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點

白日之下性侵、虐老,香港記者也無能為力

作者:南風窗NFC
白日之下性侵、虐老,香港記者也無能為力

2014年11月,香港一家名叫“康橋之家”的殘障人士院舎院長張建華被指控,在1982年到1986年持續性侵院内多名7歲到12歲的未成年視力障礙女童。當時,鑒于張建華是視障患者,最終隻被判兩年零九個月監禁。

而直到前不久的3月25日,改編自該案的《白日之下》已在香港上映四個月、即将在内地上映之際,張建華性侵智障少女案才終于裁定原告方勝訴:張建華與康橋之家須賠償共約119萬港元。

此時,距離張建華初次受到指控,已經過去了整整十年。

白日之下性侵、虐老,香港記者也無能為力

《白日之下》劇照

電影拍出來,隻像是一個不輕不重的注腳,就像片中記者完成的一篇報道,義憤填膺地揭露了黑暗,當事人卻“沒有一個受到應有懲罰”。這股無力從戲内延展到戲外,在所有擁有相似經驗的現代社會普遍彌漫。

但在這個時代,我們仍然需要這樣的電影。正如餘香凝飾演的記者淩曉琪所說:“如果有人記得的話,兩天也好。”這不是理想主義的口号,而是蒼白現實裡稀貴而遒勁的生命力。

這就是《白日之下》的可貴之處。這不是那種邪不壓正的理想主義熱血電影,而在于它小心翼翼地撕開了一層帶刺的面具:我們生活的世界究竟如何形成,惡與善如何彼此依存?當黑暗被拂去,光明真的是人們需要的嗎?

罪與罰隻是結局,而生出真實社會的根,得從人性上去找。面對法律、媒體都未能解決的問題,面對時間和曆史也無法撫平的傷痛,至少,我們需要一些管道去表達和發問。

導演簡君晉在豆瓣發表了名為“電影未必可以解決問題,但至少可以向世界提出問題”的創作談,他寫道:“我們一直追求社會安定繁榮,卻有一些人連基本的生活要求和生存尊嚴也不能達到。電影未必可以解決問題,但至少應向世界提出問題,讓更多人思考。”

闖入者

讨論《白日之下》,離不開“空間”概念。

衆所周知香港人多地少,如那句老話“借來的地方,借來的時間”,高樓密集,若非地處低緯度亞熱帶,白日其實罕見。衆生命運,需得到藏匿在都市叢林裡的微小罅隙裡去窺見,其中最常見的,就是擠在唐樓裡的壓縮空間。

電影發生的主要地點“彩虹之家”,即真實新聞裡的“康橋之家”,就是嵌在一棟老式樓梯房内部的一層,是一個藏于樓中之閣的半封閉空間。

身為記者的女主角淩曉琪,隻身潛入養老院進行調查,她是這個封閉環境的“闖入者”,也是一種固定權利和規則模式的闖入者。

白日之下性侵、虐老,香港記者也無能為力

《白日之下》劇照

類似社會學家福柯提出的“圓形監獄”結構,由一個個監禁的“樣闆間”構成的“彩虹之家”,就是一個以人面獸心的院長、芳姐為權力中心的“全景敞視空間”。作為闖入者的淩曉琪,則緻力于要打破這種權力結構。

電影的人物設定不太傳統,主角淩曉琪并不是主體故事的主人公,她是一家香港媒體的“偵查組”記者,因為接到“彩虹之家”虐待殘障人士與老人的線索,隻身潛入,想要驗證調查,做一條夠“爆”的新聞。

通過淩曉琪的眼睛,電影呈現了香港弱勢群體尊嚴的喪失:居住環境髒亂差,死老鼠堆在角落;護工會對老年殘障人士采取“電擊”,對智障少年也毫無耐心;護工頭芳姐會對失去自理能力的老人随意打罵,且看動作熟練程度早已習以為常。

全片第一個小高潮,是“彩虹之家”護工們給老人洗澡那一幕,老人們被推到天台,脫光衣服,手腳綁在椅子上。護工舉着噴頭,像洗豬肉那樣沖洗老人的身體。

淩曉琪和阿亮站在對面天台上,将這一切看得一清二楚。老人們沐浴在日光之下,卻毫無反抗能力,隻能任人擺弄,尊嚴全無。

香港樓台密集,天台并不是一個隐私的地方,即便不是有意,其實居住在周圍的居民都能看見那一幕。故意把老人們拖到天台沖洗,一是惡意的羞辱,二是猖狂的叫嚣。因為他們知道,這一幕就算被看見,也不會受到任何懲罰。

養老院敢明目張膽虐待老人,且在過去十幾年内被投訴過幾十次,很明顯存在無法解開的死結。

白日之下性侵、虐老,香港記者也無能為力

《白日之下》劇照

通過采訪議員和福利署的官員,淩曉琪逐漸觸摸到了原因:政府将殘障護理與養老機構責任外包,卻又缺乏監管與人手,市場的逐利性,必然導緻私營主體逐漸形成一套利己的規則。即電影裡呈現的,殘障人士的居住環境惡劣,儲蓄被私吞,甚至催生虐待、性侵等不法行為。

