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勞教人員曾祥躍逃跑事件

作者:人間故事鋪本尊
勞教人員曾祥躍逃跑事件

他看着我,

我看着他,

四目相對,

他目光裡沒有光明,

像能量都燒完的灰燼。

他穿着一雙舊布鞋,

可能就是逃跑那個晚上,

在别人家窗台上拿的那一雙。

1

湘西勞教所出事整頓,省局把他們全所的勞教人員(以下簡稱“學員”)騰空,分流到四個省直所,我們所分到40個。按大隊、中隊、分隊攤下來,這40個人具體攤到我分隊,其中有兩個湘西籍的學員:曾祥躍、程強。

湘西籍學員我們所從來沒有收容過,這是我所有史以來的第一次。上面很緊張,生怕出事,層層開會,要求一定要管好這批出土匪地方來的學員。

我剛剛參加勞教工作不久,上面把湘西籍學員說得好像洪水猛獸,搞得我也緊張,天天盯着這兩個人。不過後來的事實證明,上面的擔憂完全是矯枉過正。湘西籍學員,也是勞教人員。他們從熟悉的環境轉到陌生的環境來,人員被分離,他們自己都在忐忑不安,察言觀色,盡量适合環境的變化。可有了這樣的訓示,我對曾、程二人始終繃着弦,希望他們早點跳出來鬧事,他們越平靜我越擔心,累的是我。

終于有一天,大組馬(勞教人員班長)來報告,曾祥躍說肚子疼,躺在床上,不願出工。

終于等來了這一天啊!

在漫長的管教與反管教鬥争中,學員積累了豐富經驗,裝病是他們最常使用的一項。其中,裝病裡面頭疼、肚子疼、不舒服三種,又是他們用得比較多的。這三個症狀怎麼診斷?大隊的醫生沒有辦法,幹部碰到這種情況,首先就要判斷他是不是裝病。

勞教人員曾祥躍逃跑事件

寝室内部

我來到寝室,推開虛掩的門,左右兩排雙層床,曾祥躍睡在左邊中間。我個子高,站在床邊,剛好看到他。曾祥躍沒有睡實,他知道這種情況下幹部會來的,一扭身,我們四目相對。他是個又瘦又黑的小個子,長得像《追捕》中的橫路敬二。他的目光裡透露出膽怯,不知道怎麼辦,遲疑着,從床上支起半截身體,叫了我一聲。

“見到幹部你應該怎麼做?”這句話我本來說得平穩,因為不知道怎麼和他談話。由這句話,我馬上找到了談話的立腳點:規矩。我的腔調就變了,指責他不懂規矩,不知道尊敬幹部。我隻指責他這一點,所謂“攻其一點,不及其餘”。我沿着床走來走去,步履急促,因為他是湘西人,我怕語言不通,是以說國語時情緒比較激動,聲音也越來越嚴厲。

這是我第一次和湘西籍的學員正面交鋒,當時我是比較得意的,認為處理得非常妥當。

“你肚子疼對吧?”我說。

“肚子疼講不清楚,你既不能提供證據證明你是真肚子疼,我也不能拿出證據證明你的肚子不疼,可要是我現在不談肚子的問題,這個難題就被你給繞過去了。”在我聲色俱厲的呵斥下,曾祥躍認輸了。他從床上下來,穿着他來那天的衣服,到工廠中的房間去做事了。

他走了,我站在房子裡,看着他留下的淩亂的被褥,心裡忽然感到失落。他是一個勞教人員,在勞教所,他是最底層的人,像狗一樣,幹部叫他做什麼,他就得做什麼。我和他交鋒,他完全處于無法還手的地步,勝之不武,不值得誇耀。

——再有,如果他肚子是真的疼呢?

