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點

海外作家張惠雯:在急劇的社會轉型中喚醒柔韌不折的女性力量

作者:南方都市報

4月21日,南都讀書俱樂部邀請到著名海外華文作家張惠雯線上分享她的最新小說集《美人》。這是“南都讀書月·72小時閱讀馬拉松”的第一場分享會——《以美人之名:我們的命運與理想》。張惠雯溫和而耐心的解答令人如沐春風,南都讀書俱樂部多個微信群内讨論氛圍活躍熱烈,為本次“南都讀書月·72小時閱讀馬拉松”拉開了序幕。

張惠雯,70後實力作家。1978年生,祖籍河南。畢業于新加坡國立大學商學院,現居美國波士頓。已出版短篇小說集《飛鳥和池魚》《兩次相遇》《一瞬的光線、色彩和陰影》《在南方》,散文集《惘然少年時》。曾獲新加坡金筆獎、《人民文學》新人獎、華僑華人中山文學獎、《上海文學》獎、儲吉旺文學大獎、曹雪芹華國文學獎大獎等多個獎項。

小說集《美人》是作家張惠雯旅居海外十餘年的故土回望之作,以中國北方小城美人的傳奇人生、系列故事,折射自20世紀末中國社會轉型以來的曆史巨變,追溯一代中國女性的獨特成長曆程及生命經驗,喚醒來自于樸素生命力的柔韌不折的女性力量。

精華實錄——

喚醒人的記憶與感受,就是作品最重要的意義

南都:小說集以《美人》為題,意圖展現三個美人的生命與命運,而縱觀全書,您主要還是将筆墨用在了刻畫她們的感情經曆上,請問這樣寫的用意為何呢?

張惠雯:前兩篇确實以女主人公的情感經曆為主線,《南方的夜》的情感線索不那麼明顯,它以“我”和紅霞的幾次相遇為線索,描述了她的命運起伏,轉折點主要是紅霞經商的失敗。為什麼以情感為主線呢?

從文字邏輯上來說,“情感”是非常私密、非常個人的。做一種工作,大家做的事、所遵循的職業标準都是差不多的,但情感卻有極深的個人烙印。在“情感”這種極緻的體驗裡,尤其是當人面臨情感的困境和抉擇時,最能展現出一個人内心深處的東西。這就是為什麼很多文學作品以情感當主題。譬如,我們中國的《紅樓夢》,雖然是寫了非常宏大的背景,寫貴族大家族的沒落、消亡,也是以寶黛感情為主線。西方的經典著作更不用說了,《紅與黑》《包法利夫人》《安娜》......都是以愛情故事為主線。

而從現實邏輯出發,小縣城是一個熟人社會。作為小城裡的“美人”,她們處在一種被圍觀、被議論的常态。對于美人的這種圍觀,肯定是帶有欲望色彩的。圍觀什麼呢?我們想想看,小城裡關于這些女性的流言,一般關于什麼呢?肯定主要是關于她們的感情生活。是以,現實邏輯也是這樣。

在靜水深流的講述方式裡更好地感受到細節和微妙的東西

南都:無論是從語言、内容或是叙事節奏來看,整部書都顯得平緩沖淡,您為什麼選擇這樣一種風格,來講述三位美人的生命故事呢?

張惠雯:這大概是我的小說的一貫風格。我喜歡這種平靜的文字風格,或者說,這種比較内斂的寫法。對于太過激烈的風格,我是有些回避的,因為太過激烈,可能就會淪為煽情,也會對讀者造成不必要的、情緒化的引導和幹擾。選擇這種風格和我要寫的東西、要講的故事其實沒有太大關系,我覺得這更像一種對文位元組奏的控制,使它以一種沉穩的節奏進行,具有某種定力。契诃夫說過一個小說的原則:好的、壞的,不要叫出聲來。我贊同這樣的原則。在靜水深流的講述方式裡,我覺得人能夠獲得一種深入進去文字、沉浸其中的沉靜的力量,去更好地感受到細節和微妙的東西。

“三美圖”,她們的命運都有其典型性和代表性

南都:《美人》一書先後講述了三位美人的故事。您在創作之時,是否在結構上做過什麼考量呢?何麗、麗娜和紅霞的故事,有共通點,最終又落往了不同的地方。從創作者的角度而言,她們三位是否有着不同的象征意義?

