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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到一頭擱淺海豚,救不救,怎麼救?丨世界海豚日

作者:南方周末
遇到一頭擱淺海豚,救不救,怎麼救?丨世界海豚日

當地時間2020年9月6日,英國阿克羅蒂裡半島,一頭擱淺的海豚被沖上岸邊。視覺中國/圖

清晨漫步三亞灣,日出、椰林和海浪從不缺席,但旅行攻略沒說明的是,你還可能遇見一頭海豚,它不是在海面跳躍出優雅弧線,而是癱在岸邊,像一條大魚,急促地喘息。

1988年,海豚科所有屬種就被列入中國《國家重點保護野生動物名錄》,其中中華白海豚為國家一級保護動物,其他海豚為國家二級。

面對擱淺的海豚不忍見死不救,但鲸豚擱淺是世界難題。根據不完全統計,三亞藍絲帶海洋保護協會(以下簡稱藍絲帶)在2016-2024年間共參與救治75頭鲸豚,除了1頭正在救治的短肢領航鲸,隻有1頭印太瓶鼻海豚成功放歸,其餘鲸豚全部死亡,多數死于擱淺地或轉運途中。

如此低的存活率,人類應該全力救援,還是學習國外做法執行安樂死?南方周末曾在2022年發起調查,83%的讀者支援全力救援(詳見南方周末報道《擱淺鲸的世界難題:全力救援還是安樂死?》)。

假如在旅遊中遇到一頭擱淺海豚,你該怎麼辦?4月14日是世界海豚日,讓我們跟随專業志願者的故事來熟悉救援過程。

目擊:不要把海豚推回海裡

既然像魚,一定需要水,要不要把海豚推回海裡?

不要。

長約兩米的海豚,長着一副“浪裡白條”模樣,但在體力不支的狀态下,重回大海也隻會再度被海浪沖上岸邊。

和人一樣,作為哺乳動物的海豚用肺呼吸,隻不過“鼻孔”長在腦袋上。把奄奄一息的海豚推進海面,會讓它在翻滾過程中不斷吸入泥沙和嗆水,嚴重時可能造成肺部積液。

“從哪來回哪去”行不通,找誰幫忙?通常建議聯系當地的水生野生動物救護機構或漁政部門,但手忙腳亂的時候,不妨直接撥打市政熱線、110或公益組織熱線電話。

“有海豚擱淺三亞灣!”2024年3月15日7點01分,蒲冰梅在睡夢中接到求助電話,猛然驚醒。蒲冰梅是藍絲帶秘書長,從事海洋野生動物保護工作14年,參與了近百場擱淺鲸豚救援。半小時後,蒲冰梅和同僚抵達救援現場。鲸豚擱淺海灘,存活機率極低,蒲冰梅的态度是,哪怕隻有一線生機,也要同死神賽跑。

等待:托舉海豚、保持濕潤

搶救病人要把握“黃金4分鐘”,海豚救援也類似。不是每頭活體擱淺的海豚都有機會得到救助站的入場券,人類善意的幫助也可能加速它們與死神的會面。

專業人員到場前,正确操作可以為海豚後續開展救治争取時間。海豚不是魚,不能全身泡在水裡,但需要保持濕潤。站在水中托舉海豚,露出呼吸孔,有條件的話,給海豚身上蓋一條濕毛巾、為它遮陽打傘。

遇到一頭擱淺海豚,救不救,怎麼救?丨世界海豚日

2021年7月,浙江台州臨海,村子裡的竹子、塑膠薄膜被收購而來,為擱淺的瓜頭鲸搭“涼棚”遮陽。受訪者供圖

如果用MBTI人格類型來形容海豚,它們一定是内向的“i人”,對外界環境極為敏感,密集的人群、強烈的燈光都可能讓它們出現應激反應,有時傷人,有時自傷。

感受到威脅時,尚有餘力的海豚會擺動尾部,橫沖直撞。如果靠近頭部,還可能被海豚咬傷。是以,托舉海豚時,要站在海豚呼吸孔後方、身體兩側,盡量遠離尾鳍與頭部。

此時,要小心海豚的應激反應。無力傷人的海豚,也可能進行“被動攻擊”,渾身發抖、排出褐紅色液體,如同血染大海,不少海豚在擱淺現場就因強烈的應激反應死去。為了防止海豚“活活吓死”,必要時也需注射鎮定劑。

蒲冰梅和三亞海昌生物保育中心的獸醫趕到現場時,這頭熱帶斑海豚(以下稱“斑斑”)已經在海裡嗆過一輪水,呼吸急促、無法保持直立,還時不時側翻,蒲冰梅心裡一緊,按照以往的救助經驗,這可能意味着海豚的某個器官出現了問題,情況并不樂觀。

