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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紅:棄兒

作者:漢語言文學中文系

(一)

水就像遠天一樣,沒有邊際的漂漾着,一片片的日光在水面上浮動着。大人、小孩和包裹青綠顔色,安靜的不慌忙的小船朝向同一的方向走去,一個接着一個……

一個肚子凸的饅頭般的女人,獨自的在視窗望着。她的眼睛就如塊黑炭,不能發光,又暗淡,又無光,嘴張着,胳膊橫在窗沿上,沒有目的地望着。

有人打門,什麽人将走進來呢?那臉色蒼蒼,好像盛滿面粉的布袋一樣,被人挪了進來的一個面影。這個人開始談話了:“你到是怎麽樣呢?才幾個鐘頭水就漲得這樣高,你不看見?一定得有條辦法 ,太不成事了,七個月了,共欠了400塊錢。王先生是不能回來的。男人不在,當然要向女人算帳……現在一定不能 再沒有辦法了。”正一正帽頭,鬥一鬥衣袖,他的衣裳又像一條被倒空了的布袋,平闆的,沒有皺紋,隻是眼眉往高處擡了擡。

女人帶着她的肚子,同樣地臉上沒有表情,嘴唇動了動:“明天就有辦法。”她望着店主腳在衣襟下邁着八字形的步子,鴨子樣地走出屋門去。

她的肚子不像饅頭,簡直是小盆被扣在她肚皮上,雖是長衫怎樣寬大,小盆還是分明地顯露着。

倒在床上,她的肚子也被帶到床上,望着棚頂,由馬路間小河流水反照在水面,不定形地亂搖,又夾着從視窗不時沖進來嘈雜的聲音。什麼包袱落水啦!孩子掉下陰溝啦!接續的,連綿的,這種聲音不斷起來,這種聲音對她似兩堵南北不同方向立着的牆壁一樣,中間沒有連鎖。

“我怎麼辦呢?沒有家,沒有朋友,我走向哪裡去呢?隻有一個新認識的人,他也是沒有家呵!外面的水又這樣大,那個狗東西又來要房費,我沒有……”她似乎非想下去不可,像外邊的大水一樣,不可抑止地想:“初來這裡還是飛着雪的時候,現在是落雨的時候了。剛來這裡肚子是平平的,現在卻變得這樣了……”她用手摸着肚子,仰望天棚的水影,被褥間汗油的氣味,在發散着

天黑了,旅館的主人和客人都紛攪地提着箱子,拉着小孩走了。就是昨天早晨樓下為了避水而搬到樓上的人們,也都走了。騷亂的聲音也跟随地走了。這裡隻是空空的樓房,一間挨着一間關着門,門裡的簾子默默地靜靜地長長地垂着,從嵌着玻璃的地方透出來。隻有樓下的一家小販,一個旅館的雜役和一個病了的婦人男人伴着她留在這裡。滿樓的窗子散亂亂地開張和關閉,地闆上的塵土地毯似的攤着。這裡荒涼得就如兵已開走的營壘,什麼全是散散亂亂得可憐。

水的稀薄的氣味在空中流蕩,沉靜的黃昏在空中流蕩,不知誰家的小豬被丢在這裡,在水中哭喊着絕望的來往的尖叫。水在它的身邊一個連環跟着一個連環地轉,豬被圍在水的連環裡,就如一頭蒼蠅或是一頭蚊蟲被繞入蜘蛛的網絲似的,越掙紮,越感覺網絲是無邊際的大。小豬橫卧在闆排上,它隻當遇了救,安靜的,眼睛在放希望的光。豬眼睛流出希望的光和人們想吃豬肉的希望絞結在一起,形成了一條不可知的繩。

豬被運到那邊的一家屋子裡去。

黃昏慢慢的耗,耗向黑沉沉的像山谷,像壑溝一樣的夜裡去。兩側樓房高大空間就是峭壁,這裡的水就是山澗。

依着視窗的女人,每日她煩得像數着發絲一般的心,現在都躲開她了,被這裡的深山給吓跑了。方才眼望着小豬被運走的事,現在也不占着她的心了,隻覺得背上有些陰冷。當她踏着地闆的塵土走進單身房的時候,她的腿便是用兩條木做的假腿,不然就是别人的腿強接在自己的身上,沒有感覺,不友善。

