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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遠文:垣上

作者:日常惡魔
張遠文:垣上

本文圖檔皆來源于2024“青山碧水新湖南”生态文學花垣創作交流活動。作者供圖

世間,總有一些事情,喜歡等着另一些事情,或發生,或結束,就像一陣風等着另一陣風,一場雨等着另一場雨。

三月的某個清晨,我從沅陵出發,經泸溪,過吉首,去往花垣。坐在車上,靠窗眯縫着眼,沿途起伏的山川、田野、村莊,一個個奔前躍後,活溜溜的,像是蟄伏久了的兔子,突然撒腿狂歡了起來。

寂靜的日子,顯然被去年的那個冬天凍住了太久,逐漸開始變暖的風,不管不顧的,東一榔頭西一棒槌,到處尋找田間地頭的莊稼雜草、屋前屋後的桃李杏樹,把嫩嫩的綠、粉粉的紅、淺淺的黛,一小撮一小撮翻尋出來,晾曬在坪前屋場、坡嶺樹梢,沒過多久,翠茂茂的,嫣綿綿的,各種深淺不一的綠,淡妝濃抹的紅,漫漶在整個或遠或近的青黛煙霞裡。

沙科梯田的油菜花開了,開得樸素而燦爛,一大片,一大片的,沒有一點含蓄與隐藏。遠處的尖岩山一峰獨秀,近處的梯田如鍊似帶,層層疊疊的菜花黃,蜿蜒曲折的陌上路,人來人往,紛錯如織。一大群身着苗服的垣上女人,花團錦簇地走過來,雖說上了點年紀,臉色略顯風吹雨打的黝黑,但她們顯然是連帶着過往的日子一起盛妝出行,來看看自己種的田,種的地,種的油菜花,種的年紀,種的歲月,她們一邊扯起喉嚨呼朋引伴,一邊熟練地拍照留影,一邊還唱起古老的苗歌。那歌聲,仿佛是從土地深處迸出來的,裂隙而出,随風而至,伴着雲朵下的花香,樹梢上的鳥語,由低到高,由緩而快,由一人變多人,由單音調向多聲部聚合,慢慢的,漸漸的,婉轉跌宕,盤旋上升,終成磅礴之勢,直沖雲霄……這些“以飯養命、以歌寬心”的苗族老太太們,确鑿是,到哪山,唱哪歌,經得起絕望,也承得住歡顔,有着與生俱來的靈醒、綽約、曠達與流漫。地上的天空,湛藍,穹頂下的花叢,金黃。女人們健着步子,頭頂的儲色花帕高高聳起,藍底平繡挑花衣襟随風翻卷,雲肩式四合雲紋彩飾,堆繡成錦。她們将所有的念想,一經一緯地織出來,一針一線地繡出來,差不多把一部難以言傳的民族史詩穿在了身上,戴在了頭上,色彩缤紛,環佩叮當,晔如雨後雲霞,從容而不毛躁,自如而不窘迫,審慎而不狷急,恬淡而少恣戾。我看着她們,仿佛看見同屬苗族的祖母與母親,隻是,她們在别處,在另一塊我所見不到的油菜田裡,聽别的蟲子在叫,看别的鳥兒在飛。

薄而嫩的陽光,灑落在許多年裡灑落過的地方。因為太過平常,并沒有引起人們過多的注意。風,把嗡嗡的蜜蜂從一朵花吹向另一朵花。小巧玲珑的嫩芽,從一個樹梢攀援到另一個樹梢,粼粼的綠意微微蕩漾,整個田野、村莊很快羞澀而蓬勃地活了起來。人群中,我一個人,遠遠的,落單在後面,久久地凝望着這塊武陵山腹地的土地,想起前兩年,同樣是從沅陵出發,宿裡耶,經花垣、吉衛、補抽、酉雅、臘爾山、烏巢河、正大、阿拉營、黃絲橋,一路往南穿行,像是在先祖的序列裡,試圖找到某個節點、某個位置。我一邊行走,一邊想像着:苗族先人究竟經曆了怎樣百死千難的大遷徙,最後才走進這深山密林、蠻荒之地,世居于此,繁衍生息。

