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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清明最癫的片,捧出影後

作者:南風窗NFC
這個清明最癫的片,捧出影後

在顧曉剛的鏡頭下,蔣勤勤活像一個“鬼”。

清明檔上映的電影《草木人間》裡,蔣勤勤飾演的采茶女吳苔花誤入傳銷組織,從失意迷茫到走火入魔,面目猙獰,一邊撕心裂肺,一邊手舞足蹈。

一次刺穿身心的浴火和重生,在蔣勤勤、吳磊飾演的母子身上發生和完成。這次出演,讓蔣勤勤在3月結束的第17屆亞洲電影大獎上,奪得影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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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勤勤

近年來,社會題材總能在大銀幕上激起最大範圍的共鳴。不論男女老少,大都能對特定社會議題,如詐騙、賭博、傳銷,産生恐懼,由此攜親友前來影院“受教”。

但《草木人間》的導演顧曉剛絲毫沒有要“教育”人的意思,而是選擇用山水畫的風格拍了一部傳銷題材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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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木人間》劇照

和顧曉剛那部于2019年奪得多項大獎的《春江水暖》相似,《草木人間》也是一部充滿早春氣息、漉濕、蔥郁的影片。一望無際的綠油油的茶田,溫婉如畫的蘇杭山水,梅林茂克制而纏綿的配樂……

如果未提前知曉,電影前面的1/3完全不能讓人聯想到傳銷這種尖銳的現實題材。

這是國産犯罪題材電影裡少見的。

電影名“草木人間”,源自汪曾祺先生的随筆集《人間草木》讀後感,顧曉剛解釋說:“人如草木,既有被動的命數,又存在主動的發揮空間。自從種子落地的時候就決定了出生,不管是人還是草木,都沒有辦法改變這個出生,但是隻要正确找到光的方向,開發出自己的潛能,在合适的季節裡,我們就可以開出自己的花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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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木人間》拍攝現場

而陷入傳銷騙局裡的人,何嘗不是既看似清醒又無法脫離?一念天堂,一念地獄,界限模糊的暧昧之間,偏文藝的風格化使得一部犯罪片自帶禅意與哲思,意外與傳銷這一犯罪形式的特殊性不謀而合。

在顧曉剛的體驗和故事裡,潤物細無聲的傳銷,比觀衆想象中更早開始。

引 爆

拍攝《春江水暖》期間,顧曉剛一位親人陷入了傳銷。

“本以為這件事離自己很遠,後來發現生活中的暗流其實更洶湧”,直到自己親身浸入傳銷,顧曉剛才醒覺,“沒有進入傳銷并不代表一個人智商高,也許隻是比較幸運罷了”。

2021年,他和同僚在中國西部某城市的一個傳銷組織潛伏了一個星期。鬼門關走一遭回來,顧曉剛最強烈的感受是:這不是攻心,而是攻“體力”,先從生理上擊垮一個人。

每天從早到晚不間斷地待在一起,被灌輸同一套話術,對時空和真實的感覺被攪亂了。顧曉剛感到身心俱疲,“頭痛欲裂”。這個時候,人的精神意志與身體防線都十分脆弱,也是最容易被“洗腦”的時候。即便可以控制自己不想不看不說話,“耳朵是關不上的”,被迫輸入,被迫沉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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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曉剛

顧曉剛潛伏的第一天,和電影裡一樣,一車人在大巴車上困了一整天,三個“導遊”輪流演講,除了上廁所,哪兒都不讓去。就連睡着了也會被叫醒。後面幾天内,他們被帶去一種類似“迪士尼遊樂場”的空間,每到一個地标,每一個環節,都有人解說、講課,每個地方都有特定的“NPC”。

顧曉剛将自己大部分親身體驗的所見所聞揉進了《草木人間》劇情裡。電影裡的第一場洗腦活動現場,就出現了極具視覺沖擊力的撒錢場景。衆人狂歡、尖叫,金錢與欲望灑滿舞台。

而就在滿堂哄鬧喝彩中,梁龍飾演的一個成員忽然在人群中站了起來,站到椅子上,大聲斥罵這是“傳銷”。

待他憤然離開會場後,小頭目才溫和地向衆人“科普”:“傳銷都是要控制人身的,我們控制你們了嗎?我們強制你們了嗎?”寥寥幾句,就消解了包括吳苔花在内的參與者的疑慮。而這個站出來離席的男人,其實才是整個傳銷騙局真正的背後老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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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木人間》劇照