不到8點,海灘上已經聚集了一批遊客,有人托舉海豚,有人在一旁圍觀,還有人舉起手機開始直播,蒲冰梅在第一時間疏散了人群。

轉運:自制擔架和床位

專業人員到場後,作為過路的遊客/漁民,可參與的救援過程已經結束,但海豚的搶救仍在繼續。

搶救病人有配置齊全的救護車,但救海豚沒有。現場确認海豚情況後,可以叫一輛貨車轉運。不過,不是每位司機都願意拉一頭随時可能死亡的海豚,接受車廂被海水沖刷腐蝕的風險,約車環節通常需要花費1-2小時。

運去哪裡救助?一頭大型鲸類長度可超10米,找到有升降平台的醫療池,以及足夠深度的養護池并不容易,海洋館、水産研究院、海産品企業養殖池都是目前鲸豚民間救助體系的重要支撐。2022年,浙江臨海市遭遇12頭瓜頭鲸群體性擱淺,一度征用了一個海洋館、一個濱海公園和一個海産品公司的養殖池來暫養和救助瓜頭鲸。

在海南,海南省農業農村廳認定了16家水生野生動物救助機構,海昌海洋公園内的生物保育中心也是其中之一。

疏散人群後,蒲冰梅第一時間約了輛貨拉拉。獸醫為“斑斑”采血、監測呼吸頻率,也許是因為身體過于虛弱,海豚沒有反抗,任由人們将它擡上用韌性材料制成的擔架布——藍絲帶定制了2米、3米和5米三種不同尺寸的擔架布,如果是身長超過5米的大型鲸豚,有時還得用上吊機。

用來拉貨的車,自然沒有海豚的座位。蒲冰梅在海灘借了沙灘墊、泡沫箱,加上用以保濕的浴巾,為海豚搭了張簡易的病床。

能活着進入救助站的鲸豚是少數。

海豚是小型鲸類,脂肪少,路途颠簸可能擠壓内髒。蒲冰梅還記得,2018年救助一頭侏儒抹香鲸時,就是在轉運路上目睹它呼吸減弱,直至咽氣。

遇到一頭擱淺海豚,救不救,怎麼救?丨世界海豚日

“斑斑”救援轉運現場。藍絲帶海洋保護協會供圖

救治:防止側翻、對症下藥

進入救助站的幸運豚,即将迎來保育員和志願者24小時的看護照料,但能否存活仍是未知數。

救助站隻是鲸豚回家前的過渡站,養護池的池水是直抽的海水,但鲸豚救助池很難模拟海豚真實的生活環境。為了友善體檢、給藥,池子底部通常有一個升降台,為失去遊泳能力的海豚戴上浮具後,保育員還需蹲在水池中時刻托舉海豚的身體,防止它側翻嗆水。

上午10點,“斑斑”順利抵達海昌生物保育中心,獸醫、保育員和志願者全程守在海豚身邊,在傷口處抹藥,喂護肝、護胃的藥品,虛弱的海豚沒有自主進食能力,就用灌胃的方式,把魚漿和糖鹽水通過連接配接管送進胃裡。

如果是海龜擱淺,隻要照個X光片,就能判斷體内是否有異物、骨骼是否受損等問題,但面對身形龐大的鲸豚,除了有限的B超、血檢和胃鏡,更精密的檢查難以進行,有的大型鲸豚脂肪層太厚,B超也難以探測清楚。

有限的醫療手段下,鲸豚救治隻能做到對症下藥,很難找準病因。有時它們狀态看似好轉,也會不明原因地死去。

距離擱淺過去12小時,血檢和胃鏡結果顯示,“斑斑”肺部充血、肝功能異常、胃部有2個小出血點。蒲冰梅觀察到,海豚恢複一定遊動能力,看上去狀态不錯。但到了3月17日淩晨,“斑斑”還是沒能在人類世界熬過48小時。蒲冰梅明白,遺憾是救援的常态,但依舊難以釋懷,“未來計劃把它做成标本用于科普,延長生命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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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3月15日,一頭熱帶斑海豚在三亞灣海灘擱淺,3月17日清晨離世。藍絲帶海洋保護協會供圖

放歸:尚無标準,可能再度擱淺

隻有極少數擱淺海豚能救治成功,回歸大海。

目前國内尚未建立鲸豚放歸的判斷标準,放歸之前,需要先由主管該鲸豚救治的專家評估,再向業務主管機關申請,最後由多方專家共同評估,判斷鲸豚恢複自主遊動、捕食、辨識同類等大海生存技能,方能擇日啟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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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内首例治愈擱淺印太瓶鼻海豚Chess放歸大海。藍絲帶海洋保護協會供圖

