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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3.9萬人的美麗主張

作者:南方周末
343.9萬人的美麗主張

DN餘村數字遊民公社裡的年輕人(受訪者供圖)

春櫻盛放,粉了曠野,疊出了遠山。年輕人三兩成群穿梭樹下,用手機定格自己的恣意青春。清風拂過,花瓣打着轉飄上發梢,猶如黑綢緞上的粉色晶石。

微醺的年輕人,剛從粉色中走出,又被成片嫩黃的油菜花海絆住腳步。在浙江省湖州市安吉縣這座叫餘村的村莊裡,精打細算的假期餘額并不存在。這群年輕人,不僅享有櫻花油菜花自由,還擁有不耽誤給荷包充值的共享工位。

你有權保持美麗,是一座城市對全體市民的承諾,也是年輕人面向未來不可動搖的主張。面對美麗的環境,他們是向往者、享受者,也是捍衛者。

看到這一切,許崧感覺越來越接近最初的夢想。身為DN餘村數字遊民公社的發起人,他一直期盼着年輕人能夠在鄉村活出自由的未來,讓鄉村因擁有年輕人而不再凋敝。在餘村,他和一百多名年輕人齊聚。

盤活

從枝葉的間隙灑下的細碎陽光跳躍在咖啡蓋上,雞鳴鳥啼遠近相聞。“巷往公社”咖啡館,就在這啼鳴的幽林裡。由國有林場舊倉庫改造而成的咖啡館,還原的是人們記憶裡的供銷社。咖啡館的整面牆上,分格擺放着老式的電視機、收音機和縫紉機——那是舊時光富足的标志。空曠的室内,從懷舊街機到複古搪瓷杯,目之所及都讓人瞬間穿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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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巷往公社”咖啡館(受訪者供圖)

這些老物件,都是咖啡館創始人、90後倪程一件件收集來的。他是土生土長的湖州長興人,原本從事傳媒工作,機緣巧合下在吳興區八裡店鎮潞村将老舊柴房改造成國風咖啡館,被年輕遊客奉為“頂流”。

從改造中嘗到甜頭後,他又将理想的試驗放到長興縣小浦林場。咖啡館内的巧思固然打動人心,但館外的綠水青山更難以複制。

叢叢竹林,疊疊翠綠,綠草掩地,飛鳥掠天。這片建立于1952年的國有林場,如今在保護的基色上繪制發展的藍圖,除了“巷往公社”咖啡館外,還有茶館、畫展和遊樂場等在建業态,在綿延的綠色裡展出閑情逸緻。

天朗氣清,幽草芳香。咖啡館外,高聳的古銀杏樹正舒展新葉,郁郁蔥蔥。待到秋季,葉變金黃,小浦鎮八都岕十裡古銀杏長廊将成吸睛神器。全鎮擁有百年以上的古銀杏3708株、千年以上的5株,最古老的銀杏“皇後”和“國王”彼此守望對視逾15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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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杏樹林(受訪者供圖)

鮮為人知的是,想要有“滿地翻黃銀杏葉,忽驚天地告成功”的盛景,離不開精心的養護,尤其是銀杏結果後需要一粒粒采摘,挂果過多甚至腐爛就會影響觀賞體驗。此前,古銀杏樹由幾戶村民負責一株或一戶村民負責幾株,但因銀杏果價格走低,村民摘果的積極性不高,一度導緻銀杏“集體罷工”,隻剩下零星葉片。

近年來,在林長制推行後,原本保護古銀杏樹的零散無序狀态變成統一由專人管理。古銀杏樹也是以恢複繁茂,引來遊人如織。

據小浦鎮生态旅遊辦從業人員鐘耀介紹,鎮上專門成立了古銀杏樹保護基金,每張門票的收費中會有3元納入基金,加上政府專項撥款,每年有約200萬元用于養護。

這是令人欣喜的結果:古銀杏樹的養護有了資金保障,得以通過專業團隊和裝置實作精細化管理,村民參與摘果、施肥等工作能獲得傭金,待到“十裡銀裝季”又能從門票、民宿等收入中獲得股金、租金,還能在家門口向遊客兜售農産品等獲得額外收入。在青山綠水中獲得金山銀山,而有了金山銀山的加持,青山綠水更可持續,由此形成良性循環。

提升村民的環境保護意識,正向激勵固然重要,教育懲戒也必不可少,這不僅需要規範的标準,也需要有力的執行。湖州形成了“林長+護林員+網格員”的工作體系,全方位擴綠、興綠、護綠。過去,村民為增加收入毀林種茶。曾經的破壞者如今轉變為保護者,以護林員或網格員的身份争做生态先鋒。

