得足夠優秀,遲早會找到一個工作。打造自己的個人品牌,仍然能夠過得很好。也許某些人是成功了,但是大部分人過了三年、五年,發現還是那樣子。

他就說,新自由主義經濟隐含了一個承諾,他承諾隻要你個人很努力、很優秀,你經營好自己個人品牌,是能夠成功的。但實際上,這個承諾能不能兌現其實不知道,很多東西是随着大環境的變化來變動的。人的很多價值和成就,其實都是時代、大環境給的,而不是完全是個人努力的結果。

就像我1999年剛畢業,那年全國大學畢業生也才八十幾萬,崗位也多。外資企業還處于擴張蓬勃發展的時候,房價又低,感覺就隻要你努力,肯定就能夠買房,在這個城市定居下來。你不需要擔心其他,隻需要好好工作就行了。包括2020年以前很長一段時間,我都還覺得自己對這個公司是有價值的,我的履歷和經驗是值錢的,是可兌現的。但最終,我意識到,這真的是一種幻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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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源電影《東京奏鳴曲》

落差

失去工作差不多一年後,我寫了一篇公衆号文章,講了自己不工作這一年的一些感受,當時,我會感覺有一點點悲壯,覺得自己在廣告圈子的職場生涯很有可能就告一段落了。

文章當時傳播得蠻廣的。但我老婆跟我講,幹嘛要寫。我媽也會打電話跟我講,親友之間有的人看到會問,你怎麼失業啦,有的人是安慰,但有的人說不定背後會嘲笑你。我嶽父母也會擔心别人背後嘲笑我,難免還是在乎别人的評價。

我發現,在我們的文化裡,對工作的追求有點病态,因為它涉及到社會聲望。很多人還是很在乎這個,原來覺得你有頭有臉,現在沒有工作,一般人的第一反應不會說你自由了,真好。一般總有人會覺得,那挺可憐的哦。

我有個以前的朋友,他離開一家外企,自己創業,在外貿公司,後來做得很成功,年收入至少幾百萬,但他父親一直覺得他自己搞一家民營的小企業,沒什麼面子。以前在外企的話就說出去好聽多了。

還有個行業前輩,月入可能要十萬左右,當時他所在公司整個中國區被關掉,他作為總經理當然也失業了。剛開始無所謂,職場精英慣了,也是年少得志,從來沒受過什麼挫敗。也很有信心,覺得肯定能再找到工作,一點都不擔心。結果在家裡呆了半年,他嶽父母跟他一起住,就一直說,你不能這樣子消沉,整天在家呆着也不是個事。

說到後面就很難聽,就覺他配不上他們女兒怎麼樣的。他當然也覺得天生我材必有用,對這些唠叨非常不耐煩,經常吵起來,到後面互不相讓,搞到離婚。

我們業内當時聽到覺得蠻震驚的,因為兩夫妻在職業發展上都非常成功,家裡真的完全不缺錢。男的失業,妻子收入還是很高,但他們依然需要丈夫有一份工作,覺得工作就是他身份的象征。

失業這件事我之是以度過得比較平穩,一個是我的經濟壓力沒有那麼大。我是上海人,沒有房貸,到現在也不開車。家人的物質欲望也不強。兩個孩子教育的費用不多,我們比較放養,沒有一般人那麼焦慮。另一點也在于我家裡人都比較開明。我媽聽到這個消息都很平靜,嶽父母也沒有當面跟我講過什麼。我們家兩個孩子對于爸爸失業也沒感覺的,他們既不會去想爸爸失敗了,也不會去想爸爸最近怎麼不工作,我們以後家裡吃飯怎麼辦?他們隻會覺得你失業了能不能多一點時間陪我?