整夜她都是聽到街上的水流唱着勝利的歌。

每天在馬路上乘着車的人們現在是改乘船了。馬路變成小河,空氣變成藍色,而脆弱的洋車夫們往日他是拖着車,現在是拖船。他們流下的汗水不是同往日一樣嗎?帶有鹹脊和酸笨重的氣味。

松花江決堤三天了,滿街行走大船和小船,用箱子當船的也有,用闆子當船的也有,許多救濟船在嚷,手中搖擺黃色旗子。

住在二屋樓上那個女人,被隻船載着經過幾條狹窄的用樓房砌成河岸的小河,開始向無際限閃着金色光波的大海奔去。她呼吸着這無際限的空氣,她第一次與室窗以外的太陽接觸。江堤沉落到水底去了,沿路的小房将睡在水底,人們在房頂蹲着。小汽船江鷹般地飛來了,又飛過去了,留下排成蛇陣的彎彎曲曲的波浪在翻卷。那個女人的小船行近波浪,船沿和波浪相接觸着摩擦着。船在浪中打轉,全船的人臉上沒有顔色的驚恐,她尖叫了一聲,跳起來,想要離開這個漂蕩的船,走上陸地去。但是陸地在哪裡?

滿船都坐着人,都坐着生疏的人。什麼不生疏呢?她用兩個驚恐、憂郁的眼睛,手指四張的手摸撫着突出來的自己的肚子。天空生疏,太陽生疏,水面吹來的風夾帶水的氣味,這種氣味也生疏。隻有自己的肚子接近,不遼遠,但對自己又有什麼用處呢?

那個波浪是過去了,她的手指還是四處張着,不能合攏——今夜将住在非家嗎?為什麼蓓力不來接我,走岔路了嗎?假設方才翻倒過去不是什麼全完了嗎?也不用想這些了。

六七個月不到街面,她的眼睛缭亂,耳中的受音器也不服支配了,什麼都不清楚。在她心裡隻感覺熱鬧。同時她也分明地考察對面駛來的每個船隻,有沒有來接她的蓓力,雖然她的眼睛是怎樣缭亂。

她嘴張着,眼睛瞪着,遠天和太陽遼闊的照耀。

一家樓梯間站着一個女人,屋裡抱小孩的老婆婆猜問着:你是芹嗎?

芹開始同主婦談着話,坐在圈椅間,她冬天的棉鞋,顯然被那個主婦看得清楚呢。主婦開始說:“蓓力去伴你來不看見嗎?那一定是走了岔路。”一條視線直迫着芹的全身而瀉流過來,芹的全身每個細胞都在發汗,緊張、急躁,她暗恨自己為什麼不遲來些,那就免得蓓力到那裡連個影兒都不見,空虛地轉了來。

芹到視窗吸些涼爽的空氣,她破舊褴衫的襟角在纏着她的膝蓋跳舞。當蓓力同芹登上細碎的月影在水池邊繞着的時候,那已是當日的夜,公園裡隻有蚊蟲嗡嗡地飛。他們相依着,前路似乎給蚊蟲遮斷了,沖穿蚊蟲的陣,沖穿大樹的林,經過兩道橋梁,他們在亭子裡坐下,影子相依在欄杆上。

高高的大樹,樹梢相結,像一個用紗制成的大傘,在遮着月亮。風吹來大傘搖擺,下面灑着細碎的月光,春天出遊少女一般地瘋狂呵!蓓力的心裡和芹的心裡都有一個同樣的激動,并且這個激動又是同樣的秘密。

芹住在旅館孤獨的心境,不知都被什麼趕到什麼地方了。就是蓓力昨夜整夜不睡的痛苦,也不知被什麼趕到什麼地方了?

