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省份裡,江蘇算得上性格張力最大的前幾名。
從文化的角度,這裡既有偏于北方的江淮文化、中原文化,也有更偏南方或相容南北的吳文化、金陵文化。形成這一局面,很重要、或者說更為根源的,少不了地理層面的因素,諸如山脈、河流等等。其中又以長江穿省而過,一分蘇北、蘇南,最為衆人所熟知。
在大多數人的印象中,蘇北,曆來一副金戈鐵馬之勢,帶着傳統北方的血性;蘇南,則有“風到了這裡就是粘”般的溫柔,處處是富庶江南的安耽。
不過,曆史人文有意思的地方往往卻不在于這些顯而易見、黑白分明的概念,而在于一些“意外”,在于那些藏在看似明白對立中,錯綜複雜、來來往往的磋磨。說到這,就不得不提到江蘇省内,兩座隔着長江對望的城市。
一座是盛名天下的揚州,雖立長江北岸,卻帶着飄渺朦胧的江南氣韻,甚而一度是江南的代名詞;還有一座就是鎮江,雖處江南,卻有着“钅”字旁的剛毅氣概,怎麼看也不太“江南”。
圖 | 橘塗初四
光聽名字,鎮江自然鎮的是“江”。
地圖上,長江在途徑鎮江時,向北折彎了一道,而鎮江就像一塊凸出去的陣地,攔路給了長江一個“下馬威”。然而,鎮江真正“鎮”的卻未必隻有長江。
這裡曾是吳主孫權的治所所在,時稱“京口”。東晉末年,一支突起的異軍成軍于此,因當時京口又名北府,而被稱作“北府軍”,傳聞這支隊伍在淝水之戰擊敗前秦軍,甚至一路追擊到邺城(今河北臨漳)。南朝宋齊梁三朝帝王,要麼在鎮江長大,要麼就是出身鎮江。南宋時期韓世忠在鎮江抵禦金兵;明末清初鄭成功在鎮江抗擊清軍……鎮江多出守國救國之英雄。民國時期,被稱作海軍黃埔軍校的“電雷學校”,最初也在鎮江。
圖 | 橘塗初四
曆史之于鎮江,像是有一個命運的定論:若想守住江南,鎮江必不可失。可見,鎮江的鎮,鎮的其實是背後這一方江南水土和百姓的安甯。
想到曾聽人說起,大陸鐵路西北與東南,有兩站名字頗有趣——定西北和鎮江南。一個是甘肅的定西北站,一個是江蘇的鎮江南站。雖是巧合,卻像是兩座背負着相似命運的城市,冥冥之中遙相呼應着對方。
“鎮”也好,“定”也好,既是命運,幾千年之後又成了一座城市揮之不去的底色。
圖 | 橘塗初四
鎮江往日的行伍之氣,自然與它天生的地形有關。
“蘇錫常”為什麼常常不帶上“鎮江”,其中一個因素恐怕也源于地形上的差異。
除了鎮江,蘇州、無錫、常州都屬于太湖平原圈,分享着大差不差的地理環境、氣候,進而彼此之間,語言、民俗、文化等等也更相通。
而鎮江呢,雖然也是江南,也緊挨着常州和無錫,但從地形上,它位于甯鎮丘陵的東段,低矮的山丘臨江分布,雖不高,卻一個個都大有來頭。不僅曆來是戰略部署上的天然堡壘,而且自古文人往來、山寺興沒,又在這裡留下了數不清的傳奇。
圖 | 橘塗初四
據說,早在2400多年前的周朝,就有一風水先生登上鎮江的京岘山,斷定這裡将來定出王侯将相。
于是到秦始皇統一中國後,為保其江山,下令由三千“赭衣囚徒”以修築馳道為名,實則劈山削嶺,斷其“龍脈”、敗其“風水”,并且将此地從此改名“丹徒”,即赤衣囚徒之地。然而即便這樣,也攔不住鎮江一連走出了數代帝王将相。
以“京口三山”之一的北固山為例,“一座北固山,半部三國史”。
