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淩晨3點拉客的司機,拉的是全世界

作者:人間故事鋪本尊
淩晨3點拉客的司機,拉的是全世界

四周喧嚣沸騰的熱鬧與他無關

燒烤袅袅的炊煙也與他無關

他“撿錢”的這個動作

被鑲嵌在黑夜的背景裡

腰彎成了一個卑躬屈膝的弧度

1

爸剛去世的那段時間我整夜睡不着。夜晚空出來一大段時間沒事做,我就揣包煙去大街上亂晃。

這個椰風海韻的城市被稱為“不夜之都”,即使淩晨3點理發店也有做頭發的人。昏暗的一排排路燈下,燒烤的煙熏袅袅直上,喝酒猜拳人聲鼎沸。

淩晨3點拉客的司機,拉的是全世界

海南的燒烤檔多以海鮮為主

東北人喜歡在海南買房買車,燒烤攤裡坐下來,周圍一圈都是操着東北口音的膀爺,偶爾聽到一個海南口音的人都覺得格外親切。

我點了幾串牛肉和幾瓶啤酒就開始玩俄羅斯方塊,一格格地往上壘,聽到手機發出消滅一行的音效就覺得格外舒暢。

來的次數多了老闆也認識我,有時候會送我個烤饅頭之類的。熱熱鬧鬧的人群讓我感到安全,比那個冷冰冰沒有一點人氣的較高價的電梯大廈要好。

一般呆到淩晨4點多我就準備走了,那個時候大排檔也打烊了。我剛站起來,一直等在一邊的老楊就開着他的小電動跟了上來,操着他的海南化的四川口音問我:“走撒?”

老楊今年快五十了,身子骨看着硬朗,腿腳卻不太行。有一次上一個很高的斜坡,他下來推電動車,走路一瘸一拐的背影看上去有點蕭索。他自己說是年輕時候出了車禍留下的後遺症,怎麼出的車禍卻沒說。

問他為什麼那麼晚還出來拉客,老楊就說晚上的錢好賺。

“生意比以前好了,因為晚上出來吃宵夜的人多。而且能出來吃宵夜的人也不在乎那點車費,有時候碰上幾個喝醉的還會多給一點自己都不知道。”

老楊開車很穩很慢,可能是腿腳不便的原因,是以很謹慎。和我說話的聲音散在風裡,有時候要扯着嗓子和我喊。

後來我才知道,老楊原來拉客那個地方是個村口,拉客就那麼一幫人,老楊是後面來的,跟大家不熟。而且一起拉客的幾個摩的司機常拿他的痛處笑話他,說得久了他就不在那一片拉客了。有些人還會專門壞他的生意,看客人走到他車那裡,就喊着說他是個瘸子,開車很容易出車禍。這樣一來二去,久了也就沒什麼人敢上他的車了。

淩晨3點拉客的司機,拉的是全世界

城市裡四處都在上演摩的搶客的鬧劇

是以老楊轉到晚上來,蹲點吃燒烤的大排檔。

據說老楊年輕的時候做服裝生意做得很大,很多人看到他都要喊他一聲楊哥,風光一時。後來出了車禍,境況就一天不如一天,手心像會漏财似的,做什麼生意都虧。後來實在窮得沒辦法了,隻好花了4000多買了個電動車出來拉客。

“第一次出來的時候我還不好意思,怕給熟人看到。故意把車開得遠遠的拉客,有一次送個客人到我住的那片地方,正好就給我放學的女兒看見了。當時真是覺得不好意思,老臉都丢盡了。怎麼說呢……主要還是不想給女兒看到她爸爸那麼狼狽的樣子吧。”

老楊歎了口氣,我坐在車後座看着他微微弓起的背脊,忽然意識到每次看到他都是穿着整潔,腳上踩着皮鞋,頭發梳得一絲不苟。

和滿大街穿着短褲人字拖的海南人相去甚遠。

衣着外表上的整潔,對于一個中年人來說,是能在家人面前維持的為數不多的體面——即使他隻是在大半夜出來踩着電動車拉客。

老楊還和我說起他那個青春叛逆期的女兒,動手打兩下罵兩句就吵着要離家出走。吵着吵着就說不想讀書不要聯考不要上大學,老楊光是想到大學那幾千塊錢學費,就壓力大到要秃頂了,哪裡有心思去管小女兒的心思?