他為了新識的夫妻芹,痛苦了一夜,本想在決堤第二天就去接芹到非家來,他像一個破了的搖籃一樣,什麼也盛不住,衣袋裡連一毛錢也沒有。去當掉自己流着棉花的破被嗎?哪裡肯要呢?他開始把他最好的一件制服從床闆底下拿出來,拍打着塵土。他想這回一定能當一進制錢的,五角錢給她買吃的送去,剩下的五角伴她乘船出來用作船費,自己盡可不必坐船去,不是在太陽島也學了幾招遊泳嗎?現在真的有用了。他腋挾着這件友人送給的舊制服,就如挾着珍珠似的,臉色興奮。一家當鋪的金字招牌,混雜着商店的招牌,飯館的招牌。在這招牌的林裡,他是認清哪一家是當鋪了,他歡笑着,他的臉歡笑着。當鋪門關了,人們嚷着正陽河開口了。回來倒在床上,床闆硬得和一張石片。他恨自己了,昨天到芹那裡去為什麼把褲帶子丢了。就是遊泳着去,也不必把褲帶子解下抛在路旁,為什麼那樣興奮呢?蓓力心如此想,手就在腰間摸着新買的這條皮帶。他把皮帶抽下來,鞭打着自己。為什麼要用去五角錢呢,隻要有五角錢,用手提着褲子不也是可以把自己的夫妻伴出來嗎?整夜他都是在這塊石片的床闆上懊悔着。

一家飯館的後房,他看着棚頂在飛的蠅群,壁間爬走的潮蟲,他聽着燒菜鐵勺的聲音,前房食堂間酒盅聲,舞女們伴着舞衣摩擦聲,門外叫化子乞讨聲,像箭一般地,像天空繁星一般地,穿過嵌着玻璃的窗子一棵棵地刺進蓓力的心去。他眼睛放射紅光,半點不躲避。安靜的蓓力不聲響地接受着。他懦弱嗎?他不知痛苦嗎?天空在閃爍的繁墾,都曉得蓓力是怎麼存心的。

就像兩個從前線退回來的兵士,一離開前線,前線的炮火也 跟着離開了,蓓力和芹隻顧坐在大傘下聽風聲和樹葉的歎息。

蓓力的眼睛實在不能睜開了。為了躲避芹的覺察還幾次地 給自己作着掩護,說起得早一點,眼睛有些發花。芹像明白蓓力的用意一樣,芹又給蓓力作着掩護的掩護:“那麼我們回去睡覺吧。”

公園門前橫着小水溝,跳過水溝來斜對的那條街,就是非家了。他們向非家走去。

(二)

地面上旅行的兩條長長的影子,在浸漸的消混。就像兩條剛被主人收留下的野狗一樣,隻是吃飯和睡覺才回到主人家裡,其餘盡是在街頭跑着蹲着。

蓓力同他新識的夫妻芹,在友人家中已是一個星期過了。這一個星期無聲無味地飛過去。街口覆放着一隻小船,他們整天坐在船闆上。公園也被水淹沒了,實在無處可去,左右的街巷也被水淹沒了,他們兩顆相愛的心也像有水在追趕着似的。一天比一天接近感到擁擠了。兩顆心膨脹着,也正和松花江一樣,想尋個決堤的出口沖出去。這不是想隻是需要。

一天跟着一天尋找,可是左右布的密陣地一天天的高,一天天的厚,兩顆不得散步的心,隻得在他們兩個相合的手掌中狂跳着。

蓓力也不住在飯館的後房了,同樣是住在非家,他和芹也同樣地離着。每天早起,不是蓓力到内房去推醒芹,就是芹早些起來,偷偷地用手指接觸着蓓力的腳趾。他的腳每天都是擡到藤椅的扶手上面,彎彎的伸着。蓓力是專為芹來接觸而預備着這個姿勢嗎?還是藤椅短放不開他的腿呢?他的腳被捏得作痛醒轉來,身子就是一條彎着腰的長蝦,從藤椅間鑽了出來,藤椅就像一隻蝦籠似的被蓓力丢在那裡了。他用手揉擦着眼睛,什麼什麼都不清楚,兩隻鴨子形的小腳,伏在地闆上,也像被驚醒的鴨子般的不知方向。魚白的天色,從玻璃窗透進來,朦胧地在窗簾上惺忪着睡眼。

