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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去皮子街

作者:HANS漢聲
不要去皮子街
不要去皮子街

“你這麼靓不要錢”

漢口長大的伢,從小就被再三囑咐:哪裡去玩都可以,就是莫去皮子街。

為什麼不讓去皮子街?我整個少年時期都是懵的。現在皮子街要拆了,我倒是不信邪了,一定要去看看。

過硚口路走到解放大道和京漢大道交彙的三角尖,就是皮子街,以前算是鐵路外的邊緣地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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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個國小同學,高中讀二十六中,出校門過個馬路就到了皮子街。他說皮子街是好地方啊,網吧岔進,遊戲機室藏在民房裡,便宜小吃數不清,各種口味的過早還有宵夜店。

住硚口的大姨也不讓我去皮子街,但她自己是皮子街常客,來我家串門帶的春卷、藕圓子、烤雞、琪瑪酥、綠豆糕都很好吃,一問,“皮子市場買的。”

不要去皮子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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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子街、皮子正街和皮子後街,籠統都算皮子街,老硚口也不一定分得清。

皮子後街住家,連着仁壽一二三四五巷,私房密集,電線交錯,最窄的過道隻能一人側身過。皮子街本街,街坊居家做小生意,補衣服、賣炒貨、開遊戲機廳、修皮鞋……

最熱鬧的是皮子正街,從京漢大道通向解放大道,中間有塊拱形牌坊,赤金色大字寫着“皮子市場”,現在是小吃和尖貨的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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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後童年吃過的零食都能找到,琪瑪蘇、貓耳朵、老蛋卷、雲片糕、落口消……好幾家店賣,還能貨比三家。一家冷批店隻賣老雪糕,什麼香芋蛋筒、鳳梨旋風、蜜瓜冰、老綠豆樣樣俱全。

更有意思的是過早小吃,全國各地的風味都有,十塊錢就能飽餐一頓。每一家店,都藏着一個外地人闖漢口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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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老面饅頭店,這家的窩窩頭許多人開車來買,是玉米曬幹手磨制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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椒鹽風味雞脆骨,10塊一大份。雞脆骨對面的雞冠餃,口味是純正的老武漢味,兩頭酥,中間一點蔥肉調味。

揚州包子在一間瓦房裡開了二十五年。一對夫妻經營,清早現做,口感松軟帶湯,價格比超市便宜一塊。

夫妻倆來自安徽農村,“皮子街以前好亂。”老闆娘說,多年前她經常看到街上有人搶包包打架。每次好心街坊都勸她千萬别出聲。她買了幾把鋼筋鎖,把店門、窗戶和收納櫃鎖得嚴嚴實實。“後來好了,謝天謝地。”

我問她,隔壁仁壽路好些,人流量也大,怎麼不在那邊開。她堅定搖頭,“那邊都是本地人,我們混不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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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上剁馍店味道傳統,還賣酒香味很濃的米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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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街坊說,賣清水粽的老闆是良心商家,粽子是每天用荷葉現包的。

重慶牛肉小面開得更久,近三十年。這家店是二十六中學子青春回憶,也被美食部落客譽為武漢最正宗的重慶小面之一。油辣子由老闆自炒,用川渝運來的石柱紅和火箭頭兩種辣椒混合,入口熱烈。

熟客說,老闆是萬州小夥,脾氣犟,有人嫌他面辣了,他就說“愛吃不吃”。這股犟勁反而在皮子街混得開,現在萬州小夥四十多歲了,學會了熱幹面湯粉炒花飯,重慶小面仍在菜單第一行,專門備注(麻辣),就是不改。

相比之下,潮汕腸粉的老闆娘身段就要柔軟一些,她從潮州來皮子街第一件事就是學着做剁椒醬和泡蘿蔔,總有嫂子買菜專門彎過來光顧。她也蠻懂皮子街,泡蘿蔔裝在幹淨罐子裡好像要賣個好價錢,街坊問價她就說“你這麼靓不要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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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松弛的當然還是本地硚口土著。炸春卷藕圓子的丁總留着港式三七分。他家上一代是國營工廠的,他沒進廠,街坊們說他是個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班子,“不然怎麼到皮子街來?”

