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 湧
新問世的長篇小說《紅地毯》，是如今接力登場的中國知青文學舉旗手孟翔勇繼《空中花園》《地主的女兒》《大女孩》等之後第N部大部頭。一位出道較早、斬獲不菲的資深作家，孟翔勇已活躍文壇數十年，先後擔責魯迅文學院少年作家班和北京大學青年作家班當過班主任，編過教材，授過課，既盡心盡力地動口以教導成批後進，亦擅長不誤時令地動手耕耘一塊心田，擁有一輪輪收成豐饒的“嘉年華”。一部《紅地毯》，作者叙事娓娓道來，懸念疊起，滾珠濺玉，情景交融，鮮活生動，各色人物均具呼之欲出的個性鮮明，顯然，他筆功拔萃已抵圓熟之境，一卷新作令人讀趣不衰，好書！
一部《紅地毯》主旨何在？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百人百解。借助已故作家張潔短篇小說名篇《愛，是不能忘記的》的篇名說開，孟翔勇長篇小說《紅地毯》給人留下的深刻印象則是“愛的跋涉，挺不容易”。盡管，書名已傳遞出着“大團圓”或“小團圓”如意結局的明白資訊，但是，作者寫俗事并不俗套，通往結局的路徑則是一段段身不由己、事不從心的變幻莫測的坎壈之途，豈止一步無法登天，恰似青雲不可直上。那些十八層地獄底挖煤、刀尖上讨生計的無可奈何，一度構成生不逢時的一代知青們的“宿命交響曲”，一幕幕場景宏觀、“主題先行”的悲劇彩排，能置身事外的幸運者僅屬百裡挑一，剩下的歸于大機率的百分之九十九，唯有聽天由命地踹行九十九道拐，一種千遭百遇後才赢得的“圓”，天定有着一言難盡的不凡來曆。這部小說的看點，與其說是披紅挂彩的“圓”，不如說是一條左彎右拐的灑滿汗滴、淚點和血珠的“路”。筆功“在路上”，既是孟翔勇當下依然矢志不渝的追求狀态，也是他心血結晶一部長篇小說所演繹的辛苦遭逢。毋庸置疑，《紅地毯》具有高難度系數，作者不短缺“真的猛士，敢于直視慘淡的人生”的超凡定力，以自己書寫的不輕松，奉獻讀者閱讀時痛與快、悲與歡、思與悟同在的共情文本，兼具文德、文膽、文質、文功，可謂難能可貴。
孔學成與秦舒雁，謝長順與吳桂榮，林金鎖與俞二紅，隋成實與莊小岩，四對“有情人終成眷屬”的“老來伴”，人與人之間，家與家之間，人與家與社會之間，人與家與時代之間，此中有彼，彼中有此，帶有濃郁曆史背景的結構性沖突及因之鑄成和跌宕起伏的社會戲劇，經由“史無前例”又勢不可擋、乃至荒誕不經并橫蠻無理地接踵而來的“誤”、“誤”、“誤”，其間穿插無以計數的前程莫測、聚散無憑、生死未蔔的“錯”、“錯”、“錯”，作為在場的目睹者、親曆者和見證者，作者無須捕風捉影的尋蹤覓迹，隻須把曾經盡數領教過“切膚之痛”轉換為藝術再現，把一段段經曆和盤托出，讓一個個人物躍然紙上，當然，這些都特别考驗作者駕馭紛繁複雜、删繁就簡、去粗取精、去僞存真、化虛為實、化實為虛的藝術功底，從某種意義而言，作者奉獻的這一部傑作足以在衆多出版物中脫穎而出，它獨辟蹊徑訴說年輪與命運，謀篇草蛇灰線，書寫舉重若輕，冷幽默式地譏嘲調侃終将剝脫色彩與破敗坍塌的泥塑木雕，漫不經意地鞭辟入裡，把司空見慣的悲歡離合描述得或如一道道風雪交加的悲怆風景，或似一弧弧雷雨洗空的七色彩虹，養眼，養心，怡情，怡神，以一滴喜淚犒勞千串悲淚，以一朵否極泰來的華美綻放去烘托笑在最後的幸存者，以睹著知微的藝術魅力去激蕩讀者心弦，引發會意共鳴。
《紅地毯》筆涉的人物際遇，有一波三折的九曲回環，叙事的情溫亦有忽升忽降的冷暖落差，語及寒徹入骨之境作者每每留下頓失滔滔的費解與懸念。為什麼？隻要跋涉過那一段段不堪回首的峥嵘歲月，誰能避免宿命前定的前後倒置，以及南轅北轍的事與願違。不是嗎？迎接朝陽卻誤墜黃昏，滿懷期冀卻偏偏得去清掃一地幻滅灰燼，饑腸咕咕地高喊口号，一窮二白地歡呼雀躍，什麼樣的苦寒沒經曆過？什麼樣的尴尬沒體驗過？一個個滑稽年代被動出場的滑稽角色，一幕幕的戲劇看得熱淚汪汪，驚惶失措。