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蝙蝠傳奇(楚留香傳奇)下集

作者:阿燦34914

第十七章 人間地獄

  寸草不生。

  石頭是死灰色的,冷、硬、猙獰。

  怒濤拍打着海岸,宛如千軍呼嘯,萬馬奔騰。

  島的四周礁石羅列,幾乎每一個方向都有觸礁的船隻,看來就像是一隻隻被惡獸巨牙咬住的小兔。

  無論多輕巧,多堅固的船,都休想能泊上海岸。

  天地蕭殺。

  胡鐵花披襟當風,站在海岸旁的一塊黑石上,縱目四覽,忍不住長長歎了口氣,動容道:“好個險惡的所在!”

  張三苦笑道:“我若非自己親眼看到,就算殺了我,我也不信世上竟會有這樣的地方,競有人能在這種地方活得下去!”

  胡鐵花也道:“也許他們根本不是人,是鬼,因為這地方根本就像是個墳墓,連一樣活的東西都瞧不見。”

  張三道:“甚至連一條完整的船都沒有,看來無論誰到了這裡,都休想走得了。”

  胡鐵花轉向金靈芝,問道:“你真的到這裡來過一次?”

  金靈芝:“嗯。”

  胡鐵花道:“那次你怎麼走的?”

  金靈芝道:“是蝙蝠公子叫人送我走的。”

  胡鐵花道:“他若不送你呢?”

  金靈芝垂下頭,一字字道:“他若不送,我隻有死在這裡!”

  她一踏上島嶼,連舌頭都似乎已緊張得僵硬起來,每說一個宇,都要費很大的力氣。

  說完了這兩句話,她頭上已沁出了冷汗。

  聽完了這兩句話,胡鐵花身上似已覺得冷飕飕的,手心競也有些發濕。

  他現在才相信确實比石觀音的迷魂窟,水母的神水宮都可怕得多,因為那些地方畢竟還有活路可退。

  這裡卻是個無路可退的死地!

  楚留香沉吟着,忽然道:“你說的那蝙蝠公子就是這裡的島主?”

  金靈芝道:“嗯。”

  楚留香道:“你可知道他姓什麼?叫什麼名字?”

  金靈芝道:“不知道——沒有人知道。”

  楚留香道:“也沒有人看到過他?”

  金靈芝道:“沒有——我已說過,到了這裡的人,都會變成瞎子。”

  楚留香淡淡的笑了笑,道:“如此說來,這次原公子倒反而占了便宜。”

  胡鐵花道:“占了便宜?為什麼?”

  楚留香道:“因為他本來就是瞎子。”

  金靈芝忽然擡起頭,道:“香帥……現在我們趕快離開這裡,也許還來得及……”

  楚留香道:“離開這裡?到哪裡去?”

  金靈芝道:“随便到哪裡去,都比這裡好得多。”

  楚留香道:“但這裡豈非無路可退麼?”

  金靈芝道:“我們可找條破船,躲在裡面等,等到有别的船來的時候……”

  胡鐵花打斷了她的話,道:“也許我也願意陪你等,但你卻不知道這老臭蟲的脾氣。”

  金靈芝道:“可是……香帥,這地方實在太兇險,你難道不想活着回去麼?”

  胡鐵花歎道:“你越這麼說,他越不會定的。?”

  金靈芝道:“為什麼?”

  胡鐵花道:“因為越危險的事,他越覺得有趣。他這人一輩子就是喜歡冒險,喜歡刺激,至于能不能活着回去,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金靈芝垂下了頭,緩緩道:“我知道你們一定以為我怕死——其實我怕的并不是死。”

  楚留香柔聲道:“我明白,這世上的确有些事比死還可怕的多,是以……金姑娘若想留下來,我們絕不會勉強。”

  胡鐵花道:“你也可以叫張三留下來陪你,他本就應該這麼樣做的。”

  張三咬着牙,瞪了他一眼,道:“隻要金姑娘願意,我當然可以留下陪她,隻怕她卻不要我陪的,要你……”

  金靈芝忽又擡起頭,凝注着胡鐵花,道:“你願不願陪我?”

  胡鐵花擦了擦汗,道:“我當然願意,可是……”

  金靈芝道:“可是怎麼樣?”

  胡鐵花擡起頭,觸及她的眼波,終予輕輕歎了口氣,道:“沒有什麼,我陪你。”

  金靈芝凝注着他,良久良久,才輕輕道:“隻要能聽到你這句話,我還怕什麼?……”

  一塊屏風的岩石後,懸着條鋼索,吊着輛滑車。

  鋼索通向一個黑黝黝的山洞。

  金靈芝将他們帶到這裡,胡鐵花就忍不住問道:“這裡就是入口?”

  金靈芝道:“上次我就是從這裡進去的。”

  胡鐵花道:“為什麼連一個看守的人都沒有?”

  金靈芝歎道:“有些地方要進去本就很容易,要出來——就難如登天了!”

  楚留香道:“這滑車的終點在什麼地方?”

  金靈芝道:“就是他們的迎賓之處。”

  楚留香道:“蝙蝠公子就是在那裡迎接賓客?”

  金靈芝道:“有時是丁楓在那裡。”

  楚留香道:“丁楓究竟是蝙蝠公子的什麼人?”

  金靈芝道:“好像是他的徒弟。”

  楚留香沉吟了半晌,又問道:“從這裡到那地方有多遠?”

  金靈芝道:“我也不知道有多遠,隻知道我數列七十九的時候,滑車才停止。”

  胡鐵花笑道:“看來女孩子的确比男人細心得多,我就算來過,也絕不會數的。”

  張三道:“就算數,也數不對,你根本不識數,連自己喝了多少杯酒都數不清——有時明明隻喝了二三十杯,卻硬要說自己已喝了八十多杯。”

  胡鐵花道:“我知道你會數,因為你喝的酒從來沒有超過三杯。”

  楚留香忽然笑了笑,道:“你能數到五十麼?”

  胡鐵花瞪跟道:當然……”

  楚留香道:“好,一上車,我們就開始數,數到五十的時候,我們就往上跳。”

  數到“十”的時候,滑車已進入了黑暗。

  無邊無際,深不見底的黑暗,連一點光都沒有。

  也沒有聲音。

  每個人的身子随着滑車往下滑,心也在往下沉。

  “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的确就是黑暗,就是看不見!”

  數到“三十”以後,就連入口處的天光都瞧不見了,每個人都覺得越來越悶,越來越熱。

  難道這真是地獄的入口?

  胡鐵花緊緊握着金靈芝的手,數到“四十六”的時候,他的手才放開,輕輕拍了拍她的肩頭。

  “四十七、四十八、四十九、五十……跳!”

  張三隻覺自己的人就像是塊石頭,往下直墜。

  下面是什麼地方?

  是刀山?是油鍋?還是火坑?

  無論下面是什麼,他都隻有認命了。

  他根本已無法停住!

  好深,還沒有到底……

  張三索性閉起眼睛,就在這時,他忽然覺得足尖觸及了一樣東西。

  他再想提住氣,已來不及了。

  就算下面隻不過是石頭,這一下他的兩條腿隻怕也要跌斷。

  忽然間,一隻手從旁邊伸過來,将他輕輕托住——他當然看不到這隻手是誰的,但是除了楚留香還有誰?

  “唉,有楚留香這種朋友在身邊,真是運氣。”

  但這念頭剛在他心裡升起,這隻手已點了他身上七八處穴道!

  更悶,更熱。

  張三就像條死魚般被人摔在地上。

  他咬住牙,不出聲。

  這人居然也什麼都沒有問,隻聽他腳步緩緩的走出去。

  黑暗,伸手不見五指。

  這裡究竟是什麼地方?牢獄?

  楚留香、胡鐵花和金靈芝呢?

  張三隻希望他們比自己的運氣好些。

  就在這時,又有一個人的腳步聲走了進來。

  接着,又有一個人被摔在地上,摔得更重。

  胡鐵花的運氣并不比張三好,他落下時,落入了一隻網。

  一隻仿佛是鐵絲編成的網。

  他全身骨頭都被勒得發疼,這一摔,更幾乎将他的骨頭都拆散。

  他忍不住破口大罵,但無論他怎麼罵,都沒有人理他。

  腳步聲已走了出去。

  “砰”的一聲,門關起,聽聲音不是石門,就是鐵門。

  突聽一人輕喚道:“小胡?…”

  胡鐵花一驚,道:“張三嗎?”

  張三歎道:“是我,想不到你也來了。”

  胡鐵花恨恨道:“這個筋鬥栽得真他媽的冤枉,連人家的影子都沒有瞧見,就糊裡糊塗的落人了人家的手裡。”

  他這一生也充滿了危險和刺激,出生入死也不知有多少次,每一次都至少還能反抗!

  這一次他竟連還手的機會都沒有。

  張三歎了口氣,道:“我現在才懂得她為什麼要害怕了,也許我們真該聽她的話的。”

  胡鐵花咬着牙道:“我現在才知道那煽蠍公于簡直不是人,隻要是人,就不會可能想出這麼惡毒的主意。”

  張三道:“石觀音比他如何?”

  胡鐵花也不禁歎了口氣,道:“石觀音和他一比,簡直就像個還沒有斷奶的小孩子。”

  張三苦笑道:“看來我們一到這裡,他們就已知道了……我們的一舉一動他都知道,我們卻看不到他,這才叫可怕。”

  他忽又問道:“金姑娘呢?”

  胡鐵花沒有回答這句話,卻反問道:“老臭蟲呢?怎麼還沒有來?”

  張三道:“你希望他來?”

  胡鐵花歎道:“就算他的本事比我們大,畢竟不是神仙,到了這種鬼地方,他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使不出來的。”

  張三沉默了半晌,緩緩道:“也許他的運氣比我們好,他…”

  這句話還沒有說完,門又開了。

  又有一個人的腳步聲走了進來,将一個人重重摔在地上。

  胡鐵花和張三心都沉了下去。

  門又關起。

  胡鐵花立刻喚道:“老臭蟲,是你麼?”

  沒有人回答。

  張三失聲道:“莫非他運氣比我們還壞,已遭了毒手?”

  胡鐵花道:“絕不會,他們絕不會将一個死人關到這裡來。”

  張三道:“就算未死,受的傷出必定不輕,否則怎會說不出話?”

  胡鐵花沉吟着,問道:“你還能不能動?過去瞧瞧他I”

  張三歎道:“我現在簡直像隻死蟹——你呢?”

  胡鐵花歎道:“簡直比死蟹還糟1”

  張三道:“也許……也許這人不是老臭蟲,是金姑娘。”

  隻要楚留香還沒有死,他們就有希望。

  是以他希望這人是金靈芝。

  胡鐵花卻斷然道:“絕不是。”

  張三道:“為什麼?”

  胡鐵花又不回答了。

  張三着急道:“你吞吞吐吐的,究竟有什麼事不肯說出來?”

  胡鐵花還是不說。

  張三沉默了很久,黯綴然道:“老臭蟲若也到了這裡,我們就死定了。”

  突聽一人道:“我不是楚留香。”

  這聲音正是方才那人發出來的。

  這聲音聽來競仿佛很熟。

  胡鐵花、張三同時脫口問道:“你是誰?”

  這人長長歎了口氣,道:“我不是人,是畜牲——不知好歹的畜牲。”

  張三失聲道:“勾子長,你是勾子長。”胡鐵花也聽出來了,也失聲道:“你怎麼也到這裡來了?”

  勾子長慘笑道:“這就是我的報應。”

  張三道:“難道是丁楓……?”

  勾子長恨恨道:“他更不是人,連畜牲都不如。”

  胡鐵花道:“他為什麼要這樣對你?”

  勾子長閉上了嘴。

  但他縱然不說,胡鐵花心裡也明白。

  “兔死狗烹”。

  一個人出賣了朋友,自然也會有别人出賣他。

  這正是天下所有走狗們的悲哀。

  勾子長仿佛在呻吟,顯然已受了傷。

  胡鐵花本想譏諷他幾句,臭罵他一頓的,現在又覺得有些不忍心了,隻是長長歎息了一聲,道:“幸好老臭蟲還沒有來。”

  張三道:“我早就知道,無論在多兇險的情況下,他都有本事……”

  這句話沒有說完,又有開門聲音響起,又有腳步聲走了進來。

  這次來的竟似有兩個人……

  胡鐵花和張三的心立刻又涼了。

  “楚留香畢竟也是個人,不是神仙,在這黑暗中,一個人無論有多大的本事,也是使不出來的。”

  楚留香一躍下滑車,立刻就覺得不對了。

  他天生有奇異的本能,總能感覺到危險在哪裡。

  現在,危險就在他腳下!

  他的身子已往下墜,已無法回頭,更無法停頓。世上仿佛已沒有什麼人能改變他悲慘的命運。

  能改變他命運的,隻有他自已——無論誰要改變自已的命運,都隻有靠自己。

  車已滑出去很遠。

  楚留香突然蜷起了雙腿,淩空一個翻身,頭朝下,蜷曲的腿用力向上一蹴,身子乘勢向上彈,足尖已勾佐懸空的鋼索。

  他這才松了口氣。

  隻要他的反應稍微慢了些,足尖搭不上鋼索,他也隻有墜下,墜入和胡鐵花他們同樣的陷阱。

  這時他已聽到了胡鐵花的憤怒的諒呼聲。

  聲音很短促,然後一切又歸于平靜。

  但平靜并不代表安全,黑暗中仍然到處都潛伏着危險!

  楚留香倒接在鋼索上,又必須在最短時間裡作一個最重要的決定——也許就是他生死的決定。

  他可以躍上網索,退出去,也可以沿着鋼索定向蝙蝠島的中心。

  但他立刻判斷出這兩條路都不能走。

  鋼索的另一端,必定還有更兇險的陷阱在等着他。

  他更不能抛下他的朋友。

  鋼索在輕微的震動,滑車似已退回。

  楚留香立刻在鋼索上搖蕩了起來,擺動的幅度越來越大,終于漸漸和鋼索的高度平行。

  他的人突然箭一般射了出去。

  “楚香帥輕功高絕天下,非但沒有人能比得上,甚至連有翅膀的鳥都比不上。”

  這雖是江湖中的傳言,卻并不十分誇張。

  借着這擺動的力量,他橫空一掠,競達七丈。

  若是換了别人,縱然能一掠七丈,也難免要撞上石壁,撞得頭破血流。

  但他掠出時腳在後,手在前,指尖一觸及山壁,全身的肌肉立刻放松,整個人立刻貼上山壁,緩緩的向下滑。

  滑了一兩丈後,才慢慢停頓,像是隻壁虎般靜靜的貼在山壁上,先讓自己情緒穩定下來。

  然後,他就開始聽。

  沒有聲音,卻充滿了一種複雜的香氣,有酒香、有果香、有萊香、仿佛有女人的脂粉香。

  這裡究竟是個怎麼樣的地方?

  楚留香耳朵貼上了石壁,才聽到石壁下仿佛有一陣陣斷續的、輕微的、妖豔的笑聲、女人的笑聲。

  他是個有經驗的男人,當然知道女人在什麼時候才會發出這種笑聲來,他實在想不到會在這種地方聽到這種笑聲。

  他也聽到了自己心跳的聲音。

  等心跳也穩定下來,他就開始用壁虎功向左面慢慢移動。

  他終于找到聲音是從什麼地方發出來的。

  他就認這地方滑下去。

  有這種笑聲的地方,總比别的地方安全些。

  黑暗雖然可怕,但現在卻反而幫了他的忙,隻要他能不發出一絲聲音,就沒有人能發現他。

  輕功無雙的楚香帥當然不會發出任何聲音。

  他一直滑到底,下面是一扇門。笑聲就是從門後發出來的,隻不過這時笑聲已變成了令人心跳的呻吟聲。

  楚留香考慮着,終于沒有推開這扇門。

  “有所不為,有所必為”,有些事,他是死也不肯做的。

  他再向左移動,又找着另一扇門。

  這扇門後沒有聲音,他試探着,輕輕一推,門就開了。

  門後立刻響起了人語聲:“請進來呀。”

  聲音妖媚而誘惑,簡直令人無法拒絕。

  楚留香看不到這扇門後有些什麼,也猜不出她是什麼人?有多少人?也許他一定進這屋子,就永遠不會活着走出來。

  但他還是走了進去。

  判斷雖隻是刹那間的事,但其決定卻往往會影響到一個人的一生。

  屋子裡的香氣更濃,濃得幾乎可以令人溶化。

  楚留香一定進門,就有一個人投入他的懷抱。

  一個女人,赤裸裸的女人。

  她的皮膚光滑而柔膩,她的胸膛緊挺。

  她整個人熱得就像是一團火。

  陌生的地方,陌生的女人,黑暗……

  世上又有哪個男人能抵抗這種可怕的誘惑,楚留香的本能似也有反應……

  女人吃吃的笑着,探索着他的反應,用甜得發膩的聲音笑道:“你還年輕,我已有很久沒有接到過年輕人了,到這裡來的,幾乎全是老頭子……又髒又臭的老頭子……”

  她緊緊的纏着楚留香,就像是恨不得将他整個人都吞下去。

  她的需要竟如此熱烈,幾乎連楚留香都覺得吃驚了,這女人簡直已不像是人,像是一隻思春的母狼。

  她的手幾乎比男人還粗野,喘息着道:“來呀……你已經來了,還等什麼?”

  這匹母狼仿佛已饑渴了很久很久,一得到獵物,無法忍耐,恨不得立刻就将她的獵物撕裂!

  她簡直已瘋狂。

  楚留香暗中歎了口氣。

  這樣的女人,他還沒有遇到過,他也并不是不想嘗試。

  隻可惜現在卻不是時候。

  女人呻吟着,道:“求求你,莫要再逗我好不好?我……”

  楚留香突然打斷了她的話,道:“我至少應該先知道你是誰?”

  女人道:“我沒有姓,也沒有名字,你隻要知道我是個女人就夠了——在這裡的女人,反正全部都是一樣的。”

  楚留香道:“這裡是什麼地方?”

  女人像是吃了一驚,道:“你不知道這裡是什麼地方?”

  楚留香道;“不知道!”

  女人道:“你……你既然不知道,是怎麼來的?”

  楚留香還沒有回答,她又纏了上來,膩聲道:“我不管你是誰,也不管你是怎麼來的,隻要你是個男人——隻要你能證明自已是個男人,我就什麼都不管了。”

  楚留香道:“若是我不願證明呢?”

  女人長長吐出口氣,道:“那麼你就得死!”

  楚留香知道這并不是威脅,一個人到了這裡,本就随時随地都可能死,而且死得很快。

  他若想安全,若想探聽這裡的秘密,就得先征服這女人。

  要征服這種女人,隻有一種法子。

  楚留香卻想用另一種法子。

  他突然出手,捏佐了她緻命的穴道,沉聲道:“我若死,你就得先死,你若想活着,最好先想法子讓我活着。”

  女人非但沒有害怕,反而笑了,道:“死?你以為我怕死?”

  楚留香道:“嘴裡說不怕死的人很多,但真不怕死的人我還未見過。”

  女人笑道:“那麼你現在就見到了。”

  楚留香道:“我也可以讓你比死更痛苦。”

  女人道:“痛苦?像我這樣的人,還有什麼樣的痛苦能折磨我?”

  楚留香說不出話來,他知道她說的是真話。

  女人又道:“你無論用什麼法子都吓不到我的,因為我根本已不是人!”

  楚留香歎了口氣,道:“隻要你幫裁忙,我也會幫你的忙,無論你要什麼,我都可以答應。”

  女人道:“我隻要男人,隻要你!”

