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彪老師和她的學生們

彪老師和她的學生們

人物

2024-04-08 10:36釋出于北京人物官方賬号

彪老師和她的學生們

彪老師是北京一所公立中學的國文老師。很多人知道她,是因為她在微網誌上持續更新的「記一個學生系列」。

2020年當班主任後,她陸續寫了三十多個學生的故事,有寫作文總是跑題,但總有奇思妙想溢出的「大張偉的女兒」;有被全班孤立卻依然破馬張飛的「慢一拍女孩」;還有不愛學習卻沉迷植物文學的「李大爺」……相比成績拔尖的學霸,彪老師更喜歡記錄那些也許在班裡寂寂無聲,但在某些方面散發着動人靈光的怪力少年。

評論區裡,很多網友像追連續劇一樣追着故事裡那些孩子的下一集,出現最多的一句話,「你要是我的老師就好了。」還有人說,彪老師像《十八歲的天空》裡走出來的老師。但她覺得,自己隻是一個看得見學生痛苦的老師。因為她曾經到過那裡,此刻站在岸邊,就試圖做點什麼。

北京三月,第一場春雨落下來的晚上,我在一家咖啡廳見到了彪老師。她的微網誌賬号叫「彪形麗人孫大聖」,人如其名,一米七二的個子,目光澄澈,笑容爽朗,有東北人的幽默,說起令她動容的學生、老師,她先哭一下子,再抹幹淚,自嘲起來,「你的MBTI是啥?我是ENFP,俗稱情緒攪拌機。」

我們聊起她當國中國文老師的經曆,也聊起她接棒班主任的這幾年。她很自然地講到自己的學生時代,在十八線小縣城讀書,經曆過衡水化的三年高中,被老師和同學排擠過。她如此叙述自己的經驗,「做學生時性格别扭,老師不喜歡也不讨厭她,主要是不記得。當老師後,沒有喜歡的學生,也沒有讨厭的學生,隻有一樣:記住每一個學生,陪伴每一個學生。」

大學,她來到北京,在首都師範大學讀文學專業,遇到了影響她也治愈她的現當代文學老師。她告訴我,春天的時候,老師會打開一個大餃子包,在課堂裡帶大家讀廢名的《莫須有先生傳》;臨近畢業開題,她的思路很亂,老師一邊聽她講,一邊快速在發票背面寫下論文的提綱,像開一張藥方。這些場景被她長久地記得。

畢業後,彪老師進入現在這所學校,想繼承文學的衣缽,好好當一個國文老師。但工作剛有起色時,她成了一個班主任,這個班的成績不好,常常有一種無從下手的感覺。在很多次班主任大會上,她哭過,在回家的地鐵站,她崩潰過。

快要被耗盡的時候,她開始寫曾經遇到過的學生,就像精神按摩,梳理了自己,也在寫作中意外地重新認識了學生們,有了後來更多的故事。這是「記一個學生」系列的由來。經由寫作,她感受到一種「體諒」,體諒學生是經曆了什麼才有了今天的樣子,體諒學生的可愛與缺陷。那些不太讨喜的孩子,可能别人覺得他做錯了,但彪老師認為,他隻是還沒有長大。

做老師的這幾年,課堂内外,彪老師有過很多嘗試。講魯迅的課文,她會和學生讨論為什麼故事裡的女性總是沒有名字,會讓學生用兩個聲部共讀《故鄉》裡閏土的前半生和後半生;她鼓勵學生用詩歌的語言來了解生活的境況;碰到向女生開黃腔的男生,她還專門發起一堂班會課,做性與性别教育。

進入教師生涯的第四年,工作中消耗人的事情依然存在,關于管理,關于成績,焦慮、無力和希望總在交替。這時候,她會想起大學時候老師講過的一句話:「盡性盡才」。人的能力和時間都有限,盡力就好。「身為班主任,能改變的事情真的不多。」她說。

原本我以為這是一個年輕老師的成長故事,但聊完後發現,這更是一個生命影響生命的故事。一個被教育傷害過也被滋養過的年輕教師,試圖在應試教育的罅隙裡,為學生拓出一小塊自由的疆域,盡管感受到許多無力和挫敗,她仍然希望孩子們能松弛下來,保持溫和,感受希望。至于它能抵達哪裡?彪老師說,「哪怕很有限,至少能讓孩子占用世界的空間,大了一點點。」

以下是彪老師的講述。

文|王青

編輯|槐楊

圖檔由受訪者提供

1

2020年,我接手八年級的一個班,擔任班主任。第一天上崗,同僚都說我整個人特别挺拔、特别亢奮,别人一喊彪老師,我「得兒」一下立馬過去,像打了雞血。和學生相處也是全程營業。升旗儀式上,我帶着他們很大聲地唱國歌,我覺得,我是班主任了,跟國文老師不一樣,得讓他們以我為榜樣。

這種狀态持續了一周,整個人就頹了下去。我這個人很散漫,不擅長管理,很多時候以為跟學生聊一下就行,但聊完之後,他該幹嘛還是幹嘛,無力感特别大。

這個班的成績很不好,經常全年級墊底,面對中考那麼大的壓力,一個新手班主任能做的事情非常少,又要不斷去面對成績和分析成績。每次開班主任大會,别的老師都有很多可以講,而我頂多說,這次沒有那麼差,雖然還是倒數第一,但是跟倒數第二的差距變小了。