芹的肚子越脹越大了!由一個小盆變成一個大盆,由一個不活動的物件,變成一個活動的物件,他在床上睡不着,蚊蟲在他的腿上走着玩,肚子裡的物件在肚皮裡走着玩,她簡直變成個大馬戲場了,什麼全在這個場面上耍起來。

下床去拖着那雙瘦貓般的棉鞋,她到外房去,蓓力又照樣地變作一條彎着腰的長蝦,鑽進蝦籠去了。芹喚醒他,把腿給他看,芹腿上的小包都連成排了。若不是蚊蟲咬的,一定會錯認石階上的苔藓,生在她的腿上了。蓓力用手撫摸着,眉頭皺着,他又向她笑了笑,他的心是怎樣的刺痛呵!芹全然不曉得這一個,以為蓓力是帶着某種笑意向她煽動一樣。她手指投過去、生在自己肚皮裡的小物件也給忘掉了,隻是示意一般的捏緊蓓力的腳趾,她心盡力的跳着。

内房裡的英夫人拉着小榮到廚房去,小榮先看着這兩個蝦來了,大嚷着推給她媽媽看。英夫人的眼睛不知放出什麼樣的光,故意地問:“你們兩個用手捏住腳,這是東洋式的握手禮還是西洋式的握手禮?”

四歲的小榮姑娘也學起她媽媽的腔調,就像嘲笑而不似嘲笑。的唱着:“這是東洋式的還是西洋式的呢?

芹和蓓力的眼睛,都像老虎的眼睛在照耀着。

蓓力的眼睛不知為了什麼變成金鋼石的了!又發光,又堅硬。芹近幾天盡看到這樣的眼睛,他們整天地跑着,一直跑了十多天了!有時他們打了個招呼走過去,一個短小的影子消失了。

晚間當芹和英夫人坐在屋裡的時候,英夫人搖着頭,臉上表演着不統一的笑,盡量的把聲音委婉,向芹不知說了些什麼。大概是白天被非看到芹和蓓力在中央大街走的事情。

芹和蓓力照樣在街上繞了一周,蓓力還是和每天一樣要挽着她跑。芹不知為了什麼兩條腿不願意活動,心又不耐煩!兩星期前住在旅館的心情又将萌動起來,她心上的煙霧剛退去不久又像給罩上了。她手玩弄着蓓力的衣扣,眼睛垂着,頭低下去:“我真不知這是什麼意思,我們衣裳褴褛,就連在街上走的資格也沒有了!”

蓓力不明白這話是對誰發的,他遲饨而又靈巧地問:“怎麼?”

芹在學話說:“英說——你們不要在街上走去,在家裡可以随便,街上的人太多,很不好看呢!人家講究着很不好呢。你們不知道嗎?在這街上我們認識許多朋友,誰都知道你們是住在我家的,假設你們若是不住在我家,好看與不好看,我都不管的。”芹在玩弄着衣扣。

蓓力的眼晴又在放射金鋼石般的光,他的心就像被玩弄着的衣扣一樣,在焦煩着。他把拳頭捏得緊緊的,向着自己的頭部打去。芹給他揉。蓓力的臉紅了,他的心忏悔。

“富人窮人,窮人不許戀愛?”

方才他們心中的焦煩退去了,坐在街頭的木凳上。她若感到涼,隻有一個方法,她把頭埋在蓓力上衣的前襟裡。

公園被水淹沒以後,隻有一個紅電燈在那個無人的地方自己燃燒。秋天的夜裡,紅燈在密結的樹梢下面,樹梢沉沉的,好像在靜止的海上面發現了螢火蟲似的,他們笑着,跳着,拍着手,每夜都是來向着這螢火蟲在叫跳一回……