  要征服這種女人,隻有一種法子,根本就沒有選擇的餘地。

  無論多大的浪潮,都會過去的,來得着快,去得也快。

  現在,浪已過去。

  她躺在那裡,整個人都已崩潰。

  她活着,也許就為了要這片刻的歡愉。

  一個人若隻為了片刻的歡樂才活着,這悲痛又是多麼深邃。

  楚留香忽然覺得他比自己所遇到的任何女人都可憐,都值得同情。

  因為她的生命已完全沒有意義,既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

  過去是一片黑暗,前程更黑暗。

  她活着,就是在等死。

  楚留香忍不住歎了口氣,道:“隻要我能活着出去,我一定也帶你出去。”

  女人道:“你不必。”

  楚留香道:“你難道想在這裡過一輩子?”

  女人道:“是。”

  楚留香柔聲道:“你也許已忘了外面的世界是什麼樣了,人間并不是如此黑暗的,那裡不但有光明,也有歡樂。”

  女人道:“我不要,什麼都不要,我喜歡黑暗。”

  無論她說什麼,都是同樣的聲音,永遠是那麼甜、那麼媚。

  一個人竟會用這樣的聲音說出這種話,簡直是誰都無法想象的事。

  她竟似已完全沒有情感,接着又道:“我要的,你已給了我,你要的是什麼?”

  楚留香道:“我……我想問你幾件事。”

  女人道:“你不必問我是誰,我根本不是人,隻不過是妓女;隻要是到了這裡的人,都可以來找我,我都歡迎。”

  這窄小的、黑暗的房子,就是她的全部生命,全部世界。

  在這裡沒有年,沒有月,也分不出日夜。

  她隻能永遠在黑暗中等着,赤裸裸的等着,等到她死。

  這種生活簡直不是人道的生活,簡直沒有人能夠忍受。

  但勉卻在忍受着。

  像這種生活無論誰隻要忍受一天,都會發瘋,都會變成野獸,貪婪的野獸。是以無論做出什麼事,都是可以原諒的。

  楚留香忽然悄悄下了床,穿好了衣裳。

  她也沒有挽留,隻是問了旬,你要走了?”

  楚留香道:“我不能不走。”

  女人道:“到哪裡去?”

  楚留香歎了口氣,說道:“現在我還不知道到哪裡去。”

  女人道:“你知道外面是什麼地方?”

  楚留香道:“不知道。”

  女人道:“既然不知道,你根本就連一步都不能走,也許你隻要走出這屋子,就得死!”

  楚留香淡然接道:“也許……但我無論如何也要試試。”

  女人道:“你為什麼不要我幫你的忙?”

  楚留香沉默着,隻因他不忍。他既不忍說,也不忍再要她做任何事,更不忍再利用她。

  現在他已有了種負罪的感覺。

  若有人能忍心利用她這樣的可憐人,那罪惡簡直不可饒恕。

  沉默了很久,楚留香才歎息着,道:“無論如何,隻要我能活着出去,我還是會來帶你走。”

  女人也沉默了很久,才緩緩道:“你……你是個好人。”

  她聲音裡竟忽然有了感情,接着又道:“無論你想到哪裡去,我都可以跟你去。”

  楚留香說道:“你不必……隻要跟着我,就會有危險。”

  女人笑了笑,道:“危險?我連死都不怕,還怕什麼危險?”

  楚留香道:“可是我……”

  女人接口說道:“這是我自己願意的,我幾乎從沒有做過一件我自己願意做的事,你至少應該給個機會給我。”

  世上雖沒有永恒的黑暗,卻也沒有永恒的光明,是以人間總是有很多悲慘的故事,産生了許許多多哀豔的詩賦、凄涼的歌曲…

  但無論多凄涼哀豔的詩歌,都比不上這簡簡單單的一句話,這句實在太令人心酸。

  “我幾乎從來沒有做過一件我自已願意做的事……”

  也許很少有人能真正了解這句話裡所含蘊的悲痛是多麼深邃,因為也很少有人會遭遇到如此悲慘的命運。

  何況,人們總覺得隻有自己的悲哀才是真實的,根本就不願去體會别人的痛苦。

  楚留香卻很了解。

  他不但懂得如何去分享别人的成功與快樂,也很能了解别人的不幸,他一心想将某些人過剩的快樂分些給另一些太不幸的人。

  是以他流浪、拼命管閑事,甚至不借去偷、去搶。

  是以他才是楚留香——獨一無二,無可比拟的“盜帥”楚留香。盜賊中的大元帥,流氓中的佳公子。

  若沒有這種悲天憫人的心腸,他又怎會有如此多姿多采,輝煌豐富的一生?

  那麼,後人也就不會聽到他這麼多驚險刺激,可歌可泣的故事。

  黑暗。

  這地方的黑暗似已接近永恒。

  楚留香被她拉着手,默默的向前走,心裡還帶着歉疚和傷感!“我沒有名字……我隻不過是個工具,你若一定要問,不妨就叫我東三娘吧,因為我住的是第三間屋子。”

  無論多卑賤的人,都有個名字,有時甚至連貓狗都有名字。

  為什麼她沒有?

  “你要我帶你到哪裡去,逃出去?”

  當然不是。

  “也許你要去找蝙蝠公子?”

  也不是。

  “我先要去救我的朋友。”

  朋友永遠第一,朋友的事永遠最要緊。有些人甚至會認為,楚留香也是為别人活着的。

  可是他願意,他隻做他願意做的事。

  從沒有人能勉強他——以後他若遇到不幸時,隻要想起現在握住他手的女人,他就會覺得自己還是幸運的。

  “她就算不能逃出去,為什麼沒有勇氣死呢?”

  也許會有人問這話。

  但楚留香卻知道,死,并不如想象中那麼容易。

  尤其是當一個人被痛苦折磨得太久時,反而不會死了。

  因為他們連勇氣都已被折磨得麻木,也太疲倦了,疲倦得什麼都不想做,疲倦得連死都懶得去死。

  “我知道那邊有間牢獄,卻不知你朋友是不是被關到那裡去了,說不定他們已經遭了毒手。”

  這正是楚留香想都不敢想的事。

  “這地方有三層,我們現在是在最下面一層。”

  她的确是活在地獄中的地獄裡。

  “下面這一層有東,西,南三排屋子,中間是廳,有時我們也會到廳裡去陪人喝酒。”

  楚留香忽然想起了他以前去過的妓院。

  那種地方通常也有個大廳,姑娘們就住在四面的小屋子裡,等着,等着人用金錢來換取她們的青春。

  比起這地方的人來,她們也許要比較幸運些。

  但又能幸運多少呢?

  又有誰真正願意做這種事?

  又有誰能看到她們脂粉下的淚痕?

  在這種地方做久了,豈非也會變得同樣麻木,同樣疲倦。

  她們當然也想逃,但又能逃到哪裡去?

  “上面那兩層,我隻去過一兩次,幸好牢獄就在下面這一層,我們出門後,沿着牆向右走,再走到後面,就到了。”

  聽來這隻不過是很短的一段路,但現在,楚留香部覺得這段路簡直就好像永遠邊走不到頭似的。

  無論走多遠,都是同樣的黑暗。

  他簡直就像是從未移動過。

  “在這屋裡,我們還可說話,但一走出門就絕不能再發出任何聲音來,這裡到處部是要命的埋伏,走得慢些,總比永遠走不到好。”

  在屋裡,她已将這些話全都說出來了。

  現在,她隻是靜靜的往前走,走得很慢。

  楚留香已能感覺到她的手心漸漸發濕,正在流着冷汗。

  他自己似也感覺到有種不樣的警兆!

  就在這時,東三娘的腳也停下,手握得更緊。

  楚留香雖然什麼都瞧不見,卻己感覺到有人來了。

  來的有兩個人。

  兩個人走路雖然都很小心,但還是帶着很輕微的腳步聲。

  蝙蝠島上的人,當然絕不會人人都是輕功高手,但是這兩個人發覺了他們,後果就不堪設想了。

  楚留香背貼着石壁,連呼吸都已停止。

  這兩人侵慢的走了過來,仿佛是在巡邏,又仿佛是在搜尋!

  隻有一線光,他們就立刻會發覺楚留香距離他們還不到兩尺。

  但在蝙蝠島上,絕不許有一線光,無論任何人,都絕不允許帶任何一種可以引火的東西上岸。

  就連吃的東西,也都是冷食,因為隻要有火,就有光。

  “要絕對黑暗!”

  這就是蝙蝠公子的指令。

  這指令一向執行得很嚴格,很有效!

  兩個人都沒有說話,但楚留香卻忽然聽到說話的聲音。把又沒原來他身旁就是扇門,聲音就是從門裡發出來的。

  不知什麼時候,這扇門已開了。

  一個男人的聲音道:“你還拉住我幹什麼?是不是還想問我要這鼻煙壺?”

  一個女人的聲音在軟語央求,道:“隻要你把它給我,我什麼都給你。”

  男人淡淡道:“你本就已将什麼都給我了。”

  女人的聲音更軟,道:“可是,你下次來……”

  男人冷笑道:“下次?你怎知我下次還會來找你?這地方的女人又隻你一個人!”

  女人不說話了,這件事似已結束。

  男人忽又道:“你又不吸鼻煙,為什麼一定要這鼻煙壺?”

  女人輕輕道:“我喜歡它……我喜歡那上面刻的圖畫。”

  男人笑了,道:“你看得到麼?”

  女人道:“可是我卻能摸得出,我知道上面刻的是山水,就好像我家那邊的山和水一樣,我摸着它時,就好像又回到了家…”

  她的聲音輕得就像是夢議,忽然拉住男人,哀求着道:“求求你,把它給我吧,我本來以為自己是個死人,但摸着它的時候,我就像是又活了……摸着它時,我就好像覺得什麼痛苦都可以忍受,我從來也沒有這麼樣喜歡過一樣東西,求求你給我吧,你下次來,我一定……”

  這些話就正如東三娘說的同樣令人心酸。

  楚留香幾乎忍不住要替她求他了。

  但她的話還沒有說完,就聽到“拍”的一聲清脆的掌聲。她的人已被打得跌倒。

  那男人卻冷笑道:“你的手還是留着摸男人吧,憑你這樣的賤貨,配問我要……”

  東三娘突然甩脫楚留香的手,向這人撲了過去I憤怒!隻有憤怒才能令人自麻木中清醒,隻有憤怒才能令人不顧一切。

  東三娘撲上去時,已不顧一切!她覺得那男人的耳光就像是掴在她自己臉上一樣!

  那男人顯然做夢也末想到旁邊有人撲過來,忍不住驚呼一聲,“叮”的,一樣東西跌在地上,顯然就是那鼻煙壺。

  本來在巡邏的兩個人,一聽到人聲,就停了下來,始終靜靜的站在一旁,聽到這一聲驚呼,也立刻撲過來!也許就在這刹那間,所有的埋伏都要被引發!

  也許楚留香立刻也要落入“蝙蝠”的掌握,他所有的努力,所有的計劃眼看就己将全都毀了。

  就毀在一隻小小的鼻煙壺上!

  楚留香為了要到這裡,不知經過多少苦難,付出多少代價,此刻卻為了一隻鼻姻壺而被犧牲。

  若有人知道他的遭遇,一定會為他扼腕歎息,甚至放聲一哭。

  但他自己卻并沒有抱怨。因為他知道這并不是為了一隻鼻煙壺,而是為了人的尊嚴。

  為了維護人類的尊嚴,無論付出多大的代價,都是值得的!甚至要他犧牲自己的性命,也在所不借!

第十八章 地獄中的溫情

  楚留香身形也展動,迎向那兩上巡邏的島奴。

  他身子從兩人間穿了過去,兩人驟然覺得有人時,已來不及了。

  楚留香的肘,已撞上他們的肋下。

  絕沒有更快的動作,也沒有更有效的動作!

  楚留香雙肘這一撞,幾乎已達到人類速度、體能與技巧的巅峰,已不是别人所能想象得到。

  然後他立刻轉向那男人。

  東三娘也已被這人打得跌出去很遠,這人正厲聲道:“你是誰……”

  這三個字他并沒有說完,楚留香的鐵掌己到了!

  但這次這人已有警戒,居然避開了楚留香這一掌!

  能到蝙蝠島上來的人,自然絕不會是尋常之輩。

  他擰身,錯步,反臂揮出,用的竟是硬功中最強的“大摔碑手”。掌風虎虎,先聲已奪人!

  可是他錯了!

  在如此黑暗中,他中不該使出這種強輕的掌力,那虎虎的掌風已先将他出手部位暴露給敵人。

  他一掌揮出,脈門已被扣住!

  他更做夢也未想到會遇着如此可怕的敵人,他成名已久,也曾身經數十戰,當然是勝的時候多,敗的時候少,是以他到現在還能活着。

  但他死也不信世上竟有人能在一招間将他的脈門扣住,忍不住失聲道:“你是……”

  這次,他連兩個字都末說完,全身的肌肉已驟然失去了效用。甚至連舌頭都已完全麻痹。

  一隻手已點了他最重要的幾處穴道。這隻手很輕,但卻比硬功中最強的“大摔碑手”有效多了。

  他也聽到有人夜他耳旁沉聲道:“記住,她們也是人!”

  隻要是人,就是平等的,誰也沒有權利剝奪别人的尊嚴和生命。

  世上隻有蝙蝠可以憑自己的觸覺飛行。

  蝙蝠飛行時,總會帶着一種奇特的聲音,如果這聲音觸及了别的東西,蝙蝠自己立刻就會有感應。

  奇異的聲波,奇異的感應。

  現在楚留香就聽到一種奇異的聲音,四面八方全是這種聲音。他知道地獄中的蝙蝠已向他飛過來。

  埋伏還沒有發動,也沒有暗器射出,因為這裡還有他們的賓客,他們也根本還未弄清這裡究竟發生了些什麼事。

  但他們立刻就會弄清楚的,沒有人能在這種絕望的黑暗中抵抗他們。因為他們已習慣于黑暗,他們的武功和攻擊在光明中也許并不可怕,但在黑暗中卻足以要任何人的命。

  楚留香也是人,也不例外。

  所有一切事的發生都隻不過在短短的片刻間,楚留香這時若是立刻退走,或者滑上石壁,沒有人能追着他,他至少可以避過這次危機。但世上卻有種人是絕不會夜危難中抛下朋友的。

  楚留香就是這種人。

  隻聽東三娘用最低的聲音說道:“快走,到前面右轉……”

  她隻說到第三個宇時,楚留香已拉佐她的手,道:“走。”

  東三娘道:“我不走,我一定要找到那鼻煙壺,送給她……”

  楚留香深深的吸了口氣,沒有再說話。此刻連自已的性命都已難再顧全,她卻還要找到鼻煙壺。

  她像是覺得這鼻煙壺比自己的性命還重要。

  若是換了别人,一定要認為她不是呆子,就是瘋子,縱不抛下她,也會勉強拖着她走的。

  但楚留香既沒有走,也沒有攔阻。他也幫她找。因為他知道她找的并不是鼻煙壺。

  她找的是她已失落的人性,已失落了的尊嚴!楚留香一定要幫她找到。

  楚留香就是這麼樣的一個人。

  為了要做一件他認為應該做,也願意做的事,他是完全不顧一切後果的,就算用刀架在他脖子上,也不能令他改變主意。他這種人也許有點傻。但你能說他不可愛麼?

  “鼻煙壺究竟找到了沒有?”

  這句話是胡鐵花聽了這故事後問他的。

  “當然找到了。”

  “等你打到那鼻煙壺的時候,你的命也許就找不到了。”

  “我現在豈非還活着麼?”

  胡鐵花歎了口氣!

  “你小于真有點運氣,但在那種黑暗中,你是怎麼找到小小一個鼻煙壺的呢?那豈非和想在大海撈針差不多?”

  楚留香笑了笑,回答得很絕:“針沒有味道。”

  “味道?什麼味道?什麼意思?”

  “針沒有味道,鼻煙壺卻有味道……鼻煙壺跌到地上時,蓋子已跌開了,煙的味道已散開,我們雖看不到它,卻能嗅出它在哪裡。”

  胡鐵花這下子才真的服了,長長的歎了口氣。

  “你實在是個天才兒童,若要換了我,在那種時候絕不會想到這一點,若要我去摸,隻伯三天都找不到。”

  “老實說,我實在也有點佩服我自己。”

  “我知道你腦袋一向都靈,可是,你鼻子怎麼突然靈起來了呢?”

  “就因為我鼻子有毛病,一嗅到鼻煙就會流鼻涕,是以找起來更容易。”

  胡鐵花又隻有歎息。

  “有時連我也弄不明白,為什麼每次你都能在最後的時候想出最絕的主意,用最絕的法子化險為夷,這究竟是你的本事?還是你的運氣?”

  楚留香将鼻煙壺交給可憐的女人時,她的淚已流下,滴在他手上,這滴淚,也許比任何人的淚都值得珍借。連他自己都想不到自己還有淚可流。

  現在,她就算死,也沒關系了,她已找到人性中最可貴的一部分,這世上畢竟還有人拿她當人,對她關心。無論對任何女人說來,這都已足夠。

  隻可惜世上偏偏有很多女人隻懂得珍借珍寶,不懂得這種情感的價值,等她們知道後悔時,寂寞已糾纏住她們的生命。

  鼻煙壺雖找到了,楚留香卻還是留在那裡。他已無法定!

  四面八方都充滿那種奇異、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音。這地方顯然已被包圍住,既不知來的有多少人,也不知是些什麼樣的人。

  就連石壁也響起了那些聲音,他們的包圍就像是一面網。這面網絕沒有任何漏洞。

  楚留香無論往哪裡走,都要堕入他們的網中!但他若是留在這裡,豈非也一樣要被他們找到?

  他似已完全無路可走,若是胡鐵花,早就沖上去和他們拼了。

  但楚留香并沒有這麼樣做,他做事永遠有他自已獨特的法子。

  “他總能在最危險的時候,想出最絕的主意。”。

  這屋子最多隻有兩文寬,三丈長,隻有一張桌,一張凳,一張床,既沒有窗予,也沒有别的門戶。

  這屋子就正如一隻甕,楚留香就在這甕裡。

  來的人最少也有一兩百個,進來搜尋的也有七八個,每個人手裡都拿着根很細長的棒子。

  這隻棒正如昆蟲的觸角,就等于是他們的眼睛。

  這麼多人要在一間小小的屋子裡找兩個大人,簡直比“甕中捉鼈”還容易,隻要他們棒子觸及楚留香,他就休想逃得了。

  他們的棒于将這屋子每個角落全都摸遍了,連桌子下,床底,屋頂都沒有放過。

  他們競始終沒有找到楚留香。楚留香藏到哪裡去了?

  他又不是神仙,也不會魔法,難道還能真變成隻臭蟲藏在床縫裡不成?何況他還帶東三娘。

  這麼大兩個人,就躲在這屋子裡,為何别人就硬是找不到?想不通,沒有人能想得通。

  進來搜尋的人顯然都很吃驚,已開始在拷問那可憐的女人!

  “人到哪裡去了?”

  “什麼人?這裡根本就沒有外人來過。”

  “若沒有人來,他們三個是怎麼會死的?”

  “不知道,我根本什麼都沒有看見,隻聽到一兩聲驚呼,說不定他是彼此相殺死的。”

  她聲音已因痛苦而顫抖,顯然正在受着極痛苦的折磨。

  但她還是咬着牙忍受着,死也不肯吐露半句實話。

  突聽一人道:“死的人是誰?”

