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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了很多場昆曲《牡丹亭》,新加坡的版本更素雅宜人”

作者:新加坡眼

崇祯二年(1629年)中秋節的後一天,我的老鄉、明代散文家張岱經由鎮江前往兖州。船停岸時,張岱在《金山夜戲》裡寫道,林下漏月光,疏疏如殘雪。他趁着興緻走進暗影綽綽的寺廟大殿,讓仆人把唱戲的工具帶來,在大殿裡盛張燈火,鑼鼓喧阗。戲文唱完了,天也快亮了,張岱攜仆人收拾行頭,行船飄然而去,獨留被吵醒的衆僧人目瞪口呆。

金山夜戲,湖心亭賞雪,“莫說相公癡,更有癡似相公者”。人生如一場大夢,張岱是明末浙江山陰人(今浙江紹興),“少為纨绔子弟、極愛繁華”,後又是“年至五十,國破家亡”隐居山野的前朝遺老。《金山夜戲》裡,張岱唱的是“韓蕲王金山及長江大戰諸劇”,但我未找到他具體唱的是哪一個劇種,我盲推可能是紹興戲。

一個地方隻有擁有多元的文化,才能孵化出迥異風格的地方戲。紹興便是這樣一個奇怪的地方,既出高亢的紹劇,又有柔媚的越劇。紹興戲源于秦腔,原來叫“紹興亂彈”或“紹興大班”,音調高亢激越,旋律節奏急速明快,聲音清越剛勁,擅長表達悲壯、慷慨激昂的情感,唱白通俗易懂,表演風格粗犷豪放,或可如梅花,甯可枝頭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風中。

絲不如竹,竹不如肉。

張岱所在的明朝末年,江南的戲劇發展俨然達到了頂點,特别是源于14世紀中國蘇州昆山的昆曲,自明代中葉以來獨領中國劇壇近300年。因為這種腔調軟糯、細膩,好像江南人吃的用水磨粉做的糯米湯團,是以還有一個有趣的名字,叫“水磨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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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曲以一種紛繁富麗的表現形式向人們展示着世間的萬般風情,是當時江南富紳趨之若鹜、附庸風雅的最愛。我願意把昆曲發展史上最偉大的劇作家之一湯顯祖,比喻為“東方的莎士比亞” ,他比莎士比亞隻大15歲,當莎士比亞的《仲夏夜之夢》以其旖旎浪漫在倫敦劇院裡的貴婦人中間風行時,湯顯祖《牡丹亭》裡绮麗的閨門幽夢正在蘇州園林裡的戲閣裡引發如癡如醉的迷戀。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複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及至今日,《牡丹亭》《桃花扇》和《長生殿》依然是昆曲裡最受歡迎的曲目,4月10日,“相約獅城 遇見蘇州”文化周在新加坡濱海藝術中心正式開幕,其中一項最為戲迷所期待的盛事是,蘇州昆劇院的老師們帶來了昆劇青春版《牡丹亭》精華本演出。青春版《牡丹亭》迄今20年,而主演柳夢梅的依然是俞玖林,飾演杜麗娘的還是沈豐英,在戲裡,他們依然是美的,執一支黑色墨筆,輕描淺放,勾勒出飛揚的鬓角,一抖袖、一折袖、一翻袖、一揚袖、一繞袖,動作舒緩,寬大的素白長衫,走起路來,衣身一甩一甩,空氣在弧線的流動中,揚起一塵似有似無的性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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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戲外,從20多歲走到40多歲,他們承載了和我們一樣的年華,和我們一起在成長、在變老,和我們一樣有了家庭、有了兒女。也正因這一種并不遙遠的可以共情的持久的陪伴,他們也便帶上了熟悉的帶了一些感動的歲月濾鏡,和我們竟可以一直呆在《牡丹亭》的夢境裡,從蘇州到北京,再到新加坡,關于臨川一夢的青春記憶,是可确定的、可被觸摸的,是一直在那裡的。

2004年,江蘇省蘇州昆劇院與著名作家白先勇攜手共同打造昆劇青春版《牡丹亭》,迄今已在海内外60餘座城市演出近500場。青春版《牡丹亭》将原著濃縮成27折,分為“夢中情”“人鬼情”“人間情”上中下三本。當時,俞玖林因為一次講座上的一折《驚夢》,白先勇先生認定他就是青春版《牡丹亭》中的“柳夢梅”,并拜“巾生魁首”汪世瑜老先生為師。