“點多面廣的生态治理問題就像彌漫性出血,需要從根源上解決。”湖州市人大常委會黨組書記、主任孫賢龍說道。

在他看來,要規範群眾的行動,相關法律法規的表述需要盡量通俗易懂,“一是立法工作要堅持黨的上司,貫徹黨的創新理論,遵循黨的決議,将‘黨言黨語’轉化為‘法言法語’;二是要善于收集人民群衆關于環境保護的具體訴求,将‘群言群語’提煉為‘法言法語’;三是梳理總結生态建設中的具體實踐,把解決問題的原則、思路、方法梳理為‘法言法語’。”

這也是将于5月1日起正式實施的《湖州市生态文明典範城市建設促進條例》(以下簡稱《條例》)在制定中所遵循的重要原則。

這是一組令人印象深刻的資料:為回應社會關切,湖州市人大常委會組織召開咨詢會、座談會、論證會、聽證會、民主協商會等三十餘場次,十餘次就法規草案征求意見,共有兩千餘人參與,廣泛收集各地各方面意見建議六百餘條。

《條例》的起草和修訂者盡可能反映老百姓的不同訴求。老百姓關注的側重點是不同的,中心城區的老百姓更多地關注幹淨的空氣、清潔的自然環境,而郊區的老百姓則更關注生态補償機制的建立;有時,不同的群體會發生沖突,許多市民希望水源地足夠幹淨無污染,而在水源地附近開農家樂的村民則希望留住自己的生意,這需要通過外遷安置、轉移就業等方式平衡不同老百姓的沖突;有些事情甚至是老百姓沒想過的,例如目前的生态保護更多關注水、土、空氣而比較少關注其它領域的污染,但想在老百姓前面的專家提議下,政府已啟動“星空保護工程”,讓市民避免都市的光污染看見星空,這同樣被轉化到《條例》的條文裡。

無論是将生态之美轉化為創業助力的年輕人,還是以生态之美拓寬緻富道路的村民,他們都在潛移默化中為生态“護法”投出“選票”,他們都用實際行動捍衛自己的“美麗保持權”。為美“護法”,才能讓美“發聲”,生态向美,生活向美,産業更應向美。而一場傳統産業的華麗嬗變之旅早已在湖州拉開帷幕。

新生

讓舊倉庫變身、助古銀杏複蘇,将原本被忽略的資源盤活,賦予新的使命、灌輸新的活力,對群眾而言,這些都是最直接能感受到的變化。而實際上,更深層次的變化早就發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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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山流水(柯玉圓/圖)

假山林立,流水淙淙,遊魚戲水,噴泉翻騰,如此清新雅緻的景觀不在園林裡,而在湖州長興的天能集團循環經濟産業園。那幽雅的噴泉,使用的不是一般的水源,而是工廠處理後的排放水。春秋時期,吳越争霸,吳王在長興取石築城。20世紀50年代,由于能源匮乏,阻礙了當地工業的發展,浙江省委決定發展煤礦開采。天能集團的前身“煤山第一蓄電池廠”的主要業務之一就是為長廣煤礦維修礦燈,成為當地較早接觸鉛蓄電池的企業。

改革開放初期,長興縣的鉛蓄電池企業多為家庭作坊形式,與機電、紡織、建材等共同構成當地的核心産業,拉動當地經濟高速發展。而以手工勞作為主的鉛蓄電池作坊技術弱、能耗高、污染物多,據當地老村民回憶,當年的空氣、土壤和水源污染都很嚴重,“窗戶不敢打開,衣服不敢外曬,連人的身體都出現了健康問題。”

随着煤礦資源逐漸枯竭,環境污染治理和産業轉型更新迫在眉睫。21世紀初,長興縣蓄電池産業摒棄粗放式發展道路,開始“騰籠換鳥、鳳凰涅槃”,果斷轉身。天能集團也開啟綠色轉型,乘着電動車綠色出行的春風,主攻電池回收利用,打造綠色産業鍊閉環,并帶動當地電動車用鉛蓄電池産業的蓬勃發展。

在湖州生态手繪地圖上,農業和文旅項目比比皆是,天能循環經濟産業園是為數不多的工業代表。這座産業園見證了對資源掠奪式發展的告别革命。

在昔日的煤礦産區上,一座國家級綠色制造産業園拔地而起。愛康科技選擇落戶其中,看重的正是這裡的綠色發展潛能。

與傳統的高污染、高耗能、高排放産業相比,“土著”的天能集團和“外來戶”愛康科技都是新質生産力的代表,勝在以“含綠量”挖掘“含金量”,兼顧經濟效益、環境效益和社會效益。

