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曼：四季詩意，五味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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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劉十九作者：白居易 (唐)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什麼意思？冬天全世界都是暗淡的，外面不是灰色的山，就是白色的雪。冬天講究的是什麼？室内生存。外頭再冷，屋裡也是春天。屋裡的春天感怎麼營造？綠蟻的綠，綠是什麼酒？濁酒，醪糟。比現在的醪糟強一點兒，但是沒過濾，酒是甜的，沒有過濾。上頭泛着一層泡沫，發出黃綠色，是以稱為綠蟻。“綠蟻新醅酒“一個”綠“字屋子裡有春色了。光有酒還不行，冬天人最需要的是火，火也是春色。因為什麼？“紅泥小火爐”，那個爐子是紅泥盤的，發出紅色，紅色也是春色，火苗還是紅的，紅色還是純色？有綠蟻，有紅泥，已是生春了。這個時候人怎麼樣？人的心就活泛起來了。是以白居易就問劉十九了，問自己這個老鄰居了“晚來天欲雪，飲一杯無？”眼看天要下雪的樣子，我這兒有酒、有火，你要不要來喝上一盅？
什麼意思？彼此都是老人家了。白居易這時候請人喝酒，要不要考慮級别問題？說我是州郡級的長官，他可千萬不要是縣處級。有沒有這種挂礙？沒有。或者說我會寫《長恨歌》，他能不能寫一個像樣的絕句？有沒有這種挂礙？沒有。這時候要的就是什麼？一個跟自己年紀相仿，差不多，同樣清閑的老人家，住的近的？“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一切外在的挂礙可都沒有了，隻有室内生春，内心又重新燃起了一點暖意。這叫冬天的酒。酒是冬天，人生也是如此，人進入晚年的時候靠的是什麼？外界已經跟你沒有關系了，靠的是什麼？内心的一團火苗如果仍然溫暖，那麼這個人就有生機，就有活下去的樂趣。是以冬天喝的是什麼是暖酒。從快酒到好酒、到愁酒，再到回歸性的暖酒，這也是一個輪回。
花的四季是人看自然時候的反應。酒的四季是人對内心的時候人的反應。人到底有沒有自己的四季？不說勞工、農民、畫家、詩人。普通的人到底有沒有自己的四季時節？有。看看人的四季。我剛才都是偏重于從男性角度立論的，咱們這次從一個女性的角度立論，一個女孩子人生的四季在古代是什麼樣子的？我們把它做成了一個電視連續劇，注意這個連續劇是這樣演的，第一幕叫做春天，用的又是一個《采蓮曲》，白居易的《采蓮曲》：采蓮曲作者：白居易 (唐)菱葉萦波荷飐風，荷花深處小船通。逢郎欲語低頭笑，碧玉搔頭落水中。什麼感覺？“菱葉萦波”菱是貼着水面的，是以萦波，随着波浪走。荷葉是什麼樣的？亭亭玉立的，是以迎風招展。看到沒有？都是水生植物，要寫出層次感。一低一高，反映到人的名字上。知道紅樓夢裡頭第一個出場的女孩子是誰嗎？甄英蓮。當她在甄家當小姐的時候，她的名字叫甄英蓮，她是一朵蓮花。後來她給薛家當丫頭，給薛蟠當小妾的時候，她的名字改成什麼？香菱。她是一個貼着水面的菱。看到沒有？地位的下降能從名字這兒反映出來。“菱葉萦波荷飐風”。池塘裡是有層次的。有葉還得有花。荷花深處小船通。什麼叫通？是通過嗎？不是，是交通。交通的意思就是交錯、錯船。荷花深處有兩隻小船交錯了。看到沒有？池塘裡有花還有人。而且不是一個人，至少是兩個人。因為小船通。小船上是什麼人呢？好巧不巧，一隻船上是一個年輕的小姑娘，另外一隻船上是一個英俊的小夥子。