然而,即便是不法,即便舉報無數,往往因為政府自身無法包攬,需要這種市場活動,而予以一定程度的容忍。在電影拍攝結束後,這種“扭曲的平衡”依然存在。

香港擁有相對寬松的新聞自由程度,但依然無法解決社會長期以來的結構性頑疾。白日亮堂堂呈現出來了看似合理的制度,制度之下卻仍有黑暗。這是市場邏輯使然,不是單純的舉報或管理能解決的。

白日之下,可怕的不是陰影,而是日光也無法消除的黑洞。

這種結構上的頑疾,與主人公淩曉琪的職業危機相呼應。雖然身為記者,但淩曉琪并不是像《不止不休》裡白客飾演的那種洋溢着新聞理想的年輕人,而是一個務實主義者。她會用“升職加薪”回答編輯詢問的選題原因,哪怕心裡并不這麼想。她會借反問同僚的契機問自己:“你覺得十年之後,還有沒有記者?”也會對新人冷淡表示自己已經“麻木”。

“彩虹之家”的故事不被上司看好,報社的偵查組面臨被裁撤風險。傳統新聞式微時代,人人都可以是記者。主編對新來的同僚玩笑道:“無人看港姐了,也沒人看新聞”。

在這樣的環境下,嘔心瀝血去揭露一起社會不公,還有什麼意義?

白日之下性侵、虐老,香港記者也無能為力

《白日之下》劇照

淩曉琪的内心深處也有疑惑,有不解和不甘。她的“搏命”和努力,并不完全建立在正義使者般的理想主義上。

餘香凝曾談到對淩曉琪這号角色的了解,“當記者的人内心有很大的使命感,但又不想把自己英雄化,想說我隻是工作而已,但我能感受到她内心的倔強。”

這股倔強成了影片裡的情感道具,引領淩曉琪一步步從旁觀者到介入者,最後再成為參與者,她在緻力于替他人解困的同時也發現,自己何嘗不同樣是一個困囿于某種社會牢籠的弱者。

她也在等着什麼人或者什麼力量,來闖入和打破這個凝固的現狀。

被淩辱的與被損害的

記者淩曉琪最初是通過假扮通伯的孫女介入“彩虹之家”這個封閉生态的。她提前打聽到通伯是阿爾茨海默病患者,假扮其家人,即便被否認,也不會被懷疑。

而在與通伯近距離接觸的過程中,淩曉琪漸漸從一個單純的旁觀者、調查者,找到了自身介入這個世界的切口。她自己的爺爺也在不久前自殺去世,電影沒有交代具體的自殺原因,但從曉琪與母親的對話裡可以看出,這段插曲背後,同樣有着一個身心俱疲的孤寡老人。

因為這層情感共振,淩曉琪的角色不再隻是一個記者,甚至她自己都意識不到,在書寫他人命運的同時,她其實已經與那些被書寫者的命運緊密相連。

電影主角之一,姜大衛飾演的通伯,其角色定位并不是加強弱勢者的孤苦和無助。作者在這号角色身上更多投射的,是一個老人本身的柔軟和可愛。通伯看上去“癡呆”,其實卻是個對環境有着清晰覺知的人,是個“明白人”。他知道,在這個地方,“傻好過不傻”。

白日之下性侵、虐老,香港記者也無能為力

《白日之下》劇照

他裝瘋賣傻,接受了陌生女孩淩曉琪的靠近,漸漸看出她的真實目的後,也恍惚間将她當成了自己的親孫女。根據他和室友水哥的對話不難推測,通伯是萬千無人在意的香港孤寡老人之一,他也許膝下無兒孫,孑然一身,苟且度日,不期明天。

通伯對生活和自己的命運裝糊塗了,也通過這種方式守住了自己晚年最後的尊嚴。若不這樣,他也許會和那些渾渾噩噩等死或者枉死的老人一樣,連知覺和記憶也被剝奪。

老人的境遇往往相通,壽多則辱,水哥去參加外孫女的婚禮,竟被自己的女兒擋在門外趕走。

淩曉琪的媽媽和通伯都不約而同說過同一句話:“人老了,就是包袱”,沉默死去的外公和水哥,平靜等死的通伯,他們是社會的包袱,也是家人的包袱。

在社會的叢林法則裡,衰老、孤獨,和殘疾、智力障礙是一樣的,都是被淩辱與被損害的對象。比如自閉症少年明仔,他被惡毒護工用訂書機訂在手臂上,卻一語不發,不知道向誰訴說,他的失語是向内也向外的。

白日之下性侵、虐老,香港記者也無能為力

《白日之下》劇照

影片最後,在目睹小玲被侵犯後,明仔從院舍視窗跳下自殺。他朝着明晃晃的日光一躍而下,白日卻不能還他一份生命的基本尊嚴。

即便能将這些人從黑暗中拯救到白日之下,接下來又能怎麼樣呢?