在“破四舊”與“立四新”的宏大叙事中，社會層面的“思想”、“文化”、“風俗”、“習慣”盡數變得不倫不類的面目可猙，革文化的命，革人的命，革人性的命，革道德的命，革常識的命，劣劣挽手，惡惡搭肩，法制秩序已蕩然無存，各顯神通的“八仙過海”，各施手段的“狠者為王”，各尋門路的“适者生存”，終于劇情失控演變為一擊擊濁浪滔天的禍世浩劫，成千上萬的青少年被潮流裹挾，登出學籍，逐出城市，投身荒莽，等到回望風雨飄搖的動蕩青春，凸現一串極具黑色幽默特征的宿命關聯詞：被無辜，被耽誤，被垮掉，被沉淪，被毀滅。逆流而上的自救者、奮進者、成功者與登岸自救的逃逸者、僥幸者僅是區區少數與例外。縱目一望哀鴻遍地，驚愕物是人非，驚惶人面獸心，縱是一室同居、一院進出，街坊鄰裡形同陌人，彼此設防，人人自危，豪橫彈冠相慶，良善愁眉不展。在“大公無私”喇叭聲中，處處密布互相算計的陷阱，時時潛伏暗箭射背的危機，兒子造老子的反，女兒挖母親的坑，為人婦吃裡扒外，為人夫偷雞摸狗，主要沖突、次要沖突、内部沖突、外部沖突，朝朝暮暮面對數不勝數的傷身矛，怎覓苟安一隅的護身盾？如此的荒誕不經的嚴峻現實，假使誰曾見識過，聽聞過，便對《紅地毯》年代背景不再陌生，衆多人物形象不再疏離，頗有幾分似曾相識、一見如故的相憐與相惜，也更能了解兒女貪财套利居然與父母對薄公堂的惡之源。如此，作者冷峻的文筆，寫人也寫世，及表也及裡，入骨也入心，具有燭照世相與力透紙背的透徹诠釋的表現力與感染力，那些欲說還休的抑揚，欲言又止的頓挫，吸引讀者伴随着追憶、追蹤、追問一行接一行的讀下去，對有悖常理的一切均可得出一個個合理的邏輯答案。
良善永不泯滅，希望永存民間，這無疑是作者懇誠向讀者講述的一個接一個質樸故事和客觀事實。《紅地毯》重點描寫的四對“老來伴”，幾乎個個有一番跌跌撞撞的不凡來曆，誤解、委屈與磨難像鬼魂附體般折騰不止，糾纏不休，揮之不去，驅趕不走。其中，隋成實與莊小岩是打破孔學成與秦舒雁平靜歲月的第三、第四者或第三、第四方，孔學成與秦舒雁既是被污損、被損毀的無辜者，亦是被解脫、被成全的受益者，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義與不義，人力難于掌控的善與不善，構成了故事的多元化、多樣化與人物的多側面、多層面，家家有一本難念的經，戶戶一堆算不清的糊塗賬，孔學成與秦舒雁的推己及人的寬容與将心比己的忍讓，令人動容地絢放出一道溫良而高貴的人格光麗，不僅化解了隋成實與莊小岩的尴尬窘境，并且使他們受益、受惠，為他們洗心革面走上自新之路做了無言鋪墊與無私提攜。孔學成與秦舒雁是作者着墨最多、最濃的兩個人物，他們一起挺過了欲哭無淚的憂患和走投無路的絕境，又被無常支配各奔東西，陷入了同床異夢的家庭沼澤，他們守持“甯可人負我，不可我負人”的立身底線，任憑錢财散失、親情迷失也從不丢失“舍身飼虎”的無我、無畏、無悔，甚至不在乎自己放過與成全負心、負己的反目為仇的什麼人，表面上他倆有自傷、自殘的愚蠢，實際折射的是一種可遇不可求的大境界，可敬不可辱的高潔人格， 以及江海之是以永不枯涸并得以自成其大的不拒涓細、不計清濁的大智慧。收獲遲來的愛的謝長順與吳桂榮、林金鎖與俞二紅兩對夫婦，他們都有要靠靠自己的骨氣，從來捧出一瓣真心、一副熱腸處事待人，善者不虧，仁者無敵，他們在飽經憂患之後蓦然回首，才驚喜地發現閃亮身畔的笑臉最真亦最珍，有了這一天，歲月烏雲經陽光一照即刻鑲上金邊，過去付出的所有勞頓與疲憊獲得了加倍償還。
孟翔勇富有叙事天賦，他擅長音量不高的講故事，從不強詞奪理的論短長，他的人生哲學化作了故事中的感人情節、微妙細節和俠義血熱與利他情溫，他的作品是有字之書，亦是無字之書，隻有閱曆飽和、識大知微、感悟深沉的時代親曆者和才識過人者，方能創制“神形兼備”的傳世之作，做到“合二為一”的叙事達理，看得透，寫得好。從這個意義上講，作者成功地塑造了一組組塵滿面、鬓如霜的過來人，真實還原了一幕幕湮沒風煙的舊場景，再現了一群非典型人物的典型運程，莊重勝任地充當了一個時代的代言人和一代知青的立傳人，他不負衆望地以一個在場人、當事人的身份，為寄予懇誠期待的讀者們，奉獻出一部嘔心瀝血寫成的别具一格的懷舊書，使自身的文學創作躍上一個今日文壇的新層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