張惠雯:我最開始寫的是第一篇《美人》,也就是何麗的故事,因為她的原型是我印象最深的一個,也是命運最多波折的:父親長期卧病,哥哥嚴打時期被槍斃,初戀被官僚子弟狂熱追求但始亂終棄,找了一個愛她的、善待她的丈夫,丈夫又出事……她的命運實在太令人唏噓,而且和時代又息息相關,很多年前,我曾經把這個故事講給一位朋友聽,他說,你一定要把她的故事寫出來。那時候就埋下了寫這篇小說的種子。

但是,在寫作過程中,我去回憶20世紀八九十年代的縣城,試圖還原當時的情景、當時的人,那麼越來越多的東西、越來越多的記憶就湧現出來。我印象中另外兩位縣城美人的形象也變得鮮明。創作的過程就是這樣,常常能催醒更多的記憶,有時候,在寫作之初,你并不知道你能回憶出這麼多、記得這麼清楚、這麼深。是以,另外兩個美人的故事也漸漸成型了,她們每個人都是那麼獨特,但又和那個大時代、那個小城息息相關。是以剛開始是沒有計劃什麼結構的。後來,三位女性的故事都寫好了,發現有點兒像“三美圖”,有了某種結構感。

她們三位,各自的性格、命運也迥異。寫的時候倒沒有刻意給予象征意義,但我覺得還是很有代表性。譬如,麗娜是熱情奔放的,雖然生活在小縣城裡,但心态很開放,敢于表現自己的美麗性感,敢于冒險和外地人自由戀愛,也不畏懼其他人的流言。紅霞則是那個時代很多從北方去南方尤其去廣州深圳,從小城市去大城市的女性之一,她們想要更廣闊的視野更精彩的生活,想走出小縣城的沉悶的舒适圈,當然也就很有可能遭遇更波折動蕩的生活,甚至以失敗而告終。何麗看起來似乎是三個人之中最被動、性格最溫和軟弱的一個,像是完全被生活和時代裹挾着活下去,但如果我們更深地去了解,會發現她其實非常頑強,換成别的人,經曆了她那樣多的磨難,可能都難以活下去,可能早已堕落、自我放棄。她卻極力活下去并且仍然追求自己的愛情和幸福。而且,細看的話,我們也會發現,在她能夠控制的範圍内,她總是極力争取自主。隻是在她的命運裡,太多東西不是她能夠控制的。這三位女性的命運确實都有其典型性和代表性。

南都:您曾經提到,喜歡寫人類内在的、相通的東西。而這恰恰在某種程度上呼應了世界文學的要求。您筆下的美人有其特定的時代背景,而她們面臨的困境,卻并非個人的難題。您在創作的過程中,是如何處理這種普遍性與特殊性的關系呢?

張惠雯:對,她們面臨的困境絕非個人難題。小說家寫作時,力求讓每個主要的小說人物都既特殊又普遍。特殊一般是要凸顯人物的個性,普遍性則是讓人感覺到這人物其實和自己、和自己周圍的人息息相關,有一種“休戚相關、命運相通”的感覺。《美人》這本書的三篇小說裡,除了她們各自不同的經曆,我可能考慮更多的是她們的某種“共性”,不僅是美人之間,也是她們和其他女性之間的那種共性、普遍性。

我覺得,沒有什麼特别的技巧去處理這種關系,一個真實的、有血有肉的人自然就是既特殊又普遍的。作者隻要尊重真實、尊重人性,很真誠地把她寫出來就行了,不能把人物當成作者的木偶、傳聲筒去表達作者的某些先進觀念。是以,有時候有人會問,我為什麼不把女主人公寫成如何如何,也就是符合某種思想潮流或标準的人。我覺得得把這一點兒搞明白:作者寫的是真實的人,不是正确的人。

南都:您在後記中談到,三位美人都曾在您的生命中驚鴻般掠過。而您如今選擇用文字将她們的身影留下。您認為,對于今天的讀者,尤其是女性讀者而言,《美人》的故事有怎樣的意義?

