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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處人間煙火裡,都曾催生一段喋喋不休的記憶與思考 | 夜讀·傾聽

作者:文學報
每處人間煙火裡,都曾催生一段喋喋不休的記憶與思考 | 夜讀·傾聽

文學報 · 此刻夜讀

每處人間煙火裡,都曾催生一段喋喋不休的記憶與思考 | 夜讀·傾聽

大地幻影

每處人間煙火裡,都曾催生一段喋喋不休的記憶與思考 | 夜讀·傾聽

發生在大地上的事,由時間來承載,由泛舟于時間之河的人來記錄。每個人所見的吉光片羽,都構成了曆史的一個側面,都擁有其意義。在散文集《大地幻影》中,作家鄞珊留存了屬于個人的記憶,以及她所望見的人、物與世界。作品中既有描摹人物鋪展物象,更有對内心的雕琢,每一處人間煙火裡,都曾催生一段喋喋不休的記憶與思考。

依然銅鏡(節選)

在收藏家琳琅滿目的古瓷器裡,觀音尊、日月罐、鳳尾瓶、卧足碗,高矮大小起伏,指揮着我的視線起起落落。眼睛到心裡不斷轉換着,是謂欣賞,這是眼睛的盛宴。

鈞窯天青釉和一衆窯變的明麗器具中,一面銅鏡的古舊顔色襯墊在裡面,我的手繞開那些收藏家引以自豪的汝窯鈞窯,小心翼翼地把躺在瓷器後面的銅鏡搬出來。兩手捧着,沉甸甸的,正面端詳着,又翻過背面,有刻寫的小篆在圓心的正中間。收藏家轉過頭來,斜睨着這面鏡子,丢給我一句:“嗯……這個是宋的。”

我大喜,手裡的銅鏡也跟着顫動着,我叫道:“陳三磨的銅鏡應該就是你收藏的這種鏡子。”同行的畫家們甩來遠去的笑聲,我們此次來收藏家鄭生這裡做客,是專門參觀他收藏的古瓷器,私人的藏品友善一飽眼福。以收藏瓷器著稱的他值得稱道的瓷器正在他手裡把玩着,他滔滔不絕地介紹着每一件經手的寶貝,我神思突然指向這面銅鏡實在有點突兀。大家發現我跑偏之後也不管我了,他們繼續跟随鄭先生穿行下一間藏館。

我看着手裡的銅鏡,音量加大,卻沒追上他們的後影:“書生陳三也是宋代的啊!”我與密集而空蕩的展室對話,遺下一廳瓷器和這個銅鏡。

我還沒看懂鏡上銘文,需要好好辨認。雖然銅面很光亮,但照出來的感覺自然與我的期待相差甚遠。想來潮劇的細節很具有生活化,“磨鏡”在我們的時代已經消失,可是,磨刀、磨膠刀(剪刀)等行業在我小時候還是存在着,有的農村旮旯至今還有,隻是已經是鳳毛麟角了。

玻璃鏡子入世之後,銅鏡便完成了它的曆史使命。而已成藏品的銅鏡,卻映出一個曾經的時代和情景。銅鏡需要隔三差五地打磨,是以才滋生了磨鏡的行業,就像刀子一樣,它們也是家裡必備之物,隻是銅鏡比較小資了些,平民百姓不一定擁有。

陳三雖然是書生,在其時是令人敬重的文人,在封建禮教禁锢的時代,卻也隻有借助磨鏡這個低微的行當和手藝,才能潛入富得流油的黃府,才能看到心心念念的意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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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人磨鏡圖(局部)

不由你想不想聽,潮劇的喧嚣準确地嵌入我童年的生活。那是其時城鄉現代化唯一的配置:播音,也叫廣播。播音一響,睡覺着的耳朵也必須灌進它嘈雜的音質。我不得不接受來自地方劇種“潮劇”反複的灌溉:拖沓的唱腔和花旦老生青衣的一衆出場。可以叫不出外婆家的兄弟姐妹的族稱,但能準确地說出《藍關雪》韓愈和韓湘子的對應關系,金昌和金花兄妹和嫂子發生的各種故事。《荔鏡記》裡五娘和益春的瑣碎日常我都能細說。