2022年4月,一頭印太瓶鼻海豚Chess擱淺在海南島西海岸的昌江棋子灣,經過長達11個月的救治和野化訓練,最終在海花島附近外海放歸,這是國内首例擱淺印太瓶鼻海豚救治成功的案例。

“放歸地點經過專家組評估,選擇了食物豐富,人類活動幹擾較小,有同類動物存在痕迹的儋州外海,但海豚脫離了人類保育環境,仍然存在再次擱淺的可能。”蒲冰梅說。

放歸Chess時,為了标記身份,研究人員在它的背鳍上植入帶有GPS定位功能的電子晶片,當它浮出海面呼吸,人們就能收到晶片發送的信号。意外的是,早晨放歸後,當晚衛星信号就出現在近岸,第二天,漁民把再度擱淺的Chess送回海中,但到了第三天,Chess再次回到近岸。2023年3月3日,藍絲帶相關從業人員趕到昌江附近海域,把Chess從海裡撈起來,又把船開到了20海裡之外重新放歸。

蒲冰梅偶爾會想起這頭曾經和人類相處近一年的海豚,它找到同伴了嗎,還是飄向了另一個無人的岸邊?也許是信标脫落,後來,沒有人再見到Chess的蹤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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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肢領航鲸“海棠”目前仍在三亞海昌生物保育中心接受救治。藍絲帶海洋保護協會供圖

反思:為何擱淺?了解遠遠不夠

直到熱帶斑海豚離去,人們依舊不解它擱淺的真實原因,隻能從解剖的遺體推測,可能與食物不足、體力不支有關。

中國科學院深海科學與工程研究所的研究顯示,鲸豚擱淺原因複雜,可能和動物自身受傷生病、饑餓、年老、迷路、自然死亡有關,也可能受洋流、潮汐、地形氣候、地磁異常等自然環境因素影響,還可能由人類活動導緻,如海洋垃圾污染、漁業資源減少、船舶撞擊、噪聲污染幹擾鲸豚導航系統。

由于小型鲸豚分布在近岸,和人類活動交叉密度更大,漁業資源過度捕撈導緻海豚食物短缺,已經成為影響海豚生境的最大威脅。2016年以來,海南平均每年報告5-15次鲸豚擱淺事件,已知物種中,最常出現擱淺的就是熱帶斑海豚,占18.4%。

蒲冰梅認為,鲸豚救援成功率低,一方面是因為救助條件不足,鲸豚擱淺是突發事件,沒有固定的救援人員,缺乏完善的救護裝備和專業的救助機構;另一方面是人類對鲸豚的了解太過有限,相關科學研究不足,很難及時找準擱淺鲸豚的病因有效施治。

生還幾率渺茫,為什麼還要如西西弗斯般做救援的“無用功”?蒲冰梅時常被問起這個問題。她承認自己在救援失敗後湧起的無力感,但每當接起求助電話,樸素的情感又占據上風——萬一救活了呢?“哪怕救不活,也是一次有益的嘗試,為積累鲸豚救助經驗、探明鲸豚擱淺機制、了解海洋生态環境作出努力。”

遇到一頭擱淺海豚,救不救,怎麼救?丨世界海豚日

對侏儒抹香鲸“藍寶”進行病了解剖,發現其胃内有大量塑膠垃圾。藍絲帶海洋保護協會供圖

2023年,侏儒抹香鲸“藍寶”在三亞角頭灣海域擱淺,經過約28小時、100多人次的接力救治依舊未能存活。專家解剖後發現,藍寶體内堆積了大量的塑膠垃圾,包括一次性塑膠杯和一張長40cm、寬60cm的塑膠薄膜,這讓它無法進食。傷痕累累的藍寶,體内還孕有一頭剛成型的鲸寶寶。

同為母親,蒲冰梅感到痛心。藍絲帶長期開展海岸線垃圾污染調查,2023年三亞海灘撿拾資料顯示,塑膠垃圾占總垃圾數量近九成。這些塑膠制品進入海洋,可能被海洋動物誤認為食物,或是分解為微塑膠被海産品吸收,最終影響的是人類自身。

對待離世的海豚,蒲冰梅也希望像對待人一樣,維護生命最後的體面。2019年救助的短肢領航鲸丫丫死亡後,蒲冰梅到附近集市買了一條柔軟的毛毯,把丫丫包裹起來,不希望遺體摩擦受損。

這已經是人類能為擱淺鲸豚做的為數不多的确定之事。

遇到一頭擱淺海豚,救不救,怎麼救?丨世界海豚日

梁淑怡 | 制圖

南方周末記者 黃思琪

責編 汪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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