下車前老楊還在和我抱怨:“你說現在的小孩怎麼就那麼金貴?想我們當年都是被爸媽吊起來打,現在還不是好好的?”

這是個曆史遺留問題,代代如此,我不知道怎麼回答,就笑了笑沒說話。

他接過我的零錢,認真地一張張揉平疊好,放進皮包夾層裡。

老楊推着他的電動車走了幾步,還是一瘸一拐的。上車之前用完好無損的那隻腳撐着地面,另一隻跛了的腳輕輕放上踏闆,他才敢慢慢地把車開出去。

街燈把他和車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銀白色的鬓角染了點暖色,在風中微微顫抖,透出一種說不出的凄涼。

2

後來很少在淩晨的燒烤攤看到老楊,幾個和他一起拉客的摩的司機告訴我,之前聽他抱怨過在這個城市呆不下去了想回老家去。

也不知道現在是不是回老家了。

拉我回家的人變成了個老阿姨,和我媽差不多年紀,穿着樸素的襯衫,臉圓圓的像個彌勒佛,總是堆着笑意。我喊她阿姨,也不知道名字,反正就這樣喊着。

阿姨不會用微信二維碼付款,也不願意用,覺得那玩意兒總像是“騙人的”,放進去了就取不出來了。我教過她幾次她都學不會,我也就算了。

現在年輕人出門都不怎麼帶現金,為此她損失了不少生意。但她也不在乎,總是笑呵呵的。阿姨是信佛的,她堅信每一個上她車的人都是有緣分的,都是早注定好的,佛祖不會虧待她。

阿姨載我時一定會弘揚佛法,跟我科普舍利子、攢功德、大無量。看她說得興緻沖沖我沒敢告訴她我是信基督的,怕被打。

阿姨出來拉客也是被逼無奈。家裡有4個孩子要讀書,老公不争氣,整天除了喝酒也不出去找工作。沒有辦法,為了養家裡的孩子,她就隻好出來拉客。早上5點半就要起來,外面的早餐也不敢買。熱一熱昨晚的剩飯,把熱水壺裝滿就出門了,要到淩晨4、5點才能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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摩的司機起早貪黑 往往一天也掙不到多少

“現在的湯粉随便就要八九塊,一個月差不多要300快呢,哪裡吃得起?想以前海南一碗粉也才3塊錢。這年頭真是100塊到手裡破開就沒了。不過我佛慈悲,我拉到的每個客人都人挺好的。”阿姨是個實誠的人,收錢也不敢收多,别人拉我收10塊,她隻收我6塊。

還有一次拉了個學生,可能心情不好說要跳樓什麼的。把阿姨吓得不行,那一整天都沒做生意,拉着小姑娘去海邊聊天,怕一走開這個小姑娘就沒了。後來錢也沒有收人家的,我都不知道她這樣怎麼賺錢。

但她好像也不在乎:“佛渡有緣人,我也算是做了一件好事。”

阿姨消失了幾天,再出現的時候身上一堆傷痕,眼睛都是腫的,其他地方用帽子和遮陽布蓋起來了看不出來,但想一想情況也好不到哪裡去。她家裡的男人喝醉酒晚上回來就要打她,她也不知道還手。打完了之後還要給她老公手抄《金剛經》。

淩晨3點拉客的司機,拉的是全世界

手抄金剛經能讓人獲得短暫的平靜

“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總有一天他會明白的。”她說這話時聲音有點顫抖,下車的時候我看她眼睛紅紅的,像是哭過。不知道佛法能抵消多少恨意,但肯定治不好她身上的傷口。

那段時間她老公打她打得厲害,她出門拉客的時間就斷斷續續的,後來索性也不來了。很長一段時間我沒有在這片地方看到她,不知道她是不是不做了,改做其他的了。

街頭有那種信佛的老太太,在自行車前綁個小型音響,專門播放佛教的樂曲。南無阿彌陀佛之類的,大街小巷的竄,每次聽到我都會想起那個信佛的拉客阿姨。

她真的是一個很虔誠的信徒,每次我上車她都會先念一遍經,大概是感謝佛祖的意思。

信仰近乎是她的生活支柱,支撐她一路踩着電動車拉客,在淩晨3點的夜裡強打精神招攬生意。對她而言,生活有時隻是拿出小人物該有的寬容來,哆哆嗦嗦地在這座鋼筋水泥城市的夾縫裡求生。