快要崩潰的時候,寫作成了我的自救方式。

第一篇寫的是我第一年當國文老師遇到的一個女生。在那個實驗班裡,她的成績不是最好,但很聰明,也很靈,會用自己熟悉的知識原理來觀看生活,形容自己和同伴們「吵嚷着微笑,像不穩定原子放射出看不見的光」,會在提取花瓣精華成功時對着化學儀器拍手,會在教室裡爆錘傳她绯聞的男生的狗頭。

她讓我看到了學習最好的狀态,不隻是為了考試,而是像一個很饑餓的人在瘋狂地咀嚼和吸收這個世界。這是我在當時那個班裡沒有遇到過的。

當班主任很長一段時間,我在那個班裡,都處于插不上話的狀态。八年級的孩子,小大人了,要接受一個新的班主任本來就很難,我又是年輕老師,不打算用權威來壓住他們,他們就覺得我好說話、好欺負、好糊弄,結果是,我既沒有在權威上壓住他們,也沒能跟他們在精神上有平等互動,進退兩難。

即便是學霸也和我交流很少。有一次班會課,我放了B站很火的一個科幻作品講解視訊,想給他們分享我覺得有意思的東西,他們确實被吸引了,但隻是很沉靜地看,看完背着書包就走了,一句話沒有。還有一次放學,我催他們快點回家,「再不走就要做值日了」,他們就跟沒聽見一樣聊着天走了。我就感覺,我這個老師沒有存在感,他們不喜歡我,甚至懶得讨厭我,就是拿我當空氣。

壓力最大的時候,上司找我聊,說感覺你最近狀态不太好。我像個壞學生那樣,也不裝了,把自己的委屈、無助和無力都說了出來。她和我說,教育就是這樣,你反複教,問題反複出現,學生這次好了,之後又回去了,這都很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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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室一角。

前陣子,我讀詩人赫塔·米勒的一本書,叫《每一句話語都坐着别的眼睛》,裡面有一句話,「我發現,是事物決定着一個人,什麼時候,以什麼方式,在哪裡憶起過去的人或場景……事物在出擊之前先撤身,以偶然的露面回望過往,通過當下把過往推向頂點。」

寫「記一個學生」就是這樣一種體驗,我開始重新發現跟他們相處的片段。

班裡有一個男生,大家叫他浩哥。他好像這輩子從來沒學習過,不交作業,也不聽課,他考多少分年級最低分就是多少分,來學校就是吃飯、玩、睡覺,我之前也知道,他家裡條件不好,爸媽不在,一直是爺爺奶奶帶。

但在寫他的時候,我忽然想起有一次學校組織學生在家看一段視訊,需要返圖,有些學生可能是在電腦前,有的在一個很大的客廳裡,他的照片是一間很昏暗、閉塞的小屋,一張小單人床,他體型胖,像一個大熊貓一樣,貓在那兒看手機。那張照片挺觸動我的,讓我看到了他生活中的一角。

除了成績不好,浩哥性格很陽光,跟同學都特别大大咧咧地相處,老師們也不讨厭他。有時我在校門口碰見他,隔着紅綠燈,他會很大聲地和我打招呼。當我把這些事情串起來之後,就感覺他在自己的人生裡已經很不容易了。我自問,如果我經曆他那些家庭的狀況,不一定能長成一個像他這麼健康的人。

後來有一次考試,浩哥終于有一科及格了。我在會上說,感謝老師們在已經想盡了辦法但還是收效甚微的情況下,沒有放棄我們班,沒有放棄每一個學生。發言的結尾我本來想說,相信我們班會像浩哥一樣,即便非常困難,也能做到自己的最好。還沒說出口,我已經無法控制地哭了。上司覺得我流下了欣慰的眼淚,但我是覺得好難。

回想我小時候,直到上大學之後,整個人才放松下來,初高中的時候,我一直處于一個很緊繃的狀态。我在河北讀的國中和高中,國中三年,一直是班裡的前十名,墊底考進了市重點高中,就變成了倒數。我能了解成績不好的學生,因為我自己曾經就是這樣,今天想努力,努力了,明天還是沒考好,就沒有動力再努力了。當時整個河北的學校都是衡水化的,一天800個鈴讓你幹這幹那,吃飯都得跑着去。

「記一個學生」是一種自我梳理,我看到了以前的自己,也更了解了學生,或者說,更體諒他們,我喜歡用「體諒」這個詞,我不是原諒,也不是充滿了愛,都不是,我好像講完這個故事,就釋然了,我知道你為什麼會這樣,我知道你十多年人生經曆的那些點點滴滴如何塑造了今天的樣子。我跟你談一次話,不可能改變你,甚至教你兩年,也不一定能改變你,我能做的最多的就是陪伴你,然後盡量地讓你松弛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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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辦公室探出頭偷拍學生上體育課。

帶這個班不到兩年,雖然給得很慢,他們接收得也慢,但慢慢地,感覺彼此都看見了,我也能感覺到有的孩子到了我這兒,真的不一樣了,整個班的氛圍變得很放松。這是讓我很有成就感的一件事。

我也在想,什麼樣的學生會被我影響?我感覺是那些本來對一些事情就感興趣,但從來沒有人覺得這個事兒值得被歡呼和欣賞,我觀察到了,去跟他聊,他就覺得我懂他,會更信任我一點。

