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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冒記 | 峽河西流去

作者:南方周末
感冒記 | 峽河西流去

中國某金礦内。視覺中國|圖

又是汗濕巾被的一夜。

夜裡起來撒尿,感覺一陣陣暈眩,身體像竹節一樣一節節撐起來,又像竹節一樣一節節躺下去。醫生說,多喝水,多出汗,把病毒排出來。每天挂完了藥液,回到家裡,兒子一杯杯給我倒水,我一杯杯喝下去,記不清喝了多少杯水,出了多少汗。這樣已經四天了。

2023年12月28日,南方某高校新聞專業三位同學來拍我的鏡頭,他們有一個作業設計,一個小人物的一段日常生活紀錄片。他們将來畢業後就業方向是電視台。其中有一位同學高中時就是我的讀者,買過一些我的書,盛意難卻。我們去拍靈口的洛河。十幾二十年前,我和我的同伴們無數次把洛河邊的靈口作為中轉站,去往礦山或者經此回家。這是與一群人的青春和命運有關的地方,彼此見證過興榮悲喜,洛河上多少回臨波照影,彼此相看兩不厭。

那天早上起來,感覺嗓子幹幹的,有些疼,這是感冒來臨的前兆,還好不發燒,也不咳嗽,憑經驗判斷,還能撐一陣子。塵肺病最怕發燒咳嗽,很容易引起間質性肺炎,間質性肺炎幾乎無藥可醫,能加速引起肺纖維化和功能衰竭。

欲買桂花同載酒,終不似,少年遊。

人已不是三四十歲的人,洛河已經不是十多年前的洛河。流水已經變得很小,河床盡是卵石,大大小小,鋪排無涯;木橋換成了水泥橋,岸上的人煙不再雞犬相聞,取而代之的是大大小小馬達的轟鳴。生活的每一步前行,總是以甯靜的打破為代價。南岸的人們都搬到了北岸,嶄新的移民新居拔地而起。隻有南洛河上的雲,還是那樣亡命的白。

我們沿着北岸的一條小路往上走,我試圖找到點兒當年的記憶,那時候,土地寬敞些的地方都種植着烤煙,沙土地上的煙葉品質優良,烤出來的葉子一捆一捆碼在架子車上拉到收購站點,鋪天蓋地,淺黃淺黃,像金箔一樣。眼前的土地上一些栽上了桃樹,一些圍起來作了雞場,看來不種烤煙已好多年。拍了幾個空鏡,用石片在浪頭上打了幾個水漂,我們就回來了。當晚,我就躺倒了。

每天挂三瓶水,四五個小時,看着藥水一滴一滴往血管裡流。渴望出現奇迹,渴望東風壓倒西風,但沒有反應。兒子焦急萬分坐在身邊,不住關照着細節。我比同病室的那些病人,得到了更細緻的陪護。

小診所的主人和我年紀相仿,他原本是鄉下村醫,鄉下已經沒有了人,診所沒了病人,就随城鎮化進城了。他說他的一位同學也是碼字人,他們經常聊東聊西,他說你一報名字,我想起來是你。

診所天天人滿為患,沒地方躺,挂針人小凳子坐成一排排。據說中國人的常見病有一百多種,對于基層,無疑還是感冒扛起了醫療經濟的半壁江山。醫生當過兵,到過很多地方,曾立志做良醫,在小山村裡堅守了半輩子,随着鄉村人口的流失,做良醫已經無望,隻得向縣城發展。看得出,他熱衷的事業還是中醫,有中藥專櫃,有理療裝置,牆上挂着穴位針灸圖。

我看見他熬制了很多中藥貼,貼很大,能貼滿一個人的整個背部,治療腰椎頸椎,那是他自己研發的。不知道效果如何,但接受者寥寥。打工的人希望一夜病除,天亮接着打工,守家的人希望立竿見影,接着完成家裡做不完的活兒。對于有中醫理想的醫生,每天一針紮下去的吊瓶,是生活,也是理想的消亡。

有一個中年男人,每天挨着我毗鄰而坐,我的藥水完了,他幫着換一下藥瓶,我也經常幫着他換。他是一個泥水匠,給人刮大白。新房裝修,舊屋翻修,城裡到鄉下,他總有幹不完的活。他的感冒已經引起了肺炎,咳嗽像炒爆米花一樣炸響。他問醫生,病還能不能好。醫生說,放心,藥到了,病就好了。他無限焦慮地說,可不敢死,屋頂給人家刮了一半,怎麼着也得給人家刮完了。

我想起來1999年冬天那場驚天動地的感冒,也是這樣冷,活也是給人家幹到一半,我們都躺倒了。

這個地方叫樊岔,想象裡,某些年代裡,一條岔子住着很多姓樊的人家。如今因為礦業的興起,環境破壞,住戶都搬走了,剩幾戶人家住在岔口,開碾坊煉金為生,平時也種莊稼,也放牛。