3

到了夏季,海南就開始下大雨,大風刮起穿過大樓發出嗚嗚的聲音,綠化帶成片的綠色卷席着,乘海浪翻騰,一層層地在大雨瓢潑中招搖。好多街道都被淹了,電動車開到一半淹到膝蓋,沒有辦法再往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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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季的海南暴雨狂風已成常态

我和蘇師傅隻好到附近的超市門口避雨,漫天的大雨從上至下地刮着,好像永不停歇似的。聽口音蘇師傅是本地的海南人,說“直直走”聽起來永遠都是“急急走”。

他開車的時候總是抱怨他在北京做工的兒子,去了那麼久也不知道回家裡來一趟。但有時候也會為他開脫,說北京回海南機票一張就要幾千塊,普通人也坐不起。

蘇師傅頭發全部都白了,但是手腳卻很有力,眼神也特别好使,大老遠就能避開交警。

他是我見過年紀最大的拉客司機,說起來他住得和我的小區也很近,就在對面村子的巷口裡。早上經常看到他穿着太極服去海邊練太極,以前晨跑的時候我還和他打過幾聲招呼。

後來我不去晨跑了,偶爾下樓買個早餐也能碰到剛回來的蘇師傅。蘇師傅說他以前是當兵的,後來退伍了沒有事做就搗鼓了點水果賣。海南最多的就是水果攤,其實賺不到幾個錢,破産倒閉的倒是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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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南的水果攤幾乎每條街都有 品種更是豐富

小孩子大了要讀書,蘇師傅就跑出來拉客,這一拉就是20多年過去了。現在他兒子在北京一家餐廳裡打工,時不時會寄點錢回來,其實他也沒有什麼必要出來到處跑,但是他就是在家呆不住,“我老婆走了之後家裡空空的,我在家呆着也不知道該幹嘛。”

我非常能了解他的心情,家人去世之後那種空落落的感覺不是一兩天能夠緩解的。那是一個非常漫長的過程,緩慢而折磨的。任何有關“家”的東西隻會引起哀思,還不如呆在外面紮堆的人群裡,至少沾了點熱鬧。

可能是下大雨更容易引起人的思念,蘇師傅給我講他和他老婆年輕時候的故事。他們在一個工廠上班,下班了蘇師傅就大老遠跑去她的部門等她。那時候不知道寫情書送鮮花,一個姑娘願意和你一起去食堂坐着吃飯,差不多就等同于預設了你的追求。

後來蘇師傅去當兵了,那姑娘就一直等他。在那個沒有手機、交通又不便的年代,一個小姑娘跑到他當兵的城市去打工。趁着他站崗的時候去看他,遠遠看着也不敢靠近,就怕耽誤他的工作。

有一次小姑娘給他弄了點小蛋糕藏在手帕裡,他偷偷塞袖子裡給帶回宿舍了,吃着吃着他一個大男人就哭了。甜甜的蛋糕融化在嘴巴裡,都是喜歡的苦澀。

後來小姑娘成了他老婆,兩個人沒多久又要了個孩子。一家其樂融融,過了一段幸福美滿的日子。蘇師傅老婆是前兩年走的,乳腺癌。發現的時候已經很晚了,隻能等死。

“那段時間就想和她一起去了,天天尋思着怎麼死,我農藥都買好放家裡一個多月了。可是想到兒子還沒娶媳婦,孫子我也沒有抱到,實在是放心不下。”蘇師傅說完抽了抽鼻子,從上衣口袋摸出了煙,點上了。

我張了張口想和他說點我爸的事情,但喉嚨就像是堵着什麼似的說不出來。我下意識不想提起這個人,也不想去回憶跟他有關的事情。把過去的事情一件件翻出來重新回味一遍,是很殘酷的事情。

可是有的人好像就不是很在意,比如蘇師傅。他給我一遍遍說那個偷看他站崗的小姑娘,說他和老婆一起去買新床,說孩子剛出生時他們怎麼吵架怎麼和好。

那個人走了之後,好像連吵架這種小事都生動起來。蘇師傅說着說着就沉默了,面對那個人不在的留白,剩下的日子每一步都變得很困難。出來拉客是為了兒子,活下去也是為了兒子,非得找個理由不可。

雨快停了,蘇師傅抽了三根煙,起身用鞋跟把火星碾滅。他站起來扶着電動車的車頭,歎了口氣:“不知道怎麼辦,想到沒有她的日子還那麼長,就有種活不下去的感覺。”

