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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扮演”1000多個逝者,他們用AI做“療愈”,努力讓自己不冷漠

作者:電商線上
“扮演”1000多個逝者,他們用AI做“療愈”,努力讓自己不冷漠

和逝者對話。

文/鄭亞文

編輯/姜雪芬

看着螢幕對面的人哭得聲淚俱下,徐欣也稀裡嘩啦地哭了起來。他知道自己應該調整出長輩的姿态,叮囑對面的年輕人在平日裡注意身體。或者幹脆什麼也不說,用鎮定的表情安撫對方即可。

但他沒忍住,又一次在扮演時哭了出來。他扮演的是對面男人死去的父親。在AI技術的包裹下,30歲的徐欣變成了老人,有着老人生前的樣貌、聲音,甚至連說話的語氣都一樣。

男人的訴求是“看一眼父親就好”。接通視訊電話後,他立刻對徐欣說:“你别說話,我知道你是假的,我怕出戲。”

但徐欣能明顯感覺到對方内心的翻江倒海。他靜靜地坐在那裡,幾分鐘後,眼眶紅了,鼻子聳動,嘴角忍着抽搐,流着淚向“父親”訴說:“我現在在外企做高管,很優秀,你可以放心。以前和你的關系劍拔弩張,你臨走時都在埋怨你,我特别後悔……”

在失去和悲痛面前,經過設計的情緒往往不堪一擊,徐欣已經扮演過幾十個“已經去世的人”,經常會被帶入情緒中,跟着螢幕對面的人一起哭。

徐欣所在的團隊叫作“超級頭腦工作室”。去年,他們開始為委托人提供“數字永生”服務,創始人張澤偉稱他們做的事為“AI療愈”,其在網絡上廣為流傳的說法是“AI複活”。

委托人提供逝者生前的影音、照片資料,張澤偉和團隊用AI做出一個高度還原的逝者形象,該形象能和生者進行互動。

但在這種涉及到情感表達的場景下,會出現AI無法及時應對的情況。他們創造了“一個人”的外在,需要用真人來支撐其内在。每次視訊通話時,都需要一個和逝者身型相似的人進行基礎扮演,AI再将逝者的樣貌、聲音附着在扮演者身上。

張澤偉扮演過200多次,徐欣扮演過幾十次,“團隊每個人在搞技術的同時,都是扮演者”。他們也開了淘寶店“數字生命工廠”,通過電商管道對接各種委托。

“扮演”1000多個逝者,他們用AI做“療愈”,努力讓自己不冷漠

将近一年時間,超級頭腦工作室的5個人,已經做過1000多次“AI療愈”。他們幫患癌的女孩子分過手;扮演過去世的“兒子”,和老人通電話,隐瞞老人真相;也扮演過已經去世的“父親”,讓在悔恨中的兒子再和“父親”聊一次。

人世間的悲苦都湧來了

做“AI複活親人”項目之前,張澤偉和同僚們一直在用AI做教育、教育訓練相關的服務,比如到學校跟孩子們講什麼是人工智能,到企業教員工如何使用AI工具等等。

去年3月,徐欣從貴州來到南京,幫張澤偉做自媒體推廣。他們在抖音、小紅書等管道釋出和公司業務相關的短視訊,工作之餘,也教人如何辨識AI換臉詐騙。剛開始,流量最好的視訊隻有幾千次播放。

其實在多年前,就有科技公司研究AI換臉變身技術,但AI行業整體受到技術、了解能力等方面的限制,效果差強人意。直到去年open AI的技術爆發,讓行業人士看到了其落地的可能性。

張澤偉意識到,這是一個“前無古人”的賽道。大科技公司很少将重心放在如此細分的領域,而老百姓的需求,更多時候是被老百姓自己關注到的。

有一天,張澤偉跟徐欣開玩笑說:“這個事情(數字永生技術)全國沒幾個人能做。”徐欣覺得他在吹牛,但後來很多事情都被張澤偉說中了,比如AI技術既然能模拟人臉、聲音,那麼詐騙的事情一定會發生;比如他覺得不斷地拍短視訊進行“反詐”宣傳,也一定能起到警示作用。