她現在不拍手了,隻是按着肚子,蓓力把她扶回去。當上樓梯的時候,她的眼淚被抛在黑暗裡。

非對芹和蓓力有點兩樣,上次英夫人的講話,可以證明是非說的。

非搬走了,這裡的房子留給他嶽母住,被褥全拿走了。芹在土炕上,枕着包袱睡。在土炕上睡了僅僅兩夜,她肚子疼得厲害。她卧在土炕上,蓓力也不上街了,他蹲在地闆上,下颏枕炕沿,守着他。這是兩個雛鴿,兩個被折了巢窠的雛鴿。隻有這兩個鴿子才會互相了解,真的幫助,因為饑寒迫在他們身上是同樣的分量。

芹肚子疼得更厲害了,在土炕上滾成個泥人了。蓓力沒有戴帽子,跑下樓去,外邊是落着陰冷的秋雨。兩點鐘過了蓓力不見回來,芹在土炕上繼續自己滾的工作。外邊的雨落得大了。三點鐘也過了,蓓力還是不回來,芹隻想撕破自己的肚子,外面的雨聲她聽不到了。

蓓力在小樹下跑,雨在天空跑,鋪着石頭的路,雨的線在上面翻飛,雨就像要把石頭壓碎似的,石頭又非反抗到底不可。

穿過一條街,又一條街,穿過一片雨又一片雨,他衣袋裡仍然是空着,被雨淋得他就和水雞同樣。

走進大門了,他的心飛上樓去,在撫慰着芹,這是誰也看不見的事。芹野獸瘋狂般的尖叫聲,從視窗射下來,經過成排的雨線,壓倒雨的響聲,卻實實在在,牢牢固固,箭般地插在蓓力的心上了。

蓓力帶着這隻箭追上樓去,他以為芹是完了,是在發着最後的嘶叫。芹肚子疼得半昏了,她無知覺地拉住蓓力的手,她在土炕抓的泥土,和蓓力帶的雨水相合。

蓓力的臉色慘白,他又把方才向非借的一進制車錢送芹入醫院的影子想了一遍:“慢慢有辦法,過幾天,不忙。”他又想:“這是朋友應該說的話嗎?我明白了,我和非經濟不平等,不能算是朋友。”

任是芹怎樣嚎叫,他最終離開她下樓去,雨是淘天地落下來。

芹肚子痛得不知人事,在土炕上滾得不成人樣了,臉和白紙一個樣,痛得稍輕些,她爬下地來,想喝一杯水。茶杯剛拿在手裡,又痛得不能耐了,杯子摔在地闆上。杯子碎了,那個黃臉大眼睛非的嶽母跟着聲響走進來,嘴裡羅嗦着:“也太不成樣子了,我們這裡倒不是開的旅館,随便誰都住在這裡。”

芹聽不清誰在說話,,把肚子壓在炕上,要把小物件從肚皮擠出來,這種痛法簡直是絞着腸子,她的腸子像被抽斷一樣。她流着汗,也流着淚。

芹像鬼一個樣,在馬車上囚着,經過公園,經過公園的馬戲場,走黑暗的途徑。蓓力緊抱住她。現在她對蓓力隻有厭煩 對于街上的每個行人都隻有厭煩,她扯着頭發,在蓓力的懷中掙紮。她恨不能一步飛到醫院,但是,馬卻不願意前進,在水中一勁打旋轉。蓓力開始驚惶,他說話的聲音和平時兩樣:“這裡的水特别深呵,走下陰溝去會危險。”他跳下水去,拉住馬勃,在水裡前進着。

芹十分無能地卧在車裡,好像一個龃龉的包袱或是一個垃圾箱。

一幅沉痛的悲壯的受壓迫的人物映畫在明月下,在秋光裡,渲染得更加悲壯,更加沉痛了。

鐵欄栅的門關着,門口沒有電燈,黑森森的,大概醫院是關了門了,蓓力前去打門,芹的心希望和失望在絞跳着。

(三)

馬車又把她載回來了,又經過公園,又經過馬戲場,芹肚子痛得像輕了一點。他看到馬戲場的大象,笨重地在玩着自己的鼻子,分明清晰的她又有心思向蓓力尋話說:“你看見大象苯得多乖。”