潮劇《荔鏡記》從我待在母親肚子裡便需着它們“叮叮咚咚”地敲打出婉轉曲折的人生故事。我的耳朵從懂事起便讓陳三的小生唱腔騷擾着,一直繞到我中年的評論文字中——人生的轉變也是如此的戲劇性,我們很容易走到自己的對立面去:從别無選擇地接受,到自己主動找戲曲劇目來聽、來欣賞,越發品味到其中的無窮奧妙。

“砰”的一聲,珍貴的古銅鏡落地,這是黃府的傳家寶,價值連城,古董這東西與米價不一樣,它有主觀的數字,虛高虛胖。賠?恁是一個普通百姓都無法承受的一筆錢,何況是這麼一個承載着諸多曆史文化功能的銅鏡,在商人黃員外嘴裡,它是一個寶藏。這個書生,在“富過員外”的商人那裡的這面銅鏡,完全可以抓去官府,可以入刑。

失手的陳三驚慌失措——潮劇裡的著名潮汕鑼鼓鼓點淩亂急促,三弦琵琶加緊地“催”,繞出破碎的銅鏡和陳三驚慌無助的心境。音樂在舞台是如此重要,特别是隻有聽覺的廣播,憑着弦樂和打擊樂器,愣是要把各種情節和物品表現出來,想想真是一門高超的藝術。黃府這面銅鏡擲地“哐當”的一聲,讓陳三以三年為奴的時間作為代價,自此進入黃府,進入為情而被奴役的漫漫人生路。

在我的畫展開幕後的茶聊中,畫家黃亦生又滔滔不絕講述着他引以自豪的故鄉:泉州。末了他不忘補充上故鄉标志式的曆史人物,也是我們舞台上的戲劇人物:“泉州啊,就是陳三的故鄉,那個故意把銅鏡摔地上的書生陳三。他太聰明了,隻有這樣摔破銅鏡,才能進入黃府做奴仆,才能與五娘見面。”

“哐當”一響,明朝那面銅鏡摔在地上響亮的回聲,重重撞擊在我的心中。潮州城的黃府悄無聲息,寂靜如對岸的筆架山,沒有三弦琵琶筝的伴奏,沒有銅鼓的急錐,《荔鏡記》退成了一幕陳舊喑啞的背景。

故意啊?一個謊言,當我走了年少無知,走過了青春夢幻,在這波瀾不驚的不惑中年,此刻這面銅鏡卻在我面前摔得粉碎,那戲劇背後的真相:陳三是故意失手摔碎銅鏡的?!

潮劇《荔鏡記》第一幕。鑼鼓喧天,敲打出喜氣洋洋的熱鬧潮州城,潮州府城剛過完大年,緊鑼密鼓地推向熱鬧高潮的元宵節:元宵好花燈,燈下看佳人。“潮州八景好風流,十八梭船二四舟……”

街上遊人如潮湧,對對魚燈遊龍轉。一年一度元宵夜,敲鑼打鼓鬧春蕾。出閨門,喜不盡,眼前景物盡清新。大街上紅男綠女多歡樂……

我喜歡這樣的潮劇,舞台美術極盡奢華,音樂調動了所有樂器,比起《秦香蓮》《井邊會》《十五貫》有趣多了,沒有人強迫孩子們去看戲,相反,為了能蹭在大人身邊看戲,孩子們得争個哭天動地。但是,凡去得戲院,就必須為這些無聊冗長的唱腔和寂寞的戲台強打精神。隻有《荔鏡記》不同,一開場,鼓樂齊鳴,各式戲服的紅男綠女粉墨登場。跑龍套的幾乎在此時全部走過場,劇組有多少人基本在此刻可以數個究竟。我能認出那些跑龍套的人等會又換身什麼衣服變成另外的角色出來,那些走過舞台的臉孔被我印證出來,是小孩子們看戲的意外收獲,成人的世界絲毫不能體會這種發現帶來的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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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劇《荔鏡記》