顧曉剛研究過,這便是心理學的“引爆”概念。“直接先告訴你,把這個問題給引爆了,讓人們卸下心理負擔。他自己先說,你們可能聽說過傳銷,但你們想想,你們現在有沒有被抓走?不好好的?”

在這一周體驗的過程中,顧曉剛逐漸發現,傳銷并不是傳統意義上的詐騙,它并不直接攻擊人的認知和判斷能力,而是從“攻心”開始,又以“攻心”作為鞏固。

法學教授羅翔也曾談及人們誤入傳銷陷阱的理由:“大部分加入傳銷組織的人都有強烈的情感需求,可能事業不幸、婚姻不幸,為了獲得群體的認同,個體願意抛棄是非,用智商去換取那份讓人倍感安全的歸宿。”

這是傳銷這種犯罪的特殊之處:上當受騙的人,并不能被粗暴歸結為“貪婪”或“愚蠢”,也許隻是出于對親情友情的信任,落入死局。帶吳苔花入局的好姐妹金蘭最後的高樓一墜,也為這種血肉粘黏的攻心計添加了一個悲劇的注腳。

在大巴上登場的傳銷組織小頭目萬晴,也是在最後一刻才從幕後老闆那裡得知,自己做的就是傳銷。在這一鍊條裡,清醒而自知的人永遠是極少數,而且這個數可能少到超出你的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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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木人間》劇照

離開傳銷組織前,顧曉剛忍不住勸說團隊裡的一個大姐,謊稱自己是記者,觀察這麼多天,發現這個組織的确就是搞傳銷的。他勸大姐趕緊離開。大姐先是愣了一下,然後跟顧曉剛說:“這個事情很真的,我們親戚在村子裡車子全買好了。”顧曉剛說,那些可能是包裝,他可以貸款,就是為了給你們看。

大姐還是不信。潛伏結束後至今,顧曉剛也不知道她怎麼樣了。

顧曉剛沒有對“誤入傳銷的人”作出道德上的評判和引導,他用舞台與詩意交錯的手法去呈現那些囹圄和渡劫,是希望盡可能保留和還原“人”的處境和本質。

拍傳銷,本質上就是拍人,拍人在這世間的渡劫和超脫,自知與自救。

從地獄到人間

《草木人間》也講救人和自救,故事靈感源自中國古代寓言故事《目連救母》:一位母親因做了壞事,死後堕入地獄,變成餓鬼。為拯救母親,兒子借十方衆僧之力,終得解脫。

電影的三段式叙述結構,對應着人間、地獄與天堂。吳苔花母子在老家生活的部分是“人間”,蔥郁的草木森林,煙火家常,普通人可能經曆的悲歡離合,希望與失望。

在這一現實階段,母子二人有一個共同的心結:離家多年杳無音信的父親何山。

吳苔花對離去的丈夫持又怨又盼的心情,電影開頭第一幕,在淩晨公路的客車上,她同好姐妹金蘭講述自己夢見了丈夫的死訊。女人的聲音和昏暗的車内、大霧彌漫的山路形成互文,一切都似真似幻,虛實難辨。

事實也的确如此:金蘭所代表的異世界對吳苔花的入侵,比表面所看見的更早開始。為安慰苔花,金蘭以拉家常的形式提到了自己在外做生意的弟弟,約十分鐘後,在宿舍裡給姐妹們人人貼上足貼,潛移默化地讓大家接近那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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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木人間》劇照

這是顧曉剛有意埋在冰山下的資訊,也寓意着“人間”和“地獄”彼此水乳交融的危險邊界。

顧曉剛永遠有“藏”着的一部分。表面看上去雲淡風輕,青山碧水、草木茂盛,實際上,潛流暗湧早已開始。

現實主義風格較強的第二部分,也就是以傳銷為主體的劇情,對應魑魅魍魉的“地獄”。把人異化了來拍,五光十色的舞台,恍惚而亢奮的人,看不清面孔,隻聽得見撕心裂肺的狂歡,看得見人們胸前“甯願發瘋”幾個大字。