澳洲史學家格迪斯曾說,世界上有兩個災難深重又頑強不屈的民族,一個是分散在世界各地的猶太族,一個就是中國的苗族。花垣是蚩尤故裡,苗族的悲劇源自于5000年前的一場戰争。以黃帝、炎帝為首的聯合部落,與以蚩尤為首的九黎部落,大戰于涿鹿之野。最終,蚩尤被斬殺,九黎部落戰敗,被曆代統治者一路追逐殺戮。九黎部落被迫南遷,先是在左洞庭、右彭蠡建立了“三苗國”,然後又被追殺,于是一支苗族先祖溯沅水而上,進入武陵山區,進入雲貴高原,隐入大西南山中。

清方亨鹹在《苗俗紀聞》中說:“自沅州以西即多苗民,至滇、黔更繁,種類甚多……但有生熟之異。生者匿深箐不敢出,無從見;熟者服勞役納田租,與漢人等,往往見之。”清初辰州知府劉應中《平苗記》載:“楚、黔、蜀萬山之交,皆苗也。種類不一,曰紅苗,以其衣帶尚紅也。曰生苗,以其強悍不通聲教,且别于熟苗也。”由此, 苗不出境,漢不入峒,且曆朝曆代統治者認為苗民,特别是生苗,“性情多變,叛複無常”甚至“三年一小反,十年一大反”,為征服和控制“生苗”區,不惜多次訴諸武力,進行大規模的軍事征剿和屠殺。

曆朝曆代都在通過不同的路徑經略大西南,元以前,中央王朝進入雲貴地區,須穿越四川盆地,翻過烏蒙山脈,開辟了從昆明到成都的建昌路與昆明至泸州的烏撒路。元至元二十八年(1291年),新開辟了一條由湖廣直達雲南的“官道”——普安道(明稱東路、一線路),大大縮短了入黔進滇的行程。這條古驿道起點為今天的湖南常德市,溯沅江水陸兩路而上,經沅陵、芷江,至鎮遠,然後改行陸路,東西橫跨貴州,進入雲南,最終至昆明,世稱“古苗疆走廊”。明時,在“孤懸一線”的普安道沿線及周邊地區密集設定衛所,屯軍守衛,其中僅在大湘西地區就設有常德、辰州、沅州、崇山、靖州、永定、九溪7個衛,屯軍近4萬人。後來,清朝乾嘉年間,因為“勾補事件”,無法“撫定六裡生苗”,一場大規模苗民起義從這裡暴發,席卷湘黔,戰争曆時兩年,參加起義人數多達20餘萬人,清廷調動七省十幾萬兵力征剿,清軍兩位主帥——雲貴總督福康安、四川總督和琳先後疲于奔命,積勞成疾,病逝于軍中。乾嘉苗民起義,成為大清王朝的“中衰之戰”。

張遠文:垣上

也是在一個仲春的早晨,陽光并不荒蕪,我隻身來到吉衛鎮老衛城村,尋訪崇山衛。“崇山”之名,也許源自于“放讙兜于崇山”的典故。崇山衛,孤懸苗巢,顯然是插入生苗腹地的一把利劍,以備随時随地對苗民進行鉗制和彈壓,隻是,于此苦寒之地,朝廷在艱難維持了30年之後,即以“羊蹄擂鼓、餓馬搖鈴”為計,無奈如棄敝屣。當我遍詢路人,尋迹登上衛城最高的山頭時,看到曾經的崇山衛城四周土牆高築,東西南北各有一門,城内有軍營、跑馬場、演武廳等痕迹,城外還有洗馬池,這在當時,無疑是一座規模宏大、威鎮四方的軍事堡壘。隻是,600多年過去了,老城牆的夯土尚依稀可辨,其餘均已湮沒在遍地的菜花叢中,消逝于曆史的長河裡,廢墟上,空留滿地七零八落的寥哉與恍惚。