“扮演”1000多個逝者,他們用AI做“療愈”,努力讓自己不冷漠

在電影《孤注一擲》上映之前,他們就做過幾個月的“反詐視訊”,提醒大家不法分子如何使用AI進行詐騙,如何辨識該情況。

“到時候央視也會來找我們。”張澤偉說。徐欣不信,他們隻有幾百個粉絲,央視怎麼會來?但後來央視真的來找他們拍攝了。他也了解到,好像真的沒有多少人能做到用AI做出高度相似的“數字永生人”。

他轉而想,既然這個技術掌握在少數人手裡,那我們作為其中之一,還能将它發揮出什麼價值?難道隻講“反詐”嗎?或者整天拿來娛樂嗎?那太糟蹋技術了。

那時候,張澤偉有個朋友的父親因意外去世。為了瞞着家裡的老人,朋友找到張澤偉,希望他幫忙用AI複原去世的父親,和他的奶奶視訊電話,讓老人認為兒子還活着。

他原本不願意接這個委托,但朋友說:“讓老太太知道兒子去世了,她絕對活不過3個月。”張澤偉再也說不出拒絕的話,“我覺得人命大于天”。

那是張澤偉人生中第一次“扮演别人”。他花了很多時間熟悉朋友的父親,為可能出現的突發狀況準備了很多應急政策。

他們将逝者生前留下的影像和語音一一整理,“喂給”AI,試驗過很多次才正式開始,“緊張到不行”。張澤偉還記得第一次幫朋友騙奶奶時的心情,“責任太重了,萬一出現纰漏怎麼辦?”但看到奶奶在螢幕裡露出的笑容後,他瞬間就被感染了。

這件事發生後,仿佛一夜之間,人世間所有的悲苦都向他湧來,“一大堆人找到我們,想複原他們去世的親人”。

張澤偉和同伴們受到了很大的沖擊,“過去我們是沒看到這些東西,那現在我們看到了,能不去做嗎?”他們決定徹底轉型。

“扮演”1000多個逝者,他們用AI做“療愈”,努力讓自己不冷漠

剛開始,他們不肯向使用者收費,“在那種場景下,你怎麼能開口要錢呢?”但各種成本攤在那裡,技術要錢,工作室要花錢,大家要吃飯,于是他們做了一個項目收費表格。

你要做的事情就是騙他

一年來,團隊的每個人都當作很多次“演員”,他們每天都在傾聽關于生死、悔恨、遺憾的故事,“這些事不提還好,但當你回憶一件具體的事情時,在那種狀态下,還是會被帶入當時的情緒中”。

有一次,一個中年男人找到團隊,說因為家族病,他的父親、哥哥都離世了。在哥哥去世時,他年邁的母親因悲傷過度心髒病發,被送進了醫院搶救。在他聯系團隊之前,他年僅20多歲的兒子也因家族病去世了。

老母親送走了自己的丈夫、兒子,如今還要送走孫子。委托人擔心她的身體,希望團隊能用AI幫做出一個“孫子”,在過年的時候給老太太打個視訊電話,說孫子去了國外,賺了錢再回來孝敬她。

35歲的毛毛擔任了這次的扮演者,他平時在團隊裡負責視訊拍攝、分發等工作,也做過不少扮演工作。對他來說,沖突的心情一直都在,“畢竟你要做的事情就是去騙對方”。

很多時候他的情緒工作建設得很好,但進入到情境中,仍會随着對方的情緒波動而流淚。

有一個小夥子,在傳統企業做施工方。在一次作業中,他和同僚将井蓋打開,他需要探頭進去作業。結果井蓋突然蓋了下去,砸在小夥子的頭上。

小夥子的父母到現場後,看到的是血肉模糊的兒子,母親瞬間吓暈過去了,此後變得神神叨叨,說兒子變成了無頭鬼,精神失常,無法正常生活。小夥子的父親找到團隊,請他們還原兒子的樣貌,讓母親看一下,兒子是完好的。