鎮江是東吳最早的都城所在,而當時的宮殿就建在北固山。北固山上至今殘存一段吳國京城——鐵甕城的城牆。除此之外,北固山也是劉備招親、孫劉聯姻之地。不遠處還有一座蒜山,傳說是諸葛亮和周瑜籌謀“火燒赤壁”之地,因而被稱作“算山”。
圖 | 2011大漠孤煙
何處望神州?滿眼風光北固樓。千古興亡多少事?悠悠。不盡長江滾滾流。
年少萬兜鍪,坐斷東南戰未休。天下英雄誰敵手?曹劉。生子當如孫仲謀。
這首詞就是辛棄疾當年登上北固山,望着長江水,有感而發寫下的《登京口北固亭有懷》。
圖 | 2011大漠孤夜
“京口三山”的剩餘兩座,金山和焦山,曆來有“金山寺裹山,焦山山裹寺”的說法。
一個山寺之建築依山層疊,仿佛是建築将山包裹住。金山有金山寺,有法海和白蛇水漫金山的傳說,還有張岱金山夜戲的奇聞。
另一座焦山,因草木蔥郁,寺廟掩映其中,像是山包裹着寺。焦山有定慧寺,還有千百年留世的幾百塊石刻。焦山碑林,是數量僅次于西安碑林的江南第一碑林。其中最有名的《瘗鶴銘》,相傳為王羲之所書,黃庭堅認為,大字無過《瘗鶴銘》,推其為“大字之祖”。焦山亦有“書法之山”的美稱。
事實上,包括北固山在内的“京口三山”,無一座高過百米,卻被稱為“天下第一江山”。
是風水龍脈也好,是山中有靈也罷,或都不甚重要,熠熠生輝的永遠是青山,是江河,是曾經發生過的故事,以及正在生活着的人們。
如今提起鎮江,很多人的第一反應或還是廚房竈台上的那瓶“鎮江醋”。
2020年中國輕工業聯合會和中輕食品工業管理中心把“中國醋都”的稱号頒給了鎮江,要知道這個名号,說它是中國食醋行業的“最高榮譽”也不為過。
是以,很多時候覺得,鎮江在大多數人的心中,就好像一個“失憶之城”。
從認識他的那天起,就隻知道他是個悠閑自在、節奏緩慢的蘇南小城;而不知,那些曾經身披铠甲的功與名,是在幾時被埋在了什麼地方。
隻知道他“香醋放不壞,肴肉不算菜,面鍋裡面煮鍋蓋”;卻不知道這裡曾經是運河時代的漕運重鎮,繁華風光堪比超級大都市。
圖 | 光影劍客N
隻知道鎮江人生活在長江邊上,年年有美味極鮮的刀魚吃;卻未必知道鴉片戰争後這裡被迫開放,曾建有英國領事館,很長時間聚居諸多外籍人士,包括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賽珍珠就在鎮江度過了近十八年的歲月,她将鎮江看作故鄉。
作為江蘇省面積最小的地級市,在民國時期當南京承擔着首都的職責時,鎮江一度是江蘇省的省會所在。
圖 | 橘塗初四
這座城市,就像潮汐車道,進可攻、退可守,亂世之中他不畏出頭,太平盛世也自然收斂鋒芒。并且拿得起,放得下,像一個人看透了世事,反而沒有什麼是放不下的。
圖 | 光影劍客N
走在如今的鎮江西津渡,想象着自六朝以來,無數為避戰亂從北方中原南渡而來的人,就是從這裡登岸,開始慢慢的離鄉路。
他們帶來了中原的文化、語言、飲食、風俗,一代代在這裡紮根、交融,進而形成了這方土地“不南不北、既南又北”的風貌。
鎮江與揚州,就像一對環扣,隔江而望,一個像江南甩出去的水袖,過江折了一下腕子;一個像江北飛過來的兵器,南下立錨拐出個勾。由此将一江南北扣住,分不開、扯不斷,為一家、一省、一國,連結着地域,溝通着情感,共享着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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