  話聲很熟,赫然正是丁楓的聲音。

  有人很恭敬的回答道:“是大名府的趙剛,還有第六十九次巡邏的兩兄弟。”

  這句話說出來,楚留香也吃了一驚。

  趙剛人稱“單掌開碑”,武功之強,已可算是江湖中的一流高乎,連楚留香自已都未想到能在一招之問将他制住。

  人唯有在急難中,才能發揮最大的力量。

  沉默了很久,丁楓才緩緩道:“這三個人都沒有死,你難道連死人和活人都分不清麼?”

  沒有人敢答話。

  然後就是趙剛的呻吟聲。

  丁楓道:“這是怎麼回事?是誰點了你的穴道?”

  趙剛憤憤道:“誰知道,我簡直連個鬼影子都沒有瞧見。”

  丁楓沉吟着,道:“他用的是什麼手法将你穴道點住的?”

  趙剛道:“我也不知道,我糊裡糊塗就被他點住穴……你們難道沒有捉住他?”

  丁楓道:“沒有。”

  另一人道:“小人們早已将這地方包圍佐,就算是蒼蠅都飛不出去的。”

  丁楓冷冷道:“蒼蠅也許逃不出去,這人卻一定能逃出去?”

  趙剛歎口氣,道:“他簡直不是人,是鬼,我一輩子也沒有遇見過出手那麼快的人。”

  丁楓道:“嗯。”

  趙剛道:“誰?”

  丁楓道:“楚留香!”

  這三個字說出,趙剛仿佛倒抽了口涼氣,怔了半晌,才呐呐道:“你怎知道他就是楚留香?”

  了楓冷冷道:“他若不是楚留香,早就将你殺了滅口了!”

  趙剛沒有再說話,臉上的表情一定難看得很。

  “盜帥”楚留香無論在任何情況下,都不殺人,數百年來,武林名俠中,手上從未沾過血腥的,恐怕也隻有他一人而已。

  這早巳成為武林佳話,趙剛自然也聽說過。

  他竟然遇見了楚留香,這連他自已也不知是倒黴,還是走運。

  丁楓沉默了半晌,突然道:“退,全退到自己的崗位去!”

  有人嗫哺着道:“退?可是……”

  丁楓冷笑道:“不退又怎樣?楚留香難道還會在這裡等着你們不成?”

  那人道:“是,退!各回崗位。”

  丁楓道:“第七十次巡邏開始,每個時辰多加六班巡邏,隻要遇見未帶腰牌者格殺勻勿論!”

  “你究竟是躲在什麼地方的?”

  以後胡鐵花當然要問楚留香,他當然也和别人一樣猜不到。

  楚留香笑了笑,答道:“床上,我們一直都躺在床上。”

  胡鐵花叫了起來,說道:“床上?你們這麼大的兩個人躺在床上,他們居然找不到?難道他們都是死的。”

  楚留香笑道:“我當然有我的法子?”

  胡鐵花道:“什麼法子?難道那張床上有機關?”

  楚留香道:“沒有,床上隻不過有床被而己。”

  胡鐵花道:“那麼你用的是什麼法子?你難道真的變成了隻臭蟲,鑽到棉被裡去了?”

  楚留香道:“你猜猜我用的是什麼法子?”

  胡鐵花道:“誰能猜得到那些鬼花樣?”

  楚留香又笑了笑,道:“其實我用的那法子一點也不稀奇——我叫她睡在另一頭,用力拉住棉被的兩隻角,我拉往另外兩隻角,他們有棒子在棉被上掃過,就以為床上是空的,卻不知我們就躺夜棉被底下”

  胡鐵花怔了半晌,才長長歎了口氣,喃喃道:“不錯,這法子實在他媽的一點也不稀奇,但隻有你這種活鬼,才能想得出這種不稀奇的法子。”

  楚留香笑道:“我當然早已算準他們絕不會想到我就躺在床上,而且,棉被拉直了,就等于在上面又加了一層床闆。”

  胡鐵花道:“但那時隻要有一點火光,你們就完蛋了。”

  楚留香道:“你莫忘記,蝙蝠島上絕不許有一點火光的,凡事有其利必有其弊,蝙蝠公子隻怕再也想不到這黑暗卻幫了我很多忙。”

  胡鐵花道:“但他們巡邏得那麼嚴密,你又怎麼能逃走的?”

  楚留香道:“他們一退,我立刻就走了。因為我知道經過那次事後,他們巡邏得一定更嚴密,但退的時候,總難免有點亂,我若不能把握住那機會,以後隻怕就再也休想走得了。”

  “永遠不放過任何機會。”

  這正是楚留香一生中奉行不渝的座右銘。

  黑暗中,有兩個人的腳步聲走了進來。

  一個人的腳步聲較重,另一個人的腳步聲卻輕得如鬼魂,胡鐵花若非耳朵貼在地上,根本就聽不見。除了楚留香,還有誰的腳步聲會這麼輕?

  胡鐵花心裡隻存下最後一線希望,試探道:“老臭蟲?”

  來的這人立刻道:“小胡?”

  胡鐵花整個人都涼了,連最後一線希望都完結,恨根道:“你他媽的怎麼也來了?你本事不是一向都很大麼?”

  楚留香什麼都沒有說,已走到他身旁。

  胡鐵花愕然道:“你是自己走進來的?”

  楚留香笑了笑道:“當然是自己走進來的,我又不是魚。”

  他已解開了網,拍開了胡鐵花的穴道。

  胡鐵花歎了口氣,苦笑道:“我是魚,死魚,你的本事的确比我大得多。”

  這時張三的穴道也被解開了,道:“你怎麼知道我們在這裡?”

  楚留香道:“多虧我的這位朋友帶我來的。”

  張三悟然道:“朋友?誰?”

  楚留香道:“她叫東三娘……我相信你們以後一定也會變成朋友。”

  胡鐵花道:“當然,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隻可借我們現在還瞧不見她。”

  他笑着又道:“東三娘,您好嗎?我叫胡鐵花,還有個叫張三。”

  東三娘道:“好……!”

  她的聲音似乎在顫抖,這也許是因為她從未有道朋友——從來沒有人将她當作朋友。

  楚留香道:“金姑娘呢?”

  張三搶着道:“不知通……小胡也許知道,但卻不肯說。”

  楚留香道:“為什麼?”

  張三道:“鬼才知道為了什麼?”

  胡鐵花沉默了很久,才咬着牙道:“我們用不着找她了!”

  楚留香吃驚道:“難道她已經……”

  胡鐵花道:“她根本就沒有跳下滑車。”

  張三失聲道:“真的?”

  胡鐵花道:“我一直站在她旁邊的,數到五十的時候,我就趕緊往下跳,但她卻是留在滑車上,絕對錯不了。”

  張三訝然道:“她為什麼不跳?”

  胡鐵花恨根道:“她根本就是蝙蝠島上的老朋友了,為什麼要跟我們在一起?這滑車說不定就是她串通好的圈套。”

  楚留香歎了口氣,道:“你已冤枉了她兩次,千萬不能再有第三次了。”

  胡鐵花道:“你說我冤枉她?”

  楚留香道:“嗯。”

  胡鐵花道:“那麼,你說她為什麼不跟我們一起跳?難道她連五十都不會數?”

  楚留香歎道:“她這麼樣,是為了我們,更為了你。”

  胡鐵花幾乎又要叫了起來,道:“為了我?為了要叫我往網裡跳?”

  楚留香道:“她絕不知道下面有陷阱。”

  胡鐵花道:“那麼她就該跳。”

  楚留香道:“但她若也跳下來,滑車豈非就是空的了?”

  胡鐵花道:“空的又怎樣?”

  楚留香道:“蝙蝠公子若是看到一輛空滑車無緣無故的滑下去,一定就會知道有人溜進來了,一定就會特别警戒,是以金姑娘才會故意留在滑車上,甯可犧牲她自己,來成全我們。”

  東三娘忽然長長歎了一聲,幽幽道地:“你好像總是會先替别人去着想,而且還總是想得這麼周到……”

  張三笑道:“是以有很多人都認為他比别人可愛得多。”

  胡鐵花也長長歎息了一聲,道:“她既然要這麼樣做,為什麼不先告訴我?”

  楚留香道:“他若先告訴了你,你還會讓她這樣做麼?”

  胡鐵花跺了跺腳,喃喃道:“看來我真是個不知好歹的大混蛋。”

  楚留香道:“這裡還有位朋友是誰?”

  張三道:“你一定想不到他是誰?”

  楚留香談淡道:“莫非是勾兄?”

  張三也怔佐了,苦笑道:“看來你真有點像是個活神仙了,你怎麼知道是他的?”

  楚留香當然知道。

  他早巳算準了像勾子長這種人,必定會有這樣的下場!

  楚留香道:“勾兄是否傷得很重?”

  勾子長呻吟着,道:“香帥用不着管我,這本就是我的報應,你……你們走吧,那蝙蝠公子就在最上面一層,此刻也許正在大宴兵客。”

  突聽一人冷冷道:“他們不走,他們也要留在這裡陷你!陪你死。”

  聲音竟是從門外發出來的,誰也無法形容有多可怕、多難聽,那簡直就像是夜半墳間鬼哭。

  這句話未說完,胡鐵花已沖過去。

  胡鐵花剛沖過去,門已關起。

  石門。幾乎有四五尺厚。

  石壁更厚。

  隻要石門從外面鎖起,這地方就變成一座墳墓。

  楚留香他們競已被活埋在這墳墓裡!

  胡鐵花嘎聲道:“你是怎麼進來的?”

  楚留香道:“外面本來鎖住了,我扭開了鎖。”

  胡鐵花道:“你進來時有沒有關門?”

  楚留香道:“當然關了門,我怎會讓人發現門是開着的?”

  胡鐵花道:“有沒有人知道你們進來?”

  楚留香歎道:“外面并沒有守衛的人,也許就因為他們知道絕沒有人能從這石牢裡逃出去。”

  胡鐵花悚然道:“既然如此,方才那人是從哪裡來的?”

  楚留香說不出話來了。

  張三道:“也許……那人一直跟在你們身後。”

  楚留香歎道:“也許……”

  胡鐵花終于忍不住叫了起來,說道:“有人跟在你身後,你居然一點不知道,難道那人是個鬼魂不成?”

  張三道:“你叫什麼?這種地方本就可能有鬼的,你再叫,小心鬼來找你。”

  胡鐵花咬着牙道:“我自已也就要就成了鬼,還伯什麼鬼?”

  張三道:“誰手上有火折子?”

  胡鐵花恨恨道:“誰有火折子?你莫忘記,我們是從海裡被人撈起來的。”

  勾子長忽然道:“我有……我在襪筒裡藏了個火折子。”

  張三大喜道:“還沒有被搜出來?”

  勾子長道:“這火折子是京城‘霹靂’堂特别為皇宮大内做的,特别小巧,而且不怕水。”

  張三道:“不錯,我也聽說道,據說這小小一個火折于,就價值千金,很少有人能買得起。”

  胡鐵花道:“我找到了,火折子就在這……”

  他話末說完,東三娘忽然大聲道:“不行,這裡絕不能點火。”

  胡鐵花道:“不能點火,是怕被人發覺,現在我們反正已被人關起來了,還怕什麼?”

  他笑了笑,又道:“何況,我也想看看你,隻要是老臭蟲的朋友,我都想…

  東三娘嘶聲道:“不行,求求你,千萬不能點火,千萬不能。”

  她聲音競充滿了驚懼恐怖之意。

  她連死都不怕,為什麼怕火光?

  楚留香忽然想起她還是裸着的,悄悄脫下外衣,披在她身上。

  東三娘身子在發抖,道:“求求你,不要讓他們點火,我……我怕。”

  但這時火已亮起。

  火光一亮起,每個人都似已被吓呆了。

  在這已接近永恒的黑暗中,縱然是一點火光,也足以令人狂喜。

  但現在每個人臉上卻都充滿了驚奇、詫異、恐懼和悲痛之意。

  這是為了什麼?

  每個人的眼睛都在瞧着東三娘。

  雖然楚留香已經為她披起了—件衣裳,但還是掩不住她那柔和而别緻的曲線,那修長而美麗的腿。

  在燈光下看來,她的皮膚更宛如白玉。

  她臉色是蒼白的,因為終年都見不到陽光,但這種蒼白的臉色,看來卻更楚楚動人。

  她的鼻子挺直而秀氣。

  她的嘴唇雖很薄,卻很有韻緻,不說話的時候也帶着動人的表情。

  她果然是個美人。

  無論任何人見到她,都隻會是可愛,又怎會覺得可怕呢?

  那隻因她的眼睛。

  她沒有眼睛,根本就沒有眼睛!

  她的眼簾似已被某種奇異的魔法縫起,變成一片光滑的皮膚。

  變成一片空白,絕望的空白!

  她若是個很平凡、很醜陋的人,縱然沒有眼睛,别人也不會覺得如此可怕。

  但她的美卻使得這一片空白變得說不出的凄迷、詭秘,令人自心裡發出一種說不出的恐怖之意。

  胡鐵花的手已在發抖,甚至連火折子都拿不穩了。

  楚留香這才明白她為什麼怕光亮。這才明白她為什麼甯願死在這裡。

  因為她本就無法再有光明!

  沒有人能說得出一個字,每個人的喉頭都似已被塞住。

  東三娘顫聲道:“你……你們為什麼不說話?是不是火已點着?”

  楚留香柔聲道:“還沒有……”

  他的心雖在顫抖,卻盡量使自己的語聲平靜。

  他不忍再傷害她。

  胡鐵花突然大聲叫道:“這見鬼的火折子,簡直就像塊木頭,若有人能扇得出火來,我甯願把它吃下去。”

  張三立刻也接着道:“這種火折子居然也要賣幾百兩銀子一個,簡直是騙死人不賠命。”

  勾子長也道:“看來我像是上了當了,好在我的銀子是偷來的,反正來得容易,去得快些也沒什麼關系。”

  張三道:“這叫做黑吃黑。”

  楚留香瞧着他們,心裡充滿了感激。

  人間畢竟還有溫暖。

  東三娘這才長長吐出口氣,說道:“好在沒有火也沒有關系,我知道這地方根中沒有别的通路,就算有火,也照不出什麼來。”

  她表情看來更溫柔,嘴角竟似已露出了一絲甜蜜的笑意。

  她雖然明知道這裡是死路,可是她并不怕。

  她本就不怕死。

  她怕的隻是被楚留香發觀她的“眼睛”。

  楚留香隻覺一陣熱血上湧,忍不住緊緊擁抱起她,柔聲說道:“隻要能和你在一起,和我的朋友在一起,沒有火又有什麼關系?”

  東三娘伏在他胸膛上,輕輕的摸着他的臉,緩緩道:“我隻恨一件事……我隻恨看不到你。”

  楚留香努力克制着,道:“以後你總有機會能看到的。”

  東三娘道:“以後?……”

  楚留香盡力使自己的聲音聽來很愉快,說道:“以後當然會有機會,你以為我們真的會被困死在這裡麼?絕不會的。”

  東三娘笑道:“可是我……”

  楚留香笑道:“你不想跟我走也行,我一定要帶着你一起走,讓你看看我,看看外面的世界。”

  東三娘的腸已因痛苦而抽搐。

  她的手緊握,指甲已嵌入肉裡。

  她顯然也在努力控制着自己,使自己聲音聽來愉俠些。

  “我相信你……我一定會跟你走,我一定要看看你。”

  她甚至連眼上的那一片空白都在顫抖。

  若是有淚能流,此刻她限淚必已如湧水般流在楚留香胸膛上。

  别的人又何嘗不想流淚。

  想到她這種甜蜜的聲音,再看她面上如此痛苦的表情,縱然是心如鐵石,隻伯也忍不住要流淚的。

  胡銑花突然笑了。

  他用盡所有的力量,才能笑得出來,道:“你不看他也許還會好些,若是真看到他,一定會很失望。”…

  東三娘道:“為……為什麼”

  胡鐵花笑道:“老實告訴你,他不但是個大麻子,而且是個醜八怪。”

  東三娘卻搖着頭,道:“你們騙不了我,我知道……像他這麼好心的人,老天一定不會虧待他的,他絕不會醜,何況……”

  她語聲輕得仿佛在夢中,接着又道:“就算他的臉很醜,還是沒别人能比得上他好看,因為我們看的不是他的臉,而是他的心。”

  胡鐵花終于忍不住擦了擦眼淚。

  他眼淚終于忍不住流了下來。

  ——就算這裡真的是地獄,我也情願去,因為這裡令人流淚的溫情,已足可補償地獄中所受到的任何苦難。

  “霹靂堂”的火折子,并不是騙人的。

  火光仍然很亮,而且顯然還可以繼續很久。

  大家本都在瞧楚留香和東三娘,誰也沒有注意到别的。

  直到這時,張三才發現石牢中競還有個人。

  這人赫然竟是英萬裡!

  張三險些就要叫了出來,但他立刻忍住,他絕不能讓東三娘疑心這裡已有火光……若沒有火光,他怎能看得到别人?

  他心念一轉,喃喃道:“不知道這裡有沒有别的人?說不定我們還有朋友在這裡。”

  胡鐵花立刻也明白他的意思了,立刻接着道:“朋友總是越多越好。”

  張三道:“小胡,我們分頭摸索着找找好不好?”

  胡鐵花道:“好,我往右面找。”

  他們故意的慢慢走,走到英萬裡那裡。

  英萬裡蜷伏在角落中,閉着眼睛,眼角似也有淚痕。

  剛才發生的事,他顯然也看到了,隻可惜他不能開口。

  他的嘴已被塞任。

  張三“哎喲”了一聲,道:“這裡果然還有個人,不知道是誰?”

  胡失花道:“我摸摸看…,這人的耳朵仿佛是‘白衣神耳’,莫非是英老先生?”

  張三已掏出了塞在英萬裡的嘴裡的東西。

  他立刻忍不住要嘔吐。

  塞在英萬裡嘴裡的,竟是一隻手!

  一隻血琳淋的手。

  再看英萬裡的右手,競已被齊腕砍斷!

  那蝙蝠公子果然不是人,人怎麼做出如此殘酷、如此可怕的事?

  英萬裡的嘴角已被脹裂,穴道一解開,就開始不停的嘔吐,卻吐不出任何東西來——他的腸胃也被掏空了!

  胡鐵花咬着牙,隻恨不得能去咬騙幅公子一口!

  咬他的手!

  張三扶起了英萬裡,輕輕托着他後心,也咬着牙,說道:“英先生,英老前輩,是我們,我們都在這裡。”

  悲憤中,他已忘記了這并不是一句安慰的話——他們都在這裡,那就表示一切都已絕望。

  英萬裡的嘔吐已停止,幹涸了的血漬還凝結在他嘴角上。

  他喘息了很久,才長長歎了口氣,道:“我早就知道你們都會來的。”

  胡鐵花道:“為什麼?”

  英萬裡道:“人家早就準備好來對付我們了。從一開始,我們的一舉一動别人都知道得清清楚楚。”

  胡鐵花道:“誰知道得清清楚楚?蝙蝠公子?”

  英萬裡道:“不錯,他不但知道我們要來,而且也知道我們在什麼時候來。”

  胡鐵花道:“當然是有人告訴他的,這人對我們每件事都了如指掌。”

  張三忍不住瞪了勾子長一眼。

  勾子長立刻道:“我沒有說——用不着我說,他們已知道了,而且知道得比我還清楚。”

  張三雖然明白在這種時候,他絕不會再說謊,卻還是忍不住道:“若不是你說的,是誰說的?我們的行動還有誰知道?”