張惠雯:作者寫作時不太會考慮作品會對讀者産生什麼意義這件事。對我自己來說,這三個人物的形象是和我童年、少年時所處的那個時代和故鄉的環境緊密相連的。是以,借助寫她們,牽動了很多過往記憶。我相信今天的讀者去讀,也同樣會牽動他們的許多記憶,跟随着作品,很多被遺忘的記憶可能會蘇醒過來。記憶和現在、未來相關,它就是我們的一部分。喚醒人的記憶、感受,這就是作品最重要的意義。

而且,《美人》裡所寫的那個時代離我們并不太遠,20世紀80年代後期直到2000年的頭十年。當時女性所面臨的壓力、困境,今天的女性依然在面對。譬如社會上對男人和女人情感和“道德”的雙重标準,譬如掌握權力的男性對女性的控制,還有女性所面臨的種種誘惑,所遭受的羞辱式圍觀……這些問題今天依然存在。而且,今天也有新的問題,譬如人對真正的美的鈍感,追求一種過于虛假的、畸形的美。

南都:關于您的下一步創作計劃,有沒有什麼可以向我們透露的内容呢?

張惠雯:接下來應該會寫一些以新加坡為背景的故事。我17歲到32歲的15年都生活在新加坡,在那裡讀大學、短暫地工作過……我的青春和成熟時期都在那裡度過的。它是對我很重要的一個地方。是以我想把留在我印象裡的那個城市和一些人與事寫出來,當然還是以小說的方式。

海外作家張惠雯:在急劇的社會轉型中喚醒柔韌不折的女性力量

《美人》 張惠雯著 中信出版集團2024年4月出版

讀者互動——

“這些小說基本還原了當時的故鄉的模樣”

讀者卡哇伊:何麗曆經情感的波折,以嫁給宋斌收尾;紅霞在浪潮中沉浮,最終與比自己大很多的鄭先生在一起了。您是否認為,這就是她們在時代和命運的裹挾之下,所能擁有的最好結局?

張惠雯:我不知道這算不算最好的結局。對何麗來說,應該是很好的,因為她是愛宋斌的。但對紅霞來說,我就不知道了,因為我們不知道她在情人患癌症、自己傾囊相助因而再一次破産後經曆過什麼,也不知道她和鄭先生之間是怎樣一種關系,紅霞是出于感情還是出于報恩或别的什麼和鄭先生在一起……這些我們都不知道。但也是一種歸宿,而且是我們在現實中常常看到的一種歸宿。至于好不好,這留給讀者去自己想象和判斷。

讀者蘇陽:三篇中的《麗娜照相館》《南方的夜》都是從“我”的視角去寫的,《美人》那篇開頭和這兩篇有點差別,開頭是“我”的視角,然後是第三視角,結尾又提及“我”,這樣寫是否因為《美人》篇幅最長,如果單第一人稱,難以寫全,還是有其它考慮?

張惠雯:是基于一種文學上的考量,這種結構把“我”引入進去,使得讀者在閱讀的時候也比較容易代入這種回望歲月、觀看他人故事的一種視角。很多朋友就說,讀到這個,就會想到自己年少時候或者童年時候所知道的小城鎮的那些美人。這種結構呢,它其實也有文學的傳統的,如果我們去讀福樓拜的《三故事》,裡面有一些就是這種結構;還有比較明顯的是《包法利夫人》裡面,開頭和結尾使用的是“我”的視角進入,但是中間的主題的部分都是第三人稱的上帝視角的叙述。

讀者z:《美人》既描繪了三名女性的傳奇人生,又是作者對于童年故鄉的懷想。對您來說,通過對這些故事的講述,您所重新追憶到的故鄉,是什麼模樣的?

張惠雯:就是我在小說裡描述的模樣吧,我覺得這些小說基本還原了當時的故鄉的模樣,以及它從20世紀80年代到2000年以後二三十年間的變遷。就像我在後記裡所寫的,這是一首寫給故鄉的抒情詩。當然,我的記憶也可能出現某種誤差,但我覺得大部分的描述都是尊重當時的現實的。

以何麗的故事為例,譬如,她父親在化肥廠工作,直到20世紀80年代末,作為計劃經濟的遺留,小城裡還有各種國營工廠的,譬如化肥廠、熱電廠、棉毯廠,進入90年代,這些廠子都陸續倒閉了。小縣城的這種變遷反映了時代從計劃經濟到市場經濟的這種變化。當然,這是比較大的變化,涉及到政治經濟方面。在市井生活的層面,舉個例子,從80年代街頭巷尾的港台流行音樂到90年代初交誼舞的流行,到後面唱卡拉ok的流行,那種小城的生活圖景,小說裡都有描述。

采寫:南都記者 周佩文 實習生 陳俞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