暴雨夜的橋洞下,吳苔花一面踢打兒子,責怪他壞了自己的“發财夢”,一面走火入魔地大喊“我就是願意被騙,我開心,我高興!”被大雨澆漓的妝容将她的臉變得五光十色,面目猙獰,活像一個鬼。此刻的她,深陷“地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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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木人間》拍攝現場

這場戲拍完後,“母子倆”都遲遲不能走出狀态。吳磊在車上繼續哭了一個小時。

蔣勤勤感受到了久違的極度亢奮狀态。她在後來的采訪裡說:“我的眼睛突然發炎,嗓子也出問題,老卡着一個東西,以至于台詞對我來說都覺得是一種障礙,覺得說不出來。”

可墜入地獄之人并非不渴望超生,也并非不值得重生。之後是“目連救母”的橋段。何目蓮佯裝被說服,潛入傳銷組織,一面目睹母親似鬼非鬼的痛苦,一面偷偷驗證報警。

得承認,在中國拍一部犯罪片,結局幾乎是無懸念的。從組織敗露到被查處,顧曉剛幾乎都一筆帶過。故事最後剩下的白描,回到了“母子”本身,還有大山。

何目蓮背着媽媽吳苔花回到老家的山裡,企圖通過熟悉的山,喊回母親的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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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木人間》劇照

他們找到那棵大樹,背靠而卧,再次醒來,夜色籠罩山林,隐秘的清幽,讓主角看見的世界呈現出一股似幻的不真實感。

這是國産現實主義題材電影少見的處理方法—在主線抵達正義的終點後,更延續一步去描摹人和自然的狀态。觀衆重新聽見蛐蛐知了、溪流蟲鳴,看見了主角在抽離“主線叙事”後的另一面狀态。

顧曉剛總會将人的處境拉回到相對原始的、與世俗拉扯有所偏離的地方,就像畫一幅畫,看似閑筆的着墨,是為了構圖整體的完成與離合。

譬如片中反複出現的大樹。顧曉剛喜歡“樹”,上一部家庭題材長片《春江水暖》裡,也有一棵扮演精神軸心的大樹,綴連着一個傳統中式大家族的變動和堅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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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江水暖》劇照

而在《草木人間》描述的民間,樹更作為一種與生命緊緊相連的信仰存在,人在,樹在,人死,砍樹,把木頭做成棺材。

潛入傳銷組織驗證時,在精神崩潰的狀态下,何目蓮砍掉了代表父親的那棵樹。可在救母後,當他再次在西湖畔的寺廟裡聽聞父親的音訊,他卻沒有停留,而是坦然離開了。

這依然是顧曉剛對“人”的有意建構。完成救母後的目蓮,已不再是故事開頭那個執着于尋父的少年了,他完成了一次精神上的“弑父”。

“那個(弑父的)時候看山不是山,最後(找回父親時)看山還是山。”何目蓮的父親,就叫何山,“何處是山”?

一切看似回到原點。鏡頭仍然對準山水,人物仍在草木間,但其實已經走進了一個朝向自我内部的精神世界,抵達了形而上的“天堂”。

堅持回到“人”

但得承認,對一部現實題材影片而言,顧曉剛巧妙揉進去的這些小心思和個人化表達,未必被所有觀衆領略,甚至可能受到一些審美慣性上的排斥。

對此,顧曉剛用植物打比方:“每株植物都有它的特性,在(電影)森林中自有姿态和顔色,才能稱為一個森林,不然就隻是一個大棚。”

用植物的邏輯去拍電影,講故事,是顧曉剛入行十多年來探索的其中一種可能性。

2016年夏天,顧曉從北京傳回故鄉杭州富陽—就是中國十大名畫之一《富春山居圖》裡的富陽,家鄉的變化讓他恍惚如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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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春山居圖》

時逢G20峰會召開,富陽也正在修地鐵,以迎接2022的杭州亞運會。南方的崛起似乎從未停止,“變化”二字,成為顧曉剛當時浮上腦海的一個關鍵母題。

一切都在變,那麼不變的是什麼?