2

曾祥躍後來的表現一直都不錯,雖然幹活不能完成任務,但他并不抵抗勞動,老老實實地做事幹活。由于他完不成生産任務,每個月都要扣分,等于每個月都要延長幾天,我于心不忍,偶爾也瞞着曾祥躍給他一點獎勵。

我們所是農業所,一年多以後,所裡政策改變,旱地分給職工去種植作物。職工不願意,所裡叫大隊幫忙,帶着學員去幫職工把地翻了。一天中午,剛剛吃完飯,中隊長書誠打電話給我,今天是他和另一個幹部帶人,但那個幹部上午做完,下午有事跟他請假了,書誠問我能不能一起去?我好不容易輪到一次休息,沒去,書誠就一個人帶着七八十号人去了。到了下午四點多,大隊有人找我,說趕快走,到工地那邊去,跑人了!

“跑人?”我一驚。雖然聽同僚說過多次跑人、追捕的事情了,可我還從來沒有碰到過這種事。我一來勞教所,就主動申請辦了個“追捕證”,一次都沒用過。

“哪個大隊的?”我問。每個分隊這段時間都從事兩個工作,一個是室内加工,另一個是抽調一半以上的人翻耕旱地。

“哪個大隊的?我來找你,當然是我們大隊的。”

“哪個中隊?”

“你們中隊。”

“哪個——分隊?”有點擔心了,中隊共兩個分隊,不是我們分隊吧?

“這個現在還不知道,教導員叫我通知人,我已經通知很多人了,你有機車,我坐你的機車去。快!”

中隊的旱地,在離開主馬路進去的最裡面。這條進去的老水泥路,左邊是旱地、稻田、魚塘,右邊,是寬3米的水溝。水溝兩岸,岸上又種着樹,從頭到尾都是樹。岸底,因溝渠多年未疏浚,水草遮蔽,本來3米的溝,隻剩下2米,窄的地方不過1米,有的甚至兩邊的陸地連起來了。

勞教人員曾祥躍逃跑事件

水溝

到了旱地了,偌大的一塊黃色土地,空蕩蕩的,看樣子學員已經全部收回去了。我們接了個電話,所裡的追捕方案已經出來了,要我們立刻趕回大隊。

趕到大隊時,全所男民警正在我們大隊分派追捕任務之中。我被分派和科室的兩個中層上司去臨資口,我們等到晚上七八點鐘還沒有堵截到。夜裡一點鐘,财務副科長對着電話興奮地喊:“抓到了?抓到了就好,我們明天一早回!”他和團委書記兩個人都接到了不同人來的電話,誰抓到的,在哪裡抓的。

3

曾祥躍的事情過了一段時間,經各方面的消息彙總,可以勾勒出當天的實際情況了,大緻的經過是這樣:

下午1點多,中隊長書誠帶着學員來到旱地開始幹活。他在四角放了四個人布守,兩個大組馬流動查崗,他自己在最裡面靠北的角落。

學員有抽煙的,有小便的。有的人不願意當着别人的面小便,就去離工地遠一點的地方。

不到3點,曾祥躍準備小便。他跟值班學員說了一聲,慢吞吞走向南邊的水溝。他小便完,回頭看一眼,沒有人注意他。他蹲下,坐地上,再向後看,然後迅速伸出雙腿,手一撐一滑,順着草坡掉進水裡。

他沿溝的左右邊望去,溝直直的,幾乎沒有拐彎,左邊是東,不長,隻比工地過去一點,盡頭是高大密集的樹林,中隊在北邊。右邊是西,這個他知道,大隊在那個方向,他們是從那邊過來的。對面不寬,他想到對岸去,如果爬上對岸,他便能馬上消失在樹木後面。

他向溝中間踩了兩腳,溝水沒到胸口,淌過去沒有問題。但水草太纏人,要高擡腳才行,不擡高腳,被絆住了。這還不算,最麻煩的是泥。溝底的泥到小腿這麼深了,隻踏兩腳,他的一隻鞋就被泥吞沒了。

他沒來得及适應,聽到工地那邊值班人員在喊他的名字,喊了兩聲,有人過來了。他緊貼溝壁,身子沉入水中。來人在溝邊瞧了瞧,嘴裡嘟囔:“鬼家夥!人呢?”