産業的轉型更新離不開人才。從天能集團循環經濟産業園門口的走字屏上滾動着的對生日員工的祝福語,可見企業對人才的呵護和尊重。近年來,天能集團的員工結構呈年輕化趨勢,30歲及以下員工占比約20%,90後員工接棒管理,00後員工相繼上崗,為企業發展注入源源不斷的新鮮血液。

上一輩村民因“吃過了生态環境破壞的苦”而痛定思痛,加入保護環境的行列;而年輕一代在美麗的生态環境中成長,潛意識中就有保護環境的自覺,比起讓荷包鼓起來,他們更注重生态價值。

在《條例》的征詢過程中,湖州市人大代表、浙江睿高新材料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長翟忠傑就曾建議,為加強生态文明典範城市建設的人才保障,一方面要加大對高層次人才的招引,另一方面也要加大對藍領技術勞工的引進力度。而《條例》的正式文本也是以新增了“重視培養技術勞工”的規定。

引進人才,隻是下好“先手棋”;留住人才,方能下好“長遠棋”。湖州的綠水青山在引才留才上立下了“汗馬功勞”。

自然文學作家約翰·穆爾在《我們的國家公園》一書中寫道:“成千上萬心力交瘁地生活在過度文明之中的人們開始發現:走進大山就是走進家園,大自然是一種必需品,山林公園與山林保護區的作用不僅僅是作為木材與灌溉河流的源泉,它還是生命的源泉。”

作為必需品的綠水青山無疑是年輕人的療愈良方,尚在試營運階段的“巷往公社”咖啡館已多次承接附近企業的員工團建活動。聽着竹林裡的風聲,看着同齡人的笑顔,品着手裡邊的咖啡,人們在湧動的綠意中感受着飽滿的幸福。

逆流

綠水青山是吸引年輕人奔赴鄉村的關鍵資源。詩人泰戈爾曾說:“我強烈地感到,城裡的生活在我們四周壘砌了高牆,切斷了我們與世界的聯系。”

重構與世界的聯系,是不少年輕人選擇前往餘村成為數字遊民的動力源泉。作為數字遊民公社的第一、二号會員,董夏天和顧噜噜帶着愛犬在餘村生活了兩年多。他們将寶馬換成二手面包車,并做了内飾和外部的定制改造,變裝成可擺攤、露營和打地鋪的“萬能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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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夏天、顧噜噜和愛犬在餘村的日常(江雨然/圖)

他倆分别是設計師和車展策劃,有車展時就出差去各個城市,空閑時就開着車在村裡四處探索未知的寶藏地帶。他們曾在山裡偶遇大風車并近距離觀賞,還趁着餘晖探索在山頂上看到的湖泊,由此解鎖了大崗山、和平水庫這兩個新據點。他們也會積極參加村裡舉辦的後備箱集市,主要賣鮮花和氣球,懷着賣不完就送給自己當禮物的輕松心态,遇到三個小時營業額超一千的“潑天富貴”就忍不住嘴角上揚。

像董夏天和顧噜噜這樣從大城市“逆流”到小山村的年輕人并不少。在數字遊民公社居住過的人已有上千個。目前公社裡床位全滿了,想成為新入駐者需要預約排隊。

許崧曾做過統計,吸引年輕人來安吉做數字遊民的因素排名前三的分别是:社群氛圍、成熟社群和生态環境。可見,綠水青山是留住年輕人的重要因素,而留下來的年輕人也将成為鄉村振興的重要力量。

自然生态和日常生活的雙向奔赴,讓留鄉年輕人的夢想有了孕育并生長的肥沃土壤。在餘村,數字遊民力力僅用21天就創辦了OKKA鄉村騎行俱樂部,還開發出三十多條特色騎行路線,将清麗的自然風光、健康的生活方式和村民的緻富管道打通。

“要緻富先修路,通往鄉村的路早已修好,但重要的是‘要來人’。”許崧說,“修好的‘那條路’就像作業系統,被吸引來的人就像依托系統活躍生長的各種應用。”

在湖州,通往鄉村的道路滿載綠水青山。生态環境不僅是吸引外來年輕人的磁石,也是奠定本地年輕人創業的基石。以安吉為例,2019年以來,當地吸引青年大學生就業創業新增近5萬人,常住人口增加近10萬人,增長20%以上。