我妻子也不會覺得怎麼樣。她是自由插畫師,現在事業發展得比我好,雖然收入沒有我高,畫稿子其實還不如寫出來的。但她現在整個趨勢比我好。

但自己心裡的落差還是有的,也會有對新生活的茫然,要怎麼走下去,很多東西不确定。我媽後來也跟我講過,她說我不擔心你吃不上飯,但我擔心你找不到更好的工作,心裡有落差。

當然,落差總歸會有一點。原來有份職業,提供了一種托底的穩定感,現在的收入是波動不定的,稿費是計件工資,肯定有風險。

以前我沒有想過靠寫作賺錢,公衆号上面也有點收入,但那時候一個月能有1000塊賺就不錯了。媒體的約稿也有稿費,但跟我本職的收入比就是一個零頭。

原來不管怎麼樣,在業内還是比較受人尊敬的,也會有點感慨,曾經坐在辦公室裡面,我們一組40人一年掌管着20億的談判額。當然不是我們的錢,就隻是一些數字,但是你習慣了20億這麼大的數字以後,你就覺得公衆号上幾百塊、幾千塊,當然這個錢是自己的,但感受是完全不同的。

我後來還去社群中心領了失業金,每個月兩千塊,可以領24個月。當時決定去領的時候會有點羞恥感。哪怕再跟自己說能屈能伸,這個失業金是我理所應當拿的,我為什麼不能領。我的朋友也這麼跟我講,沒人會嘲笑你,你應該拿。

可是真的去領的時候,可能被文化規訓太久了,就不由自主覺得,我也淪落到這個地步了。等号的過程中,真的不想多待,隻想領了快點走,好像這不是我應該來的地方。就在不久之前,我還算是操盤 20 個億的職場精英,怎麼現在還能拿2000塊錢的失業救濟金呢?但其實想想也就是自己心裡的一場戲,沒有人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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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源電影《東京奏鳴曲》

避難所

發了那篇失業文章後不久,2020年下半年,我去了一家線上教育的公司做訪談。找我的是我一個讀者,後來變成我老闆。

這份工作,我很喜歡,也不會占用太多時間,一個禮拜就去一天。到了這個年紀,還是要順着自己的這個愛好去做——這也是我再次找工作時很在意的一點。但做了8個月後,公司面臨上市,我所在的部門預算都被砍,合同終止,我再一次失業。

這之後,我又去了一家媒體。在那裡,我幹得還不錯,之前做績效評估,兩個人拿到A級,我是其中之一。但今年春節前我聽說公司要裁員,那時候我又是比較天真,以為輪不到我,但其實真正裁人的時候,看的不是你的績效表現,考慮的首先是你價格太高了,這個他們沒有直講,但我也能夠猜出來。

四年裡失業了三次,但現在我的心态已經比較平靜了。我之是以能夠這麼平靜,首先要面對現實,你要知道,原來的生活已經過去了。

我之前去長春,聽一個人講他媽媽當年下崗,當時一刀切,45歲以下全部下崗,他媽媽之後的十幾年都耿耿于懷。就覺得自己明明幹了很多,有些人隻是比自己小兩歲,真是個混子,就能留下來,她想不通,一直憤憤不平。但讓她下崗的那些人她也沒辦法攻擊,就是攻擊自己家裡的人。

東北那時候我覺得之是以他們比較難,有一個原因是環境太單一了,親朋好友也沒有什麼點子可以給他出。不像有些南方的地方,親友幹不同行業的會七嘴八舌給他出個主意,那你原來廠子不想幹了,一起做生意呗。做生意不行的話,那邊還有賣建材的。會有不同的機會介紹給你。但如果你的環境就很單一,那就很難。

是以,我之是以平靜的另一個主要原因是,我還有寫作這個愛好,它既給了我精神支撐,也給了我一點收入。

其實我現在寫作,開始也是無心插柳的,完全當一個業餘興趣。當時,我還跟下屬建議,你們工作之餘去培養一個愛好,跳舞也好,攝影也好,不管怎麼樣,有個愛好能夠支撐一下自己。如果你全心力都投入一份工作,那最後有一天突然之間醒悟過來,發現自己除了工作什麼都沒有,是很可怕的,你會憎恨這份工作。