剛才講到的浩哥,有一次,我發現他畫了一本小漫畫,還不讓我看,我以為是什麼少兒不宜的東西,結果一看是火柴人練功決鬥。我說你喜歡武俠啊,那我借你本書看吧,把《天龍八部》借他了,于是,他開始上課看小說。好歹比睡覺好吧!這是很小的一件事,但很多時候老師跟學生的關系就是在平時點滴中形成的。

他們畢業後,我又帶新的班。有時候其他老師來班裡,也會說,你們班的學生真活潑,他們會有很多張嘴就來的反應,這在别的班裡很少會有。我想,這大概就是我帶給他們的影響。

2

因為上一屆的經驗,帶第二屆學生的時候,我就發起了「知識的枝枝蔓蔓」活動,想要有意識地激發學生去了解自己感興趣的世界角落。

說起來,還得感謝我們班的「李大爺」。「李大爺」是上一屆的學生。剛接班時,他是個不太招人喜歡的男生,碎嘴子,喜歡奚落别人,成績也不太好。有時候跟他聊,嬉皮笑臉,沒個正行。但是有一次,我看他中午讀一本植物相關的大部頭,非常專注,整個人陷在書裡,讀本放在腿上,一邊搓頭發,一邊皺着眉頭緊緊盯着。這是我第一次看見他認真讀書的樣子。

國文課講到《詩經》的時候,我特地留了一個作業,讓大家查資料,寫一寫雎鸠是什麼鳥,荇菜是什麼菜。他做得特别認真,且不說對不對,完成作業的狀态特别有底氣,平時他肯定不是這個狀态。那之後,我明顯感覺到,李大爺課上的廢話變少了。

後來,他還寫了一篇仙人掌相關的作文,從植物習性深入到植物品格,寫得很好,我幫他改了發在《北京日報》上。他特高興,開始認真聽課,各科成績都在進步。家長會的時候,他媽媽也很激動,拉着我說,孩子現在處在八年裡狀态最好的一年。

因為這件事,我意識到,有業餘興趣愛好的孩子更容易被「救」。很多時候,老師試圖走近一個學生,都不會那麼順利,會被拒絕、被抵觸。但是如果他在生活裡熱愛什麼,老師在這個上面提供幫助,給他一個展示平台,他也會多一點自信。

發起「枝枝蔓蔓」活動時,我專門讓已經畢業的「李大爺」寫了「開題報告」的範例,讓大家趁着假期去找一個自己感興趣的課題。開題報告收上來,我很驚訝,四分之三都寫得非常詳細認真。

第一個展示的是國文課代表,她的題目是蘇轼,給大家講了蘇轼在黃州時期的一些作品,雖然效果一般,但是對她來講是一個突破,後面她也持續在看蘇轼相關的東西,現在寫作文還會經常用到蘇轼的典故。

比較精彩的,是一個學畫畫的女生。之前,她在班裡沒什麼存在感,有一次她去另一個班做課後服務,把别人桌兜裡面東⻄弄壞了,剛開始她不承認,後來說是别的同學讓她弄的。我和她聊了一會兒,感覺她是那種随大流的孩子,沒有一個特别明确的自我。她在班裡也沒有什麼朋友。有一次周記,她寫自己下樓轉了一圈,所有人都有玩伴,她一個人孤獨地走着,這個時候遠處有個同學叫了她一聲,她就笑着跑了過去。後來她和我說,你知道嗎?這個結尾是我編的。

那次活動上,她做了一個有關核污水的科普。講得很深,底下的學生一頭霧水,但是講的方式很有意思,她把那些原理都畫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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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生畫的核污水科普。

後面我上課講名著,講到三個人物事例,讓大家記下來。她沒有記筆記,而是把其中一個事例畫成了漫畫。下課後,她給我看,我跟她說,為了懲罰你不記筆記,把剩下兩個事例也畫了。她的第一反應好像很不願意,但又有點開心,⻢上就去畫了,很快畫好,我把它們拍下來,放到PPT 上,第二天上課給同學們展示出來,班上的學生都很喜歡。

這是她第一次因為一件事情被所有人看到了。這跟她以前參加學校的畫畫比賽不一樣,在這些活動裡,她的畫融進了大家的日常生活。她還很喜歡生物,又畫了好多小科普畫。我們生物老師也是一個剛入職的年輕老師,非常有想法,她就跟這個女生說,現在畫科普畫的人非常少,如果你以後專⻔畫科普畫,既展現了你的繪畫功力,也能用到你對自然科學的興趣上。漸漸地,這個女生因為這些交流,收獲了好多志同道合的朋友。

從孩子走向成人的階段裡,如果有人能在一個特定的領域認可你,這對孩子的自我認同來說非常重要。

還有一個男生,平時上台分享非常拘束,就是念PPT,上面密密麻麻全是字。那次分享,他拿了一本刑法書來,給大家科普法律知識。我給他拍了一張照片,整個人的肢體都是打開的。我把照片發給他的媽媽,她說覺得很幸運,孩子遇到了你們這些國中老師,狀态都不一樣了。

我倒不覺得我改變了他,但的确是我幫學生請來了「興趣」這位「最好的老師」,他也覺得我是一個很安全的去展示自己興趣的對象。以前這個學生特别調皮搗蛋,這之後他非常聽我的話,有時候我課上一說,他就會跟其他男生說,行了,别弄了,趕緊收了。