很明顯這個小姑娘對這個小夥子心儀已久，但是還沒怎麼說過話，這個時候忽然就撞見了，引起他自然的反應是什麼？“逢郎欲語低頭笑”，想要說話，又不好意思沒說出口，低下頭去笑了。高興是高興的，但是還不好意思做更多的表示。可是就這麼一低頭，一個意外事故發生了。什麼事故？“碧玉搔頭落水中“，頭上的簪子掉到水裡了。大家覺得這是不是春天？這裡有年輕的朋友，年長的朋友知道，這就是人生的春天。欲語還羞的那種感覺，青春期的少年。電視連續劇。接着往下走，“碧玉搔頭落水中”，小夥子怎麼樣？小夥子肯定得一個猛子紮下去，把它撿起來。撿起來之後呢，小姑娘不說聲謝謝嗎？說聲謝謝之後，難道不搭讪一兩句？你家住哪兒？然後接着怎麼樣？提親去了。提親之後是近試上張籍水部朱慶馀 〔唐代〕洞房昨夜停紅燭，待曉堂前拜舅姑。妝罷低聲問夫婿，畫眉深淺入時無。怎麼樣？是不是進入人生之夏了？綻放的季節，由春心萌動的小姑娘變成了含情脈脈的新娘子了。什麼叫“洞房昨夜停紅燭”。“停”怎麼解釋？各位，我一看見年輕人就好為人師，讓它站在那就叫停，不是停止，不是熄滅了紅燭，是把它安放在這兒，這叫“停紅燭”。洞房之夜，燒了一夜的紅蠟燭。第二天早晨要拜見舅姑，拜見公公婆婆了。新娘子很想給公公婆婆留下一個好印象，是以拼命地在那兒化妝、化妝，可是化來化去還是不自信。這時候怎麼辦？“妝罷低聲問夫婿，畫眉深淺入時無。”親愛的，你幫我看看我的眉毛畫的是深了還是淺了？入不入時？各位想，一小夥子怎麼知道眉毛入時還不入時？但是小夥子知道家風，我媽媽她很保守，她可不喜歡眉毛畫的太濃，或者我媽比你還前衛呢，你再畫濃一點兒。小夥子是有發言權的對家風是有發言權的，這是第一點。還有一點是什麼？不問他問誰？這時候新娘子在這一家一個人都不認識呢，這小夥子她的丈夫是他唯一的盟友，是以這句話還帶着撒嬌的意味。親愛的，你看我這樣畫是好看呢、是好看呢、還是好看呢？對不對？是以給意見的時候要斟酌，不是什麼濃、淡呀，你要表态：真好，你怎麼畫都美，你不畫也美，對不對？少年恩愛之情，人生的夏季。當然朋友們都知道，這其實是一個首科舉詩，這不是一個真正的洞房之夜的這個婚戀詩，但是描摹這個新婚又描摹的這麼漂亮，我們把它當成了電視連續劇的第二幕人生之夏。人生之秋。小姑娘愛上了小夥子，跟小夥子順利圓滿地結了婚。可是結婚之後遇到了七年之癢。這小夥子到四十歲的時候已經不是小夥子了，功成名就了，然後皮就開始發緊了，他就覺得自己癢起來了。他怎麼癢法呢？我們用的是元朝的大學士趙孟頫和他的太太管道生的故事。趙孟頫到四十多歲，管道生也四十出了頭的時候，也不知道怎麼樣，就那麼志得意滿就癢起來了。他是怎麼樣發癢的呢？你看他給管道生寫了一個打油詩：“我為學士,你做夫人,豈不聞王學士有桃葉、桃根,蘇學士有朝雲、暮雲。我便多娶幾個吳姬越女無過分,你年紀已四旬,隻管占住玉堂春。”他是不是發癢了？我做了大學士，你也夫貴妻榮，憑我的力量做了夫人。那麼我告訴你，當年王獻之王學士身邊有桃葉、桃根姐妹。往近裡說，蘇東坡、蘇學士身邊也有朝雲和暮雲。我向他們看齊，就算多娶幾個吳姬越女也不過分，你都年過四旬這麼大歲數了，為什麼還隻管占住玉堂春？你為什麼不許我納妾？什麼意思？我跟你叫闆，我有這個資格，我癢癢了，我需要讓自己放松一下。這是不是人生之秋？四十歲了，遇到了婚姻危機，看一看管夫人是怎麼應對的。管夫人也回了一首詞，她回的是：你侬我侬,忒煞情多；情多處,熱如火；把一塊泥,撚一個你,塑一個我,将咱兩個一齊打碎,用水調和；再撚一個你,再塑一個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我與你生同一個衾,死同一椁。年輕人，别看還沒有到人生的這個階段，至少可以分層次吧。這首詞分幾個層次？三個層次。第一個層次在哪兒？