設想一下,如果四年下來,我既沒有其他收入來源,也沒有興趣愛好。那太可怕了。

我現在也會跟我的孩子們說,你覺得什麼時候比較開心啊?老大說做手工的時候很開心,老二會說畫畫的時候,洗澡的時候很開心。那也行啊,好歹有一個避難所,一旦遇到什麼失敗的人生遭遇,不至于覺得自己一無是處。

我還看到一本書《工作·巨變時代的現狀、挑戰與未來》,裡面也有一個觀點非常有意思。他說美國工作倫理中有一個重要的點,你要投入一份工作,你要有熱情,要非常投入去做才能把它做好。但他發現這種工作倫理之下,當這個工作出現動蕩的時候,對人的打擊是格外大的。

很多人工作就是他的全部,不隻是給他提供報酬,甚至他的社交圈子可能都是同僚,工作還給他提供了人生的意義。那一下子沒有了這個工作,就不知道幹嘛了,這種就很可怕。

我之前看到深圳一些地方中年人失業後做出很極端的舉動,除了客觀的壓力大,他可能也是找不到方向,不習慣流動,以及被裁員以後會有一種強烈的羞恥感,他覺得這是對自己的否定,我不好,是以我才被裁。包括我當時在新聞裡看到有個女高管,被裁了以後她很羞恥,不敢跟兒子講,因為覺得好像媽媽失敗了。很多人都會把被裁員了解為是自己的一個失敗。

我們的教育一直都是教人成功,沒有想過怎麼去面對失敗。我們從小被教育,「失敗是成功之母」,但在這點上我還好,我很清楚,這就是我一份謀生的職業而已,是以我也不會沒了工作,就好像這個人的價值就被否定了。我的價值我還是通過自己去寫文章,或者其他的一些方面,比如我的家人來獲得。

當然我明白有很多人可能是迫于生活,甚至有的人也不知道自己有什麼愛好,或者這個愛好不能兌換成錢。但愛好還是很重要的,人要有一點透氣的地方。很多中年老男人喜歡釣魚,那也行,去釣魚的時候起碼心裡平靜一點。

我老家就有一個比我小兩歲的,失業後把上海的房子賣了,回家釣魚去了,他也不結婚。他父母親接受不了,覺得好像是家門的恥辱。後來他姐姐還比較開明,就說幹嘛,我弟弟又不偷又不搶,這怎麼是恥辱呢?他要過自己的生活,讓他過去。他父母親現在也接受了,畢竟,釣魚總比自殺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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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房是維舟的避難所。受訪者供圖

剛性與彈性

上個月底,我又寫了一篇文章,叫《我最後一次失業》,因為我覺得寫作是不會失業的。我覺得我可以寫一輩子,就可以一直寫下去,隻要我寫得動。

現在,之前工作的公司依舊繼續跟我約稿,雖然收入不太穩定,但是能養活自己一家就行。至于五險一金什麼的,我自己去交。會更加沉浸在新的角色裡面,找到一些不同的節奏和感覺。至少我還蠻喜歡的。陪孩子的時間也多一點。

我們都要面對一個現實,這個時代,我們壽命也長,不可能有什麼工作能夠幹一輩子,是以,失去工作這件事,我們遲早都要經曆。誰沒有風險?辦法就是要給自己留一點餘地。

我發現中國很多社會精英,生活是比較剛性的狀态,不能出錯的。我身邊也有的人在外面供兩套房、三套房,把自己的工資全部都用來還貸。那這種情況,不要說是失業,哪怕是降薪,就發現生活難以為繼。不能這樣,還是要給自己留一點餘地。

畢竟,生活裡并不隻是美好,更多的還是殘酷。

有一部電影叫《阿基裡斯與龜》,北野武拍的。這個電影非常殘酷,就講一個畫家,從小生活在一個比較富裕的家庭環境裡,對什麼都沒興趣,就是畫畫。他家裡也比較有錢,給他提供足夠好的條件,一年兩年地畫。到最後慢慢的,父母親也老了,父親好像還破産了,母親也去世了。但不管家庭怎麼變動,他好像完全不管,就隻管自己畫畫。盡管如此,他畫了一輩子,直到老了也沒有成功。

當時我看了這個電影,我心裡想太殘酷了。但這樣的結局也是有可能的。我們的文化裡面有的時候會有一點希望,念念不忘,必有回響。但現實是,念念不忘以後要是沒有回響呢?