  勾子長道:“我不知道是誰……我隻知道這些人中必還有個内奸。”

  他歎息了一聲,接着道:“我也知道我說的話你們絕不會相信,但我卻還是不能不說。”

  楚留香突然道:“我相信你。”

  張三道:“你相信他?為什麼?”

  楚留香道:“殺死白獵的絕不是他,他也絕不會知道藍太夫人就是枯梅大師。”

  張三道:“你認為殺死白獵的,和定計害死枯梅大師的是同一個人?”

  楚留香道:“不錯,也就是那人出賣了我們。”

  張三道:“你知不知道他是誰?”

  楚留香道:“沒有确定的事,我從來不說!”

  甯可自己上當—萬次,也不願冤枉一個清白的人。

  這就是楚留香的原則。

  張三自然也知道他無論做什麼事都是絕對遵守原則的,隻有苦笑道:“等你确定的時候,也許我們都已聽不到了。”

  英萬裡道:“知道我們行動的人并不多,除了在這裡的三個人外,就隻有那位高姑娘、華姑娘和金姑娘,難道是她們三人中的一個?”

  胡鐵花立刻道:“絕不是高亞男,她絕不會出賣我的。”

  張三道:“難道華姑娘會害自己的師父?”

  胡鐵花道:“當然也不會。”

  張三淡淡道:“如此說來,有嫌疑的隻剩下一位金姑娘了。”

  胡鐵花怔了怔,道:“也不是她。”

  張三冷笑道:“既然不是她們,難道是你麼?”

  胡鐵花說不出話來了。

  楚留香沉吟着,道:“丁楓既然也不知道藍夫人就是枯梅大師,知道這件事的人更少——英先生,難道你也是一到了這裡,就遇到了不測?”

  英萬裡苦笑道:“我根中還沒有到這裡,一上岸就遭了毒手。”

  楚留香道:“既然還在海岸上,你想必還能分辨出那人的身形。”

  英萬裡道:“不錯,那時雖也沒有星月燈火,但至少總比這地方亮些。”

  楚留香道:“你看出那人是誰了麼?”

  英萬裡道:“我隻看出那人穿着件黑袍,用黑巾蒙着臉,武功之高,簡直不可思議!我根本連抵抗之力都沒有。”

  楚留香皺眉道:“這人會是誰呢?”

  胡鐵花搶着道:“除了蝙蝠公子還有誰?”

  他自信這次的判斷總不會錯了,誰知英萬裡卻搖了搖頭,道:“那人絕不是蝙蝠公子!”

  胡鐵花道:“你怎麼知道不是?”

  英萬裡道:“他是個女人!我雖然看不清她,卻聽到她說話的聲音。”

  胡鐵花愕然道:“女人?……難道就是昨夜以繩橋迎賓的那女人?”

  英萬裡道:“也不是,她武功雖也不弱,卻也比不上這女人十成中的一成。”

  胡鐵花動容道:“武功如此高的女人并不多呀。”

  英萬裡沉默了很久,忽然又道:“她也就是方才在門口說了句話的那個人。”

  胡鐵花皺眉道:“方才說話的也是個女人麼?女人說話的聲音怎會那麼難聽?”

  英萬裡道:“她本來說話絕不是那種聲音。”

  胡鐵花道:“她本來說話是什麼聲音?你聽出來了沒有?”

  英萬裡的表情突然變得很奇特,臉上的肌肉似已因某種說不出的恐懼而僵硬。過了很久,才長歎道:“我老了,耳朵也不靈了,哪裡還能聽得出來。”

  他競連說話的聲音都已有些發抖。

  胡鐵花忍不住問道:“你是真的聽不出?還是不肯說?”

  英萬裡的嘴唇也在發抖,道:“我……我……”

  楚留香忽然道:“此事關系如此重大,英老先生若是聽出了,又怎會不肯說?”

  胡鐵花撇了撇嘴,道:“無論如何,她至少總不會是高亞男、華真真和金靈芝,他們三中人的武功加起來也沒有那麼高。”

  楚留香歎道:“不錯,現在我才知道她想必一直都跟在我後面的,我卻連一點聲音都沒有聽到。就憑這份輕功,至少也得下三十年以上的苦功夫。”

  張三皺眉道:“如此說來,她豈非已是個五六十歲的老太婆了?”

  胡鐵花道:“江湖中武功高的老太婆倒也有幾個,但無論哪一個都絕不會做編組公子的走狗,更不會知道我們的行動……”

  剛說這裡,他手裡的火折子突然熄滅。

  火折于是英萬裡吹熄的,就在這同一刹那間,楚留香已一個箭步竄到門口。

  隻有他們兩人聽到了開門的聲音。

  門果然開了一線。

  這機會楚留香自然不會錯過!

  他剛想沖過去,門外已有個人撞了進來,撞到了他身上!

  接着,“砰”的一聲,門又合起。

  楚留香出手如電,已扣住了這人的腕脈。

  他手指接觸到的是柔軟光滑的皮膚,鼻子自上而下發出溫馨而甜美的香氣。

  又是個女人。

  楚留香失聲道:“是金姑娘麼?”

  這人的牙齒還在打着戰,顯然剛經過極危險、極可怕的事。

  但現在她卻笑了,帶着笑道,“你拉住我的手幹什麼?你不怕小胡吃醋?”

  楚留香和胡鐵花幾乎在同時叫了出來。

  “高亞男,是你?”

  火折子又亮了。

  高亞男的臉色蒼白,頭發淩亂,衣襟上帶着血漬,嘴唇也被打破了一塊,誰都看得出她一定已吃了不少苦頭。

  胡鐵花沖了過來,失聲道:“你怎麼也來了?”

  高亞男笑,道:“知道你們在這裡,我怎會不來?”

  她雖然在笑,笑得卻很悲慘,眼眶也紅了。

  胡鐵花拉起她的手,道:“是誰欺負了你?是不是那些王八蛋?”

  高亞男合起了眼簾,淚已流下。

  胡鐵花恨恨道:“他們為什麼要這樣放?你不是他們請柬的客人麼?”

  高亞男道:“他們現在已知道我是誰了……也許早就知道我是誰了。”

  胡鐵花咬着牙道:“英先生說的不錯,這些人裡果然有内奸。”

  楚留香道:“可是……華姑娘呢?”

  高亞男忽然冷笑了一聲,道:“你用不着想她了,她絕不會到這裡來。”

  楚留香道:“為什麼?”

  高亞男張開眼,眼淚已被怒火燒幹,恨恨道:“我現在才知道,出賣我們的人就是她!”

  這句話說出,每個人都征住了!

  高亞男道:“将‘清風十三式’的秘本盜出來的人就是她!師傅想必早就在懷疑她了,是以這次才故意将她帶出來,想不到……想不到……”

  說到這裡,她忍不住又放聲痛哭起來。

  張三跺了跺腳,道:“不錯,她當然知道藍太夫人就是枯梅大師,當然知道我們的行動,當然也會摘心手。想不到我們竟全被這小丫頭出賣了。”

  胡鐵花恨恨道:“白獵想必在無意間看出了她的秘密,是以她就索性将白獵也一齊殺了——那時我就已有些懷疑她。”

  張三冷笑道:“那時我好像沒聽說你在懷疑她,隻聽你說她又溫柔、又善良,而且,一見血就會暈過去,絕不會做這種事的。”

  胡鐵花狠狠瞪了他一眼,又歎道:“老實說,這丫頭實在裝得太像了,真她媽的該去唱戲才對。”

  商亞男抽泣着道:“家師臨死的時候,的确留下遺言,要我對她提防着些。但那時連我也不相信,是以也沒有對你們說出來。”

  張三道:“她想必已知道令師在懷疑她了,是以才會提前下毒手。”

  高亞男道:“但家師一向待她不薄,我又怎麼想得到她會和蝙蝠島有勾結呢?”

  胡鐵花道:“我唯一想不通的是,她的武功怎會有那麼高,能随随便便就殺了自獵。”

  高亞男咬着牙,道:“自獵又算得了什麼,連你們隻伯都不是她的對手。”

  張三失聲道:“那小丫頭好像一口氣吹得倒似的,又怎會有這麼大的本事?”

  高亞男歎道:“你們全都忘了一件事。”

  張王道:“什麼事?”

  高亞男道:“你們全忘了她姓華。”

  胡鐵花道:“姓華又怎樣,難道.。”

  說到這裡,他忽然叫了起來,道:“她莫非是昔年‘辣手仙子’華飛風的後人?”

  高亞男道:“一點也不錯。佛祖師爺修成正果後,就将她早年降魔時練的幾種武功心法全都交給了兄弟。因為這些武功全都是她老人家的心血結晶,她實在舍不得将之毀于一旦。”

  胡鐵花道:“摘心手功夫想必就是其中之一。”

  高亞男道:“但摘心手卻還不是其中最厲害的功夫。她老人家也覺得這些武功太過毒辣,是以再三告誡她的兄弟,隻能儲存,不可輕易去練。”

  胡鐵花道:“這幾種武功的确已失傳了很久,有的我連聽都沒有聽說過。”

  高亞男道:“但華真真也不知用的什麼法子,将這幾招武功偷偷練會了,然後才到華山來找家師。”

  胡鐵花道:“她以前并不是華山門下?”

  高亞男道:“她投入本門,隻不過是近幾年來的事。師傅聽說她是華太祖師的後輩,自然對她另跟相看,是以才傳給她‘清風十三式’。”

  胡鐵花沉吟着,道:“也許她就是為了要學‘清風十三式’,是以才到華山去的!”

  高亞男道:“想必正是如此。因為那幾種武功雖然厲害,但‘清風十三式’卻正是它們的克星。”

  胡鐵花歎道:“她想必夜未入華山門之前,就已和蝙蝠島有了勾結。”

  高亞男黯然道:“家師擇徒一向最嚴,就為了她是華太祖師的後人,是以竟未調查她的來曆,否則也就不會有今天這種事發生了。”

  張三道:“如此說來,昨夜英老先生遇着的人,想必出就是她。”

  英萬裡遲疑着,似乎想說什麼,卻又遲疑着,不敢說出來,也不敢向楚留香那邊瞧一眼。

  他似乎做了什麼虧心的事,不敢面對楚留香。

  楚留香卻一直保持着沉默,什麼話也沒說。

  勾子長忽然歎了口氣,道:“現在我們總算将每件事都弄明白了,隻可借己太遲了些。胡鐵花道:“我卻有件事不明白。”勾子長道:“什麼事?”胡鐵花道:“你那黑箱子裡本來裝的究竟是什麼?總不會是火藥吧?”勾子長道:“火藥是丁楓後來做的圈套,箱子裡中來什麼都沒有!”

  胡鐵花道:“什麼都沒有哪會那麼重?”

  勾子長道:“誰說那箱子重?”

  胡鐵花摸了摸鼻子,苦笑道:“看來就算是親眼看到的事,也未必可靠。”

  楚留香淡淡道:“不錯,有時連眼睛都靠不住,又何況是耳朵。”

  英萬裡忽然撲了過來,抓住貝子長,厲聲道:“箱子既然是空的,贓物在哪裡?”

  勾子長盯着他,良久,才歎了口氣,緩緩道:“我現在還不想死。”

  英萬裡道:“誰都不想死。”

  勾子長道:“但我若說出贓物在哪裡,我就活不長了。”

  英萬裡還想再問。

  但就在這時,突聽一人冷冷道:“你們都很聰明,隻可惜無論如何都已活不長了。”

第十九章 蝙蝠公子

  這裡隻有七個人。

  楚留香、胡鐵花、張三、勾子長、英萬裡、高亞男和東三娘。

  這句話卻不是他們七個人說的。

  聲音仿佛很遙遠,但每個人聽來都很清楚。

  七個人全都怔住。

  誰也不知道這聲音是哪裡來的。

  石獄中驟然變得死一般靜寂,幾乎連呼吸也都已停止。

  過了很久,那聲音才又響起:“但我并不急着殺你們,現在你們已什麼都瞧不見,我立刻就要你們連聽都聽不見,然後再慢饅的要你們的命!”

  這人還不知道這裡已有了火光,顯然并不在這屋子裡。

  他在哪裡?

  楚留香突然縱身一掠,滑上了石壁。

  他立刻發覺屋角上競藏着根銅管。

  管曰很大,宛如喇叭,然後才漸漸收束,直埋入石壁深處。

  聲音就是從這銅管裡發出來的。

  說話的人在銅管另一端,顯然也可以從銅管中聽到這裡的動靜,他們在這裡說的每一句話,他都能在那裡聽得清清楚楚。

  他是否已聽出了什麼?

  楚留香對着銅管,一字字道地:“閣下就是蝙蝠公子?”

  他每個宇都說得很慢,聲音聽來也不很大。

  但他每說一個字,銅管都被震得“嗡嗡”發響。

  對方沉默了很久,才緩緩道:“久聞楚香帥輕功妙絕江湖,不想内力出如此深厚,若能與我為友,何悉不能雄霸天下。隻可惜……”

  說到這裡,他語聲忽然停頓,仿佛在歎息。

  但突然間,這歎息聲就變了,變得說不出的尖銳。驟然聽來像是一種聲音,但仔細聽來,卻像無數種聲音混合在一起,一聲接着一聲,越來越快,又像是千萬柄刀劍互相在磨擦。

  銅管也被震得起了回應。

  整個山窟都似乎震動了起來。

  沒有人能忍受這種聲音。

  楚留香想用手去堵臣銅管,但一觸銅管,整條手臂就都被震麻了,他的人也像是一片風中秋葉般跌了下去。

  胡鐵花隻覺得仿佛有千百根針在刺着他的耳朵,又從耳朵鑽入他的心,他的人也似将被撕裂。

  他的手也被震得發抖拌,火折子已跌在地上。

  他什麼都再也看不到,什麼都再也不能想。

  他全部力量都已被這種聲音所摧毀,唯一能做的事,就是用兩隻手緊緊塞佐耳朵。

  但聲音還是透過了他的手,往他耳裡鑽,往他心裡鑽。

  他精神都已完全崩潰,幾乎要發瘋,隻要能停止這種聲音,他不借犧牲任何代價都情願。

  要他死,他都情願。

  但聲音就像是永遠也不會停止,誰也不知道還要繼續多久…

  黑暗、死寂。胡鐵花的耳朵還在“嗡嗡”的作響,但那種可怕的聲音卻已不知在什麼時候停止。他全身都已被汗水濕透,整個人都已虛脫,躺在地上喘息着,就像是剛到地獄裡去和惡鬼們博鬥了一場,就像是場惡夢。

  過了很久,他耳朵還是聽不到别的聲音。

  但他總算已能站了起來。

  楚留香常說他的身子就像是鐵打的。

  隻要他還剩下一口氣,他就能站得起來。

  但别的人呢?

  别人是否也能熬過這場惡夢?

  胡鐵花摸索着,去找火折子。

  火折子也不知跌到哪裡去了,在如此黑暗中,哪裡能找得到?

  這時他還沒有聽到楚留香找鼻煙壺的故事,是以也想不到要用“鼻子”去找——火折子也有味道的。

  硫磺硝石的味道。

  他正在想法子,火光忽然亮了。

  一個人站在他面前,手裡拿着火折子,赫然竟是東三娘。

  胡鐵花征伎,呆呆的瞧着她,久久都說不出話來。

  東三娘面上卻連一點表情都沒有,淡淡道地:“這火折子很好,用的是上好的硫磺,是以連味道都是香的。”

  火光在搖晃,是哪裡來的風?

  胡鐵花轉過頭,立刻又歡喜得幾乎叫了起來。

  石門竟已開了。

  楚留香的人還靠在門口,眨着眼睛,似乎已睡着。

  他全身也已濕透,看來是疲倦不堪,但嘴角卻帶着笑。

  門口還有兩個黑衣蒙面人,手裡拿着根棒子,棒子業已折斷,人也已例在地上,四肢扭曲着,縮成一團。

  他們顯然也發現石門開了,正想沖過來關門,但一沖過來,就被那可怕的聲音所擊例。

  這石門也是被這場震動的力量,再加上楚留香本身的真力所震開的。

  無論多可怕的人,你隻要懂得如何去降伏他,他就是你的奴隸,無論多可怕的力量,你隻要懂得如何去利用,它也會變得屬于你。

  楚留香一向很懂得這道理。

  張三呢?

  張三人就像是隻粽子般縮在角落裡。

  高亞男就躺在胡鐵花的腳下,已能掙紮着站起來。

  女人對于痛苦的忍耐力,的确要比男人強些。

  最慘的還是英萬裡。

  他的頭已被自己撞破,兩隻“白衣神耳”也被攫了下來。

  他隻剩下了一隻手,自然不能掩住兩隻耳朵。

  何況,“白衣神耳”是用合金打再嵌入耳骨的,傳音最靈敏,他就算能用手擋,也擋不住那音波。

  他剩下來的一隻手緊緊抓住貝子長的手。

  這是他要抓的逃犯,他無論是死是活,也絕不會放過他!

  勾子長已暈了過去。

  東三娘将火折子慢慢的交給胡鐵花,慢慢的轉身向門外走。

  楚留香突然清醒了,拉住她的手,柔聲道:“你怪我騙了你?”

  東三娘笑了笑,道:“我怎會怪你,你……你本是好意。”

  她笑得很溫柔,也很凄涼,緩緩接着道:“你們都是好人,我永遠都感激……”

  楚留香道:“那麼……你為何要走?”

  東三娘沉默了很久,凄然道:“我能不走麼?你看到我不嘔心?”

  楚留香說道:“我什麼都沒看到,我隻看到了你的心。隻知道你的心比任何人都美得多,這就已足夠了。”

  東三娘身子顫抖,忽然撲倒在楚留香胸膛上,放聲痛哭了起來。

  這是沒有淚的痛哭。

  胡鐵花的眼淚都幾乎忍不住要流了下來。于咳了幾聲,大聲喝道:“張三,你少裝孫子,還賴在那裡幹什麼?”

  張三四了口氣,道:“我不是裝孫子,我簡直就是個孫子,你們走吧,我走不動了,反正英萬裡和勾子長也要人守着。”

  英萬裡忽然張開眼睛。

  他目光已變得說不出的呆滞遲疑,茫然四顧,竟叫了起來,道:“原……”

  隻叫出了這一個宇,他的臉突然扭曲,身子也在袖縮,已吓得面無人色,就像是又看到了鬼似的。

  然後,他也暈了過去。

  一走出這石獄,就不能再用火折子。

  “這條路我走過,你跟着走!”

  高亞男拉着英萬裡的手,在前面帶路。

  楚留香和東三娘,走在另一邊。

  這樣他們的力量雖分散,但目标越少,就越不易被人發現,縱然有一路被發現,另一路還可以設法援救。

  奇怪的是,巡邏的人反似少了——這也許是因為蝙蝠公于認為他們已被困死,是以防守就難免疏忽。

  突然間,黑暗中出現了一片碧磷磷的鬼火。

  火光明滅閃動,竟映也了四個宇:“我是兇手!”

  胡鐵花隻覺的手突然變得冰冷,他自已手也在冒汗。

  誰是兇手?

  這鬼火是從哪裡來的?難道枯梅大師真的英魂不滅,又在這裡顯了靈麼?

  胡鐵花正想追過去,那片鬼火卻突然飄飄的飛了起來。

  也就在這時,他隻覺腰背處麻了麻,七八棍棒子同時點在他身上,點了他背後七八處穴道!

  他的一舉一動,競還是瞞不過蝙蝠公子。

  無論他走到哪裡,都早已有人在那裡等着了!