蓓力一天沒得吃飯,現在他看芹像小孩子似的開着心,他心裡又是笑又是氣。

車回到原處了,蓓力盡他所有借到的五角錢給了車夫。蓓力就象疾風暴雨裡的白菜一樣,風雨過了,他又扶着芹踏上樓梯,他心裡想着得一月後才到日子嗎?那時候一定能想法借到15元住院費。蓓力才想起來給芹把破被子鋪在炕上。她倒在被上,手指在整着蓬亂的頭發。蓓力要脫下濕透的鞋子,吻了她一下,到外房去了。

又有一陣呻吟聲蓓力聽到了,趕到内房去,蓓力第一條視線射到芹的身上,芹的臉已是慘白得和鉛鍋一樣。他明白她的肚子不痛是心理作用,盡力相信方才醫生談的,再過一個月那也說不準。

他不借,也不打算,他明白現代的一切事情惟有蠻橫,用不到講道理,是以第二次他把芹送到醫院的時候,雖然他是沒有住院費,芹結果是強住到醫院裡。

在三等産婦室,芹迷沉地睡了兩天了,總是夢着馬車在水裡打轉的事情。半夜醒來的時候,急得汗水染透了衾枕。她身體過于疲乏。精神也随之疲乏,對于什麼事情都不大關心。對于蓓力,對于全世界的一切,全是一樣,蓓力來時,坐在小凳上談幾句不關緊要的話。他一走,芹又合攏起眼睛來。

三天了,芹夜間不能睡着,奶子脹得硬,裡面像盛滿了什麼似的,隻聽她嚷着奶子痛,但沒聽她詢問過關于孩子的話。

産婦室裡擺着五張大床,睡着三個産婦,那邊空着五張小床。看護婦給推過一個來,靠近挨着視窗的那個産婦,又一個挨近别一個産婦。她們聽到推小床的聲音,把頭露出被子外面,臉上都帶着同樣的不可抑止、新奇的笑容,就好像看到自己的小娃娃在床裡睡着的小臉一樣。她們并不向看護婦問一句話,怕羞似的臉紅着,隻是默默地在預備熱情,期待她們親手造成的小動物與自己第一次見面。

第三個床看護婦推向芹的方向走來,芹的心開始跳動,就像個意外的消息傳了來。手在搖動:“不要!不……不要……我不要呀!”她的聲音裡母子之情就像一條不能折斷的鋼絲被她折斷了,她滿身在抖顫。

滿牆瀉着秋夜的月光,夜深,人靜,隻是隔壁小孩子在哭着。

孩子生下來哭了五天了躺在冰涼的闆床上,漲水後的蚊蟲成群片地從氣窗擠進來,在小孩的臉上身上爬行。他全身冰冰,他整天整夜的哭。冷嗎?餓嗎?生下來就沒有媽媽的孩子誰去管她呢?

月光照了滿牆,牆上閃着一個影子,影子抖顫着,芹挨下床去,臉伏在有月光的牆上——小寶寶,不要哭了媽媽不是來抱你嗎?凍得這樣冰呵,我可憐的孩子!

孩子咳嗽的聲音,把芹伏在壁上的臉移動了,她跳上床去,她扯着自己的頭發,用拳頭痛打自己的頭蓋。真個自私的東西,成千成萬的小孩在哭怎麼就聽不見呢?成千成萬的小孩餓死了,怎麼看不見呢?比小孩更有用的大人也都餓死了,自己也快餓死了,這都看不見,真是個自私的東西!