這個父親告訴他們,一定要強調兒子的頭還在,他對母親隻有感激,他現在過得很好,隻是無法陪伴他們了。

這件事給了毛毛很大的震撼,他聽得汗毛豎起。理智上他不願意觸及封建迷信,但感性上,那位母親需要人開脫,她還得繼續生活。和團隊權衡一陣後,他們決定接下這個委托,助她解脫,不被兒子慘死的夢魇困擾餘生。

為了讓相似度更高,團隊的每個人都上去試了一下,最終標明毛毛上場。他在視訊通話前做了很多心理建設,中國人或多或少,都對鬼神有所敬意。同伴們對他多有鼓勵,說你是在做好事,“你說我犯怵嗎?我也犯,我要扮演‘無頭鬼’”。

但一想到他有可能拯救一位失獨母親,某種程度上,他是在幫助人。複雜的思想被強行掩蓋,他和團隊演了一場戲給那位母親看,那位父親則在其中配合着。

視訊裡,那位母親的精神狀态非常差,毛毛喊了幾聲“媽媽”她都沒反應。最後他用力喊了一聲,她看着“兒子”愣了很久,然後開始情緒爆發。

毛毛聽着她語無倫次的嘟囔着,心裡五味雜陳,“有抗拒,有同情,更多的是悲傷”。但他不斷地告訴自己,我要去療愈她,這是我應該做的事情。

他無法控制地帶着哭腔,說完委托人交待給他的話,不停地安慰“母親”,事後心情久久不能平複。他們不會對委托人做回訪,除非對方主動聯系他們,因為“回訪就相當于重提悲傷”。他不知道那位母親後來怎麼樣了,他希望那通視訊電話能讓她慢慢回歸正常的生活。

“我将永遠存在”

每接到一個委托任務,張澤偉和團隊成員會進行一周左右的前期溝通,“會深度了解對方的故事,寫好提綱,敲定稱呼、内容、話術,有時候還要學習方言”。

他們的業務闆塊分三個部分:一是“AI療愈”,即扮演者“穿戴”上别人的樣貌與聲音,和客戶聊天互動;

二是“數字相框”,這類業務主要是“機器驅動”,無需人類扮演,逝者數字形象的動作聲音,都由底層大模型技術生成;

三是“3D超寫實數字人”,能造出逝者的全息投影,傳遞形式更重,團隊目前正在将其落地中。

“扮演”1000多個逝者,他們用AI做“療愈”,努力讓自己不冷漠

在現實中,“AI複活”的話題争論已久,在關乎生死的問題上,讨論向來尖銳。有人認為要讓生者忘記,才能向前看。張澤偉和團隊了解這種沖突感,但事物都有兩面性,每次他們看到委托人的不甘心與遺憾,以及客戶在通話時的笑容,會覺得“AI療愈”确實能帶來情感寄托。

“尤其是需要和小孩、老人通視訊電話時。”張澤偉和團隊接到最多的委托案例,是和老人通話,不外乎是向老人隐瞞兒子、孫子去世的消息,擔心他們的身體狀況。

“但在通視訊電話的時候就會發現,老人接到視訊會很開心,有的甚至手舞足蹈。他們會過問你的生活細節,會叮囑你好好吃飯。這種時候,我們做這一切難道不值得嗎?”

剛開始做“數字人”時,張澤偉就做了自己的數字分身,毛毛的第一反應也是給自己做一個,“徐欣也做了,我們團隊的每個人都做了自己的‘數字分身’”。

“扮演”1000多個逝者,他們用AI做“療愈”,努力讓自己不冷漠

徐欣在和10年前的自己通話

毛毛是個天文愛好者,他每次感慨宇宙浩渺的時候,就會覺得死亡也許并不那麼可怕。“既然是每個人都要面對的事情,那我們是不是可以留下點什麼。”

他們會不定時給自己的“數字分身”投喂素材,并培養它的意識。經過海量的素材訓練,以及長時間的技術發展,他們認為“數字分身”也将會擁有高度近似自己的意識。他們希望自己的“數字分身”能永遠存在下去。