周圍的樹,一個勁地忙于長高自己;田地邊的草花,一如既往地忙于燦爛開放自己;衛城的女人們起早貪黑,忙于用背簍背出自己安詳甯靜的日子。天空空了許久,一些高過頭頂的事事物物,端坐在黃昏裡,随時光漸漸老去。我收回自己的視線,心裡許多複雜的況味,蟲子似的爬來爬去。

兩年後,我重新回到這塊土地,帶着另一種心境,另一副表情,看另一種變遷。因為,春天來了,有那麼多需要抽芽的葉子,那麼多需要開放的花朵。鳥兒,唧唧喳喳地朝天叫起來,它是叫給自己聽的,叫給天空、雲朵聽的,也是叫給大地上每一個忙碌的人聽的。

或許,每個人,對故園,對家園,無論遠離,還是歸來,都會有一種耳根燙燙、心尖癢癢的念茲在茲。人,一旦某個地方寂靜地呆過,那裡的風會認得他,雨會認得它,塵埃裡的蟲鳴鳥叫也會認得他,事隔多年,草木、石頭、水滴還會記得他,就象利奧波德的沙鄉,梭羅的瓦爾登湖,貝斯頓的科德角,馬爾克斯的馬孔多,福克納的約克納帕塔法,莫言的高密東北鄉、賈平凹的商州、阿來的嘉絨藏區、遲子建的冰雪北國、畢飛宇的蘇北水鄉、劉震雲的延津世界一樣,絮絮叨叨的,安安閑閑的,無一不入眼、入腦、入心,成為精神深處心心念念的原鄉。

于花垣,想來,生活這片土地上的人們,又何曾不是如此呢?

花垣,原本是花園,源于鎮子南郊昔日為保靖土司所修建的大花園,作為宴遊之所,有妝樓鏡閣之勝,雜植各色花卉,春來爛漫似錦……相傳,清初曲阜孔尚任曾遊此園,觀演所制桃花扇傳奇,極歡而散。隻是,原永綏廳治在吉多坪(即今吉衛鎮),因“孤懸苗地”,不利戰事和軍需供給,嘉慶六年(1801年),清廷下令設綏靖鎮,築石頭城,嘉慶七年(1802年)永綏廳治遷于新城,從此,“花園”便成為了“花垣”。

我對花垣最初的印象,其實來自沈從文先生的小說《邊城》:由四川過湖南去, 靠東有一條官路。這官路将近湘西邊境到了一個地方名為“茶峒”的小山城時,有一小溪,溪邊有座白色小塔,塔下住了一戶單獨的人家。這人家隻一個老人,一個女孩子,一隻黃狗……這個名叫茶峒的邊陲小鎮,一腳踏三省,沈先生“那些渡筏,在靜靜的溪水中遊動,兩岸全是夾竹林高山,給人無比幽靜的感覺。十年後還在我的記憶裡,極其鮮明地占據了一個位置。”這些印象,同樣留在我最初的記憶裡,似乎看到了翠翠那個不可預言的“明天”,也似乎看到了沈從文先生當年投身行伍,獨自坐在清水江畔的高崖上,看船隻上灘,看船夫拉纖,甚至跑到船上,與船老闆閑扯上大半天白話,聽美麗而愁人的橹歌,凡事都有偶然的湊巧,結果卻又如宿命般必然。

後來很長的一段時間,花垣作為“東方錳都”“有色金屬之鄉”,負有極大的盛名,于“國有民采,有水快流”的季節之路上,千軍萬馬夜以繼日,将一座座礦山挖掘成千瘡百孔的蒼茫,在誕生了無數财富神話的同時,也斷送了數百裡山川河嶽大半生青蔥翠綠的性命。在塵世最猛烈的風口,人們“發錳财、猛發财”,卻再也無法相信,滿大街的燈火就是從自己手裡流出的江河。一水護田,兩山排闼,再也沒有了慢慢“送青來”的明媚,緩緩“将綠繞”的惬意,每一座山、每一條河、每一棵樹、每一粒土,都在枯槁,都在呻吟,都在呼喚。