在過去的一年裡,「枝枝蔓蔓」成了我們班的特色項目。我們班有讀羅翔的學生,有養成蝴蝶蛹的學生,有讀完《呐喊》《彷徨》的學生,我幫他們在班級年級裡尋找展示的機會,讓他們被更多人看見。有時候,我也和朋友開玩笑說,自己就像一個經紀人,努力把手裡的「藝人」推向适合他們的綜藝,然後打造人設,讓他們出圈、發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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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生的養蝴蝶記錄。

3

我一開始沒有想過要當老師。大學之前,我的人生規劃全都是爸媽來決定,他們覺得女孩子當老師挺好,我又喜歡國文,聯考就報了首師大,學師範類的文學專業。大學四年,我基本沒有好好聽教育學的課,覺得空洞無聊,隻聽文學類的課。在現當代文學課上,我遇到了李老師,她成了我後來讀研的動力。

李老師是個什麼樣的人呢?她會在春天的課堂上和我們說,春天适合讀廢名。知乎上有個問題「有哪些書一定要在特定的季節讀」,我就講了這段小故事,很多人轉,有人評論說,你不會是李老師的學生吧?可見很多屆學生都對這段印象特别深。

有時候課上講到哪兒,她索性拿出書來給我們念。其實用PPT講是一樣的,但是她每次都會背着一個大餃子包,裡面有好多書,貼滿了便利貼。我們看見她拿出一本書,找半天,翻到具體那一頁,開始讀的時候,确實傳遞出來閱讀本身那種厚重的感覺。

她給我們讀過好多片段。胡适的「更喜你我都少年,辟克匿克來江邊」,《離婚》裡有權勢的七大人震懾住了潑辣的愛姑,老師模仿着一副老朽的官态,拉着長音,讀「來~~~兮……」;《莫須有先生坐飛機以後》裡「……但其歡喜不及揀柴。喜歡看落葉,風吹落葉成陣,但其歡喜不及揀柴。」我當時覺得,老師溫和又有力量的聲音是文本分析的另一種表達,也是老師對學生多讀作品的迫切希望。

上大學之前,我是挺怕老師的那種學生。跟老師的關系,我想讓他喜歡我,又不敢跟他說話,是個小透明。老師呢?老師不喜歡也不讨厭我,主要是不記得。上大學之後,我發現同學都會特别自然地去找老師聊天,但作為一個十八線城市畢業的學生,剛開始的時候,我是真的不知道要以一個什麼樣的姿态去跟老師說話。

但李老師是那種特别有人格魅力,很溫和、包容的老師。我想靠近她,苦于不知怎麼開頭。後來有一次寫作業,讨論魯迅《過客》裡面的一個小女孩形象。我去問老師,這個小女孩真的是許廣平的化身嗎?問題角度挺八卦,也挺幼稚的。但老師耐心回答,溫柔地笑着,沒有說是或者不是,隻是讓我再讀一讀,想一想。

臨近考研的時候,我特别焦慮,有時去問老師一些專業問題,她會在解答完後和我說,我覺得你沒問題呀。有一次找她前,我發了個求抱抱的表情包——那時已經敢要抱抱了。她見到我,回答完我的問題,真的抱了我一下。初試結束後我跟她說,我想跟您讀書,她當時沒有多說什麼,就是讓我好好準備面試。

面試結束的那天,我和同學去國博查資料,那個教室裡好多巨大的木頭桌子,我趴在桌子上,給老師發資訊求助,說論文要用的資料沒找到。她回複我可以去哪裡找。緊接着說了一句:「另,跟我讀書吧。」

我當時沒反應過來,什麼叫「跟我讀書」,愣了好久反應過來,她的意思是收我做她的研究所學生,那一瞬間我眼淚就出來了。

那句話我記了很久,每一次想起來都非常想哭。跟她讀書确實是支撐我考研很重要的力量。甚至考上她的研究所學生,讀研一的時候,我就會想象有一天畢業,不能每天跟老師在一起了。又有點想哭。

研究所學生三年,她經常把讀書會放在咖啡廳開。老師出手很闊綽,老請我們吃好吃的。我們大概兩周開一次讀書會,主要是快要畢業的學生分享自己的論文進度,這是最緊張的時候。當時有一個師姐預答辯,被很多老師問住了。師姐很愁,老師也很愁,但她還是很穩地給師姐提了一些角度,又說,下一次我們去紫竹院春遊,讓師姐好好準備一下,給大家再講一講這個題目。

到了那天,我們真的就是春遊,每個人都帶了吃的,家在北京的同學做了小點心,老師還帶了清酒,一路溜達、拍照,到了亭子邊,我們在地上攤好一塊桌布,把東西碼出來。老師說,好,開始講吧。

師姐站在亭子裡,靠着柱子,拿出稿紙開始講,她研究的是張恨水作品裡的旅行,我們又身處在滿園春色中。可能受到環境的影響,那天師姐的狀态特别放松和輕盈,講得很好,老師說有了非常大的突破,我們很開心地一起拍了照。

輪到我自己開題,也被困住了。過幾天就要開題了,大家枯坐在咖啡廳,我感覺像死到臨頭。後來,天色越來越暗,店裡沒開燈,光暗了下來。所有人都卡在那兒的時候,導師随手拽出「咖啡陪你」的發票,在背面開始給我列提綱,列出了兩套論文架構,感覺就像在開藥方,迅速地寫下她能想到的角度。後來師妹們為論文着急時,我常常拿這件事安慰她們:「沒事,有老師呢。」那張發票我一直留着,夾在《給青年人的信》裡。

