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載《巴蜀史志》2023年第6期
劉沅《拾餘四種》述略
任蘊奇
劉沅(1767—1855),字止唐,又字讷如,号青陽子,成都雙流人,清代四川著名學者,人稱“川西夫子”。劉沅于清乾隆五十四年(1789)考中拔貢,清乾隆五十七年(1792)考中舉人,但清乾隆五十九年(1794)至清嘉慶元年(1796)進京會試三次不第,又逢家中突遭變故,不得不歸鄉奉養母親,主持家事。後劉沅放棄仕途,在鄉中開立私塾授徒教學,并精研學問。
劉沅的學術成就表現在諸多方面,他援道入儒,會通三教,學術體系圓融精妙。但從根本上來講,劉沅認為自己是儒家學者。劉沅晚年整理自己的畢生著述,作《藏書碑記》稱:“計《易》《書》《詩》《春秋》《三禮》《四子》均曰‘恒解’,共一百一十卷。《孝經》曰‘直解’。又《正訛》《子問》《又問》《大學古本質言》《俗言》《約言》《恒言》《賸言》《家言》《雜問》《雜著》《蒙訓》《下學梯航》《壎篪集》《明良志略》《史存》等十七種,共計六十六卷。其他詩文選本旁及二氏注釋、勸善諸書不再其内。”①劉沅著述豐富,種類頗多,此處隻收錄儒家相關的著作,與佛、道有關的經注、勸善書并不收錄,足證劉沅将自身定位為儒家學者。
劉沅在成都有兩處居所,先在雙流雲栖裡,後在南關純化街。兩處居所都有古槐,是以劉沅自稱“槐軒”,世人和後人稱為“槐軒先生”。劉沅生前就已稱自己著作為《槐軒雜著》《槐軒要語》等,後人又将其著作編為《槐軒全書》。劉沅的學術也稱為“槐軒之學”,劉沅與其門人弟子則稱為“槐軒學派”。當下所見《槐軒全書》要數2006年成都巴蜀書社影印本最為完備。其中收錄包括《拾餘四種》8卷在内,共27種,179卷。又有2016年譚繼和先生主編的《十三經恒解·箋解本》,其中第十卷亦收錄《拾餘四種》。有學者對《拾餘四種》的版本進行探究,今存有清道光二十五年刻本、清光緒元年凝善堂刻本、清光緒二十七年成都守經堂刻本、民國十九年緻福樓刻本、民國二十三年特園刻本。另外,單行本有民國北京道德學社鉛印本《恒言》《家言》。目前,内地學界、台灣地區、國際學者對劉沅研究的成果總體上較為豐富,各方面均取得進展。本文以劉沅的《拾餘四種》為中心,略述其著作内容的特點,以見其學。
《拾餘四種》包括《恒言》《家言》《賸言》《雜問》4種。劉沅于清道光二十五年(1845)春正月,為《拾餘四種》作叙,時年78歲。《自叙》稱:“先儒有雲,大道不在多言,顧力行何如耳。力行之道,四子五經言之已詳,故愚作《恒解》,第就白文細繹。誠得其要,則聖人之事,皆人人可能之事矣。孔子雲:述而不作。誠有無待于作者……愚本鮮躬行,又多鄙暗,因兒輩幼沖,門人或相問難,随意應之,積久不覺成帙……然而家塾私言,便于覽記,亦尚可以姑存。顔曰《拾餘》,蓋拾前人之唾餘,且明其為聖賢之餘義,想亦大雅君子所不禁也。”劉沅作《四書》《五經》之《恒解》已經細膩彰顯其學術理路及力行之道。《拾餘四種》可視作對《恒解》諸書疑難之處的補充,又有對後輩門人的解答。
《恒言》
《恒言》的内容劉沅在編撰時已做過分類,有如下幾端。其一,《人道類》。人是天、地、人三才之主,聖人能夠全人道以配天,故以人道為首。其二,《心性類》。劉沅認為世間萬事悉由心而發。不能明心性之理,人間的倫理也就無由而正。其三,《天地類》。天地為道之本原,隻有知天地才能知心性。其四,《鬼神類》。鬼神亦是天地間一精粹之理,理粹則與鬼神合其吉兇,鬼神之事也就被容納在心性之内。其五,《治道類》。中國古代君權、神權、教權互相融合,心性倫常、天地鬼神被君王建立皇極主宰。其六,《學術類》。學術端正方能用以經世昌隆,天人性命等都通過學術思想貫通。其七,《文學類》。古有文以載道之說,道通過文章得以表達。其八,《技術類》。劉沅認為百工技術亦是道之餘,具有重要意義,故需要申述。其九,《時宜類》。天下之理一,然而古今事勢萬端,用一理裁定萬事,需要應時權常,各得其中。其十,《辨僞》。理是人人所擁有的,如果能依理且恰當行事,那麼人人各得其所。之是以世間不能這樣,是異說影響的結果。以上為《恒言》十類内容和劉沅的認識。