我的搭檔是兩兄弟,哥哥叫樊保民,弟弟叫樊保國。在城裡人興起取洋名的年代,山裡人依然延續着樸素理想的名字。我們接受了一場活:把一條巷道往東北送五百米。五百米送到了,給我們一次結工資。我們私下裡得到的消息是,在東北地下五百米的地方,有一條金脈,目前至少有三條巷道不舍晝夜往這兒趕來。按規矩,誰先趕到,金脈就是誰的。

兩台風鑽作業,每天兩茬炮,進度四米。我和保國各抱一台風鑽,保民做幫手。保民雖然長保國幾歲,但技術不如弟弟,幹爆破工,吃的技術飯。石頭很硬,硬到一顆鑽頭一個孔,開孔時刀一樣的合金,打到孔底,合金就廢了。術語上叫二号岩石,二号岩石對孔位技術要求極高。我技術強于保國,負責掏心孔,保國負責邊眼。幹到一個月時,保國感冒了,他抱着機頭,身體打晃,已經控制不了機器。因為機頭打晃,鑽杆像面條一樣扭動,會突然折斷,這異常危險。那天下班時,保國說,我站不住了。我說,我來處理後面的事。我處理了後面的事,完成了爆破。保國說,我走不出去了。我說,我拉着你出去。找來了一輛架子車,我和保民拉着他往出走。保國個子有些高,車廂有些短,他的兩條腿在車廂外甩啊甩,不像是他的,像多餘的。

礦上沒有藥店,老闆從山下買來了感冒通,整整一紙箱,友善面紙箱。紅色的藥粒,紅如赤豆。工棚四面透風,我們上班去,把被子全壓在了保國身上。上班前,我給保國喂一遍感冒通,下了班,再給他喂一遍感冒通,每次十二粒。

兩天後,我也感冒了。那天,我依然負責掏心孔,保民負責邊孔。兩台機器兩個人,沒有幫手,效率就低了下來。掏心孔跟着第一個孔的标杆走,我看見标杆一直在晃動,我控制的鑽杆怎麼也無法和它保持等距平行,到第五個孔時,它們互穿了。保民說,師傅,不是标杆在晃,是你的身子在晃。我們幹了十個小時,處理了後事,我說,保民,你把我拉出去。保民找來了一輛架子車,把我裝在車廂裡。他拉着車,不敢快也不敢慢。我看見洞壁上的風管和電纜一直往後退,往後退,一直退到退無可退的地方,那些作為基樁的木棍偶爾長出白花花的菌子,這是不多的活物,生動極了。

這真是一場曠日持久驚天動地的感冒。我們三個在床上躺了八天,每天炊事員給我們送三回熱飯,我們有時吃,有時不吃。秦嶺的大雪在棚外落了八天。大雪有時慢條斯理,有時驟風暴雨,對面的裸崖高聳入雲,有時晃動,有時靜止。烏鴉在天空高飛,因為無食而凄鳴。

第八天,我們吃完了一箱感冒通,終于可以起床了。碴工說,我們八天沒活幹了。炊事員說,能活過來就不錯了。

我們的巷道到底沒有跑赢别人,那天趕到時,是一個空蕩蕩的采場,地闆水洗過一樣,距金脈的相見隻遲到了十天,而另一條巷道炮聲隆隆,正在趕來的途中。

老闆傾家蕩産,停工停産,已經沒有錢給我們付工資。他說,你們誰把小琴領去。小琴是他的情人,還是個女孩子,好看,柔弱,别的都好,就是臉有些長,花錢有些行雲流水。我和保民都已成家,隻有保國單身,小琴就随了保國。保國心軟,如果拒絕,小琴會無家可歸。

一年後,小琴和保國有了一個女兒。保國歡天喜地,打來電話,讓我給女兒取個名字,我翻了兩天字典,也沒取好,保民又打來電話,說小琴給女兒取好名字了,叫樊花。隻是困惑的是,這名字,是希望女兒此生如繁花,還是夢想此生生猛如女将樊梨花。

今天再挂一天針,大機率,病該回頭了。

我活得如此小心和揪心,是因為無論從時間的次元還是身體的次元,都沒有了太多的空間揮霍了。每一場感冒,都是一隻加速器。

記得爺爺在世時,常說一句話:病是塊試金石,它要試試人命幾成。爺爺學過一點兒醫,懂得一點兒病理,隻是他的醫道比他的小楷遜色許多。感冒是不是試金石,病人用命打在上面的簽色怎麼分生死成色?大概隻有醫生和上蒼掂得清,不過,鑒定金子的試金石,我倒是真正看見過,使用過,并且用得無比娴熟,隻是好多年再也沒見過金子,這輩子,大概再無試金的機會了。

陳年喜

責編 邢人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