彪老師和她的學生們

寫畢業論文期間的寝室桌面。

最後,我的畢業論文題目是《論五四文學中的「陰冷」——以未名社為中心》,未名社和魯迅的關系特别近,我當時主要研究的是社團成員台靜農的作品。魯迅評價他有一種陰冷,這種陰冷魯迅也有,也是那個時代裡面很特别的一個情緒。

畢業答辯的時候,碰到學校一個特别厲害的年輕老師,大家都很怕她,覺得她兇起人像連環炮一樣,同時大家也都很佩服她,因為她說得全對。那次答辯完,她說讀我的論文時哽咽了,甚至引用章太炎的表述說有的文章是能「啟人思」,我的文章是能「增人感」。我很震驚,因為我寫的時候也确實有哽咽的時刻,而這個老師讀到了。

當場我眼淚就出來了。她不隻是在誇我寫得好,而是讀懂了我的感受。寫作整個論文最耗費我心神的,就是透過他們那些隻言片語,去抵達五四時期那一群文學青年最真實的感覺。

其實未名社的文學作品寫得很一般,但是他們的生活确實能引人共鳴。有一段時間,社裡好多成員都生病了,處在一種「病氣」之中。台靜農在《地之子》的序言裡也提到過,這本小說是在韋素園的病床前完成的,要送給這位生病的朋友。後來韋素園在遺書裡寫了這段友誼,我看哭了,還發了朋友圈。他是這麼說的:

「我所要向你們說的,乃是我覺得将來你們還存在的人,生活一定是日趨于苦。現在社會紊亂到這樣,目前整理是很無希望的了,未來必經過大破壞,再謀恢複。但在此過程中,痛苦和犧牲是難免的,為着這,我覺得你們将來生活也多半不幸。在此無望中,老友們,我希望你們努力,同時也希望你們結成更高深的友誼,以取得生活的溫暖。」

這段話讓我特别觸動。後來我成為一個老師,讀書那段時間裡面遇到的老師和自己讀書時候的感受,都在影響我跟學生相處時的姿态。我想讓學生獲得的,可能就像韋素園的這句話,「我希望你們努力,同時也希望你們結成更高深的友誼,以取得生活的溫暖。」

4

剛進學校的時候,我不是班主任,隻是一個國文老師,帶一個學霸班。那時我每天都感覺如臨大敵。因為缺乏教學經驗,我也走過許多彎路。

上班第一年,我最在意的就是學生是不是喜歡我。一開始上課,我想把學生抓住,做了很多小設計,備課備到半夜兩點,學生也覺得很熱鬧,但就隻是熱鬧。有一次講《呐喊》,我對魯迅本身就有很多熱情,不管學生有沒有進入到文章裡,我就開始評論,舊時女子是生育機器。學生說,哇,老師你真的好敢說。整個課上得很亂,最後我直接被氣哭了,當堂擤鼻涕。

那段時間,我最痛苦的就是學生老拿我和更好的老師做比較。這個班的學生很厲害,之前教他們的老師又是我們學校特級教師中的頂峰。他們問我,我們周老師之前在講什麼,你能不能也講這個?老師,你知道什麼叫項目式學習嗎?老師你會吟誦嗎?我全不會。有時刷到這些老師的朋友圈,看到他們講怎麼上這個課,會有一種看答案的感覺,我又算錯了。

有一個特别沖擊我的事情。當時班裡有一個學生,隻愛學理科,我的課上,他從來沒有擡頭聽過課。但是有一次,他去聽了古文吟誦課,回來之後,同學和我說,他全程都沒有寫作業,一直跟着唱。我的情緒崩了。

我當過學生,遇到過我喜歡的老師和我不喜歡的老師,好的老師和一般的老師,是以我能感受到學生對老師的那種感覺,不是不滿,而是失望。他期待從我這兒得到更多,但是,我沒有給到那麼多。那一年,我時常覺得自己快要被他們生吞活剝了一樣,學霸真的是喂不飽。

那時我經常會有一種委屈感,我已經很努力地備課,效果卻那麼糟。有時上完一節不好的課,回到辦公室就像被打了一頓,四肢和蘿蔔一樣糠掉了。回頭看,這種感覺其實非常幼稚,學生沒有必要為你的無效努力買單,你的課設計不行,組織有問題,改就好了,為什麼要去傾訴你付出了多少,這是沒有意義的。

很巧,我的師兄也在這個學校。他跟我講,你不能一上來就和學生聊碩士生要讨論的問題,還是得先把情節梳理清楚。乍聽是很自然而然的事,應該是國文老師的共識,但對于一個新手老師來說,我會想當然地以為他們已經熟悉了。

那次聊完後我就了解了,為什麼《祝福》那節課學不進去,因為學生對文本還沒有産生共情,隻看了一個模模糊糊的故事,我就開始很深入地講女性的處境,瘋狂輸出我的觀念,學生當然會有一種看我自嗨的感覺。

等到講《明天》的時候,我改從更多細節入手,讓學生先提問題,一點點把情節梳理清楚,再進入比較深的讨論。比如紅鼻子老拱、藍皮阿五這些名字都是有設計的,現實中也有暗指。大家就會說,魯迅真的是玩梗高手。

再後來學《故鄉》,彼此的狀态就變得很好,我們對比了魯迅真實的回鄉經曆和小說的差異;閱讀的時候,我讓一半的學生讀少年部分,一半讀中年閏土重逢的部分,像合唱的兩個聲部,一邊是明亮的,一邊是暗沉的,雖然讀得亂七八糟,但所有人都在情緒裡,對這篇文章的感受也更深。