一年後的4月,白先勇攜青春版《牡丹亭》首次來到北京大學連續演出3天,我從宿舍前往理教上課時,第一次看到這樣的盛景,購票的人群從講堂門口排到了三角地,一票難求。演出時,北大百周年紀念講堂劇場2200多個座位都被早早占滿,“走廊裡、牆角邊全是人,晚上11點很多人還沒散去。”叩闆響起,俞玖林已成了柳夢梅,他緩步穿越幕布,甩頭側望,眼神流轉,折扇在手裡一開一合。轉身、站定,淺吟低唱《山桃紅》裡的阙詞,“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兒閑尋遍,在幽閨自憐”……滿場喝彩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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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廂,沈豐英的杜麗娘幽幽吟詠“似這般花花草草由人戀,生生死死随人願,便酸酸楚楚無人怨”,及至旁白“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死可以死,死可以生”……台下那些穿着文化衫、長着青春痘的年輕人們癫狂地喝彩,有的還濕了眼睛。

一位外語系的師兄恰好多了一張票,便送給我看了上阙,後來我又想辦法買到票看了中阙和下阙。每年的4月,正是畢業季人來人往的時節,恍惚想起來,倒是青春易散的顔色。再後來,我畢業了,在一家體制内大報寫特稿,當時的主編派了一個昆曲的選題,我便搶着去了。

采訪的正是,《牡丹亭》的顧問、俞玖林的師父、曾經的“巾生魁首”汪世瑜老先生。他的大半輩子都在唱昆曲,後來,他不再美了,老到無法抵抗時光,身體開始發福,眼角長出了皺紋,脖子上還有零星的老年斑,他的名字不再閃爍在霓虹燈管上,他的劇照消失于燙金的演出海報裡。

可是,他終究還是美的,他就是《春江花月夜》裡的張繼華、《牡丹亭》裡的柳夢梅、《桃花扇》裡的侯朝宗、《長生殿》裡的李隆基,他的美就在發黃的唱片裡,在昆曲迷珍藏的故紙堆裡,在歲月糾結的齒輪裡,一圈一圈地回寰、咀嚼、升華。

為戲而活的人,是永遠青春的。我還記得,十多年前,我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他看起來似乎和普通老人無異,他穿一身簡單的運動裝,手上搭着一件灰色的茄克衫。然而,一走進北京南城的人群裡,他是冒着煙的,終究和普通人是兩樣的,經年練習形成的昂揚體态,走路不疾不徐的樣子,乃至無意間倏忽而逝的一個表情。給年輕演員排戲,他從收斂的狀态裡跳脫出來,他的眼神時而低垂,忽而飛揚,5秒内就從東場轉到了西場。

在大半生300多場演出裡,帷幕一旦拉開,他的眼裡便隻有“她”,無論是在江蘇昆山的古戲台、杭州新式的勝利劇院,即便台下的戲迷尖叫、歡呼,甚至趴到舞台邊角上,他也覺得“整個世界隻有兩個人”。

這一篇采訪稿,改了很多次,戲和戲裡的人,是人物特稿裡最難寫的主角。他們是流動的,如水汽,沒有固定的形态,隻有意蘊。2012年,有讀者在微網誌發私信給我,說是這一篇小文被廣東省用作了某次聯考模拟試題的閱讀分析題,也算是對那一次采訪的一個紀念。

幾年後的一個冬夜,我在國家大劇院的青春版《牡丹亭》200場紀念演出上又一次遇見汪世瑜,他和白先勇坐在一起,和我隔了一條小小的走道。他還認識我,他告訴我,在有生之年,他還是希望讓古老的昆曲“美一點,再美一點”。就如白先勇常笑眯眯地說,昆曲無他,得一美字:唱腔美、身段美、辭藻美,集音樂、舞蹈及文學之美于一身。

時尚的元素被這兩位老先生帶入到《牡丹亭》的舞台上。那些年,男主角俞玖林的其中一個發型,源于當季巴黎秀場上最為時新的中分,女主角沈豐英更是擁有數十款或素淡或明豔的戲服,就連眼妝都分成裸妝、煙熏和桃花色調。豔麗明媚至此,《皂羅袍》的唱詞或可改為:原來姹紫嫣紅開遍,終未如這般付與斷井頹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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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這一次“相約獅城 遇見蘇州”文化周裡的《牡丹亭》,我更多地看到了一種經年後的“回歸”,從曾經絢爛如夢境回歸到典雅的持重的能在沉澱裡咀嚼出歲月的味道。舞台的布置是相對簡潔的,色彩的選擇是克制的,就連男女主人公的妝容、行頭相比于20年前也是素雅宜人的,恰好對上了我這一個中年人的品味。至于觀衆席上,也多是成熟樣貌的先生女士,更有白頭發的樂齡人士。我忍不住想,20年前那些為了昆曲可以排一夜隊的年輕人們,是否也正是我們其中的一員,是否也在歲月裡的碾壓裡,大了肚腩,掉了頭發,是否文藝的心情依然如舊。