他的攤子的确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有時候天氣蠻好,他不出攤賺錢,要克江邊曬太陽。”然而,丁總的春卷炸得是真好,地菜配肉、酥脆程度都剛好,又便宜,總有一堆小孩守着鍋吃。丁總每個“曬網日”,他老婆的電話會被街坊打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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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總炸的藕海,一定要守着鍋邊吃一份。

時至今日臨近拆遷,皮子街依然保持着它最原始的活力,街面上還有初來乍到的商販挑扁擔打遊擊,挑婁上蓋着布,一揭開一籃活“蹦蹦”(青蛙)呱呱叫。一隻活雞啄開麻布袋露出頭透氣。比野芹菜還野的菜,扁擔隻知道鄉裡土名字,“狗尖”,也不知道能不能吃。至于什麼狍子肉、烏龜……過過眼瘾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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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給漢口人一面牆,他就要在牆上開個洞做生意,皮子街背巷就是這樣。電線上、民居窗戶上附着着數不清的紙殼手寫招牌,家家戶戶開門迎客。走兩步就是一個理發店,凳子邊就是師傅自己的洗臉盆和床,理發一律十元。

住家人的小生意,就是老百姓伺候老百姓,日子好混,大家開心,賺點小錢。巷子裡的大媽曬個太陽,也要在身旁放一張紙闆:“打扁”。莫怕,别個隻是要幫你打褊。

家裡的縫紉機搬到街上,貼一張收款碼也是營生,再有個熨鬥就可以幫人熨衣服。打毛衣的打的是童裝,打好了就賣給皮子正街上的童裝店。還有個嫂子擅長包餃子,仁壽路幾家宵夜店的老闆專門過來請她代工鍋貼生餃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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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在是太懶,那就買兩個投币洗衣機,家門口一放,靠天收。

到中午,饑腸辘辘的中學生走過來覓食,一對老夫妻做家常菜,用鐵盒裝好,豪華便當十五塊,有粉蒸肉、青菜、排骨,還有銀耳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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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爹們紮堆在巷子裡修皮鞋、換拉鍊、修櫃子、打凳子,同樣是用紙殼寫招牌,挂在電線上邊。有生意來了隻見招牌不見人,找一圈,人在路邊打撲克呢。

沿路牆上寫着麻将桌轉賣資訊。一個路邊洗菜的阿姨吐槽,在家開麻将室隻能虧,弄飯要好吃,缺角要陪打,“皮子街多的是天天玩牌的晃晃,幾天的刀子錢(台費)一場輸光還有多的。”她似乎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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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子街一路能聞到酒香,很多人在巷子裡釀酒賣酒,老米酒甜米酒稻花酒黃酒雜糧酒,按斤稱。甜米酒我買了一份,回去沖蛋酒挺好。

有個酒老闆說皮子街釀酒有淵源。我功課了一下,1910年,法國人在這附近開辦康城酒廠,到後來,黃鶴樓酒廠也開在附近,街坊從小到大習慣打酒喝。

有一家人貼出 “蛇毒風濕”的招牌,号稱腳氣痛風、多年胃病到半身不遂,統統都能用蛇毒來解,牆上畫着一條毒蛇。

在家開小賣部的最多,有的招牌都沒有,隻把門開着,一個老頭躺看電視,門邊有個小櫃台,裡頭放着幾包煙、幾瓶水和零食。賣不賣得出去不重要,在皮子街,做生意是一種身份,沒有生意就不好混。有的小賣部暗藏玄機,背後暗房隐約露出一隻遊戲機搖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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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小生意的無形中照看鄰家瘋追打鬧的小孩,兩個小朋友玩鬧逐漸危險,就被街坊勸止。

每條巷子都能碰到一個洗雞蛋的老太太,一洗一下午。皮子街十幾家雞蛋批發店,賣各種土雞蛋,特别受歡迎。雞蛋太多菜販都洗不過來,就出錢托街坊洗。

這裡的街坊從小打零工,以前武漢火柴廠在旁邊,幫廠裡糊火柴盒子就能賺錢。一到晚上,家家戶戶用米湯熬漿糊,全家老小一起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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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世紀末,皮子街的基本形态,就是個露天菜場。菜場就是個形式,來這裡的什麼人都有,沿鐵路讨生活的、下崗的、賣菜的、唱戲的、打牛的,都來紮堆。

露天菜場早就搬進了帶棚頂的皮子集貿市場。菜新鮮,帶着泥土,菜販子現場沖洗,走進去一腳泥,攔不住識貨的老硚口絡繹不絕來買菜。

眼下正當季的是芹菜、豌豆苗、地菜花、香椿、韭菜、篙芭。這些春菜不稀奇,但皮子集貿賣的都是号稱野生的。野芹菜是淡紫色的莖稈,回家爆炒,草本味直沖鼻腔。野韭菜更細長,像蔥,切碎在蛋花裡油煎,誰吃誰知道。不少人坐好幾站輕軌來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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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菜産量少,皮子集貿市場卻能放量供應,菜是一面包車一面包車運來的,停在太平洋輕軌站下方,司機是菜販電話搖來的老鄉,挑着菜自言自語,“這東西鄉裡都吃厭了的。”

