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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彙筆會|顧文豔:《墜落的審判》,“你想知道什麼?”

作者:文彙
文彙筆會|顧文豔:《墜落的審判》,“你想知道什麼?”

電影《墜落的審判》劇照(下同)

大概是去年3月的時候,我寫了個小說叫《恩托托阿巴巴》(今年夏天要用這個奇怪的标題出本小說集),裡頭主人公結婚沒發朋友圈,是以沒人知道她結婚了,有天碰到十幾年沒見的老同學,抛了個莫名其妙的問題:

“你覺得要先看到才能知道呢,還是要先知道才能看到?”

老同學思考了一會兒,說,先知道。

“為啥?”

“因為這年頭看到的都是假的。”

我很喜歡這個問題,是以經常到處抛擲,後來還抛過好幾次。有一次在國小講座的時候抛下台,台下一名機智的國小生不假思索地接住,叫起來:當然是先知道啦,不然盲人怎麼辦哪?

嗯,有道理。後來我有好一陣沒抛過這個問題了,直到最近看《墜落的審判》,我突然感到這個問題回旋着向我抛來了,莫名其妙。就像開場那個從樓梯上墜落彈跳的網球,也不知是誰抛的,反正最後是被狗狗一口接住了。一并接住的還有全片第一句話,女主桑德拉對前來采訪的女學生提問:“你想知道什麼?”(What do you want to know?)

接下來的兩個多小時,我們用力地看,但大多數時候就跟身處案件中心那位視覺受損的小男孩一樣,撥不開視網前那層憂傷的迷霧般的白膜。人是被真相和好奇驅使的動物,真相卻不可知,不可見。真相是煙霧和欺騙。聽覺的感覺功能在這裡被逐漸放大了——震耳的音樂、法庭上的交叉盤問、喋喋不休的控訴、作為呈堂證物的吵架錄音——除了片頭和片尾的兩段音樂,這裡幾乎容不下任何叙境(diegesis)之外的聲響。因為你必須沉浸其中。有一個清冷而強勢的聲音(差不多就是桑德拉的聲音)在用平靜得吓人的音調宣布:如果你想要知道,想要看到,就必須沉浸——你必須沉浸到這個虛構的、但也是精心營造的視聽世界的深處。剖析的功能是将不可見變為可見,打開表層,貼近深處,袒露本質;可剖析墜亡、剖析人心,人事内部的“真相”依然一無所見,一無所知;隻有話語,無窮無盡。

于是,在這部影片裡,什麼是“真相”的問題慢慢被另一個更有意義的、福柯式的提法所取代:成為“真相”的前提條件是什麼?福柯告訴我們,條件千千萬,反正都跟權力有關。所見即所知,這原本就是理性主義以“求真”之名攫取、确立、鞏固權力的重要信條。《墜落的審判》的主要戲劇張力都在一并支撐着這場建構、争奪“真相”的權力遊戲——戲劇性本身就是建立在人物之間不對等、但同時不斷起伏變動的權力關系之上的。性别議題恰好在這樣的遊戲架構中出場,因為很顯然,争辯真相、争奪權力的敵我是由性别劃分的。法庭上的對弈最明顯,除了愛慕女主的男律師以外,試圖為女主脫罪的律師團隊和證人全是女的,就像咬定女主殺夫的律師和證人全是男的一樣。女導演的傾向性當然更明顯:控訴女主的男律師形象是個滑稽醜角,多少給一個多小時冗長的審訊上了點兒荒誕喜劇色,同時也諷刺畫般地展現了男性以求真求理為名、實則不惜扭曲現實來壓制對手的支配欲,是多麼愚蠢、頑固,不可理喻。

文彙筆會|顧文豔:《墜落的審判》,“你想知道什麼?”

這麼看來,北大首映禮的風波難以避免,大概就是因為戲裡戲外的男性實在太鏡像。無論是談及“真相”還是文本,口若懸河的男人都不肯卸下争權的武裝,把身上儲備的所有證據、知識,所有理性的(是以也是“真”的)話語颠來倒去地用。戲裡這麼做這麼說其實倒也沒什麼,因為法庭本來就是戰場,但戲外對談這麼照演,必然會削弱交流的價值。畢竟,這部電影的情感主線也執意一并探讨親密關系(當然也是權力關系)中的交流——交流的可能性與不可能性。