很遺憾,這個班我隻帶了一年。雖然過程中我們經曆了很多不愉快的時刻,但等到他們真的能跟我一起聊魯迅的時候,我就要離開他們了,感覺像分手一樣,特别地放不下。

彪老師和她的學生們

學生把魯迅梗寫在元旦氣球上。

「分手」那天,班裡有一個氣質和說話方式都像上司的學生,給我寫了一張紙條,上面寫:「在我所有的國文老師中,雖然你不是最有才華的,也不是知識最淵博的,但是你卻是最努力的」,又加了一句,「相信彪老師日後一定能⻓⻛破浪會有時,直挂雲帆濟滄海」。我看完很想回一句:「謝謝上司肯定。」同時又在心裡暗暗想,原來我的局限和努力,學生都看着呢。

在這個過程裡,我很感激帶我的師父。剛來學校實習的時候,他見到我第一句就是,「你想當老師嗎?」我心想,我都來找工作了,就說想。都沒多說理由。他說,想就行,想就好辦。後來我才知道,他當時招實習生,就是奔着能培養一個留用的老師。

我的師父就是那個會吟誦,被實驗班學生念念不忘的國文老師。吟誦是真的把詩文唱出來,比如講杜甫的《茅屋為秋⻛所破歌》,師父會一邊吟誦,一邊講解杜甫如何在詩中換韻。一開頭「八月秋高⻛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句句押平聲韻,「ao」又有一種⻛呼嘯的感覺,到「南村群童欺我老無力,忍能對面為盜賊」,變成入聲韻,短促頓挫,表現詩人的絕望。再到呼告政治理想的「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顔」,押的是開口而且收入鼻音的「删」韻,傳遞作者從個人生活苦難中迸發出強有力的呐喊。

一入職就是他帶我,跟他上的每一節課,我都感到被震撼,聽他講課我都顧不上注意「怎麼做教學設計」「怎麼引導學生」這些問題,完全是在聽知識點。我本來學的是現當代文學,對古代文學沒興趣,但是聽他講完,我看到了古詩文的更多可能性。

他給我一個很大的啟發,上課不是照着教參講就完事兒了,切入文本的深度、厚度,都還有很大探索空間。後來我即便帶了成績很差的班,沒辦法這樣講課了,但我跟他學習的那半年,可以讓我原諒我那些不如意的課堂和教學崩潰的時刻,因為我看到過最好的課堂,我知道我期待的課堂和學生向往的課堂是什麼樣的,可能我們講出來的是不同的⻛格,但是我永遠會往他的方向去努力。

這樣保護我的前輩有很多。有一次上司來聽課,我被提醒教學内容太難、教學環節不夠規範。當時的備課組長和我說,所有的規範,包括讓學生讀幾遍課文,怎麼把最基礎的東⻄學會,都可以慢慢學,但如果一個新老師一開始的時候,沒有這種想往外、想往上爬的心勁兒,以後不會走很遠。

這句話給我挺大的鼓勵,讓我想到了我讀研的時候,很年輕的老師上課都是傾盡所有,一股腦地給我們,在入職之後很⻓一段時間裡,我就是處于那個狀态。雖然是在自嗨,但是有那麼一股很勇的一口氣在,幸運的是,它被老師們保護了。

5

進入教師生涯的第四年,今年我開始做一些新的探索。

一堂是和開黃腔有關的班會課。之前我發現,進入青春期後,學生開始愛把一些性相關的詞彙挂在嘴邊。課上老師提到一些字眼,他們會特别亢奮。生物課上學了生殖系統知識之後,他們的詞彙量就更豐富了。有一天下了課,有男生跟女生開玩笑,問,你家有銀子嗎?女生說,有。男生就說,你賣yin嗎?

類似的「笑話」一定還有很多。以前上學我也遇到過這樣的「玩笑」,當時可能不覺得有問題,但是到現在,我們已經會去質問,這些「玩笑」為什麼總是在貶損女性?上學這個階段,學生尚且處在相對平等的環境,進入社會之後,有了權力關系,如果冒犯了不敢反抗你的人,後果更嚴重。我就想跟學生聊一聊。

課堂上,我先還原了那個對話場景,設定好每個人在這個情境裡的角色,以及在這個角色的視角下可能作出的選擇。其中一個問題是,女生表現了不滿後你會怎麼做,有一個選項是,「不再和她開玩笑,轉而找其他女生開玩笑」,大家說,這不是有病嗎?下一個選項是,「看她不是特别生氣,可能她也覺得好玩,下次繼續找她開玩笑」,大家接着說,這不是有大病嗎?