劉沅的學術體系是對宋明理學的批判繼承,宋明理學是以探究天道性命、心性理氣等範疇為核心,這一點貫穿其整體學術著作,在《恒言》中亦有展現。但是,劉沅講心性等抽象概念,并不空疏,而是要和人結合起來。劉沅認為“人者,天地之心也”,普天之下人為貴,是因為人具有天地之心。人為萬物之靈,是靈于人心,實際上是靈于其性。性就是天理,人的本性并沒有不善的。之是以有不善的人,是因為人心受情影響,摻雜不善。劉沅是以形成了先天之心與後天之心分野的理論,“先天之心即性,後天之心雜情”。先天之心純粹,後天之心因情而不純。但是,情也并不全帶來負面影響,“情者,心之用,得其正則性,否則賊,故君子正心”。情為心之用,若能使情得到正确的抒發,就接近本性和先天之心,君子的修行在于正心。
宋明理學以聖人為标杆,認為儒家所講求的修身最終是為了達成聖人境界。劉沅的思想境界中,聖人亦是最高目标。聖人和正常人一樣有血氣心知,不同之處在于聖人“惟全天之理,故能立人極,寂然不動,感而遂通,天如斯,聖人亦如斯也”。聖人能得天之性,成為人極,故而能夠正人心,“而有禮樂法度,束之于規矩,變化其氣質,而更授以緻中和之功,世是以安而俗是以淳。後世禮樂微矣,幸天理民彜不可得而泯。賢君父師,正其身,以善化之。”聖人發揮先天本性,先正己心,再正他人之心,從此世間有禮樂法度等各種規矩。聖人又能夠變化群眾的秉性氣質,達到中和的狀态,社會環境和民風民俗是以淳樸。後世禮樂衰微之時,前代所傳的美好德性并未泯滅,仍然有賢良的君父以善化民。《天地類》中,聖人能觀天察地以利民,敬授民時。《鬼神類》中,聖人面對古代的巫祝蔔史不敢稱自己已經修德,沒有瑕疵。《治道類》中,劉沅強調,“聖人非甚難為,誠得其傳,則修己治人,自衾影而推諸于天下無不宜”。聖人先修己身,然後得以治人。《學術類》開篇即說“學者,學聖人而已”,聖人因能夠盡人道而與常人不同。上言聖人全天理,此處又說盡人道,則天人性命由此貫通。如上所述,聖人有如此優點,常人似乎難以企及。劉沅在《辨僞》篇稱:“人皆得天理而生,則人皆可為聖賢。”如何成為聖賢?劉沅認為孟子所說“以仁存心,以禮存心”,則可以如舜而已矣。
《家言》
《家言》的編纂在《恒言》之後,是劉沅日常生活中對後代的示語,積久成編。《家言》分為《立志》《職業》《正始》《是非》《養生》5篇。
《立志》篇首雲:“為學莫先于立志。志在聖人,久而不懈,至拙亦可為正人。志在庸俗,久而不查不覺,遂入于小人。戒之慎之。”此處劉沅的說法與“求其上者得其中”相類。如果立志成為聖人,目标堅定,堅持不懈,即使天資不足,也能堂堂正正做人。若一開始就志向短淺,久而久之便容易成為小人,足以見立志的重要性。立志成為聖人的目标過于遠大,會堕入空虛。劉沅給後人信心稱“士農工商,皆可為聖人”,具體做法是将愛敬之心用于親人、長輩和上級,然後再推及于他人他物,每時每刻都不忘卻,每件事都能寬恕待人,就達到這一境界了。面對名利和财色等誘惑,劉沅認為這是最能展現人天理良心的時刻。若是一個人見到财色就想去分奪,隻貪圖私利和一時舒适,就抛棄了天理良知。面對此類誘惑,應當保持堅韌的态度,死而不變。
《職業》篇中,劉沅對古代的一些職業技藝進行評論。首先,他認為人生而不可無職業。其次,自古以來,耕種莊稼、制作陶器、漁獵、築房、醫藥、蔔筮都可以為業,隻要是不害于義理,并且能夠解決溫飽問題,都是正業。作為一個傳統知識分子,劉沅認為“第一好事”是讀書,但是必須讀有用之書。例如讀《四書》《五經》,其中涵蓋了天理、人情、實體,并一一講明,隻要能“體諸身心,無不可成之功業”,即使是天資驽鈍,隻要熟讀《四書》,做到字字身體力行,不是“作紙上陳言觀”,也可以“卓然立于聖賢之林”。劉沅不僅強調讀書的重要性,更強調要讀聖賢之書,對儒家經典推崇備至。而且人若能更進一步去力行,便能成為聖賢。随着印刷術的普及和明清以來社會經濟發展,普通人擷取書籍更為容易,劉沅看到書籍太繁這一弊病,便強調讀書“必以聖為歸”。對于書中所講授的心性倫常,更要以能實踐為要害。至于醫術、蔔筮、相面等關于民生問題的職業,君子不當嫌棄,隻要出發點是利于人倫,本于心術,就不應該排斥。況且,無器也非道。
