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握手
張天國
你從36年前伸出18歲的手
我從36年前伸出20歲的手
穿過13000多個風雨晝夜
緊緊地，緊緊地握在一起
我不敢用力，我怕
我怕我這隻搬運鋼軌的手
握疼了你
我又不能握得太輕，我怕
我怕你抽身離去
就這麼握住吧，握住我們流逝的芳華
握住那些欲言又止的語句
握住青藏高原，那些缺氧的秘密
握住戈壁灘上，那些流動的翠綠
握住比海拔更高的志氣
因為你的芊芊玉手，鋼軌圓潤如玉
因為你的十指青蔥，時間倒灌流離
我無法忘記，鳳凰山下那些青澀詞句
新兵連文藝彙演排練，你糾正我的舞姿
你一句我一句，教唱《長征組歌》
雪皚皚，野茫茫
高原寒，炊斷糧
雖然稚嫩，卻依然回腸蕩氣
你逐字逐句，治愈了我快闆書的病句
那時，我們都是新兵蛋子
都是，把母親留在老屋的孩子啊
那時，我們不知道握手,隻知道敬禮
想握你的手，也不敢啊
背後的昆侖山，就是軍紀
我們沒有契機
你身着領章帽徽的光芒
從霞光裡向我款款而來
扭動的軍姿，催促了多少年輕的呼吸
你是女兵啊，你是我們男兵的神
隻可遠望，不可遙及
青海，多麼富有詩意
這裡的詩意嚴重缺氧
腳步放慢了青春的血液
可我的心跳，不是因為海拔高的出奇
而是見到你突然加速
海拔再高，也拔不高你的血糖
你常常暈倒住院，我常常裝病看你
師醫院，三公裡，好遙遠的距離
看你一次，猶如千裡萬裡
加快一步，心跳就加快一千次，一萬次
從嘴裡跳出來，我又塞進去
跳動的語言，何止千句萬句
見到你那一刻，你躺在病床上不言不語
我伶牙俐齒，卻斷斷續續
心髒也不屬于自己，
跳出天外，繞雲三匝，無枝可依
我在格爾木南站看守工地
你和戰友結伴看我
毛坯房裡高壓鍋煮面條
想親手盛一碗紅燒肉面條遞給你
未等高壓鍋排氣就打開了鍋蓋
嘭的一聲，鍋蓋沖向房頂
你尖叫，我詫異
你隻好空着肚子
消失在太陽熄滅的黃昏裡
82年早春的那個清晨，你還記得嗎
我調往石家莊鐵道兵工程學院，臨行告别
正在住院的你迎風而出
你看我，我看你
說了什麼，早已忘記
隻記得，你面色蒼白
9元錢，10斤全國糧票
塞進我手裡
說，拿去吧，窮家富路
我說謝謝，以後還你
就沒想起來，該握一次手
也沒想起來，敬一個禮
我轉身，消失在割臉的晨風裡
你轉身，消失在半開的大門裡
從此，天涯海角
從此，隔空望月
從此，鴻雁傳書
我把初學的小說手稿寄給你
把含糊其辭的表白詩寄給你
不知是你裝糊塗，還是我詞不達意
終究，彼此，若即，若離
忽然，連續數月，89207番号的牛皮信封
不再按時傳遞
又忽然，你從老家縣城寄來資訊
脫下戎裝，複原故裡
你說，願一生做我成功路上一粒石子
一個鄉村孩子，哪裡消受得起
自卑與榮幸，橫亘千裡
當我剛剛舒展開自信的大旗
忽有人向我狐言匪語
我信以為真，卻又不能大膽恨你
燒掉一摞不是情書的情書
獨自望月下雨
從此，你沒上句，我沒下句
彼此，遙遙無期
白雲蒼狗，世事如棋
你在陌生的遠處活色生香
我在崎岖的山野流浪遷徙
時間吞噬了你的記憶
可我的夢裡，依然模糊出一片清晰
問戰友，問百度
問長途電話，問派出所戶籍
問一切可問之人
問遍千山萬水
問遍時間的溝溝坎坎
不知何處才有你的蹤迹
有人說，你出國定居
也有人說，你是一個謎
不問了，不找了，我累了
我還要吃飯穿衣，留下呼吸無望地等你
隻是，那9元錢和10斤全國糧票
無休止的折騰，不饒不依
還債，是我今生難以痊愈的痼疾
神奇的戰友，通神的微信
終于幫我找到了你
衆裡尋你千百度
你卻在咫尺闌珊處
此刻，你我相視而立
酒杯，放下，又舉起
往事，忘卻，又泛起
你聽我，說我
我聽你，說你
一部沒有結局的連續劇
熟悉裡的陌生
陌生裡的熟悉
彼此端詳尋覓
斷線風筝，從雲端降臨
是攥在手裡
還是放飛雲裡
就像此刻握住的手
戰友，親愛的戰友
如果放開，你會去哪裡
如果抓住，你如何會意
我不說，你不語
溫暖的手，各自散去
第二次握手
在雲裡，還是霧裡
2018.9.13
張天國 曆任中國鐵建某公司黨委秘書長、宣傳部長；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詩歌學會會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中國青創委員會委員；魯迅文學院第24屆作家高研班學員；榮獲重慶第二屆“銀河之星”詩歌獎和《重慶晚報》文學特等獎，出版報告文學五部和詩集2部，近300萬字。
編輯：樂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