彪老師和她的學生們

互動的過程中,那些老愛開這種玩笑的同學能聽到其他人的真實反應,會發現自己處于一種被大多數人反感的狀态裡。我也觀察了,有些學生會不知所措,假裝在寫作業,有些全程低頭。一些女生也會講自己的感受,有的說,當時覺得同學開個玩笑說一下也就算了,沒必要撕破臉。我就會說,很多人都是這樣想的,這很正常,但是下一次你可以明确表示你的反感。

下課之後,女生們紛紛來找我聊,我感覺她們一下子就通了,明白了以前覺得朦胧的事情背後是什麼邏輯,也會一起讨論,班裡哪個男生沒有開過這種玩笑。還有男生過來說,上次誰誰誰在那開玩笑說「撸管」,他直接嗆回去,這有什麼好笑的,别說了。

做完這堂課之後,我也意識到,在中國小的教育系統裡,這樣的性和性别教育非常少。于是,我利用三八婦女節又開了一堂課。

之前這個節日,我都是零零散散地做一些小活動,比如給班裡的每個女生寫一張寄語,比如在班級門口的小白闆上寫「溫柔可愛賢惠并不是做好女孩的标準」「說男生娘和陰柔,既是對男生也是對女生的侮辱」。

今年我正好在看《說文解字》,又是國文老師,就想從語言的角度,和同學聊一聊那些語言背後的偏見和壓迫。

3月7日放學前,我讓學生回家搜集40個女字旁的字,其中包括姓氏、形容詞——包括褒義詞和貶義詞。第二天上課,我先把黑闆分成三塊,讓大家分類把準備好的字寫進去,再從語言的角度講講女性位置的變化。

彪老師和她的學生們

很多同學讀過魯迅小說,就會講到魯迅小說裡的女性名字,比如楊二嫂、祥林嫂,九斤老太,都沒有自己的名字。這時候我會說,大家還記得嗎,祥林嫂,祥林是他第一個老公的名字,二嫁三嫁後還叫祥林嫂,完全是被動命名。我們又講到《傷逝》,我問大家,為什麼子君有自己的名字?學生回,因為她曾經反抗過。

做這節課的另一個原因是,我們的日常表述甚至經典作品裡,有很多對于女性的落後認識,當然它和這些經典文本所處的時代環境有關。我們能夠辯證看待的,但學生不能,他們需要更多思辨的訓練,才能跳出庸常的偏見。

還有一塊比較系統的探索,是新詩教育。在國文教材中,詩不是重點,剛開始,我也沒有非要大家學會寫新詩,隻是有一次講《鄉愁》,我讓學生試着仿寫餘光中的《郵票》。收上來後,我發現有一些學生真的能當堂寫出有靈光的句子。有人寫「信是漫天飄舞的《⻜⻦集》」,有人寫「你是那一張薄亮的輕盈的紙/你是那一張充滿心血的沉重的紙/我沒日沒夜地盼着你/卻又不敢書寫你/因為我害怕,她看見你,不會歡喜。」把謹小慎微的感覺都寫出來了。

學生會發現,寫詩原來不是一件很難的事情,隻是之前沒有接觸過。到現在,依然有學生堅持寫詩,有時候遇到寫得好的,我也會幫他們發表;還有一些學生,在我的課堂裡寫了人生中第一首詩,也可能是唯一一首。但是無論哪種,我覺得都有意義。

很多人都讨論過國文教育的人文性和工具性。在我看來,兩者并不沖突。初一國文教材的第一冊有一篇魯迅的《朝花夕拾》,副标題叫「消除與經典的隔膜」。後來老師們覺得這個題目起得很有問題,學生們都還不了解魯迅,哪來的隔膜?對我的學生來說,他們一開始接觸魯迅就是在我的課堂,是以從來沒覺得魯迅是一個無聊的大人,講《朝花夕拾》的時候,我會和他們讨論魯迅多愛陰陽怪氣。這時候,大家就會覺得魯迅不是一個高高在上的戰士,他有很可愛的一面,對學習的抗拒也少了一些。

彪老師和她的學生們

學生制作的《魯迅故居導覽手冊》。

說了這麼多,好像做了很多,很有用,但做老師,更經常的是一種無力。

第一年當班主任,我碰到過一個女生不想來上學,休學了。我去家訪,她隻說學習壓力很大,其實她的成績不差,很聰明很靈,我不是專業的心理咨詢師,很難體會她那種真的沒法撐到中考的感覺,不知道她的疲憊究竟從哪裡來,和家庭有哪些關系。我也碰到過一些學生,生活裡挺高興的,但一說到學習,情緒馬上就不好了,一個班裡這樣的情況大概有一兩個,班主任能做的真的非常少。

進入教師生涯的第四年,工作中消耗人的事情依然存在。我不是那種能把一個班管得井井有條的班主任,也不是那種能把一個班的國文成績帶到全年級最好的國文老師,在學校的系統裡,能肯定我的時候不多。

曾經有學生家長因為孩子考試失利,把原因歸咎到我身上,覺得我沒教好。我承認我的方法可能不那麼應試,但我始終覺得,成績是偶然的,而我擴充的很多東西,考試上看可能用處很小,但如果在那個課上,有個瞬間他覺得老師講得有點意思,更願意聽你的國文課,或者遙遠一點,在畢業很久之後,他一直記得你上課講魯迅,對這個作家很有好感,又或者在生活中哪個瞬間突然想起來你講過的一首詩,拿出來看一看,也是一種有用。

我很喜歡的錢穆先生的一句話,「盡性盡才」,你要在有限的時間和有限的能力裡做到極緻。我現在的微信個性簽名還是這句話。當老師的這四年裡,我一直在體會盡性的邊緣是什麼。

6

到現在, 「記一個學生」系列有了三十多個故事。很多讀者會在評論區追着我問,他們的結局是什麼樣的。說實話,很多我也不知道,有些故事就停留在畢業那一天。但是有幾個學生,一直和我保持着聯系。