确信人走了,仔細聆聽,那邊沒有發出大聲音,可能是這個人想都沒想曾祥躍會逃跑,隻以為他暫時幹什麼去了,是以沒有聲張——經常有出工的人,到溝裡摸魚,事先并沒有得到幹部的允許,待幹部事後看到魚,笑嘻嘻地把魚接過去,罵幾句也就算了。

曾祥躍還是想爬上對岸,在這邊他們看過,對岸是旱地,地上全是草,草比人高,隻要沒入草叢中,找小路急竄,别人是看不到的。在這樣的野地,小動物很多,紋絲不動的荒野草叢,忽然動蕩,是很平常的事情。

他的鞋是從湘西穿來的一雙解放鞋,早破爛了,右腳那隻,已經穿不穩,是以剛才掉泥裡,而左腳這隻,得虧他拿室内生産的銅線綁住了,這才沒掉。

他猶豫着,渴望地看着對岸,咫尺之岸,關鍵點就是爬上岸這一環節,這一節如果身後的人在看,一眼就會看到他,那時該怎麼辦?

水裡有各種各樣的蟲,他感到裸露的腳踝處,有東西在爬。

4

到底怎麼辦?都已經下水了,可是去不去對岸,這是有很大的差别的,如果爬對岸被抓到了,這是準備脫離監管區域,定性是逃跑。如果隻在水裡,可以說玩,抓魚啊。思來想去,他決定試一試,他必須試一試。

他站起來,移動腳步,一步兩步向對岸接近。就在他到了對岸的溝底,隻要沖上去的時候,他聽到工地那邊有聲音了,書中隊的聲音也發出來了:

“集合!點名!”這是書中隊充滿力量的長沙話。

“快點快點!集合啦,點名啦!”這是兩位大組馬的聲音。很多腳步聲朝溝邊的馬路趕來。

幾乎不用思考,曾祥躍立刻傳回原點,身體浸入水中。他的動作快捷,幅度很小。這次他吸收了上次的教訓,上次他是臉朝下,頭露在外面,那樣露出的身體多。這次他臉朝上,整個身體都在水裡,隻有臉在外面。如果人來了,他準備把臉也浸入水裡,隻露出鼻子。濃密的水草,一張臉都難以發現,何況是一隻鼻子?

點名完了,再點一次,學員們面面相觑,現在完全确定少了一個人。書誠指令隊伍不動,派出兩個分隊的大組馬,以及開頭四個角布守的人,六個人,在周圍查找。書誠點煙,陰沉着臉,目光在隊伍中每個人的臉上掃過去、掃過來。他說:“保持姿勢,不要動,誰動,立刻打斷腿!”最後一句話,很重,加上他威嚴的國字臉,及素來在中隊的威信,隊伍裡沒有一個人敢動。

查找了20分鐘,書誠放棄,指令成兩路縱隊歸隊,他殿後,那六個人圍在隊伍周圍,前面兩個,左右各兩個。他撥通了教導員電話,告訴他跑了一個人。

曾祥躍就這樣待在原地,中隊的人走了以後,又來了一波又一波的幹部,每一波幹部站在溝邊,位置都有所不同,沒有一個人是站在他邊上,都離開他一段距離。他一直等,等到天黑,确實周圍沒有一個人了,這才爬上來,不是爬上對岸,而是爬上了工地這邊,當初他下來的地方。

這是一種什麼樣的感受?此刻的曾祥躍,他的感受是什麼?漆黑的天空繁星點點,微微風聲裡,傳來小動物跑動的聲音。工地就在旁邊。他望着來時路,漆黑一片,他該往哪裡去?最後他的選擇是走到了書中隊白天坐的地方,既然幹部坐在這裡,這裡是不是就是最容易跑的地方?