潮州城,那個煙雨蒙蒙的潮州府,就在并不遙遠的北面,既然叫“城”,就有城牆的,斷壁殘垣,有些是明朝留下來的。我在潮州城邊讀書時,黃府的繁華也隻有在戲曲裡,與我一樣,看着城裡的煙雨潮州。“去趟潮州城,三日哙不行。”意思是鄉下人去一趟潮州,回來講了三天三夜都講不完。

潮州城還有好多講不完的故事,比如陳三,比如五娘。

潮州城是粵東城鄉老百姓羨慕的地方,在明朝時經濟、文化都很繁榮,可是黃五娘卻跟随陳三從潮州城私奔,去陳三的家鄉福建泉州,跟他們一塊走的還有益春。那個漂亮的丫鬟益春,忠心耿耿的丫頭啊,貼心貼肺,當牛做馬跟随阿娘(潮劇裡稱女主人為阿娘,可不管結婚沒),為阿娘傳書,五娘與陳三定情的那對紅彤彤的荔枝,便是一益春在樓上代五娘往地上抛擲的,為什麼這事還要益春代為呢?玉指不沾陽春雪,作為小姐什麼事情都是需要躲在背後的。可是,知書識理的小姐,書看得多心眼也多了。五娘懷疑丫鬟益春跟陳三也有私情,于是趁着私奔的路上“掉鍊子”,半夜裡就把益春給抛棄了。

陳三和益春真的有私情嗎?

“哪沒有?!益春還腆着大肚子!懷着陳三的孩子。”捧着潮州歌冊的外婆和一幫老太太都笃定:益春有陳三孩子了,這是歌冊裡唱詞有寫到的。

不是歌冊的哭叫聲卻在我們學校裡。

“我哪知道他随即就搞了這個不要臉的女人,我們剛結婚一年,我就發現了。”跟自己丈夫外面的女人吵完架到達學校的楊老師大哭來,一抵達就癱坐在椅子上,哭天搶地。她在上班途中路過那個女人門口,那個丈夫養着的女人,竟然“仗勢欺人”,站在街上攔住了她,兩個人在街上打了一架。

楊老師鼻青臉腫的,哭啼啼到了學校。以前的她,也是每天哭腫了眼睛,因為跟男朋友(現在的丈夫)的戀情,與父母僵持,楊老師是非他不嫁,這麼跟父母奮争就是十一年!

“十一年哪!”她嘴噓着,“我到現在都跟父親沒來往,就是因為嫁給他,父母都不認我了。”

有情人終成眷屬了。隔年生了孩子,同時也發現丈夫在外面有了一個女人。一面銅鏡翻過來,她又開始一波新的抗争……

同僚們聽着歎息,不斷搖着頭,大家看着她,看着她不久前的哭鬧,現在的哭鬧……當世界反轉時,戲劇該如何敲響鑼鼓,該如何讓三弦琵琶筝彈撥出疾驟的風雨?不是身後族人的追捕,而是中途的背叛。我們不懂愛情,不懂人間的仁義,當我們懂了,人間依然日升日落,風聲雨聲蛙聲,我們能讓一聲鳥鳴停止嗎?

無法停止的是五娘的腳步,和身邊益春、陳三又一輪風起雲湧的故事,每一頁故事翻過,又是一場貌合神離、刀兵相見的故事。

私奔,私奔途中,需要一個出局:丫鬟被遺棄。

益春的命運如此悲涼,我無法原諒那被陳三背叛的黃碧踞——五娘。潮劇中那個演益春的演員非常漂亮,比演五娘的演員漂亮多了。多年後,我知道那個主角五娘是著名的潮劇演員姚璇秋,我竟然在三十多年後向她約稿,她回憶潮劇生涯的文字中,我努力尋找《荔鏡記》中黃府裡五娘的身影。而那個漂亮的益春我至今不知道演員的名字,她不是主角,可是,我們人生最初的認知卻是如此器重她。時過境遷,我們的愛和恨改變了。

時間若有記憶,我們是否該痛罵陳三呢?