  楚留香已掠上了第二層。

  也不知為了什麼,他行動似乎變得有些大意起來,也許是因為他早就知道無論自已多小心,行動還是難免被人發覺的。

  第二層居然也沒有遇見巡邏防守的人。

  楚留香剛喘了口氣,竟然感覺出一陣衣袂帶風聲。

  風聲很急,卻很輕。

  楚留香剛推開東三娘,這人已撲了過來,刹那間已出手三招,尖銳的風聲卻像是分成了六七個方向,同時擊向楚留香。

  三招過後,楚留香已知道這人實在是他平生所遇見的最可怕的對手,甚至比石觀音、陰姬和薛衣人還要可伯得多。

  因為這人每一招出手,都充滿了仇恨,像是恨不得一出手就要楚留香的命,而且,隻要能要了楚留香的命,他自己也不惜同歸于盡。

  這種招式不但可怕,而且危險。

  面對着這種招式,生與死之間根本就沒有選擇的餘地!

  第三層,是最上面一層。若是有光,坐在第三層上,就可将第一層和第二層的動靜都看得清清楚楚。

  但第三層上說話的聲音下面卻聽不到,因為這一層特别高,就像是個戲台,隻不過坐在戲台上的并不是唱戲的,而是看戲的。

  現在,在如此黑暗中,他們當然也看不到什麼。

  他們隻看到了一點碧森森的鬼火,在第三層上飛躍、旋轉、跳動!

  也沒有人說話,隻能聽到一陣陣呼吸聲。

  呼吸聲很重,坐在這裡的人顯然不少。

  鬼火飛躍得越來越快,有時明明看到它是往左面去的,也不知怎麼樣突然一折,就突然到了右面。

  到後來這點鬼火就像是連成一條線。

  一條曲折詭異的線。

  但隻要這點鬼火一停下來,就立刻映出四個宇:“我是兇手!”

  也不知過了多久,終于有個人忍不住問道:“這四個字是用碧磷寫在人身上的麼?”

  另一人笑了笑,道:“果然還是朱先生好眼力。”

  這聲音低沉,嘶啞,卻帶着種無法形容的權威和懾人之力。仿佛隻要他一句話說出,就可決定千百人的生死。

  這下是蝙蝠公子的聲音。

  那位朱先生歎了口氣,道:“這四字若是寫在人身上的,這人的動作就實在太快了。”

  蝙蝠公子道:“朱先生猜得出他是誰麼?”

  朱先生沉吟着,道:“放眼天下,身法能有如此快的人并不多,在下已想到了一個人,隻不過……這人卻又不可能是他。”

  蝙蝠公子道:“朱先生想到的是誰?”

  朱先生道:“楚香帥。身法如此還急詭異的人,除了楚香帥外,實在很難再找到第二個。”

  蝙蝠公子又笑了笑,道:“既然如此,這人為何不可能是他?”

  朱先生沉吟了半晌,道:“若是楚香帥,又怎會被人在身上寫這麼樣的四個宇?”

  蝙蝠公子緩緩道,“也許這四個宇并不是人寫的,而且是鬼魂顯靈。”

  他聲音突又變得說不出的虛幻空洞。

  朱先生似乎打了個寒噤,嘎聲道:“鬼魂?誰的鬼魂?”

  蝙蝠公子道:“自然是被他釘死的人的鬼魂。”

  朱先生失聲道:“楚香帥也殺人?”

  蝙蝠公子淡淡道:“他若真的從未殺人,又怎會有鬼魂纏身?”

  朱先生長長吸了口氣,顯然已相信了七分。

  因為活着的人,絕沒有人可能不知不覺在楚留香身上寫這麼樣四個字的,無論誰都知道楚留香的反應一向快得可怕。

  過了很久,朱先生才将這口氣吐出來,道:“看情況,他現在好像正和人交手。”

  蝙蝠公子道:“看來好像是的。”

  朱先生道:“這人又是誰呢?他們現在至少已拆了一百五十招,能接得住楚留香百招以上的人,江湖中已不多,但這人直到現在還未落下風。”

  蝙蝠公子緩緩道,“也許他不是人。”

  朱先生似又打了個寒噤,道:“不是人是什麼?”

  編蛹公子的聲音更虛幻,道:“是鬼魂……來找楚留香索命的鬼魂。”

  這句話說出,呼吸聲忽然輕了。

  有的人呼吸已停頓。

  鬼魂!

  這兩個字本也是虛幻而空洞的,因為誰也沒有真的見過鬼魂,但現在,在這種可怕的黑暗中,這兩個宇卻突然變得很真實。

  每個人的眼前都仿佛出現了個鬼魂,各式各樣的鬼魂。

  每個人所見過的鬼魂都不一樣,因為在人的想象中,鬼魂本就沒有一定的形狀,但無論是什麼形狀,卻都是同樣可怕的。

  隻要有一點光,就可看出這些人怕得多麼厲害,有的人額上冒着冷汗,有的人在椅子上不安的扭動。

  有的人緊緊抓住自己的衣襟,簡直已連氣都透不過來。

  隻要有一點光,他們也就不會伯得這麼厲害。

  因為鬼魂總是和黑暗一起來的,沒有光的地方,才有鬼魂。

  “這黑暗中究竟隐藏着多少鬼魂?”

  坐在這裡的,自然都是有身份、有地位的武林大豪,他們能夠爬上今日的地位,自然多多少少總殺過幾個人。

  “現在,這些鬼魂是不是也在找人索命?”

  “鬼魂”這種事的确很奇妙,你若不去想,它就不在。

  隻要你一去想,就越想越多。想得越多,就越害怕。

  蝙蝠公子似已猜出他們心裡在想着什麼,突然又道:“各位可看到這鬼魂是什麼樣子麼?”

  誰都不因願答這句話。

  過了很久,才有個人吃吃道:“看……看不到,誰都看不到鬼的!”

  蝙蝠公子悠然道:“誰說的,隻要你想看,就一定能看得到。”

  他慢慢接着道:“這鬼魂看來好像是個女鬼,而且死了還沒有多久,是以身上到處都是血,眼睛裡也有血在慢慢的流出來……”

  黑暗中已有牙齒打戰的聲音。

  但說到這裡,蝙蝠公子的語聲突然在停頓。

  那點碧森森的鬼火已突然不見了!

  這是怎麼回事?

  難道楚留香已倒了下去?

  那女鬼要了他的命之後,還會要誰的命?

  每個人的心都在七上八下,跳個不停,卻沒有人敢問出來。

  蝙蝠公子突然拍了拍手,道:“下去瞧瞧。”

  一人道:“是。”

  這是丁楓的聲音。

  大家隻覺得一陣衣抉帶風聲很快掠出去,又很快的掠了回來。

  隻聽丁楓道:“下面沒有人。”

  他聲音中競也充滿了恐懼之意。

  蝙蝠公子道:“沒人?第八十三次巡邏的人呢?”

  丁楓道:“也不在。”

  蝙蝠公子沉默了很久,突然道:“好,第二次拍賣開始。”

  楚留香和那“鬼魂”竟全都不見了?

  他們去了哪裡?

  難道他們已結伴人了鬼域?

  呼P吸聲終于漸漸正常。

  蝙蝠公子緩緩道:“我不遠千裡,将各位請談到這裡未,雖然未必能令各位全都滿載而歸,至少也得要各位覺得不虛此行。”

  那位朱先生立刻陪笑道:“無論如何,在下等的确都已大開眼界。”

  其實這句客氣話說得一點都不高明,他根中什麼都沒有看到,卻偏偏要說“大開眼界”。

  蝙蝠公子笑了笑,道:“在方才第一次拍賣中,我已賣出了黃教密宗‘大手印’的秘策,蜀中唐門所制的十三種毒藥和五年前‘臨城大血案’兇手姓名。我希望這些貨物全都能令買主滿意。”

  幾個人同時陪笑道:“滿意極了,江湖中誰都知道公子絕不會令人失望的。”

  蝙蝠公子道:“永遠不讓顧客失望,這正是我做生意的原則。而且,我這裡的貨物從來不濫賣,貨物隻賣一次,絕不會再賣給另一個人。”

  他又笑了笑,接着道:“是以,買下‘臨城血案’兇手姓名的人,若就是兇手自己,也大可放心,我絕不會再将這秘密洩露。”

  突然有人問道:“卻不知是誰買下這秘密的?”

  蝙蝠公子冷冷道:“永遠替顧客保守秘密,也是我做生意的原則,各位無論在這裡買下了什麼,都絕不會有别人知道。”

  黑暗中似乎有人松了口氣。

  蝙蝠公子又道:“而且,各位現在雖然共處一堂,但誰也瞧不見誰,我對各位的稱呼,也是事先約定的假名,是以各位隻管放心出價,我可以保證,絕不會有人知道你是誰。隻要銀貨兩訖,以後就絕不會再有别的麻煩。”

  有人問道:“卻不知在這二次拍賣中,公子你準備售出的是什麼?”

  蝙蝠公子笑了笑,道:“這次我出售的東西,比平時要特别些。”

  又有人忍不住問道:“特别麼?什麼特别?”

  蝙蝠公子道:“這次我要賣的是人!”

  那人失聲道:“人?是活人?還是死人?”

  蝙蝠公子道:“死活悉聽尊意,隻不過活人有活人的價錢,死人有死人的價錢。”

  他又拍了拍手,道:“好,現在拍賣立刻開始,請各位準備出價吧。”

  人。

  這一次蝙蝠公子要出售的竟是人。

  世上還有什麼比人更有趣的貨物呢?

  ——他要賣的究竟是些什麼人?是天仙般的美女?還是忠誠的女人?

  ——美麗和忠誠這兩件事,是很難在同一個女人身上發現的。”

  “也許他要賣的是男人,是什麼樣的男人?是可以替你想出于百種計謀的智者,還是可以為你去拼命的勇士?”

  大家心裡都在猜測,都覺得好奇。

  越好奇,就越覺得有趣。

  隻聽丁楓道:“第一個名叫勾子長,底價是十萬兩。”

  沉默了半晌,才有人問道:“勾子長是什麼人?我連他名字都未聽說過,也能值十萬兩。”

  丁楓道:“幾個月前發生了一件貢品被盜案,各位想必還記憶猶新吧。”

  有人道:“是不是熊大将軍的貢品被盜?”

  丁楓道:“不錯,勾子長就是做案子的人,也就是一夜間連傷七十餘命的兇手,無論誰若能将他擒拿歸案,不但立刻就可名動九城,而且花紅賞金也絕不會少的。”

  于是就有人開始出價了。

  “十萬五千兩。”

  “十一萬。”

  “十二萬。”

  出價并不踴躍,因為這件事一定很燙手,而且一定要和官府打交道,無論什麼事隻要和官府打交道,麻煩就多了。

  最後的得主出價是“十二萬五千兩。”

  丁楓道:“好,十二萬五千兩,閣下交錢之後,随時都可特人帶走。”

  得主突然道:“我是不是一定要将他送去歸案?”

  丁楓道:“不必,閣下無論将他如何處置都悉聽尊意。”

  蝙蝠公子突然笑道:“勾子長單槍匹馬,就能做得出那麼大的案子,殺了他實在可惜。”

  得主也笑道:“實在可惜。不瞞公子,在下正打算和他聯手做幾件事,就算有人出得價更高,在下也絕不肯讓的。”

  方才沒有出價的人,已在暗暗後悔,為什麼沒有想到這一層。

  丁楓又道:“第二個叫英萬裡,号稱‘神鷹’,中為九城名捕,底價也是十萬兩。”

  這一次他話剛說完,已有人出價了,而且價錢跳得很快,很高!

  “十一萬。”

  “十三萬。”

  “十七萬。”

  英萬裡平生捕獲的盜賊不知有多少,結下的冤家更不知有多少,這些人要的并不是他的人,而是他的命!

  最後的得主出價是“二十萬五千兩。”

  丁楓道:“第三個人叫張……”

  他話還沒說完,蝙蝠公子突然道:“第三人是胡鐵花,底價五十萬兩。”

  “胡鐵花”這名宇說出,黑暗中已起了一陣驚歎之聲。

  “五十萬兩”這數目說出,驚歎聲更大。

  有人道:“胡鐵花?卻不知是不是那位号稱‘花蝴蝶’的胡鐵花?”

  丁楓道:“正是此人。”

  大家突然沉默了下來。

  了楓道:“各位為何還不出價?”

  還是沒有人說話。

  胡鐵花的仇家并不多,“五十萬兩”這價錢太高了。何況,胡鐵花當然要比勾子長還燙手得多。”

  丁楓道:“朱先生也不敢出價麼?”

  朱先生于咳了兩聲,道:“并不是不敢,隻不過…在下買他又有丁楓道:“不必,閣下無論将他如何處置都悉聽尊意。”

  蝙蝠公子突然笑道:“勾子長單槍匹馬,就能做得出那麼大的案子,殺了他實在可惜。”

  得主也笑道:“實在可惜。不瞞公子,在下正打算和他聯手做幾件事,就算有人出得價更高,在下也絕不肯讓的。”

  方才沒有出價的人,已在暗暗後悔,為什麼沒有想到這一層。

  丁楓又道:“第二個叫英萬裡,号稱‘神鷹’,中為九城名捕,底價也是十萬兩。”

  這一次他話剛說完,已有人出價了,而且價錢跳得很快,很高!

  “十一萬。”

  “十三萬。”

  “十七萬。”

  英萬裡平生捕獲的盜賊不知有多少,結下的冤家更不知有多少,這些人要的并不是他的人,而是他的命!

  最後的得主出價是“二十萬五千兩。”

  丁楓道:“第三個人叫張……”

  他話還沒說完,蝙蝠公子突然道:“第三人是胡鐵花,底價五十萬兩。”

  “胡鐵花”這名宇說出,黑暗中已起了一陣驚歎之聲。

  “五十萬兩”這數目說出,驚歎聲更大。

  有人道:“胡鐵花?卻不知是不是那位号稱‘花蝴蝶’的胡鐵花?”

  丁楓道:“正是此人。”

  大家突然沉默了下來。

  了楓道:“各位為何還不出價?”

  還是沒有人說話。

  胡鐵花的仇家并不多,“五十萬兩”這價錢太高了。何況,胡鐵花當然要比勾子長還燙手得多。”

  丁楓道:“朱先生也不敢出價麼?”

  朱先生于咳了兩聲,道:“并不是不敢,隻不過…在下買他又有楚留香道:“哦?”

  蝙蝠公子道:“你的人卻比他值錢得多。”

  楚留香道:“你若不要我的命,要什麼?”

  蝙蝠公子道:“我隻要你的眼睛!”

  他冷冷接着道:“刀就在這裡,你隻要過來将自己的兩隻眼珠子挖出來,我立刻就釋放胡鐵花。”

  楚留香道:“好,一言為定。”

  蝙蝠公子道:“你莫忘了,刀就在我手上,你若想玩什麼花樣,我就先殺了他!”

  楚留香道:“我已走過來,你就準備着吧!”

  黑暗中突然響起了腳步聲。

  楚留香似乎故意将腳步聲走得很重,一步步慢慢的走着…

  空氣中仿佛突然發出了一種濃烈的酒香。

  但大家的呼吸似又停止了,根本沒有人感覺到。

  腳步聲越來越慢,越來越重。

  楚留香難道已累得連路都走不動了,真的甘心去送死嗎?

  蝙蝠公子突然厲聲喝道:“你好大的膽子,真敢玩花樣!——來人呀!”

  喝聲中,突聽“蓬”的一聲。

  火星一閃,再一閃。

  突然閃出了一片耀眼的火光!

  火!

  火在燃燒!

  第三層石壁的邊緣,突然燃燒起一片火光。

  整個洞窟都已被照亮!

  誰也不知道火是從哪裡來的,每個人都似已被吓呆了。

  隻見無數條黑衣人影蝙蝠般自四面八方撲了過來,但一接近這片火光,就又驚呼着紛紛向後倒退。

  有的衣服已被燃着,慘呼着滾倒在地上。

  他們竟似完全看不到這片火光,就像是一群驟然撲上了烈火的蝙蝠,那種驚惶和恐懼簡直無法形容。

  蝙蝠公子呢?

  一張巨大的虎皮交椅,就放在第三層石台的中央。

  方才他說話的聲音,就是從這裡發出的。

  但現在,搞子上卻沒有人!

  隻有了楓石像般怔在那裡,呆呆的瞧着楚留香。

  每個人都在瞧着楚留香。

  這些人的衣着都很華麗,氣派也都很大,但現在卻像是一群呆子,隻有坐在遠處的一個人神情還很鎮定,态度還很安詳。

  這人就是原随雲。

  胡鐵花和高亞男他們本就倒在那虎皮交榜前,現在穴道都已被解開了,胡鐵花的眼睛一直在狠狠的盯着丁楓,楚留香的目光卻在移動着。慢慢的從每個人臉上移過,忽然笑了笑,道:“各位果然都是名人,這裡的名人倒真不少。”

  高亞男恨恨道:“但那蝙蝠公子卻已不知逃到哪裡去了。”

  楚留香笑了笑,道:“也許他并沒有逃,隻不過你看不到他而已。”

  高亞男征了征道:“若在這裡,我怎會看不到?”

  楚留香道:“因為你根本不知道誰是蝙蝠公子……”

  他目光又在每個人臉上掃了一遍,緩緩接着道:“這裡每個人都可能是蝙蝠公子。”

  突見一個人站了起來,大聲道:“不是我,我絕不是蝙蝠公子。”

  這人又黑又壯,滿臉麻子。

  楚留香瞧了他一眼,隻瞧了一眼,淡淡道:“閣下當然不是,閣下隻不過是臨城血案的兇手而已。”

  麻于的臉立刻漲紅了,道:“你是什麼東西,竟敢血口噴人?”

  楚留香道:“閣下若不是那血案的兇手,方才蝙蝠公子保證為顧容保守秘密時,閣下為何要大大的松口氣?”

  他悠然接着道:“閣下自然沒有想到,那時我恰巧就站在閣下附近。”

  麻子目中突然露出了驚懼之意,四下瞧了一眼,突然淩空躍起。

  但他身子剛躍起,突又慘呼着跌了下來,再也爬不起來。

  原随雲揮出去的袍袖已收回。

  楚留香笑道::“原公子出手果然非人所能及,多謝了。”

  原随雲也微笑着:“楚香帥過獎了!”

  大家本來确都已有些猜到這人就是楚留香,但直到現在才能确定,眼睛不禁都瞪得更大,楚留香指着伏在地上的麻子,道:“這人是誰,各位也許還不知道。”

  一個面色蒼白,身穿錦抱的中年人道:“我認得他,他就是‘遍地灑金錢’錢老三。”

  楚留香道:“不錯,蝙蝠公子這次将他請來,為的就是要他自已買下那秘密,再确定他就是兇手,因為隻有兇手自已絕不會讓這秘密被别人買去。”

  一人歎道:“這就難怪他方才要拼命出價了。”

  楚留香道:“他買下了秘密後,一定認為從此可高枕無憂,卻不知以後的麻煩反而更多。”

  一人道:“有什麼麻煩?”

  楚留香道:“蝙蝠公子既已知道他就是兇手,以後若要他做什麼事,他怎敢反抗?”

  他歎了口氣,接着道:“無論誰在這裡買下了一樣貨物,以後就永遠有把柄被蝙蝠公子捏在手中,就永遠要受他挾制,這道理難道想不通麼?”

  這句話說出,好幾個人面上都變了顔色。

  一個紫面大漢失聲道:“但我們講明了銀貨兩訖,以後就永無麻煩的。”

  楚留香道:“如此說來,各位想必認為蝙蝠公子做這種事,為的隻是錢了?”

  紫面大漢道:“他難道不是?”