新聞自由和創作自由,賦予《白日之下》更為清晰直覺的發問。淩曉琪大大方方詢問議員關于政策與機制的疑點,直接對政府的不作為發出質疑。

但當院長性侵智力障礙少女的證據确鑿、新聞報道釋出後,因為受害者難以出庭作證,法院最終依然作出不予起訴的決定。希望并未浮出水面。

故事最後,院長張建華仍然逍遙法外,曉琪從報社辭職,但彩橋之家被撤銷後,大批無家可歸的院友将曉琪視為敵人。是她“害”他們失去了最後的栖身之地,追勇士成了罪人。

正義要獲得最終的勝利,從來不是一件易事。

白日之下性侵、虐老,香港記者也無能為力

《白日之下》劇照

如曾獲得奧斯卡最佳影片、與《白日之下》主題類似的另一部經典前作《聚焦(spotlight)》裡的台詞:“有時我們很愛忘記,大多數時候都是在黑暗中磕磕絆絆,突然間天亮了,人們卻開始互相指責起來”。

新聞與真相改變不了固結成痂的現實,挖掘真相的人必須過這一關,就像淩曉琪在片末必然地号啕大哭。

現實主義的基本色調,不是正與邪,而是複雜。

白日之下性侵、虐老,香港記者也無能為力

《白日之下》劇照

2016年,導演簡君晉找到了報道“康橋之家”事件的記者,在與他們聊完過後,導演找到了劇本的支點:“我覺得記者做了很英雄的事,當時他們的報道讓那間院舍關門了,最後有家屬很感謝他們,但也有家屬講粗口痛罵他們,因為這間院舍關門後,就會有很多院友無家可歸,找不到新的院舍收留他們,這讓我很觸動,有時候做一件動機很善良的事,結果未必是好的,反而會被人罵。”

這份倔強不必非得來源于壯烈的“新聞理想”,可能是她作為一個晚輩與通伯培養起來的感情,也可能是她在這片土地上積累的屬于自己的生命經曆。

現實偶爾拒絕人,但藝術靠近人。二者結合,就是所謂的“現實主義”。

白日之下性侵、虐老,香港記者也無能為力

白日之下,還有什麼

對今天的香港電影來說,重新站到現實主義的淺灘上,逆着潮流前行,叩問真實的社會痛點,需要勇氣。

沒有一個大城市僅有表面的光輝與繁榮,香港更是其中代表。每一起擁有真實原型的社會事件,每一爿微小的叙事空間,籠屋,天台,茶餐廳,電車……以及每一個身陷其中的零餘者,都承載着某種香港精神的價值次元與面向。

這些,是香港與光鮮并存的另一面。。

白日之下性侵、虐老,香港記者也無能為力

而那些在屋邨天台上飛檐走壁的警匪槍戰,隻是香港想象中的商業外衣。

香港彈丸之地,社會議題卻一直密集湧動,積土成山。金光大道背後的黑暗罅隙裡,寄居着無數時代劇變留下的犧牲者、零餘者,他們栖身在劏房、天橋下,哪怕日光明朗,也換不來一份為人的基本尊嚴。

現實是沉重的,這也是為什麼,我們看不少社會題材的影片,總是難以避免一股窒息的壓抑與凝重。2015年,翁子光那部改編自援交少女碎屍案的《踏雪尋梅》,看過後即便已經忘掉情節,也難以忘記鏡頭裡色調昏暗的唐樓、總是潮濕逼仄的居住環境,人物臉上總是陰郁躲藏的表情。

相較之下,《白日之下》甚至過于明媚了。這是一種冰冷的明媚,那些智力或身體障礙的邊緣人,也許經年累月沒有見過陽光。他們會對淩曉琪露出毫無保留的笑,但這笑有多燦爛,對于光天白日下的黑暗,他們就有多麼麻木和無力。

白日之下性侵、虐老,香港記者也無能為力

《白日之下》劇照

他們是這些無力的直接承受者,但從無奈苟且的普通百姓,到追求理想的記者,包括身為制度一環的議員、官員,他們都是整個社會結構與制度的承受者。真正根深蒂固的頑疾,也不在看得見的制度,而是與整個環境與曆史的緊密交融的、自然選擇的階層布局。

電影是生活的隐喻,但在這之前,它必須和真實的生活緊密相關。當香港的創作者終于意識到自己所處環境其實自由,他們可以去複現真正的現實,也可以通過複現來叩問現實,質問制度。自然而然地,便會漸漸放棄那種不斷複刻從前的保守,撿回最初那股透視現實、追尋理想社會的野心。

對現實的追問和凝視,任何時候都有千鈞之力。哪怕《白日之下》的叙事節奏相對平淡,我們依然可以借此反問:當法律不可以,媒體可不可以?當媒體不可以,電影可不可以?

藝術,永遠都為生命存活留有空間,永遠為“人為何為人”提出了朝向個體内部的叩問與嘗試回答。

文中配圖部分來源于視覺中國,部分來源于網絡

作者 | 永舟

值班主編 | 黃茗婷

編輯 | 吳擎

排版 | 風間澈

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