其中一個女生,她因為所謂的「情商低」,大大咧咧地老是冒犯到别人,被很多同學排擠。她喜歡看李清照、白落梅,會拿小本子記一些她覺得很美的句子,有點「青春傷痕」,有些男生還會背地裡調侃她,覺得她好酸、好肉麻。但我覺得,她很靈敏,她能夠被這些文字感動,是一個很寶貴的事情。

你聽我講這麼多,可能會覺得我已經努力把課講得有意思,但是大多數時候,你不能老講有意思的事情,你不得不硬逼着他們去學一些知識點。經常這個時候,班裡就沒什麼人回應我,她是為數不多會在課堂上給我回報的學生,而且每次都會有很完整的表達。

對當時的我來說,這是很微弱的光了,而在她的生活裡,可能我也是一個不多的善意來源。

上國小的時候,我也有過被邊緣化的經曆。我比大部分孩子早上一年, 5歲和6歲的孩子,心智差别很大,那個時候我在班裡就像傻子一樣,這個課要去這間教室,下一節課要回來,我都不明白為什麼,總是慢半拍,同學和老師都煩我。排隊做操,隔壁同學指着我說,看你長的那對小三角眼,容貌侮辱。我還有鼻炎,經常擤一桌子鼻涕紙,大家覺得我髒。前排的男生會故意拱我的桌子,把那些紙拱出來,讓我去撿。

到了國中,我人緣變好了,有一天我向同學借了一圈筆。因為我印象很深,國小有一天,班裡成績最好的女生向所有人借筆,後來她說自己其實帶筆了,就是想看看自己的人緣如何。現在回頭看,真的很可笑也很可悲,我就想展示我受到的喜歡,我沒有被那麼喜歡過。

是以我現在的很多努力,就是努力讓小透明被看見。那些不那麼讨喜的孩子,可能别人看起來他是做錯了,但我知道,他隻是沒長大。很可惜,在上學的時候,我沒有遇到像我這樣的老師。

剛才講的那個女生,上高中後回來看我,和我說,現在有了很多朋友,上回考試沒考好哭了,一群人過來安慰她。我很高興,她比我更早地走出來了。

還有前面提到的「浩哥」,畢業後他去了一所職校。有一次班裡聚餐,他和一個學霸坐在一塊。吃到後來,學霸拿起飲料杯,他知道浩哥的爸爸又找了一個阿姨。他問浩哥,阿姨對你怎麼樣?浩哥說,挺好的。學霸說,那就行,對你好就行。浩哥,咱們碰一個。那個瞬間很觸動我,就像兩個善良的大人,互相祝福,懷有希望。

那次聚餐,浩哥還和我說,他現在是國文課代表了,明年要去試試當學生會主席。他學的是交通類專業,從手機裡翻出了一張地鐵線路圖,是他畫的。要知道以前他從來沒有寫過作業,但現在他整個人給我的感覺都是向上的。

我和導師也保持着聯系。她女兒剛好像我學生這麼大,有的時候她在我朋友圈裡看到我轉的教學記錄,會給她女兒看,還會邀請我去參加一些學術讨論會。去年我參加了一場關于新詩教學的學術會議,作為一線教師分享經驗。時隔四年,我又回到老師們的身邊,像在交作業一樣。我有一個讀書時的學術大神,他和我導師是同門,分享結束後,他還特地誇我,說我的設計很貼近詩的感受,很靈。那個時刻,我感覺自己回來給老師們交了一個很滿意的作業。

彪老師和她的學生們

成為老師後,彪老師的備課包。

「記一個學生」系列刊載出來之後,我收獲了許多來自讀者的回報。有人問我,像你這樣的好老師多嗎?我想,我是好老師嗎?

說實話,直到現在,我依然不覺得自己是一個很成熟的班主任,尤其衛生、紀律這些,我沒有管理得很有序,但我知道自己在幹什麼了。學校也給了我很大的空間。我們校長沒有覺得我這些「不着調」的管理方式是個缺點,能夠接受我這樣的老師存在,能夠給我空間成長。

有點偶然地,得到了一些在我看來很誇張的評價,我很意外,那些故事會有那麼大的感召力。但無論如何,我可以偶爾跳出工作的圈子,争取到更多被評價的機會,對老師這份工作來說,絕對是一種支撐。

泰戈爾有一首詩《用生命影響生命》,裡面有一段是這麼寫的:

把自己活成一道光,

因為你不知道,

誰會借着你的光,

走出了黑暗。

……

請相信自己的力量,

因為你不知道,

誰會因為相信你,

開始相信了自己

……

今年年初,我把它寫在一封給學生的元旦寄語裡。我想和他們說,當老師以來,不僅是他們被我影響了,我也在被他們影響着,他們彼此也在用生命影響生命。

有一個挺實感的瞬間。我們班的一個男生,他是有點弱弱的,木木的孩子。很多時候他比别人都慢,偶爾也會被嫌棄,但是他來到國中有了第一次鋼琴演奏的經曆,有了第一次在家長會上做學生代表的經曆,有了和科幻作家合影的經曆……我們班好多女孩子都會幫他,有一段時間他的腿摔折了,幾個男生雖然不是說春⻛拂面地幫吧,至少會幫他拎個書包。

以前,他說話聲音很小,像是憋在嗓子裡,最近有一次值日,他很大聲地朝着講台下問,都記完了嗎?我擦啦!我那時才發現,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他的聲音能放出來了。他在這個世界裡占用的空間,好像也大了一點點。

(封面圖為彪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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