睡熟的芹在夢裡又活動着,芹夢着蓓力到床邊抱起她,就跑了,跳過牆壁,院費也沒交,孩子也不要了。聽說後來小孩給院長當了丫環,被院長打死了。孩子在隔壁還是哭着,哭得時間太長了,那孩子作嘔,芹被驚醒,慌張地迷惑地趕下床去。她以為院長在殺害她的孩子,隻見影子在壁上一閃,她昏倒了。秋天的夜在寂寞地流,每個房間瀉着雪白的月光,牆壁這邊地闆上倒着媽媽的身體。那邊的孩子在哭着媽媽,隻隔一道牆壁,母子之情就永久相隔了。

身穿白長衫30多歲的女人,她黃臉上塗着白粉,粉下隐現黃黑的斑點,坐在芹的床沿。女人煩絮地向芹問些瑣碎的話,别的産婦凄然地在靜聽。

芹一看見她們這種臉,就像針一樣在突刺着自己的心。“請抱去吧,不要再說别的話了。”她把頭用被蒙起,她再不能抑止,這是什麼眼淚呢?在被裡橫流。

兩個産婦受了感動似的也用手揉着眼睛,坐在床沿的女人說:“誰的孩子,誰也舍不得,我不能做這母子兩離的事。”女人的身子扭了一扭。

芹像被什麼人要挾似的,把頭上的被掀開,面上笑着,眼淚和笑容凝結的笑着:“我舍得,小孩子沒有用處,你把她抱去吧。”

小孩子在隔壁睡,一點都不知道,親生他的媽媽把他給别人了。

那個女人站起來到隔壁去了,看護婦向那個女人在講,一面流淚:“小孩子生下來六天了,連媽媽的面都沒得見、整天整夜地哭,喂他牛奶他不吃,他媽媽的奶脹得痛都擠扔了。唉,不知為什麼,聽說孩子的爸爸還很有錢呢!這個女人真怪,連有錢的丈夫都不願嫁。”

那個女人同情着。看護婦說:“這小臉多麼冷清,真是個生下來就招人可憐的孩子。”小孩子被她們摸索醒了,他的面貼到别人的手掌,以為是媽媽的手掌,他撒怨地哭了起來。

過了半個鐘頭,小孩子将來的媽媽,挾着紅包袱滿臉歡喜地踏上醫院的石階。

包袱裡的小被褥給孩子包好,經過穿道,經過産婦室的門前,經過産婦室的媽媽,小孩跟着生人走了,走下石階了。

産婦室裡的媽媽什麼也沒看見,隻聽見一陣噪雜的聲音啊!

當芹告訴蓓力孩子給人家抱去了的時候,她剛強的沉毅的眼睛把蓓力給怔住了,他隻是安定地聽着:“這回我們沒有挂礙了,丢掉一個小孩是有多數小孩要獲救的目的達到了,現在目前的問題就是住院費。

蓓力握緊芹的手,他想——芹是個時代的女人,真想得開,一定是我将來忠實的夥伴!他的血在沸騰。

每天當蓓力走出醫院時,庶務都是向他索院費,蓓力早就放下沒有院費的決心了,是以他第二次又挾着那件制服到當鋪去,預備芹出院的車錢。

他的制服早就被老鼠在床下給咬破了,現在就連這件可希望的制服,也沒有希望了。

蓓力為了五角錢,開始奔波。

芹住在醫院快是三個星期了!同室的産婦,來一個住了個星期抱着小孩走了,現在僅留她一個人在産婦室裡,院長不向她要院費了,隻希望她出院好了。但是她出院沒有車錢沒有夾衣,最要緊的她沒有錢租房子。

芹一個人住在産婦室裡,整夜的幽靜,隻有她一個人享受窗上大樹招搖細碎的月影,滿牆走着,滿地走着。她想起來母親死去的時候,自己還是小孩子,睡在祖父的身旁,不也是看着夜裡視窗的樹影麼?現在祖父走進墳墓去了,自己離家鄉已三年了,時間一過什麼事情都消滅了。

窗外的樹鳳唱着幽靜的曲子,芹聽到隔院的雞鳴聲了。

産婦們都是抱着小孩坐着汽車或是馬車一個個出院了,現在芹也是出院了。她沒有小孩也沒有汽車,隻有眼前的一條大街要她走,就像一片荒田要她開拔一樣。

蓓力好像個助手似的在眼前引導着。

他們這一雙影子,一雙剛強的影子,又開始向人林裡去邁進。

1933.4.18哈爾濱。

(暑名悄吟刊于1933年5月6日至17日長春《大同報》副刊《大同俱樂部》)

蕭紅:棄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