  楚留香笑了笑,道:“像他這樣的人物,若隻要錢,那還不容易,又何苦費這麼多事?”

  那面色蒼白的中年人道:“若不是為了錢,他為的是什麼?”

  楚留香長長歎了口氣,道,野心!他這麼樣做,隻為了要自己的野心實作。”

  紫面大漢道:“他先用盡鎊種手段,收買各種秘密,使江湖中的人心大亂,然後再要挾他的‘顧客’做他的工具。”

  他又歎了口氣,接着道:“這麼做,用不着幾年,他就會變成江湖中最有權力的人,到那時各位隻怕也要變成他的奴隸!”

  沒有人說話了。

  每個人面上都露出了憤怒之色。

  過了很久,那紫面大漢才恨根道:“隻可惜我們連他是誰都不知道,否則,我無論如何也得給他個教訓!”

  楚留香道:“我若找到他,不知各位是否願意答應我一件事?”

  大家幾乎異口同聲,道:“無論付什麼事,香帥隻管吩咐。”

  楚留香一字字道:“我若找到他,就免不了要和他一戰,到那時我隻望各位能讓我安心與他一戰。”

  群豪紛紛道:“香帥隻管放心,我們絕不許任何人來插手的,無論是誰,若想來幫他的忙,我們就先要那人的命!”

第二十章 決 戰

  現在,楚留香終于已将局勢完全控制了!已反容為主!

  但蝙蝠公子究竟是誰呢?

  他的人在哪裡?

  這秘密眼見就要被揭穿,大家的心情反而更緊張。

  隻有一個人的神情還很鎮定,态度還很安詳。

  這人當然就是原随雲。

  楚留香目光忽然凝注在他臉上,道:“卻不知原公子是否也要我将蝙蝠公子的名字說出來。”原随雲還在微笑着,道:“香帥請說,在下洗耳恭聽。”

  楚留香歎了口氣,道:“既然如此,在下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胡鐵花忍不住道:“你就快說吧,難道真想急死人不成?”

  楚留香道:“這裡終年不見天日,也不見燈光,永遠都在黑暗中,隻因為那位蝙蝠公子根中用不着光亮。”

  他一字字接着道:“隻因他中就是見不到光明的瞎子!”

  這句話說出,大家的眼睛忽然都一齊瞪在原随雲臉上。

  原随雲卻還是不動聲色,淡淡笑道:“在下就是個瞎子。”

  楚留香道:“閣下也就正是蝙蝠公子!”

  原随雲居然還面不改色,道:“哦?我是麼?”

  楚留香道:“閣下雖震聾了英老生的耳朵,但卻還是慢了半步,他最後還是說出了一個宇,有時一個宇已足夠洩露很多秘密。”

  英萬裡最後一聲狂吼,隻有一個宇。

  “原……”

  他喉聲突然停頓,因為那時他已聽不到自己的聲音,在他說來,那簡直比殺了他還可怕。

  隻不過他耳朵末聾前,已經聽出了自銅管中發出的聲音就是原随雲——楚留香當然也早就在懷疑原随雲。

  原随雲沉默了很久,終于長歎了口氣,道:“看來,我畢竟還是低估了你。”

  蝙蝠公子竟是原随雲!

  胡鐵花簡直無法相信,任何人都無法相信。

  這氣度高華,溫柔有禮的世家子,竟做得出如此殘酷、如此可怕的事。

  楚留香凝注着他,緩緩道地:“我并沒有确實的證據能證明你是蝙蝠公子,你本可以狡辯否認的。”

  原随雲淡淡一笑,道:“我不必。”

  他笑得雖淡漠,卻帶着種逼人的傲氣。

  楚留香也長長歎息了聲,道:“我畢竟沒有低估了你。”

  原随雲道:“我錯了,你也錯了。”

  楚留香道:“我錯了?”

  原随雲緩緩道:“我本來隻想要你的一雙眼睛,現在卻勢必要你的命!”

  楚留香沉默了很久,緩緩道:“你有機會,但機會并不很大。”

  原随雲道:“至少比你的視會大,是麼?”

  楚留香道:“是!”

  這“是”宇雖是人人都會說的,但在此時此刻說出來,卻不但要有超人的智慧,還得有過人的勇氣。

  原随雲也沉默了很久,忽然道:“有很多人對别人員很了解,對自已卻一無所知。”

  楚留香道:“了解别人本就比了解自已容易。”

  原随雲道:“隻有你,你不但能了解别人,也能了解自已,就隻這一點,已非人能及,我與你為敵,實在也是逼不得己。”

  楚留香道:“我也早說過,世上最可怕的敵人就是你。”

  原随雲道:“你自知沒有把握勝我?”

  楚留香道:“是。”

  原随雲道:“既然如此,你為何還要與我交手?”

  楚留香道:“勢在必行,别無選擇!”

  原随雲道:“好!”

  他霍然長身而起,微笑着道:“我聞你往往能以寡改衆,以弱勝強,我倒真想知道你用的是什麼法子?”

  楚留香淡淡道:“也沒有什麼别的法子,隻不過是‘信心’二字而已!”

  楚留香道:“我确信邪必不能勝正,強權必不能勝公理,黑暗必不長久,人世間必有光明存在!”

  原随雲的臉色終于變了,冷笑道:“信心能不能當飯吃?”

  楚留香道:“不能,但人若無情心,和行屍走肉又有何異?”

  原随雲又笑了,道:“好!但願你的信心能将我擊倒。”

  他袍袖一展,整個人突然飄飄飛起,就像是一隻蝙蝠在無聲的滑行,姿勢真有說不出的優美。

  他這一掠之勢并不快,但忽然間就落在楚留香的面前。

  絕沒有人見到過原随雲的武功,有人甚至不知道他也會武功,直等他這一手輕功露出,大家才都不禁為之聳然動容。

  原随雲長袖垂地,微笑道:“請。”

  楚留香也微笑着,道:“請!”

  兩人相對一揖,各各退後了三步,面上的微笑猶末消失。

  兩人直到現在,還未疾言厲色說過一句話。

  在這種生死決戰的一刹那,若是換了别人,縱不緊張得發抖,也難免要變得臉色鐵青。

  他們卻還是如此客氣,如此多禮。

  他們的神經就好像是鐵鑄的,絕不會因任何事而緊張。

  但在這種溫和的笑容後,隐藏着的卻是什麼呢?

  每個人都在瞧着他們的手。

  因為無論誰都可以想到,隻要他們一出手,就必定是石破天驚、驚天動地的招式!

  每個人都在等着他們的手。

  就在這時,突聽一人大喝道:“等一等,這一戰是我的!”

  人影一閃,胡鐵花已接在楚留香面前。楚留香皺眉道:“我已說過……”

  胡鐵花大聲道:“我不管你說過什麼,這一戰你都得讓給我!”

  楚留香道:“為什麼?”

  胡鐵花瞪着原随雲,道:“我一見到這人,就拿他當做朋友,你們懷疑他時,我還百般為他辯護,可是……,可是他卻出賣了我。”

  原随雲歎了口氣,道:“江湖中人的心詭谲,你中不該随便交朋友。”

  胡鐵花咬緊牙道:“我雖然看錯了你,但出賣我的人也都要後悔的。”

  原随雲道:“後悔的人也許是你自已。”

  他又歎了口氣,道:“乘你現在還未後悔時,快退下去吧,我不願和你交手。”

  胡鐵花怒道:“為什麼?”

  原随雲談淡道:“因為你絕不是我的對手,楚香帥也許還有三分機會,你卻連一分機會也沒有。”

  胡鐵花大蠍道:“放屁……”

  他的拳頭和他的聲音幾乎是同時發出去的。

  拳風竟将他的喝聲都壓了過去。

  誰都知道胡鐵花是個又沖動、又暴躁的人,就算是為了芝麻綠豆般的一點點小事,他往往也會暴跳如雷,大發脾氣。

  隻有在一種時候,他反而比别人都能沉得使氣。

  那就是打架的時候。

  他這一輩子也不知和人打過多少砍架了,有時固然是武林高手作生死相拼的決鬥,但有時,他也會脫下衣服,打着赤膊,全不用武功和市井中的地痞流氓打個痛快。

  打過幾百次架之後,他才學會了兩個宇:冷靜!

  要打赢,就要冷靜。

  無論誰打架都不希望打輸的,胡鐵花當然也不會例外。

  是以他就算已氣得臉紅脖子祖,但一到真的要打架的時候,他立刻就會冷靜下來——

  從經驗中得到的教訓,總是特别不容易忘記。

  奇怪的是,他這一次卻像是已将這教訓完全忘得于幹淨淨。

  他簡直一點也不冷靜。

  這一拳擊出雖然很威風、很有力,但無論誰都可以看出這種招式用來對付地痞流氓固然狠有效,若用來對付蝙蝠公子這樣的絕頂高手,簡直就好像要用修指甲的小刀去屠牛一樣不智。

  像胡鐵花這種有經驗的人,怎會做出這種愚蠢的事?

  原随雲果然全沒有費半分力,就容容易易将這一招躲了過去。

  胡鐵花反身錯步,又是兩拳擊出。

  這兩拳力量更大,拳風更響。

  虎虎的拳風格火苗披得又高又長,卻連原随雲的衣抉都沒有沾着。

  張三罵了他幾百遍“呆子”了,此刻終于忍不住罵出口:“呆子,你小子真他媽的是個活生生的大呆瓜。”

  原随雲忽然笑了笑,道:“若有人認為他呆,那人自己才是呆瓜。”

  他身形就像是一片雲般在胡鐵花四面飄動着,直到現在,還沒有向胡鐵花發出過一招。

  張三道:“你當然不會說他呆,你本就希望他越呆越好。”

  原随雲淡淡道:“你是不是要他用沒有聲音的招式對付我?”

  張三還沒有說話,胡鐵花已怒道:“你雖然不是個東西,但姓胡的無論如何也不會用這種手段來對付個瞎子,你隻管放心好了。”

  原随雲說話的聲音還是很從容,和平時說話完全沒什麼不同,誰也不會聽出他說話的時候正和别人作生死的決鬥。

  胡鐵花說話卻已有些不對勁了。

  原随雲道:“我本來就放心得很。”

  他又笑了笑,接着道:“無聲的招式任誰都會使的,若是用這種法子就能将我擊倒,我還能活到現在麼?”

  他還沒有回手。

  胡鐵花第十七拳已擊出,突又硬生生收了回來。

  原随雲身形已立刻停頓。

  胡鐵花大聲道:“現在是動手的時候,不是動嘴的的候,你懂不懂?”

  原随雲道:“我懂。”

  胡鐵花道:“既然懂,為什麼不出手?”

  原随雲淡淡道:“這也許隻是因為我太懂了。”

  胡鐵花道:“你懂什麼?”

  原随雲說道:“你的意思就是要我出手,先讓楚香帥看清我的武功家數,才好想法子來對付我,不是麼?”

  胡鐵花道:“哼!”

  原随雲歎了口氣,道:“你的确不愧是他的好朋友,隻可惜你這番心機全都白費了。”

  胡鐵花道:“哦?”

  原随雲道:“我會的武功一共有三十三種,無論用哪種都可将你擊倒。”

  胡鐵花冷笑道:“你這三十三種功夫中最厲害的一種,想必就是‘吹牛’。”

  原随雲非但不生氣,反而笑了,道:“若是加上吹牛,就是三十四種。”

  胡鐵花道:“其餘的三十三種,你倒也不妨說來聽聽。”

  原随雲道:“東瀛甲賀客的‘大拍手’、血影人的輕功、華山派的清風十三式、黃教密宗的大手印、失傳已久的‘朱砂掌掌’、蜀中唐門的毒葉暗器……這幾種功夫你們想必都已知道了。”

  胡鐵花道:“還有呢?”

  原随雲道:“還有巴山顧道人的‘七七四十九手回風舞柳劍’、少林的‘降龍伏虎羅漢’、武當的‘流雲飛袖’、辰州言家的‘僵屍拳’、中原彭家的‘五虎斷門刀’、北派正宗‘鴛鴦腿’……”胡鐵花道:“還有呢?”

  原随雲笑了笑,道:“就憑這十種功夫還不夠了嗎?”

  胡鐵花冷笑道:“既然你自己覺得很夠了,為什麼不敢出手?”

  原随雲道:“因為你既然曾經将我當做朋友,我至少總該讓你多活些時候。”

  胡鐵花道:“哦?你想讓我活多久?”

  原随雲道:“至少等到他們全都雷射了之後。”

  胡鐵花道:“他們?”

  原随雲道:“他們的意思,就是這個地方所有的人。”

  胡鐵花道:“你要将這裡所有的人全殺光?”

  原随雲又笑了,道:“我的秘密已被他們知道,你以為我還會讓他們活着?”

  胡鐵花瞪着他,忽然仰面大笑了起來,道:“各位聽到了沒有,這人不但會吹牛,還很會做夢!”

  原随雲道:“在你們說來,這的确是場惡夢,隻可借這場夢已永遠沒有醒的時候。”

  張三忽也笑道:“隻可惜你什麼都瞧不見,否則也就說不出這種話了。”

  第二層石台上,不知何時也燃起了一圈火。

  六七尺高的火焰,就像是一堵牆,已将蝙蝠公子手下那些黑衣人全都圍住。

  這些人就像是野鬼,對火有種說不出的畏懼,一個個都往中間退去,七八十個人都擠到了一處。突然間,七八十個人竟一個接着一個,無聲無息的跌了下去,一跌倒就再無法爬起。

  誰也看不出這是怎麼回事,更無法解釋;魔法!

  這些人就像突然被某種神秘而可怕的魔法所控制。

  他們靈魂似已離開了軀殼。

  七八十個人競已全都倒下,已沒有一個人還能站得起來。

  張三道:“丁楓,你是有眼睛的,你為什麼不将看到的事告訴他?”

  丁楓的臉已全無半分血色,嘴唇也在發抖,哪裡還能說出話來。

  張三歎了口氣,道:“眼不見心不煩,有時看不見的确倒反而好些。”

  原随雲道:“有人雖然能看得見,卻什麼也不知道,有的人雖然看不見,卻什麼都知道。”

  張三道:“你知道什麼?”

  原随雲道:“我至少比你知道的多。”

  張三道:“哦?”

  胡鐵花搶着道:“你可知道,你的那些手下到哪裡去了?”

  原随雲道:“他們哪裡也不能去。”

  胡鐵花道:“那麼,現在為什麼連他們的聲音都已聽不到?”

  原随雲道:“因為他們都已被人點住了穴道,都已倒了下去!”

  胡鐵花怔佐了,瞪着他,似乎想看看這人究竟是不是真的瞎子。

  他當然是真的瞎子。

  原随雲道:“你既然能看得見,知不知道是誰點了他們的穴道?”

  胡鐵花又征住了。

  他的确不知道。

  火圈裡的人全都已例在地上,就好像真是被魔法所控制,突然都發了瘋,你點了我的穴道,我點了你穴道,是以才全都倒下。

  但這種事又怎麼可能發生呢?

  胡鐵花怔了半晌,忍不住問道:“你知道是誰?”

  原随雲笑了笑,道:“點住他們穴道的人,當然就是那放火的人!”

  點火的人又是誰呢?

  起火的時候,每個人都看到的。

  黑衣人們倒下去的時候,大家也全部看得清清楚楚的。

  火,自然不會無緣無故的燃燒起來。

  好好的一個人,自然也不會無緣無故的倒下。

  誰部知道必定有個人點起火,再将他們擊倒。

  可是,誰也沒有看到這個人。

  他難道是個看不見的人?

  胡鐵花的手又不知不覺摸到了鼻子上,隻覺得濕濕的,卻也不知道是手上的汗?還是鼻子上的汗?

  原随雲淡淡道:“有些事,縱然不是瞎子,也看不見的,這就是其中之一。”

  胡鐵花道:“難道——難道還有别的事?”

  原随雲道:“我現在還在這裡等着,你們可知道我在等什麼?”

  胡鐵花恨恨道:“鬼才知道你在等什麼!”

  原随雲道:“你可知道這火為什麼突然就燃燒得如此猛烈?”

  胡鐵花無法回答。

  這火的确是在一刹那間燃燒起來的,簡直就像是奇迹。

  胡鐵花怔了怔半晌,又忍不住問道:“你知道?”

  原随雲悠然道:“我早就說過,看不見,并不是不知道,隻不過……”

  他忽又笑了笑,道:“隻不過我若說出是什麼東西使火燃燒得如此猛烈的,你也許會覺得很可惜。”

  胡鐵花道:“可惜?”

  他忽然也明白了,失聲道:“是酒,烈酒。”

  原随雲笑道:“不錯,是酒,而且是上好的陳年大曲。”

  胡鐵花歎了口氣,道:“聽來倒的确有點可惜。”

  原随雲道:“你知道,我從不用劣酒招待客人的,但是真正的好酒卻很難買到很多,而且,酒喝得再快,也沒有燒得快。”

  胡鐵花變色道:“你是在等酒燒光?”

  原随雲笑道:“這次你又猜對了。在這裡,除了酒之外,絕沒有第二種可燃燒的東西,從今以後,我也絕不會帶可以燒得着的酒來。”

  楚留香突然歎了口氣,道:“也許我本不該聽你說這些話的。”

  原随雲道:“我方才也不該聽你說那些話的,否則又怎會容人在我面前燃火。”

  他笑笑,接着道:“我既已上了你一次當,你就上我一次當又何妨?”

  火勢果然已漸漸小了。

  胡鐵花大喝道:“無論如何,你反正已逃不了……大家圍住他……”

  喝聲中,已有七八個人撲了過來。

  就在這時,原随雲長袖已流雲般飛卷而起。

  不是流雲,是狂風。

  狂風卷起,原随雲的人似已被卷起。

  他的人仿佛突然變成一隻巨大的蝙蝠,自火焰飛過。

  第二層石上的火焰立刻熄滅。

  他身形竟還是在飛旋着,那兩隻衣袖就像是一雙翼。

  翼扇起了鳳,風扇來了火。

  本已微弱的火勢,突然間全部熄滅!

  黑暗!

  那種令人絕望的黑暗又來了。

  風聲還在盤旋着,已到了最下面一層。

  胡鐵花也已到了最下面一層。

  他追着風聲,因為風聲到了哪裡,原随雲就到了哪裡。

  他身後也有一陣陣衣袂帶風聲,顯然還有很多人在跟着他。

  能被請到這裡的人,都是高手,輕功都不弱。

  隻聽“叮”的一聲,風聲突然停止。

  所有的人立刻撲了上去。

  然後,突然又響起了幾個人的驚呼聲,莫非已有人被原随雲擊但無論他武功多麼高,也是絕對無法抵抗這麼多高手的。

  隻聽胡鐵花厲聲喝道:“你還想往哪裡逃?”

  驚呼厲喝聲中,又有人大呼道:“我抓住他了……抓住他了!”

  驚呼聲、厲喝聲、喜極大呼聲,幾乎是在同時響起的。

  誰也不知追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是誰被擊倒?

  是誰抓住了原随雲。

  就在這時,火光突又亮起。

  一點火光,如星如豆,但在這種絕望的黑暗中,卻無異怒海中的明燈。

  二十個人都擠在一個角落裡,有的人摸着頭,有的人揉着肩,顯然是在撲過來的時候撞上了石壁。

  驚呼聲就是這兒個人發出來的。

  另外幾個人你扣住了我脈門,我抓住了你的衣襟,面上帶着狂喜之色,但火光一亮,這狂喜之色立刻就變得說不出的尴尬。

  他們部以為自己抓住了原随雲,誰知抓住的竟是自己的朋友。

  原随雲根本不在這裡。

  石壁上,釘着一隻鐵鑄的蝙蝠!