樹木,大山,土地,這些不變的靜物,構成了顧曉剛故事的背景闆。而它們本身,恰好也常常構成一幅獨屬于中國土壤的山水畫。

“山水畫”的概念,從此在顧曉剛腦海塑成一套叙事計劃,“我知道有些東西過了就不會再來,我想把它們記錄下來”。

他先花了兩年時間,輾轉于富陽的大街小巷拍攝,完成了自己的處女作長片《春江水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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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江水暖》劇照

斷斷續續拉完了這幅家庭畫卷後,2019年,《春江水暖》斬獲了第13屆FIRST青年電影展最佳劇情長片、最佳導演獎,第23屆上海國際電影節電影頻道傳媒大獎的最受傳媒關注影片、最受傳媒關注新人導演獎,一鳴驚人。

從這部處女作開始,顧曉剛就展現了自己對美學與叙事之間融合可能性的探索。電影裡,水墨畫一般的東方圖景,延續着時空上的無限性和暧昧性。這裡面有着顧曉剛與傳統叙事—不論商業片還是藝術片—有所區分的美學堅持,即一種建立在直覺感受之上的“寫意”。

“不同于西方繪畫的‘瞬間爆發力’,中國畫‘寫意’。特别是長卷繪畫,其實在創作之初就已經有了類似電影的功能。”顧曉剛說,“将繪畫與電影語言融合,統一成一個美學集合體,需要創作者很獨特的一套審美系統去建構彼此的關系。在這個關系裡,角色和人物共享同一個時空。”

比如電影裡常見的“空鏡”。顧曉剛曾經叩問自己,其實到底什麼叫空鏡?從技術上,“沒有人的部分就是空鏡”,但他認為,中國的山水畫卷,一開始就蘊含了動态的哲學命題,它可以以更深刻、動态的方式與劇情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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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木人間》劇照

“你看山水卷軸畫,橫軸卷開來的時候,看上去就很像是一個膠片電影。不像我們在博物館裡所看到的那樣,這些畫一開始就給展開在那。為什麼要做成卷軸?就是為了友善攜帶,友善你拿在手上實時觀看,你展開來的過程,就像展開膠卷。”

這間接滋生了《春江水暖》和後來《草木人間》的美學風格。畫卷徐徐拉開,河流延伸,山脈縱橫,人在畫裡,畫在人間。“山水畫是呈現宇宙感的,它給人一種與現實的扯脫,把精神往上帶,讓人全局地來看自己和所處的當下。”

就像《草木人間》最後,吳苔花終于從山澗裡醒來,渾身沐光。忽然,水中一隻老虎朝她緩緩走來。苔花先感受到具體的恐懼,再一定睛,老虎又消失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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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木人間》劇照/圖源:@蔣勤勤

“老虎”既代表吳苔花心中的猛獸,也是拯救她的神—顧曉剛沒有正面回答我對老虎的追問,而是反問我的看法。他問了很多人對那隻老虎的了解,迫切地想知道來自外界的視角。可我問他自己時,他又回到那副釋然的笑:“怎麼了解都可以。”

他又“藏起來”了,把自己變成一株植物,一抔潤土,靜觀萬物生長變化。這是顧曉剛的性格所緻,也是他在藝術上的理性選擇。

如今,他的“山水圖”系列三部曲已完成兩部。這一計劃最初出現在《春江水暖》片頭,一列字幕道:“春江,經錢塘,彙入東海。”顧曉剛打算,以江水流經的地名,為三部電影分别命名為“春江”“錢塘”“東海”,分别講述三地的“時代人像風物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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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木人間》劇照

他依然要繼續用“下一部”去探索記錄和劇情之間的藝術融合性,去栽種他自己獨一無二的那棵樹。

本文首發于《南風窗》雜志第8期

作者 | 肖瑤

編輯 | 吳擎

排版 | 諾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