張遠文:垣上

清晨,灰暗的陽光落在人間,人們走走停停,看不清前後左右,視野可及處,皆是頹垣、礦洞、渣庫與選廠。那些繁茂的森林、新鮮的田地、絲質般的花香、沁甜爽心的鳥語,仿佛一夜之間下落不明。跌跌撞撞的人們開始醒悟、反思、救贖。日升月落,壯士斷腕,一個個寬厚的脊梁,霸蠻而又耐煩,絕決地奔赴另一處戰場:兩斷三清、礦山閉坑、尾渣綜合利用、尾礦庫閉庫、礦湧水治理、綠色轉型,針對數十座問題尾礦庫、數千個采空區、數百處廢棄廠區,覆土複綠,全面修複與治理。一年又一年,女娲補天般,誇父逐日般,殚精竭慮,锲而不舍,此時,礦山公園,一排排樹影婆娑的木樨、香樟、紫薇,正滿山吐翠,老王寨上的花草樹木綴滿了山坡,洞裡村的山水林田重返生機,尾礦庫上的桑樹悄悄發芽,苗圃基地的石楠、女貞探出春天的音符,巴傩山上的黃金茶散發歲月的醇香,清水江上的參差荇菜再次在柔波裡招搖。一塊塊土地,一條條流水,需要守着節令,順着氣候,長出清明谷雨的模樣。“露帶山花落,雲随野水流”,一些路,也許會在某個傍晚空一陣子,另一些路,卻會在早晨通向午後的陽光。走在路上的人,其實,并不需要在風中過多地愣望,路走得久了、熟了,自然而然,會有天邊的鳥兒飛過來,山邊的花兒開過來。走在路上,隻要内心清清亮亮地蓬勃着,遠處的事物便不會輕易地荒廢掉。

古苗河,從高處到低處,一直在峭壁千仞的地縫大峽谷安靜流淌,一石一壁,一瀑一潭,白霧袅袅,水汽氤氲,各樣的瀑布,大大小小,高高低低,如絲帶、若長發、似輕煙……千年萬年,它流出沿途村莊的炊煙、籬笆邊的狗吠、岸邊的搗衣聲,流出垣上人家的吃苦耐勞、熱情豪爽、彪悍霸蠻,也流出生生世世的健碩、清秀、實在與好看。

很舊的事物,往往會很“新”,“新”成靈魂深處的烙印。

張遠文:垣上

青鳥飛過山野,喜鵲啁啾而來,拉拉渡,一邊渡着時間的河流,一邊渡着人生的晝夜。“山頭一抹淡淡的午後陽光感動我,水底各色圓如棋子的石頭也感動我。”許多年前,沈從文先生挽着褲腳,說着這件意味深長的事兒。春色,沿着澗谷,循着坡嶺,正一寸寸擡升,早熟禾、酢漿草、牛筋草、紫花地丁、酸模葉蓼等,每片葉瓣都藏着小小的歡喜,把一隻隻昆蟲,攬在溫溫潤潤的懷裡,它們往往會記住很多的事情,包括多年前、多年後的每一個早晨、每一個中午和每一個黃昏。

空階重疊上垣衣,白晝初長社燕歸;桐樹結籽彎枝頭,細細摘來細細吹。遠遠的,吊腳樓上,似有苗族古歌隐隐傳來,深邃而幽遠。我獨坐在花垣河的碼頭上,看婦人彎腰躬背槌搗衣物、摘洗菜蔬,她們霞光中的發絲,一閃一閃的,似在散發出低語的芳香。我突然記起西班牙詩人利亞尼奧的一句話:“我不是尋找了解,而是把意義探求。帶着靜默,帶着一種莫名的預感,夢尋星星與孤獨的卧榻,在那裡就可以遺世而無所不往。”沉浸于這種遐思,我想,花垣,原本是花園,過去是,現在與将來,依舊還會是。

張遠文,中學進階教師,湖南省作家協會會員,湖南省文藝評論家協會會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中華詩詞學會會員,湖南省作協生态文學分會理事。著有散文集《醒着的靈魂》《河流在人間》等,曾獲“中國當代散文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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