下車他給了我一根煙,我沒有要。

4

我爸也拉過一段時間的客,大概是我上高中那會兒。家裡有三個孩子,上面兩個姐姐,我是最小的。

爸爸和家裡的關系不算融洽,反正就和大部分的權威父親一樣,在家裡什麼話都不會說。可能遺傳了他的性格,我從小也是沉默寡言,半天擠不出個字來。父子兩個基本上屬于零溝通。

印象裡我爸是屬于那種光鮮亮麗的人,不管家裡多窮他都西裝筆挺地去出門,頭發用發膏一根根往後梳得筆直。和老楊的情況差不多,如果不是姐姐發現爸爸載着機車拉客,我們都不知道他原來在做這種工作。

我感覺我應該要說點什麼,但是每次看到我爸疲憊的樣子我就開不了口。高三開學我沒去,給家裡留了封信我就離家出走了。當時想着作為家裡的男子漢,應該要幫爸爸承擔點家裡的責任。

我跑到一個餐廳裡給人端盤子,一個月給我500塊包吃包住,當時覺得挺劃算。也不知道爸爸是怎麼找到我的,一個星期後他出現在我餐廳裡,然後跟經理說要把我帶走。可能他人長得太兇神惡煞,經理也沒敢留我,給我日結了這一個星期的錢就放我走了。

回家後給我爸狠揍了一頓,用皮帶抽的。那天晚上我哭得很慘,鼻涕眼淚一起流。家裡泡了一堆奇奇怪怪的藥酒,打完我之後我爸就用那種藥酒給我上藥。

淩晨3點拉客的司機,拉的是全世界

父親在家中泡制了許多奇怪的藥酒

他語重心長地跟我說沒有文化在社會上會吃虧,勸我至少要讀完大學再出來做工。還給我算了一筆賬,現在每個月500,以後每個月都是500.可是讀了大學出來,一個月就是1000。

爸爸還和我說他這輩子就是吃了沒文化的虧,朋友欺負他不識字,在合同上動手腳把他的錢全騙走了。

那是唯一一次他和我交心,當然也是最後一次。

大學畢業後我自己出來工作,也明白了賺錢有多不容易,我甚至不敢去想,這麼多年,我爸一個國小都沒畢業的人是怎麼把我們三個孩子拉扯大的,而且還全部都讀完了大學。

我媽說我爸不在的時候我很冷靜。挂了電話之後我抽了一晚上煙,居然覺得有種天塌下來的感覺,雖然我已經不必再靠父母的錢過日子。

有時候想想我爸動手打我那個晚上,應該是我人生的一個轉折點。如果不是我爸那天給我說的那些話,我可能現在還在餐廳裡給人端盤子,拿着微薄的薪水。

現在特别怕夜晚的降臨,睡不着又沒事做。我走到大街上去,看淩晨慘淡的燈光,白天喧嚣之後,空無一人的街道有種曲終人散的寂寥。我有梗在喉卻不想說,聽誰說過成年人的崩潰都是悄無聲息的,深以為然。

循着熱鬧的地方走去,在大排檔點上幾串燒烤喝點啤酒,玩着俄羅斯方塊,我一個人等天亮。

紮堆在路口的摩的和電動車司機總能讓我想起爸爸。

昨天晚上看到一個摩的司機為了一兩塊錢和乘客吵起來,扯着嗓子:“剛上了坡肯定要多收這2塊,我一開始要是知道要上坡肯定說10塊的。”

乘客反駁他:“一開始說好8塊就是8塊。”

摩的司機急起來抓住他的手不讓他走,一遍遍大聲地重複着:“10塊錢,10塊錢。”

後來乘客生氣了,從口袋裡掏出了兩個硬币丢在地上,走的時候還翻了個白眼:“不就2塊錢嗎?給你!”

那個胖胖的摩的司機下了機車,吃力地蹲下身去,用胖胖的手指把那兩個硬币從地闆上摳起來,在嘴邊吹了吹,然後無比珍視地放進口袋裡。四周喧嚣沸騰的熱鬧與他無關,燒烤袅袅的炊煙也與他無關,他“撿錢”的這個動作被鑲嵌在黑夜的背景裡,腰彎成了一個卑躬屈膝的弧度。

看着他一步步走回車上的動作,蹒跚而小心,我不知道怎麼地就哭了。

(文/明鸢,本文系“人間故事鋪”獨家首發,享有獨家版權授權,任何第三方不得擅自轉載,違者将依法追究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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