你侬我侬,忒煞情多。你要讨小妾，我先跟你講感情。咱們倆這麼多年過的，難道不好嗎？你愛我，我愛你，咱們彼此都是很恩愛的。“情多處熱似火”，我們曾經過過那麼美的生活。什麼意思？第一層次，以情動人，對方癢了，你不能這個時候猛打他，把他打疼了，又疼又癢，這個日子就更難受了，對不對？先以情動之，難道我們不好嗎？以情動人還不是一切，接着要以理服人了。第二個層次“把一塊泥,撚一個你,塑一個我,将咱兩個一齊打碎,用水調和；再撚一個你,再塑一個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什麼意思？講婚姻對兩個人的改變，咱們倆曾經是兩個獨立的個體，但是婚姻打破了一切，我們有了自己的家，有了九個孩子。在這樣的塑造之中，每個人都仿佛重生了，就好像把泥打破，再用水調和，再重新塑造一遍一樣。那麼這麼多年共同生活的結果是什麼呢？”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現在你能輕易把這兩個人再分開嗎？不能。共同财産在這兒呢。你趙家的莊園一直是我在管理，兒女在那呢，九個兒女，哪個是你的，哪個是我的？以理服人。你現在要是跟我掰了的話，那麼我們兩個可能都不好受。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第三個層次：表決心。講完情，講完理，在表決心了。我與你生同一個衾,死同一椁。咱們倆這輩子就得這麼混下去了。活着我們是一套被褥，死了我們是一個棺椁。有沒有第三者？第四者、第五、第六、第七者的位置？沒有。表達出了堅強決心。趙孟頫聽了這首詞之後，什麼表态？放棄了。放棄了朝雲、暮雲、桃葉、桃根的幻想，跟管夫人白頭偕老。中年危機。最後一幕我選的是一個南朝民歌《子夜四時歌》的《冬歌》。果欲結金蘭，但看松柏林。經霜不堕地，歲寒無異心 。人生也是一樣。“果欲結金蘭”。結金蘭是什麼？我們現在都以為兩個小夥子可以義結金蘭，兩個小姑娘可以義結金蘭拜靶子。其實結金蘭，在古代夫妻之間也可以結金蘭。怎麼樣才能夠結成金蘭之交？生死不移。那你看一看松柏林就知道了。松柏的特點是什麼？“經霜不堕地，歲寒無異心 。”一對少年經過了當初的戀愛、婚姻，七年、八年亂七八糟年之癢，最後“歲寒無異心”，其實是不是回到了“綠蟻心醅酒，紅泥小火爐”的境界了？老年的男性和老年的女性、老年人最後都回歸到了一種更自然、更溫馨的境地。這個四季系列，我們講完了。我們想說什麼？四季就是這樣在輪回，一個人成長起來了，然後經曆了春、夏、秋、冬，自然生命結束，又孕育了一代新的生命。再接着走春、夏、秋、冬的輪回。一個季節一年這樣走完了，到明年春天還會到來。一個文化也是如此。是以關鍵問題在哪兒？輪回之中我們找到關鍵點在哪？我覺得宗白華先生這個概括特别好，他是對魏晉南北朝文學的概括，他說文學的真谛在于“向外發現了自然,向内發現了自己的深情。”希望我們都能夠在自然界的變化之中感覺變化、守護深情。好，謝謝。
【蒙曼：長安街讀書會成員、中央民族大學曆史文化學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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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編：馬嘉均；初審：程子茜、陳佳妮；複審：李雨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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