這是這塊地方的最後地帶,被拐直角的樹木包圍。曾祥躍穿過一片樹林,樹林的東邊是河,北邊是稻田,遠處看得到一條線,看上去像大堤。他順着大堤走過稻田魚塘,來到了一條很好的馬路上。這裡他沒有來過,西邊有燈光,那裡是一個大隊,大堤東邊的天空有亮光,那裡應該是外面。他一隻腳拖拉着鞋,一隻腳光着,幹脆甩掉鞋,走向東邊。

不久他看到一個院子,院子一看就不是大隊,有鐵門,但沒有人。

他走進鐵門旁邊開着的小門,發現這裡是住人的地方。他又冷又餓,主要的問題是光腳不能走路。在一戶人家窗台的外面,他發現有幾雙鞋。他提着一雙鞋出來,然後換鞋上了大堤。

勞教人員曾祥躍逃跑事件

湘江

大堤外面是湘江,左邊黑漆漆,屬于廣袤的勞教所,右邊有房子和燈光,沒有人。他往右邊走。走過了不長的大堤,看到前面的房子,他确信這裡不是勞教所了。他急忙走,前面有路燈,他着急地想趕快走過路燈,沒入黑暗中。

他剛走到路燈這裡,忽然從兩邊跳出人來,喝令:“站住!”

曾祥躍站在那兒張着嘴,不敢相信一切來得這麼快,好像夢一樣。随後便束手就擒。

5

勞教人員逃跑,如24小時之内抓捕歸所,就不算逃跑事件,曾祥躍這次在這個時間範圍内,全所皆大歡喜。曾祥躍回來了,當然不能再回到我的分隊,更不能回到中隊,就連原大隊,也不能回去。原因簡單,逃跑事件是要處理幹部的,放回原來機關,隻怕他會被打死。

于是曾祥躍被安排在教育科的嚴管隊。嚴管隊從我們大隊進去,大隊最裡面,圍牆又隔出一個院子,矮矮一排幾乎密封的水泥房子,裡面大太陽天也看不見光線。嚴管室外面種滿了高大的橘子樹,把矮房子掩蓋。嚴管隊不是常設機構,是臨時機構,這個時候并沒有開班,于是曾祥躍被特殊優待,一個人被關押在這裡,幾個幹部輪流值班看着他。

幾個幹部值班的主要目的,不是怕他跑,是怕他被人打。

曾祥躍在這裡關了幾個月,盡管嚴防死守,他還是被外面進來的幹部打了幾次。所裡沒辦法,主動把他放了。

勞教人員曾祥躍逃跑事件

勞教所内部

他放出去的那天我碰到了他,從嚴管隊出來、經過大隊向鐵門外走出去的時候。我不知道他今天走,事先完全不知道,估計中隊的人都不知道,我以為他是被所裡提審,還在奇怪,為什麼不在嚴管隊審,難道是提到所部去嗎?

他看着我,我看着他,四目相對,他目光裡沒有光明,像能量都燒完的灰燼。他穿着一雙舊布鞋,可能就是逃跑那個晚上,在别人家窗台上拿的那一雙。鞋子大了,不适合他,被他用繩子綁着,要多難看有多難看。他頭發蓬松,亂糟糟,胡子稀疏,使我想起了橫路敬二。

我攔下他,對押着他的幹部說,等一下,我分隊的。我給幹部遞煙,也給了他一支,他沒火,我幫他點燃——曾經多少次,我也像打過他的幹部一樣,想要暴打他一頓,他是我帶的勞教人員當中,第一個逃跑的,也是最後一個。

他比我矮很多,他瘦弱的身子,肮髒的衣服,綁繩子的鞋子,蒼老的雙手。我多少次想問他,逃跑那天,我趕到工地時,他是不是聽到了我的聲音?那個時候是不是他還在水裡一動不動?

他比我年紀小,進來的時候就顯蒼老,現在臉上的皮都垮了。他飛快地吸完了一支煙,我已經讓開路了,看見他吸完,又給他點着了一支。押解人員帶他往門口去,我看着他的背影,那個小小的、瘦瘦的屁股,被淹沒在寬大的褲子裡面,就像他的人,被衣服吞沒。

巨大的鐵門“倉啷啷”打開,曾祥躍,出去了。

(文/肖斌,本文系“人間故事鋪”獨家首發,享有獨家版權授權,任何第三方不得擅自轉載,違者将依法追究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