我後來也有想到李安故事的另一個版本。大家都知道,李安在紐約電影學院畢業以後, 6年沒有拍一部電影,一度想着說要不去幹點别的,但他老婆很厲害,養了他六年,最後真的成功了,是以這個事情後來被稱作佳話。我第一次聽到這個故事,我也很感動。但我突然有一天意識到,李安要是沒成功呢?他六年、十年,一直這樣下去,那可能就廢掉了。而這可能才是大多數人的結局。

我們的文化裡,很多人在考慮自己人生時,好像會追求一種特别确定的永久關系。結婚了就不會離婚,在機關的話最好幹一輩子。中國人都求穩定,但大家沒有意識到的,為這個穩健其實付出了多少代價。

但人生起落是很正常的,總要給自己多一個選擇。是以,生活還是要想辦法多元化一些,不管怎麼樣得有點靈活性。

在這一點上,我的妻子也給了我很多啟發和支撐。

2014年的時候我的好朋友突然去世,我以前從來沒想過死亡,覺得好遙遠。但他一去世,我突然意識到,人生都是有限的。我後來跟我老婆講,如果我哪天也像他這麼走了,你怎麼辦?她也很實在,也不會安慰我說你不要亂想,她就說那我能怎麼樣呢?我可能帶着孩子回福州娘家了。也确實,如果我走了,她們的生活還是會繼續。

2020年,我第一次失業的時候,回家跟她說了,她也很平靜,她就是覺得窮有窮的活法。那天深夜,她還跟我說,「謝謝你,這些年幸虧有你在外打拼,我才能一直這麼任性。」

她之前有很多年沒有出去工作,在家做自由插畫師。後來生完孩子以後,有差不多8年時間都沒有畫畫,她的個性就是很自由,不太願意為了某一個計劃去吭哧吭哧幹活。我有穩定收入,是以也不會去逼她。

大概是2017年左右,兩個孩子都上幼稚園,她開始有點空閑,也覺得想給自己找點事情做,就去觀鳥,做一些自然觀察,又開始畫畫。有人喜歡她的畫,自然而然就有人找她約稿。她也慢慢開始做插畫繪本、童書。

去年她出了一本書,叫《陪着四季慢慢走》,賣得還可以。雖然稿費沒賺多少錢,但也小有名氣的,還拿了一個獎,獎金有一萬塊,不算太多,但是她很高興。之後出版社也有找她出續集,約稿也蠻多的,我覺得她樂在其中,狀态挺好的,比我好,感覺是在往上走。

我覺得人的安全感或穩定感,并不隻有一個工作才能為你提供,也不必太執念工作這個事情。

我今年47歲,對于工作,我覺得至少豁達了一點,也看穿了,我也不害怕,我覺得我已經比很多人幸運了。很多人可能沒有想清楚,又或者說他們人到中年,還不知道自己手頭做的事情能做多久,甚至這個東西也不是自己真正喜歡的。我已經很好了,我已經找到一個自己想做的事情,又能給我帶來收入,而且還能幹一輩子。

至于還有什麼其他建議,我有一位朋友跟我講,他也有Plan B,隻是跟Plan A差太多。原來做晶片,月薪10萬,Plan B是去做烘焙面包,收入可能一個月才幾千塊錢,還要去創業,要承擔風險。他說,除非Plan A完全失敗,要不然不會認真去想Plan B。但我建議不管怎麼樣,你想一想,哪怕沒有認真去執行,隻要是想過的,我相信都會比從來沒想過要好一點。

一個中年人的「最後一次失業」

維舟常去散步的江邊。受訪者供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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