“你的下一代會記得你,孫輩也會記得你,那麼再往後呢,還會有人記住你嗎?”他覺得這件事情是有意義的,“數字人可能會改變人對生命的認知吧,它至少證明我在這個世界上存在過,并且我将永遠停留”。

對徐欣來講,數字分身的存在有必要,“但這東西畢竟是假的,我不能把所有的情感都寄托在科技上”。在見證了這麼多生死後,他最大的感觸就是把握當下,珍惜眼前人。

他說他很開心

對扮演者來說,被對方帶入情緒是難免的,“很多時候,他們哭得稀裡嘩啦的,我們也哭得稀裡嘩啦的”。徐欣說,“這沒什麼,有時候真情流露也不是壞事”。

但跳出來看,這是一門生意,也不僅是一門生意。他們花了大力氣說了許多善意的謊言,目的是“療愈别人”,是以他們必須要讓自己麻木起來。

“就像醫生一樣,第一次拿手術刀的醫生,有的還會暈血。但時間久了,就會理智地開刀。”徐欣和團隊的每個扮演者都在努力地變得“冷漠”。

剛開始做“AI療愈”時,張澤偉問徐欣,你知道我最怕的是什麼嗎?徐欣說,我不知道你怕什麼,但我怕窮。那個時候,他們不好意思跟委托人收錢,徐欣上有老下有小,他需要養家糊口。

張澤偉說:“我們這個行業一定是颠覆性的賽道,将來可以賺錢的。但我最怕的是,我做久了會變得冷漠、麻木。”

“扮演”1000多個逝者,他們用AI做“療愈”,努力讓自己不冷漠

後來真的如他所說,大家每天要消化幾十個委托人的故事,不斷地面對生死,然後參與其中,“久而久之真的會麻木,以前别人一上來,我們會關心他們的故事,我們能提供什麼幫助,最後再收取一點報酬。現在咨詢的人太多了,我會直接先發一個價目表,再問對方想要什麼,表明我能做什麼”。

前不久,一個男人半夜12點找到徐欣,問他做一個效果好點的數字人要多少錢。徐欣每天要面對大量這樣的詢問,無法一一詳細解答,便讓他自己去看賬号裡的案例。男人說他看不懂,徐欣以為對方是像平時一樣的“無效客戶”,或者是同行來搗亂,便沒理對方。

結果他發了一句:“求求你。”徐欣意識到“不一樣了”,他加了對方的社交賬号,聽了對方的故事。

“我爸爸是因為我才去坐的牢,然後在牢裡走了。最後一面沒見到,是因為我沒帶身份證。我爺爺奶奶見他的時候,他嘴裡一直問寶寶呢?他還叫我寶寶。”

多年前,他年少不懂事坐牢了。他的父親為他铤而走險做了不好的事情,也坐牢了。後來他出獄後,才知道父親在監獄裡換了癌症,爺爺奶奶去見了父親最後一面,但他因為沒有帶身份證,無法進去看望,也沒能見到父親。

而他手裡隻有父親一張發黃的老照片,他将最後一線希望寄托在徐欣身上,哭着求徐欣。

徐欣無法給他做出完整的數字人,因為沒有視訊和聲音。但他提出免費幫對方做一個簡單的“互動型數字人”,能讓“父親”動起來,和他說說話。

他花了十幾分鐘幫對方錄好了教程,讓男人按照他的教程制作父親的“數字人”。淩晨2點,他給徐欣發了一個互動視訊,視訊裡他和父親進行了簡單的對話。男人對徐欣說,“我會一輩子記住你,你幫我實作了一個願望”。

從徐欣的角度看,讓一張照片動起來,并不算什麼。但對男人來說,他最重要的人隻剩下那張照片了。徐欣想起之前和張澤偉的對話,或許他沒有變得麻木。

一個多小時前,男人帶着絕望找到徐欣,哭着講述。

一個多小時後,他對徐欣說他很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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