時光漸漸春如許,一場《牡丹亭》,一生柳夢梅。俞玖林大約搭檔過20多個“杜麗娘”。他正式演出合作、排練搭檔的杜麗娘中,有“旦角祭酒”張繼青老師、日本歌舞伎大師坂東玉三郎,最年輕的則是蘇昆“95後”“振”字輩旦角,但在時光裡最為綿長的搭檔,還是沈豐英。

演了20年柳夢梅的俞玖林,開始在主攻巾生的同時,涉足官生,并在近年來推出了新版《白羅衫》和原創昆劇《範文正公》。特别是新版《白羅衫》,較之古本,将整個故事重新定調在父與子、命運、人性、救贖以及情與美的聚焦點。而為了把《範文正公》裡的《嶽陽樓記》唱好,他搜集了話劇演員、電台專業播音員的種種誦讀版本,去學習各種語言藝術中的情感、節奏、與音樂的交融,捕捉其中蘊含的大情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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題外話是,在昆曲的“生”這個家門中,又分為官生、巾生、鞋皮生、雉尾生,用以表演不同的角色人物。較有代表性的巾生,就是《牡丹亭》裡的柳夢梅,巾生多是風流儒雅的年輕書生,清灑飄逸,歌唱要求真假嗓結合,清脆悅耳。官生一行,扮演做了官的成年男子,其中由于年齡大小、身份高低不同又分大、小官生。例如《長生殿》的唐明皇由大官生扮演;《荊钗記》中的王十朋、《金雀記》中的潘嶽由小官生扮演。官生在表演上要灑脫大方,大官生更要富于氣派,在唱法上也是真假嗓結合,但真嗓落在比巾生用真嗓時更高的音域,以洪亮為美。

我常常想,和一個時代一樣,一個劇種的命運也是蹊跷的,每一個劇種的身後都有無限的曆史,從原始的混沌開始,經曆種種生冷無忌的起承轉合,終回歸到生命的本源。

正如古人的四十樂事,不需要豪宅名車,不需要愛馬仕、百達翡麗,竟是簡單如此:高卧、靜坐、嘗酒、試茶、閱書、臨帖、對畫、誦經、詠歌、鼓琴、焚香、莳花、候月、聽雨、望雲、瞻星、負暄、賞雪、看鳥、觀魚、漱泉、濯足、倚竹、撫松、遠眺、俯瞰、散步、蕩舟、遊山、玩水、訪古、尋幽、消寒、避暑、随緣、忘愁、慰親、習業、為善、布施。

有時,我還會想起另一場多年前繁華至極緻的《牡丹亭》,已經停演了,演出地點是北京東四十條的皇家糧倉,廳堂版不僅精緻,而且矜持,走的是舊時代的“堂會”路線。八個章回的起始,都由一位身着明代長衫、頭戴黑漆方巾的儒生,用毛筆在燈籠壁上寫下“驚夢”、“言懷”等劇目,演員的戲服是講究的棉麻質地,衣襟上的梅花是老工匠親手繡制的,舞台上飄落的桃花花瓣是專人從京郊采摘的,還帶着清晨的露珠。

另一位柳夢梅斜躺在廂房的大竹椅上,手執一卷用上等宣紙制作的仿古線裝本,窗外的魚缸飄出朵朵水紋,營造出下雨的效果。芭蕾舞的元素也被帶到了昆曲的平面舞台之上。水袖的絢麗翻飛,在舞動中增加了情欲的力量,杜麗娘和柳夢梅在相擁、相磨、對視和仰背的過程中,水袖不時絞纏在一起,是一場幽閨春夢,“三生石上三生路,但使相思莫相負”。

花神們在吟詠中打開一個小盒子,數十隻彩蝶翩翩飛向觀衆,“是真的”,有人驚叫起來,掌聲在皇家糧倉裡響起、漂浮,又嬌無力地墜落。600年前,這裡是京杭大運河南糧北調的終點。在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的時光隧道裡,《牡丹亭》便是關于黃金時代循環往複的夢境了。

作者周凱莉,中國前媒體人、旅新作家,著有小說集《弱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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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Q丨編審

周凱莉丨作者

“相約獅城 遇見蘇州”文化周主辦方丨圖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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