  他們追的競是這隻鐵蝙蝠!

  鐵蝙蝠所帶起的風聲,将所有的人全都引到這裡。

  原随雲呢?

  每個人全部怔住,怔了半晌,才轉過身,去瞧那點火光。

  火光就在楚留香手裡。

  他另一隻手,扣住了丁楓的脈門,還站在那裡,動也沒有動。

  胡鐵花第一個沖了過去,大聲道:“原随雲呢?你為什麼不去追他?”

  楚留香歎了口氣,道:“你們若都留在這裡,也許我還能追得到他,可是……”

  他的話并沒有說完,但他的意思大家卻已明白。

  到處都是衣袂帶風聲,每個人的衣袂帶風聲都是相同的。

  黑暗中,每個人都可能是原随雲。

  黑暗中,就像是有幾十個原随雲,卻叫楚留香去追哪一個?

  胡鐵花怔了半晌,道:“你……你方才為何不點這火折子?”

  這火折子正是勾子長藏在褲筒裡的那隻。

  勾子長交給胡鐵花,胡鐵花交給了楚留香。

  楚留香卻道:“火折子方才并不在我手上。”

  胡鐵花道:“我明明交了給你的,怎會不在你的手上?”

  楚留香道:“這裡唯一可以點火的,就是這火折子,點火的人并不是我!”

  胡鐵花又怔了怔,道:“難道這火折子方才就在那點火的人手上?”

  楚留香道:“不錯。”

  胡鐵花更奇怪了,說道:“那麼這火折子怎會又到了你手上的?點火的人現在哪裡?你莫非知道他是誰?”

  他連珠炮似的問出了三個問題,楚留香還來不及回答——

  突然又是一陣輕呼。

  胡鐵花回過頭,就發現那堆倒下去的黑衣人中,正有一個人慢慢的站起,慢慢的往這邊走了過來。

  她的腳步很輕、很慢。

  雖然她身上穿的也是黑衣服,面上也蒙着黑中,連眼睛都被蒙住,但無論誰都可看出她是個女人。

  她那苗條而豐滿的身材,絕不是任何衣服所能掩得住的。

  胡鐵花失聲道:“原來是你!”

  他這才恍然大悟,原來點火的人就是金靈芝。

  點住這些人穴道的也是她。

  但金靈芝又怎會突然出現在這裡的呢?

  她以前一直藏在這裡?

  兩人說的話雖不多,但每個字都充滿了柔情蜜意。

  胡鐵花的臉已有些發紅了。

  楚留香道:“張三,我将她交給你的,你要好好照顧她。”

  張三道:“當然。”

  胡鐵花突然冷笑道:“你為什麼不将她交給我,我難道就不能照顧她?”

  張三笑了,道:“你連自己都未必能照顧得了,還想照顧别人?”

  胡鐵花瞪了他一眼,猝然回頭,大步走了出去。

  楚留香道:“你小心找找看,隻要是活的人,都想法子帶出去!”

  張三說道:“我明白,可是你……你可千萬要小心些。除了原随雲,這裡也許還有别的人、别的埋伏……”

  胡鐵花已走下第二層石台,突然大聲道:“不但有人,還有鬼,各式各樣的鬼,大頭鬼、小頭鬼、吊死鬼、色鬼……”

  楚留香歎了口氣,昔笑道:“看來這裡真有鬼也說不定。”

第二十一章 文無第二、武無第一

  日已西斜。

  但陽光還是燦爛,海浪拍打着礁石,激起一連串銀白色的泡沫。

  五七隻海鷗在蔚藍色的天空下,蔚藍色的海洋上低回。

  剛從黑暗中走出來的人,驟然見到陽光,都不禁閉起眼睛,讓眼簾先接受陽光溫暖的輕撫,然後才能接受這令人心跳的光明!

  每個人都忍不住要長長吸口氣。

  空氣仿佛是甜的。

  每個人心情都突然開朗了起來。

  現在,他雖然還處于絕地,可是隻要有光明,就有希望。

  每個人臉上都有了神采!

  隻有“她”是例外。

  “她”躲在岩石後的陰影中,身子蟋曲着,面上的黑中還是不肯掀起。

  她竟似對陽光畏懼。難道她已無法再接受光明?

  胡鐵花盯着她,突然冷笑道:“一個人若沒有做虧心事,又何必躲着不敢見人?”

  張三道:“你在說誰?”

  胡鐵花冷冷道:“我說的是誰,你當然明白!”

  張三又笑了,道:“原來你是在吃醋,隻不過吃的是幹醋、飛醋。”

  胡鐵花道:“你放的是屁,于屁、飛屁。”

  張三大笑道:“原來屁也會飛的,這倒少見得很,你放個給我瞧瞧如何?”

  胡鐵花道:“你瞧不見的,它就在你嘴裡。”

  聽到他說話的人,都忍不住想笑,隻有她,卻在輕輕抽泣。

  胡鐵花冷笑道:“要哭就大聲哭,要笑就大聲笑,這樣活着才有意思”

  張三道:“你說話最好客氣些。”

  胡鐵花道:“我說我的,關你屁事。”

  張三歎了口氣,喃喃道:“原來你也是隻瞎了眼的編幅。”

  胡鐵花怒道:“你說什麼?”

  張三道:“你本該早就能看出這位姑娘是誰的,就算看不出,也該想得到。”

  他又歎了口氣,道:“現在我才知道世上最可怕的情感不是恨,而是愛。因為有了愛才有嫉妒,它不但能令人變成呆子、瘋子,能還令人變成瞎子。”

  胡鐵花真的呆住了,眼睛還在“盯”着她。

  “東三娘!”

  胡鐵花的臉一直紅到耳根,吃吃道:“我又錯了……我真他媽的是大混蛋。”

  他常常會做錯事,但每次他都能認錯。

  這就是他最大的長處。

  是以大多數人都覺得他很可愛。

  張三苦笑道:“任何人做錯事都一定要挨罵;奇怪的是,隻有你這個小子做了錯事,别人連罵都不舍得罵你!”

  胡鐵花根本沒聽見他是像在說什麼,喃喃道:“點火的若不她,是誰呢。”

  張三道:“這件事我也真不明白……莫非競是華真真?”

  高亞男一直沒有說話,隻是冷冷的瞅着胡鐵花。

  胡鐵花似已忘記了她。

  這片刻之間,發生的事實在大多了,誰也不會注意到别人。

  何況,“嫉妒”确實可以令人的眼睛變瞎,頭腦發昏。

  此刻高亞男突然道:“絕不是華真真。”

  張三道:“可是……”

  高亞男不讓他說話,又道:“她就是兇手,怎麼可能反來幫我們?”

  張三這才有機會将那句話說完,道:“可是華真真的人呢?”

  高亞男恨恨道:“她一定還躲在什麼地方,等着害人。”

  張三默然半晌,道:“莫非是金姑娘?”

  胡鐵花道:“也不是,她沒有那麼高的武功。”

  張三道:“但她的人也不見了。”

  胡鐵花突然跳了起來,道:“我進去瞧瞧。”

  張三道:“你去找她?”

  胡鐵花大聲叫道:“你以為我隻記得女人?老臭蟲一個人在裡面,不但要對付原随雲,還要對付華真真,我怎麼還能在這裡耽得下去!”

  胡鐵花已沖了進去。

  就算他明知那是地獄,他也會沖進去。

  高亞男歎了口氣,幽幽道:“他對别人都不太怎麼樣,為什麼對楚留香特别不同呢?”

  張三道:“因為楚留香若知道他在裡面有危險,也會不顧一切沖進去的。”

  他也歎了口氣,道:“這兩個人實在是好朋友,我實在從來也沒有見過像他們這樣的朋友。”

  高亞男道:“有時我也不明白,他們的脾氣明明一點也不相同,為什麼偏偏會變成這麼好的朋友,難道這也叫不是冤家不聚頭?”

  張三笑了,道:“平時他們看來的确就像是冤家,随時随地都要你臭我兩句,我臭你兩旬;但隻要一遇着事,就可看出他們的交情了!”

  高亞男嫣然道:“我看你也和他們差不多。”

  張三笑容突然變成苦笑,道:“但我現在還是舒舒服服的坐在這裡曬太陽。”

  高亞男說道:“那隻因楚留香已将這裡很多事托給你,受人之托,就忠人之事,這才是真正的好朋友。”

  張三凝住着她,歎道:“看來你也不愧是他們的好朋友。”

  高亞男目中似乎流露出一種幽怨之色,緩緩道:“不但是好朋友,也是老朋友。”

  高亞男的确是胡鐵花和楚留香的老朋友。

  情人雖是新的好,但朋友總是老的好。

  張三沉默了很久,又道:“點火的人若不是華真真,也不是金靈芝,那麼是誰呢?”

  高亞男道:“我也想不出。”

  張三的額上又在冒汗,道:“我從頭到尾就根本沒有看到有那麼樣一個人,但我也知道一定有那麼樣一個人存在的……”

  他擦了擦汗,喃喃道:“難道那個人是誰都看不見的麼?”

  人,是有骨有血有肉的,隻要是人,别人就能看見他。

  世上絕沒有隐形人。

  看不見的隻有幽靈、鬼魂!

  高亞男目光凝注着海洋,緩緩道:“若是真有個看不見的鬼魂在裡面,他們……他們……”

  她沒有說完這一句話,因為連她自己都不敢再說下去。

  群豪本都遠遠站在一邊,此刻突然有幾個人走了過來。

  其中一個道:“我們也去瞧瞧!”

  另一個道:“楚香帥為我們做了很多事,我們絕不能置身事外。”

  高亞男卻搖了搖頭,道:“我想……各位還是留在這裡的好。”

  一人道:“為什麼?”

  高亞男沉吟着,忽然問道:“各位身上可帶得有引火之物麼?”

  那人道:“沒有,隻要是可以點得火的東西,在我們上岸前就全部被搜走了。”

  一個瘦骨嶙峋的白發老者歎息着接道:“連老朽點水煙用的紙媒子他們都不肯放過,更何況别的。”

  這老人的一雙手又黃又瘦,有如枯木,牙齒已彼熏黑,煙瘾極大,這兩天瘾頭本已被吊足;不提起這“煙”字還好,一提起來,喉結上下滾動,嘴裡又幹又苦,簡直比沒飯吃還難受。

  高亞男突然也歎了口氣,道:“王老爺子德高望重,好好的不在家裡納福,卻偏偏要到這裡來受氣受罪,這又是何苦?”

  自發老人臉色變了變,幹咳了兩聲,道:“姑娘怎會認得老朽?”

  高亞男淡淡道地:“鷹爪門享名武林垂七十年,江湖中人就算不認得王老爺子,隻看王老爺子的這雙手,也該猜得出來的。”

  這老人正是淮西“鷹爪門”的第一高手“丸現雲龍”王天壽。二十年前已将掌門之位傳給了他的侄子王維傑,近年來已很少在江湖走動,見過他真面目的人本就不多,不想競也在這裡露面了。

  大家都忍不住轉過頭去瞧他幾眼。

  王天壽怔了半晌,才幹笑了兩聲,道:“姑娘年紀輕輕,眼力卻當真不錯,當真不錯。”

  張三看到這情況,才知道這些雖然都是武林名人,彼此間卻各不相識,他們平時各據一方,見面的機會本不太多。

  但原随雲安排請客名單的時候,顯然也花了番功夫,絕不将彼此相識的人同時請到這裡來,免得口音被人聽出。

  王天壽也未想到自己的身份曾被個年輕輕輕的小泵娘揭破,心裡暗暗埋怨自己多嘴,正想找個機會走得遠些。

  突見一個紫面虬髯的大漢自人叢中筆直走過來,一雙棱棱有光的眼睛直瞪着他,沉聲道:“原來那位‘朱先生’就是王天壽王老爺子,這就難怪編幅公子對‘朱先生’也分外客氣了。”

  王天壽臉色又變了變,厲聲道:“閣下究竟是什麼人?”

  紫面大漢冷笑道:“王老爺子也用不着問在下是誰,隻不過在下卻想請教……”

  高亞男突然笑道:“王老爺子畢竟是久已不在江湖走動了,連關東道上的第一條好漢‘紫面煞神’魏三爺的異像都認不出來。”

  王天壽仰面打了個哈哈,道:“原來是魏行龍魏三爺,當真是久仰得很……”

  他笑聲突然停頓,一雙昏花的老眼立刻變得精光四射,也瞪着魏行龍,冷冷道:“久聞魏三爺多年豐收,如今已是兩家大馬場的東主,姬妾之美,江湖中人人稱羨,卻為何不在溫柔鄉裡納福,也要到這裡來受氣受苦呢?”

  魏行龍臉色也變了,道:“這是在下的私事,和别人……”

  王天壽打斷了他的話,道:“私事?魏三爺到這裡來,為的隻怕是顧道人的‘七七四十九千回風舞柳劍’的劍訣心法吧?”

  這句話說出,群豪都不禁“哦”了一聲,眼睛一起都盯到魏行龍左眼睛留下的一條刀疤上。

  這條刀疤自眼角一直劃到耳根,雖長而不太深,魏行龍天生異像,面如紫血,若不指明,别人難發現這條刀疤。

  但這條刀疤的來曆,卻是人人都知道的。

  昔年巴山顧道人創“七七四十九手回鳳舞柳劍”仗劍走天下,劍法之高,并世無雙。

  他生平隻收了一個徒弟,卻是俗家弟子,姓柳,名吟松。劍法雖不如顧道人之空靈清絕,但人品之清高,卻也久受江湖之推崇。

  柳吟松生平從未與人給怨,隻有一次到關外采藥時,路見不平,傷了個不但劫财,還要劫色的獨行盜匪。

  這獨行盜就是魏行龍。

  他臉上的這條疤,就是柳吟松留下來的。

  據說他曾在柳吟松面前發下重誓,表示自己以後一定洗心革面,重新做人,是以柳吟松才劍下留情,饒了他的性命。

  是以這獨行盜才搖身一變,做了馬場的東主。

  他若真的已改過自新,到這裡來幹什麼?

  王天壽這句話一說出來,大家心伫立刻雪亮。

  “原來魏行龍改過自新全是假的。”

  “原來他還是想找柳吟松複仇,卻又畏俱柳吟松的劍法,此番到這裡來,為的就是想得到‘回風舞柳劍’的奧秘。”

  武林豪傑講究的本是快意思仇,但這種說了話不算話的卑鄙小人,卻是人人都瞧不起的。

  大家眼睛瞪着魏行龍,目中卻露出了不屑之色。

  魏行龍一張臉漲得更紫,咬牙道:“就算我是為巴山劍法而來的又怎樣?你呢?”

  王天壽冷笑道:“我怎樣?”

  他臉色似已有些發白。

  魏行龍道:“偷學别人的武功,再去找人複仇,這雖然算不得本事,但至少也總比那些一心隻想在暗中下毒害人,還要嫁禍給唐家的人強得多了。”

  王天壽怒道:“你在說誰?”

  魏行龍也不理他,卻向群豪掃了一眼,道:“各位可知當今天下第一位大英雄、大豪傑是誰麼?”

  “文無第二,武無第一。”

  這“天下第一位大英雄”八個字,原是人人心裡都想加在自己名字上的,但若真的加到自己身上,卻是後禍無窮。

  隻因無論是誰有了八個字的稱号,都一定會有人不服,想盡千方百計,也得将這八個字搶過來才能甘心。

  數百年來,江湖中名俠輩出,不知有多少位大英雄、大豪傑,做出過多少件轟轟烈烈、胺炙人口的大事。

  但真能令人人都心服口服,将這“天下第一”幾個字加到他身上的人,卻至今連一個都沒有。

  魏行龍這旬話問出來,大家俱面面相觑,猜不出他說的是誰。

  其中也有幾人瞟了高亞男人張三一眼,道:“莫非是楚香帥?”

  魏行龍道:“楚香帥急人之難,劫宮濟貧,受過他好處的人也不知有多少;武功機智,更沒有話說,當然是位大英雄、大豪傑;隻不過……”

  他長長吸了口氣,接着道:“這‘天下第一’四個字,楚香帥也未必能當得起。”

  那些人立刻大聲道:“若連楚香帥也當不起,誰當得起?”

  又有幾個人道:“楚香帥橫掃大沙漠力敗石觀音,獨探‘神水宮’,與‘水母’陰姬自陸上鬥人水中,又自水中鬥至陸上,這是何等英雄、何等豪氣!除了楚香帥外,還有誰做得出這種驚天動地的大事?”

  又有幾人道:“不說别的,隻說這次在編幅島上,楚香帥的所作所為,有淮不佩服?世上還有誰能比得上他?”

  魏行龍歎了口氣,道:“楚香帥在下自然也佩服得很,隻不過我說的……”

  王天壽突然厲聲道,“這種卑鄙小人說的話,各位當他放屁也就罷了,又何必去聽他的。”

  喝聲中,他腳步已向魏行龍移了過來,一雙枯瘦如木的手掌上,育筋暴露,五指已如鷹爪般勾起。他身材本極矮小,但此刻卻似突然暴長了一尺,全身骨節“格格”發響,驟如連珠密雨。

  群豪雖已久聞“九現雲龍”王天壽的武功内力之高,已不在昔年的“鷹爪王”之下,但究竟高到什麼程度,卻是誰也沒有見過的。如今見到他這種聲勢,心裡才全部暗暗吃了一驚,都知道他此番這一出于,魏行龍此後隻怕再也沒有說話的機會了。

  他說的那“天下第一位大英雄”究竟是誰呢?王天壽為什麼不讓他說出來?

  大家雖已全部猜出這其中有些蹊跷,但誰也不願去惹這種麻煩,誰也沒有把握能接得了王天壽的鷹爪功。

  突然間,兩個人一左一右,有意無意間擋住了他的路。

  左面一人道:“就算他放的是屁,聽聽又何妨?”

  右面一人道:“不錯,響屁不臭,臭屁不響,能聽得到的屁,總不會大臭的。”

  這兩人長得居然完全一,模一樣,都是圓圓的臉,矮矮胖胖的身材,說起話來都是笑嘻嘻的,笑得一人一個酒窩。

  隻不過左面一人的酒窩在左,右面一人的酒窩卻在右。

  兩入隻要手裡多拿一副算盤,就活脫脫是站在櫃台後算帳的酒店掌櫃,當鋪朝奉。

  無論你左看右看,上看下看,都絕不會看出這兩人有什麼了不得的功夫。

  但王天壽瞧了這兩人一眼,一雙已滿布真力的手掌,競慢慢的垂了下去,又幹咳了兩聲,“既然賢昆仲想聽,就讓他放吧。”

  兩人同時哈哈一笑,道:“不錯,有話快說,有屁快放。”

  魏行龍怒目瞪了他們一眼,竟也隻瞪了一眼,目中的怒氣立刻消失,立刻轉過頭,像是生怕自己若再多瞧他們一眼,眼睛就會瞎掉。

  群豪心裡正在奇怪,不知道王天壽和魏行龍為何會對這兄弟兩人如此畏俱,難道他們的一雙自白胖胖的手還能鬥得過鷹爪功?