每天下午還有幾個外國小哥來買蕃茄和洋蔥,我問菜販他們如何溝通,菜販吐槽,“他們摳得很,會用中文說少點錢,你說不能少,他又‘聽不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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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菜販從家裡端糯米圓子來賣,溫熱可試吃。

菜場四周都有窄道通往皮子街背巷。這裡的菜販大多住背街,最近有人挑栀子花來賣,無聊時澆花,花賣得比菜好。

精明的皮子街街坊不來買菜,就等傍晚,菜販收攤挑剩菜回家,喊一聲,開個價,一籮筐全拿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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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子街名字由來無法考證,有街坊說是因為黃陂人最早來這裡,在街上賣豆油皮,也有人說因為皮子街盡頭曾是一家牛皮廠。

“不讀書克皮子街當皮子”是老硚口家長教訓伢的話。街上開濤濤副食的李爹爹說,“1990年代的皮子街是很亂。”那時候大家一度都沒事做也沒錢花。家門口的水龍頭都要鎖,不鎖夜晚有人偷水,窗戶更要鎖,不然有人半夜進來,錢偷不到,就抱走一壺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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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子街到處看到鎖,水龍頭、窗戶、花盆、共享單車被鎖起來,街坊曬太陽的凳子也被鎖在地上。

李爹爹指着牆上一個晾衣架做成的籃球框說,這就是皮子街80後的童年縮影。“大人都迷茫了,哪管小伢,隻能自己玩。”吃飯上學不給錢還算好,有的爹媽沾了惡習,反過來找伢要錢。當了混混的伢讨嫌也造孽,扯皮抖狠混口飯吃,不曉得挨過幾多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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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高中數學課代表小韓住皮子街,名校前三十的成績,說話也習慣帶點前字尾,被同學打上“打牛”标簽。他說每年要給街上“叉車哥”孝敬兩百塊,回家路上有人擋道,說是叉車哥罩的就沒事。

小韓有回打籃球跟幾個伢起沖突,随後一個禮拜,叉車哥每晚八點準時接他放學。小韓考上華科光電系,叉車哥還請他到仁壽路吃燒烤,“學好了趁早搬起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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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說一,在漢口無窮無盡的街巷之中,皮子街一直扮演一個收留者的角色。

硚口的大姨說,旁邊仁壽路住的是國營工廠職工,當年下崗潮來了還算能落一筆買斷錢。皮子街的是給工廠打零工的,也有街道小廠的,條件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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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街上還有鐵匠、木匠、皮革匠,手藝有些“過時”了,都是原來沿着鐵路讨生活的。有位鐵匠老李,是黃陂人,1980年代在崇仁路十一中院牆外搭棚子住,給街坊打鐵,他說:“老十一中的鐵撮箕是我一錘子一錘子打的,才紮實。”

京漢鐵路拆掉後,他來到皮子街邊的鍋廠台,如今年逾七十。他說他蠻喜歡皮子街,以前在崇仁路孤零零的,來皮子街有街坊咵天,還有幾個老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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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流落到皮子街,總會被收留。周圍樓房天台上搭着鐵皮房,這些鐵皮子房構成了皮子街的空中聚落。鐵皮房月租幾百元,租客多是剛來武漢的年輕打勞工,還有一些考公考研的畢業生。

我和攝影師爬上鐵皮房聚落,遇到幾個外賣小哥也氣喘籲籲爬上來送餐,其中一個接電話就說:“我到鴿房了。”問了問,外賣小哥自己也住這。

鴿房是一個爹爹喂鴿子搭的紅磚房,可以爬梯子到頂上看風景,我爬上去,看見一大片灰鴿在皮子街上空轉悠,和遠處江漢鐵橋的火車同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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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去皮子街

八歲時,我去十一初的老師家上奧數,放學早和同桌上街打晃晃,穿過營房村,走過仁壽路,來到神秘的皮子街。

在無數私房拼成的迷宮間,我倆很自然地接受一群年齡相仿的孩子邀請,撿垃圾打水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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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群夥伴可比我的同學們有意思多了。他們都沒大人盯着,大孩子買冰棍,一人分一口。他兜裡放着一把萬能水龍頭鑰匙,渴了找戶人家擰開喝自來水,還帶隊去菜場打配合摸香瓜。

回家我挨了打,不說原因,隻警告我不要再去皮子街。

我那同桌就住皮子街旁邊仁壽路的火柴廠宿舍,回去也挨了打,一樣被告誡:不要去皮子街。

不要去皮子街

後來我每次坐輕軌經過,隔着玻璃能俯瞰整個皮子片,私房叢中擠出一棵又一棵粗壯的樹,雜亂古樸又野性。

皮子街終歸是要拆遷了。世界那麼大,想去哪就去哪,說走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