有關這個主題的處理,在我看來是這部電影最好的部分,其集中展現就是最後在法庭上随着錄音重制的那場夫妻争吵。有一點我得預先承認,我是真心地不喜歡女主桑德拉。同名的桑德拉是個很牛的德國演員,這個角色又是為她寫的,演得很真。我猜她是個水瓶座,那種冷自内而外地淌,舉手投足,連笑的時候都能感覺到極盡疏離的傲慢。雖然她本不想去老公的法國雪山小村生活,但她那冷靜無情的形象确實跟這天寒地凍的環境無比契合。我受不了太冷的人,是以當她老公的聲音在法庭上萦繞,一句句說“你是個怪物”“你真冷酷”的時候,我幾乎都能了解他的心情!但她确實也有令人崇敬的超能力,能随時入睡蓄能,随時随地高效工作:噪音、壓力、創傷,沒有什麼能削弱她工作的激情和效率。這些能量特質可能是成功人士的标配,但強大的精神配上冰冷漠然的氣質,當然容易給親密關系中相對脆弱的另一方(還是同行!)帶來壓力——尤其是在兩人需要共同承擔孩子因男方的失誤而意外失明的創傷時。是以,我覺得傳統性别強弱反轉的角色設定在這裡其實沒那麼重要。重要的是,情感關系中的權力失衡導緻交流失去了意義,交流徹底失敗了。無論真相是兇殺還是自殺,婚姻已經墜落了。法庭上糾結個體“意圖”(或動機)的審訊看似跟《局外人》裡冗長的審判一樣荒謬,但在這裡,對婚姻關系的剖析才是真正的叙事核心:剖析死者的墜亡,與剖析這場婚姻的墜落是完全等同的。

我覺得這場吵架戲有趣,是因為我的個人傾向實在太明顯了。由于我不喜歡桑德拉,我早就做出了自己的判決——我一開始就覺得肯定是她殺了她老公,而她最後一定會想辦法脫罪的。那場争吵雖然也沒讓我看到、知道更多事實,但我看完就更确定她是兇手了。要知道她本來就是赢家,是那個在事業上得到了一切的人,此時還反複強調她老公脆弱的精神、他的一事無成跟她“一點關系都沒有”,聽得我都開始生氣了。這時鏡頭切回到法庭上,他們用英文争吵的法文字幕一點點下滑,我意識到如果我在現場跟大家一起分析這段對白,我肯定會想給桑德拉定罪的。原因不是這段剖析揭露了任何被遮蔽的事實,而是因為,我真的不喜歡她!是以我判斷,婚姻沖突主要是她有問題,墜亡也主要是她的責任。中文譯名在這裡把“剖析”翻成“審判”其實挺好的。因為剖析不過是一種理性賦權的形式、程式;剖析本身就基于個人好惡的審判,是讓“真相”成為真相、真理的前提條件。開場那句“你想知道什麼?”在這裡或許應該換一個問法:“你真的,想知道嗎?”

我想,桑德拉站在那裡接受審判,聽這段錄音的時候,她或許也想知道真相。就像每個不得不面對一段情感關系終結的普通人,總想看到事實,真相,總是在對過去進行剖析、審判:究竟是誰錯了?事情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如果重來一次,一切還會有逆轉的可能嗎?可大家也都知道這些問題沒意義,因為在故事世界之外,沒人能獲得全知視角。沒人能看到,是以沒人能知道。

文彙筆會|顧文豔:《墜落的審判》,“你想知道什麼?”

在《墜落的審判》裡,唯一有可能看到墜落的是狗狗snoop(上圖)。可snoop無法參與剖析,更不會審判。(前幾年《黑鏡》裡面有一集,有一種技術是能把所有生物看到的一切都提取成影像,是以最後是一隻沉默小倉鼠的見證破了案,可惜這種設定沒法用在這裡關聯。)假如snoop真的能說話能作證,它真的會參與審判嗎?或許有時候,正是因為看到的足夠多,知道的足夠多,人才會變得和動物一樣寬容,不再輕易下判斷。假如我也看到了這段關系的全部,假如導演讓我看到更多我不喜歡的桑德拉身上高貴的品質,或許我也不會出于個人印象的偏頗,急于對她進行道德審判。

同樣,在戲外,我們剖析首映禮上男教授自大膨脹、令人生厭的發言,我們對男性的缺陷和過失作出迅速而激烈的審判——可假如我們認識我們審判的對象,假如我們知道更多,我們是否也不會那麼笃定,我們看到的,就是真相?

來源丨文彙筆會編輯丨王秋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