85後的盧瀛峰是吳興區楊溇村家喻戶曉的“蟹三代”,他以奶奶的名字創立了楊桂珍螃蟹品牌,年銷售額高達數千萬元。

2018年,太湖開展養殖業整治工作,全面退蟹還湖。在此前一年,吳興區通過招商引資的形式把楊桂珍螃蟹從蘇州吳中區吸引過來。盧瀛峰在“世界灌溉工程遺産”——太湖溇港的核心古村落楊溇——建立起1600畝的螃蟹莊園。好水才能養好蟹,優質的太湖水經淨化過濾後被引流進養蟹基地,在養殖過程中也格外注意對生态環境的近零排放。

螃蟹基地所在的楊溇村坐擁優質的太湖小酚土和夜潮泥,種植出來的果蔬品質好、味道香,早在20世紀就有城裡人專門開車過來采購。吃了生态環境紅利的村民,在潛意識中對好水好土有一種樸素的保護觀。

近年來,随着湖州對生态環境的日益重視,村裡的環境衛生肉眼可見地大大提升。清澈的溪水旁楊柳垂絲,平整的石闆路曲徑通幽,走在茂密的草叢旁,還能看到扭動身子出來逛街的蚯蚓。

除了果蔬種植、螃蟹養殖和特色太湖百合産品開發外,幽潔的自然環境還兼具發展文旅的禀賦。民宿、咖啡館、寵物園等新興業态蓬勃發展。

看好家鄉發展潛力又懷揣落葉歸根想法的85後宋曉峰,原在北京創業,後返鄉創辦貿易公司,兩三年前在楊溇村老書記的招引下進入村委會工作。據他觀察,返鄉的年輕人越來越多,村裡的自然風光就是寶貴的資源,在家門口創業就業既能兼顧親情,還能奔赴理想。

回青

走在湖州的鄉村小路上,迎面而來的不乏年輕面孔。在優美的自然環境裡,仿佛随手一拍就是一部大片。熱衷在社交平台上探索美、分享美的年輕人,對美景難有免疫力。驅車數小時隻為一睹十裡銀杏的芳華,排隊十幾米也要與高山深湖合個影,更别提近在咫尺的鮮花綠植、自由吐納的清新空氣。

在安吉縣梅溪鎮紅廟村,由廢棄礦坑改造的“深藍計劃咖啡館”周邊就布置了五十多個打卡點。開業兩年來,客流量超過70萬人次,營運團隊增至127人,平均年齡25歲。據了解,紅廟村将繼續“玩坑”,将廢棄礦坑改造成酒店、戶外運動基地等。

19年前,“兩山”論從湖州走向全國。今天,湖州已是一座擁有343.9萬人的大城市。人們對生态的了解和應對,已不再是關停高污染礦山、從事農業種植那麼簡單,諸如數字遊民、生态景區等創新實踐不斷湧現。綠水青山變成金山銀山的美好夢想,正在不斷拓寬。湖州,與更多的年輕人一起“回青”。這是343.9萬湖州人的美麗主張。

随着《條例》的正式通過并将施行,湖州正向“典範”進階。回望2015年,湖州初獲立法權,首部實體性地方法規就聚焦生态文明。2016年,《湖州市生态文明先行示範區建設條例》正式出台,并以此為“龍頭”,形成“1+N”的生态文明立法體系。時至2022年,浙江省第十五次黨代會賦予湖州建設生态文明典範城市的新目标新定位。

新《條例》由此開啟孕育期。曆時數年,彙聚多方智慧的《條例》才最終釋出,并成為“新的龍頭”,為湖州的行穩緻“綠”打下新的立法基礎。

“既要推進高品質發展,又要推進高水準保護,立法就是平衡利益、統籌協調、形成責任共識的過程。”孫賢龍說道。

近20年來,從覺醒,到先行,到示範,再到典範,湖州的生态文明建設之路越走越遠、越走越寬。從政府,到企業,再到群眾,生态保護意識尤其是法治意識明顯提高。從國内,到國際,湖州的生态樣本将迎來更大的展示舞台。

在黑貓警長、孫悟空等經典動畫雕塑的注視下,你可以前往階梯式的青年圖書館挑選一本心儀的圖書,再将“美在餘村”咖啡店的特調飲品靜置桌邊,任和煦的春風撫摸發梢,低頭即沉浸在閱讀的志趣中,擡頭則可讓藍天白雲洗刷眼疲勞。

這樣與自然風光融合的閑适之處,幾乎成了湖州鄉村的正常配置。年輕人在年輕的生态裡,正在重拾年輕。

“通過孵化,讓生态成為活物,當它有了生命力,就能實作自我成長。”許崧說,“當帶有年輕人審美和偏好的業态在鄉村生長時,更多的種子被聚集起來,枝葉不斷擴充蔓延,更多的年輕人也将被吸引前來。”

特約撰稿 柯玉圓

責編 戴春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