《正始》篇是對人性修養的論述。劉沅強調人性皆善,為萬物之靈,禀天地而生,父母猶如天地。是以,劉沅強調要順遂天地之性,孝順父母。《正始》篇又有相當一部分内容是對《大學》中的“誠意”概念進行解析。他認為,人心是依托于陰陽之靈,靈為鬼神。天理本天,天又是鬼神之本,是以從人心和天理來講都與鬼神相連接配接,需要敬畏鬼神。敬畏之心是誠意的前提。“于一念之動,善即行,惡即去”,這是慎獨之功,也是誠意。此處頗受陽明心學影響。
《是非》篇中,劉沅認為:“若以物為日用倫常之事,則格之即是以緻知。以物為凡天下之物,則物不可勝窮。”既然天下之物繁多,無窮無盡,日用倫常則是最為緊要之事,抓住重點就能從根本上認識問題。是以,在此篇中劉沅以家庭教化為中心,要求明辨是非之理,做到孝悌忠義,集中表現了劉沅的人倫思想。
《養生》篇中,劉沅認為應當以守身為大,有此身才有事業。神、氣、精有先後天之别,先天的可以合為太極,守身重在存養心性,存養先天之神、氣、精則全太極。日常生活中重視飲食起居的規律節制,則可以守身誠身。此處的養生之論受道家思想影響頗大。神、氣、精等概念則多為道家概念。劉沅将“守身之道”看做“攝養”,提倡清心寡欲則為道家的修養方法。
《賸言》
《賸言》是編訂《恒言》《槐軒要語》《槐軒雜著》等書之後所存之文字。其内容是《拾餘四種》中最少的一部,且未對内容進行分章,其中的思想也較為駁雜。例如,談到天地的内涵時,特别強調父母于人相當于天地。又将理寓于氣之說,認為孟子隻以“散殊之氣為氣”,其養氣之說不明。《賸言》不僅講儒家的内容,而且在部分文本中,将儒家倫理與道家思想相結合進行論說。例如,在論及孝子之時,劉沅認為孝子“盡其以合天”,而精、氣、神本于父母,皆為精粹。孝子對父母進行奉養,實質上是将全體受命于天的至寶,又全體歸還于父母。又劉沅認為誠身之義是儲存完全先天的精、氣、神。此外,劉沅還多講日月星辰等自然物質,與“氣”相聯系。
《雜問》
《雜問》與前面三種《恒言》《家言》《賸言》的體例格式不同。劉沅稱:“門人每以世俗之事為問,就己意答之。”如此可見,該書以問答的形式呈現,體例便是門人弟子“問:……”,劉沅“答:……”。全篇共有40餘條問答,各自長短不一。門人所問内容大多與儒、釋、道三家内容有關,且此篇中關于佛、道二教的内容所占比例很大。其中又有相當一部分内容是涉及到儒道、儒佛二教的對比問題。例如“問:然則其(指佛家)廢人倫,何也?”又如“問:如子之言,僧流之靜養不亦同于儒學乎?何以朝廷不用之也?”又“問:佛言空,儒言誠,子比而同之,何也?”又“問:道家言精、氣、神,不言心性,何也?”又“問:三教之本原一也,而佛、老之書多荒怪,聖賢之言鹹切實。何欤?”又“問:儒以佛、老為甚于楊墨兼愛也、為我也,信乎?”筆者認為,從劉沅門人的問題入手,可以反映出劉沅學術确實是融會三教,并且對三教思想進行努力調試。劉沅對具體問題的回答,可反映他本人對于儒、釋、道三家的包容态度。劉沅不僅尊奉儒學,而且積極援引佛、道之說進入其學術體系,以便更好地解釋天道性命等終極問題。為我所用,教化人倫,方為一切思想的目的。
總結
礙于篇幅,筆者隻能将劉沅的《拾餘四種》按4部書分成4部分,并擇其重點、特點,進行介紹。需要說明的是,劉沅的學術思想體系以儒家元典為本,融會佛道,體大思精,重點在對于群經的《恒解》。《拾餘》中的《恒言》是為補充《恒解》所作,《家言》是對後輩的勸勉之詞,《賸言》是編《恒言》等書所剩枝葉,《雜問》是與門人弟子問對所記。各書成書原因不同,因緣際會,被劉沅後人編入《槐軒全書》,進行合刻,呈現在當今讀者面前。劉沅被稱為“川西夫子”,自身也以追求聖人為畢生事業。《拾餘四種》并非長篇大論,也不同注解經典文本一樣有依托,而是短小精悍的劄記形式,發揮劉沅個人思想,讀之叫人回味。這一點與《論語》頗有幾分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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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四川省地方志工作辦公室
文/圖:任蘊奇(四川大學古籍整理研究所碩士研究所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