我不曾遺忘益春,那一段故鄉和童年的記憶中,我們隻有戲裡一根筋,别無他念,我惦記着在黃府當婢女的姿娘仔益春,一個青春女子孤苦伶仃在他鄉,或是說荒郊,她怎麼活呢?

我纏繞了多少年的結,總需要解開,不然,人生路上的善良如何渡過橋,如何翻越山和水?

我非要讓益春有個歸屬,我這樣纏個沒完沒了,即便是歌冊說辭,也無法讓我相信命運可以那般安排,我非要這幫老太婆們給整出個子醜寅卯來。外婆一輩子走不出一個小鎮的見識,不代表她可以繼續相信這樣模棱兩可、活着說沒讓人滿意的結局,戲曲,在于可以不斷改編。

“益春啊?她最後還是有個好的歸宿。”外婆終于言之鑿鑿說,益春在荒野中,遇到了一個出來打獵的獵戶,獵戶收留了她,把她帶回家,想想益春這麼漂亮的女孩子,哪愁人家不要他?最後成獵戶的老婆,過着人間煙火日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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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這樣給益春安排的結局基本令我滿意。雖然她每次的回答幾乎都不相同,估計她自己都忘了上次說的,有時她說益春來到一個村子裡,村裡人可憐她,給她找了個婆家;有時又是農夫帶回家了。反正她生活幸福。

當然,每次我都不忘提醒外婆,上次的說法是什麼樣的,然後與外婆一同把不那麼滿意的結局修改得更妥帖安心些。每個卑微的人,比如益春,應該有歸宿:益春有了自己的家,他們男耕女織,或是男打獵女打理家務。

這樣的人間煙火便不再有故事了,尋常的日子也就沒有進入戲曲裡了。

人間依然有吵架,吵架是每個家庭和每個凡人都必需的,就像楊老師,那麼超凡脫俗,卻一下子就跌入市井的谷底。楊老師嘛,誰都認識,那個敢跟家裡頂撞、非某個男人不嫁的女子,驚天動地的愛情一轉就落入了俗套。

楊老師每天都路過那個女人的門口,不知是那女人找她吵還是她找那個女人吵。這幾乎成為一種街景,吵架容易吸引無所事事的街坊,而為了一個男人吵架,更是一場值得期待的市井八卦。

楊老師身邊的女兒也跟着哭哭啼啼,每天母女倆就像從一個羅網又走向另一個羅網,每次來到學校辦公室,坐下便涕淚俱下,痛說革命家史:我們十一年的戀愛啊!沖破層層阻礙,才走進婚姻的。誰知道婚後這個他又跟這個女人勾搭上了……楊老師怎麼也想不通,拐不過這個彎。當然,哪個女人都接受不了,隻是這個轉折也太過戲劇化了。作為隻有旁聽分兒的小女孩,我愣是不明白,分水嶺就是結婚。改變人的也是婚姻。

女人的人生隻分“婚前”和“婚後”。婚前一切都是天藍藍水清清,婚後便山河巨變。大家跟着安慰,跟着歎息,一塊編織着一個道德的羅網:世俗的觀念和該接受的譴責。楊老師最後怎麼樣,好像不需要交代後面的故事,人不是一直生活着,悲歡離合,然後就奔向塵土去了?

戲曲裡,每個故事、每個人物的結尾應該給個很好的安排,滿足我們人間的願望。益春這結局和五娘的結局,也不是長長杳杳的潮劇舞台給我的。是以,我必須給潮劇的結局作一個滿意的改寫,或是重編那些堵心的故事,讓它朝人間更值得的方向走去。來自語言的叙述,在我的文字裡再三修改,再三重建。

外婆們的口口相傳,被我的文字承載,每個字敲定得幹脆利落。

隻是那些疑惑頓生的問号,需要自己以人生經驗才能得到答案。陳三不是喜歡五娘嗎?怎麼暗地裡就喜歡益春了呢?就像我開始是不喜歡潮劇,而中年卻如此沉迷了。究竟是人之初的真,還是經曆滄海之後的容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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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幻影》

鄞珊 著

中國文史出版社

新媒體編輯:張滢瑩

配圖:攝圖網,資料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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