  高亞男笑道:“賢昆仲果然是貨真價實、童叟無欺,佩服佩服。”

  “貨真價實、童叟無欺”,這八個字本是句很平常的話,無論大綢緞莊,小雜貨鋪,門口都會貼上這麼樣一張紙條作招徕,也不管别人是否相信——真相信的人也許連一個都沒有。

  但此刻群豪聽了這句話,卻大吃了一驚。

  原來這八個字正是他們兄弟兩人的外号。

  左面一人是哥哥,人稱“貨真價實”錢不賺,右面的是弟弟,人稱“重叟無欺”錢不要。

  江湖中提起這兄弟兩人來,縱然不吓得面色如上,也要變得頭大如鬥,隻因這兄弟兩人做的雖是生意買賣,但買賣的卻是人頭。

  惡人的頭。

  魏行龍道:“在下說的這位大英雄,賢昆仲想必也知道的。”

  他嘴裡雖在和他們說話,眼睛卻瞧着自己的手。

  錢老大笑嘻嘻道:“我兄弟認得的人也未必全是英雄。”

  錢老二笑嘻嘻道:“我兄弟認得的狗熊比英雄多得多。”

  魏行龍隻作聽不見,道:“王天壽二十年前将掌門之位讓出來,為的就是這位大英雄發現他們的一件醜事,才逼着他這麼樣做,”

  錢老大道:“這故事聽來倒有點意思了,能逼王老爺子退位的人倒還不多!”

  魏行龍道:“這位大英雄也已有很久未出江湖,如今在下才聽說他老人家靜極思動,又想到紅塵中來一現俠蹤。”

  錢老二道:“王老爺子莫非也想找他複仇?”

  魏行龍道:“若論武功,十個王天壽也比不上這位大英雄一根手指,但他卻知道這位大英雄今年過年後一定會去找他,是以就先邀了唐家的唐大先生和另外兒位高人到淮西鷹王堡去吃春酒!”

  他恨恨接着道:“他在這裡買下唐門的毒藥,就為了要在酒中下毒,害死那位大英雄,然後再嫁禍給唐大先生。”

  王天壽突然仰面狂笑,道:“這小子放的屁不但響,而且其臭無比。各位難道還想聽下去麼?……各位難道不想想,王某就算真有此意,他姓魏的又怎會知道?”

  魏行龍道:“隻因我已見過了那位大英雄,已知道他要去找你,知道你邀了唐大先生作陪客,也知道你買了唐家的毒藥。”

  他冷笑着接道:“這三件事湊起來,我若再猜不透你的狼心狗肺,就枉在江湖中混這幾十年了。”

  錢老大道:“隻可惜你說話像個老大婆,羅羅嗦嗦說了一大堆,卻還未說出那位大英雄到底是誰?”

  魏行龍一字字道:“在下說的這位大英雄,就是‘鐵血大旗門’的掌門人,天下第一俠義無雙的鐵大俠鐵中棠!”

  鐵中棠!

  這名字說出來,突然沒有人喘息了!

  數百年來,若隻有一人能今天下豪傑心悅誠服,稱他為“天下第一”的,這人就是鐵中棠!

  每個人都長長吸了口氣。

  過了很久,錢老大才将這口氣吐出來,道:“閣下認得鐵大俠?”

  隻為了“鐵中棠”這名字,他對魏行龍的稱呼也客氣起來。

  魏行龍卻似突然呆了,喃喃道:“認得……認得……認得……”

  他将這“認得”兩字反反複複說了十幾遍,眼睛裡就流下淚來,一粒粒黃豆般大小的眼淚流過他紫色的臉,在夕陽下看來就像是一粒粒紫色的水晶。

  這麼樣一條威風凜凜的大漢居然也會像小泵娘般流淚,群豪雖覺可笑,心裡卻也已隐隐猜出他必定和“鐵大俠”有極不尋常的關系。

  過了很久,魏行龍突然大聲道:“我魏行龍是什麼東西,怎配‘認得’鐵大俠,可是……可是,若沒有鐵大俠,還有我魏行龍麼?我魏行龍這條命就是鐵大俠救的……”

  他咬着牙,接道:“各位想必都認為是柳吟松劍下留情,魏某才能活到現在,但若沒有鐵大俠,姓柳的又怎會,又怎會……”

  說到這裡,他已聲嘶力竭,突然沖過去,一拳擊向王天壽的鼻梁。

  錢氏兄弟互相打了個眼色,各各後退幾步。

  錢不賺道:“現在我才總算明白了,柳吟松劍下留情,想必是鐵大俠出手攔阻的,并不是柳吟松自己的主意。”

  錢不要道:“是以魏行龍才會一直對柳吟松懷恨在心,想着要報複。”

  錢不賺道:“鐵大俠一向面冷心熱,無論遇着多壞的人,總要給那人一個改過的機會,這點倒和楚香帥的作風差不多。”

  錢不要道:“若非鐵大俠的菩薩心腸,王老爺子和魏三爺又怎能活到現在?”

  錢不賺道:“隻可惜有些人雖能感恩圖報,有些人卻連豬狗都不如。”

  錢不要道:“我本以為豬狗不如的是魏三爺,誰知卻是王天壽。”

  錢不賺道:“魏老三。你隻管放心出手,他那雙爪子若是沾着你一根寒毛,我兄弟就将腦袋賠你!”

  這時王天壽早已和魏行龍交手數十招,淮西“鷹爪門”的武功果然不同凡響,魏行龍已被迫得幾乎連還手之力都沒有。

  聽了這旬話,他精神突然一振,“呼呼”兩拳,搶攻而出,用的競是不要命的招式,自己完全不留後路。

  有錢老大的一句話,他還怕什麼?

  王天壽果然被迫退了兩步。

  魏行龍腳踏中宮,又是兩拳擊出,拳勢雖猛,自己卻空門大露。

  王天壽左手如鷹翼,向他手腕一指,右手五指如爪,直抓他心脈,這正是鷹爪王的秘傳心法“出手雙殺”!

  魏行龍隻攻不守,招式已用老,這條命眼看就要送終。

  突然錢不賺笑道:“王老爺子難道真想要我兄弟賠腦袋了。”

  這句話還未說完,王天壽胸口已着魏行龍一拳,被打得跄踉後退了七步,一口鮮血噴出。

  本來明明是魏行龍要遭殃的,誰知王天壽反倒挨了揍。

  有些人簡直不懂這是怎麼回事,但站在前面的卻已看出,錢老大說話則錢老二的手指竟然向外一彈。

  “味”的一道風聲響過,王天壽的手就突然向後一縮,魏行龍的拳頭才能乘機擊上他胸膛。

  魏行龍眼睛已紅了,怒喝着,又撲了上去。

  誰知王天壽突然淩空一個翻身,自他頭頂掠過,大喝道:“錢老大,你快叫他住手,你難道以為我不知道你來幹什麼的?”

  他一面呼喝,鮮血還是不停的往外冒。

  錢不賺笑嘻嘻道:“我本就是個生意人,到這裡自然是來做買賣的。隻可惜方才什麼都沒買到,現在隻好買下你這顆腦袋了。”

  他嘴裡笑嘻嘻的說着話,慢慢的走過去,突然攻出三招。

  三招之間,已将王天壽的出手全部封死。

  這看來又和氣、又斯文的“生意人”,出手之迅急狠辣,竟遠在殺人不眨眼的“紫面煞神”之上。

  王天壽本已負傷,此刻哪裡還能招架,嘶聲大呼道:“龍擡頭……”

  他三個字剛說出,錢不賺的指尖已搭上他胸膛,隻要“小夭星”的掌力向外一吐,他那第四個字就休想說得出來了。但就隻這三個字,已使四個人的臉色大變。

  就在這時,突然人影閃動,兩人撲向錢不要,兩個撲向錢不賺,這四人本不相識,此刻卻突然一起出手。錢不賺聽到身後的掌風,已知道來的人武功不弱,隻求自保,哪裡還能顧得了傷人。

  隻見他矮矮胖胖的身子一縮,人已像球般滾了出去,厲喝道:“你們是什麼人?敢來出手相助鐵大俠的對頭?”

  這兩人一個馬面身長,一個跛子。馬面人掌力雄渾沉厚,跛子的身法反而較靈便。

  錢不賺兩句話說完,跛子已跟過去不聲不響的擊出三招。

  馬面人厲聲道:“老子就是楊标,你明白了麼?”

  這個人說話一口川音,兩句話裡必定少不了個“老子”。

  錢不賺哈哈大笑,道:“原來如此。”

  反手一掌,切向跛子的下腹。

  跛子身形一縮,退出三尺,道:“楊大哥,你攻上三路。”

  楊标道:“好,你攻下……”

  話未說完,跛子突然一個時拳打在他下腹。

  楊标再也未想到這人反過來向他身上招呼,踉跄退出幾步,疼得腰都彎了下去,兩雙手抱着肚子,面上冷汗滾滾而落,嘶聲道:“你……你……你龜兒子瘋了?”

  跛子一招得手,又撲向錢不賺,冷冷道:“在下單鄂。”

  楊标狂吼一聲,道:“好,原來是你!”

  他狂吼着往前沖,但沖出兩步就跌倒,痛得在地上打滾。

  單鄂道:“錢老大,你也明白了麼?”

  錢不賺笑道:“我既然明白了,你還想跑得了?”

  單鄂道:“反正你我遲早總要幹一場的,長痛不如短痛。”

  隻聽一人喝道:“對,長痛不如短痛,你就拿命來吧!”

  喝聲中,這人已向單鄂後背攻出四招。

  單鄂背腹受敵,立刻就落了下風,眼見再捱不過十招。

  突然間,又聽得一人喝道:“單老大,姓錢的交給我……”

  這些人本來互不相識,但也不知為了什麼,突然就混戰了起來,而且一出手就是要命的招式,仿佛都和對方有什麼深仇大恨似的。

  張三已瞧得怔住。

  高亞男咬着嘴唇,跺腳道:“都怪我不好,我若不說出王老爺子的來曆,也許就不會發生這些事了。”

  張三忍不住問道:“這究竟是怎麼口事?他們明明互不相識的,怎會忽然打成一團糟?”

  高亞男沉吟着道:“我想,這些人彼此之間,必定有種很微妙的關系,彼此雖然互不相識,但一知道對方的來曆,就不肯放過……”

  她歎了口氣接道:“想來這必定也是原随雲早就安排好的,想利用這種關系,将他們互相牽制。”

  張三道:“會有什麼微妙的關系?”

  高亞男道:“誰知道!”

  張三道:“方才王夭壽說出了三個字,你聽見了沒有?”

  高亞男道:“他說的好像是‘龍擡頭’三個字!”

  張三道:“不錯,我也聽見了,卻猜不出究竟是什麼意思?”

  高亞男想了想,道:“二月初二龍擡頭,他說的會不會是個日期?”

  張三道:“日期?……就算是日期,也必定還有别的意思。”

  高亞男道:“不錯,否則他們又怎會一聽到這三個字就忽然混戰起來?”

  張三道:“你想……那是什麼意思?”

  高亞男道:“也許……有些人約好了要在那個日子裡做一件很秘密的事,他們多多少少都和那件事有些關系。”張三道:“也許他們約定了要在那個日子争奪一樣東西,現在既然提早見了面,不如就先打個明白,免得再等幾個月。”

  高亞男道:“對,單愕剛才說的那些話,顯然就是這意思。”

  張三長長歎息了一聲,道:“現在大家本該同舟共濟,齊心來對付強敵,解決困難,誰知他們卻反而自相殘殺起來,原随雲若是知道,一定開心得很。”

  高亞男也長長歎息了一聲,喃喃道:“說不定他已經知道了。”

  張三冷眼瞧着混戰中的群豪,緩緩道:“不錯,這件事說不定也是他早就安排好的。”

第二十二章 又入地獄

  胡鐵花第二次走入了山窟,已比第一次走進去時鎮定得多。

  因為他已對這山窟中的情況了解了一些。

  他已知道這山窟并不是真的地獄。

  黑暗,卻還是同樣的黑暗。

  胡鐵花沿着石壁慢慢的往前走,希望能看到楚留香手裡的那點火光。

  他沒有看到,也沒有聽見任何聲音。

  恐懼又随着黑暗來了!

  他忽然發現自己對這地方還是一無所知。

  這裡還躲着多少人,多少鬼魂?

  楚留香在哪裡?是不是已又落入了陷餅?

  原随雲呢?華真真呢?

  胡鐵花完全部不知道。

  人們若是對某件事一無所知,就立刻會感覺到恐懼。

  恐懼往往也是随着“無知”而來的。

  突然,黑暗中仿佛有人輕輕咳嗽了一聲。

  胡鐵花立刻飛掠過去,道:“老……”

  他語聲立刻停頓,因為他發覺這人絕不是楚留香。

  這人正想往他身旁沖過去。

  胡鐵花的鐵掌已攔住了這人的去路,這次他出手已大不相同,出招雖急,風聲卻輕,用的是掌法中“中截”、“切”兩字訣。

  這人卻宛如幽靈,胡鐵花急攻七掌,卻連這人的衣袂都未沾到。

  他簡直已懷疑黑暗中是否有這麼樣的一個人存在了。

  但方才這裡明明是有個人的,除非他能忽然化為輕煙消失,否則他就一定還在這裡。

  胡鐵花冷笑道:“無論你是不是鬼,你都休想跑得了!”

  他雙拳突然急風驟雨般擊了出去,再也不管掌風是否明顯。

  他已聽風聲呼呼,四面八方都已在他拳風籠罩之下。

  胡鐵花的拳法,實在比他的酒量還要驚人。

  黑暗中,突然又響起了這人的咳嗽聲。

  胡鐵花大笑:“我早就知道……”

  他笑聲突然停頓,因為他突然感覺到有樣冰冰冷冷的東西在他左腕脈門上輕輕一劃,他手上的力量竟立刻消失!

  鬼手?

  這難道是鬼手?否則怎麼這麼冷?這麼快?

  胡鐵花大喝一聲,右拳怒擊。

  這一拳他已用了九成功,縱不能開山,也能碎石。

  隻聽黑暗中有人輕輕一笑。

  笑聲缥缥缈缈,似有似無,忽然間已到了胡鐵花身後。

  胡鐵花轉身踢出一腿。

  這笑聲已到兩丈外,突然就聽不見了。

  胡鐵花膽子再大,背脊上也不禁冒出了冷汗。

  他遇上的就算不是鬼,是人,這人的身法也實在快如鬼魅。

  胡鐵花一生從來也沒有遇到過如此可怕的對手。

  又是一聲咳嗽。

  聲已到了四丈外。

  胡鐵花突然咬了咬牙,用盡全身氣力,箭一般竄了過去。

  他也不管這是人是鬼,也不管前面有什麼,就算撞上石壁,撞得頭破血流,他也不管。

  胡鐵花的火氣一上來,本就是什麼都不管不顧的。就算遇到閻幹。他也敢拼一拼。何況隻不過是個見不得人的小表?

  他這一竄出,果然撞上了樣東西。

  這東西,仿佛很軟,又仿佛很硬,竟赫然是一個“人”。

  這人是誰?

  胡鐵花這一撞之力,就算是棵樹,也要被撞倒,但這人卻還是好好的站在那裡,動也不動。

  胡鐵花一驚,反手一掌切向這人咽喉。

  他應變已不能說不快。

  誰知這人卻比他更快,一轉身,又到了胡鐵花的背後。

  胡鐵花又驚又怒正擊出第二招,誰知道這人競在他背後輕輕道:“小胡,你已把我鼻子都撞歪了,這還夠麼?”

  楚留香!

  胡鐵花幾乎忍不住要破口大罵起來,恨恨道:“我隻當真的見了鬼,原來是你這老臭蟲!我問你,方才你為什麼不開腔?為什麼要逃?”

  楚留香道:“我看你才真的見鬼了,我好好站在這裡,是你自己撞上來的。”

  胡鐵花怔住了,道:“你一直站在那裡?”

  楚留香道:“我剛走過來……”

  胡鐵花咽了口口水,道:“剛才和我交手的那個人不是你?”

  楚留香道:“我幾時和你交過手?”

  胡鐵花道:“那……那麼剛才那個人呢?”

  楚留香道:“什麼人?”

  胡鐵花道:“剛才有個人就從這裡逃走的,你不知道?”

  楚留香道:“你在做夢麼?這裡連個鬼都沒有,哪裡有人?”

  胡鐵花倒抽了口涼氣,就說不出話來了。

  他知道楚留香的反應一向最快,感覺一向最靈敏,若真有人從他身旁掠過去,他絕不會全無覺察。

  但方才那個人明明是從這方向走的,楚留香明明是從這方向來的。

  他怎會一點也感覺不到?

  胡鐵花長長歎了口氣,喃喃道:“難道這次我真遇見鬼?”

  他突又出手,扣住這人的脈門,厲聲道:“你究竟是誰?”

  楚留香道:“你連我聲音都聽不出?”

  胡鐵花冷笑道:“連眼睛看到的事都未必是真的,何況耳朵。”

  楚留香歎了口氣,苦笑道:“你現在好像真的學乖了。”

  胡鐵花道:“你若真是老臭蟲,火折子呢?”

  楚留香道:“在呀?”

  胡鐵花道:“好,點着它,讓我看看。”

  楚留香道:“看什麼?”

  胡鐵花道:“看你!”

  楚留香道:“你總得先放開我的手,我才能……”

  這句話還沒有說完,遠處突然有火光一閃。

  一條人影随着火光一閃面沒。

  胡鐵花再也不聽這人的話,拳頭已向他迎面打了過去。

  這山窟中除了楚留香外,絕不會有第二個人身上還帶着火折子,現在火折子光已在别的地方亮起,這人自然不會是楚留香。

  這道理就好像一加一是二,再也簡單明白不過,無論誰都可以算得出的。胡鐵花就算以前常常判斷錯誤,但這一次總該十拿九穩,絕不會再出錯了。

  他右手扣注了這人的脈門,這人已根本連動都動不了,他這一拳擊出,當然更是十拿九穩,絕不會落空。

  “無論你是人是鬼,這次我都要打出你的原形來讓我瞧瞧?”

  胡鐵花這口氣已憋十幾天,現在好容易抓住機會,手下怎肯留情,幾乎将吃奶的力氣都使了出來。他這拳無論打在誰的臉上,這人的腦袋隻怕都要被打扁。

  誰知道這十拿九穩的一拳居然還是打空了。

  他隻覺右時一麻,這人的手腕已自他掌握間脫出,隻聽“格”的一響,左拳用力過猛,一拳打空,自己的腕子反而脫了臼。

  胡鐵花大驚,咬着牙往後倒縱而出,“砰”的,又不知撞在什麼東西上面,連退都無法再退。兩條手臂一邊麻,一邊疼,連擡都無法擡起,現在對方若是給他一拳,那才真的是十拿丸穩,胡鐵花除了等着挨揍外,簡直一點法子都沒有。

  誰知對方竟完全沒有反應。

  胡鐵花身上已開始在冒冷汗,咬着牙道:“你還等什麼,有種就過來,誰怕了你?”

  隻聽這人在黑暗中歎了口氣,道:“你當然不怕我,隻不過,我倒真有點怕你。”

  忽然問,火光又一閃。

  這次火光就在胡鐵花的面前亮了起來,一個人手裡拿着火折子,遠遠的站在五六尺之外,卻不是楚留香是誰?

  胡鐵花瞪大了眼睛,幾乎連眼珠子都掉了出來,呐呐道:“是你?你……你什麼時候來的?”

  楚留香苦笑道:“你跟我說了半天話,幾乎将我一個腦袋打成兩個,現在,居然還問我是什麼時候來的?除了你還有誰能做得出這種事?我不怕你怕誰?”

  胡鐵花的臉已有點紅了,道:“我又不是要打你,你剛剛不是還在那邊麼?”

  他現在已辨出方才火光閃動處,就在山窟的出口附近。

  楚留香道:“你打的就是我。”

  胡鐵花張大了嘴,吃吃道:“我打的若是你,那人是誰呢?他怎麼也有個火折子?”

  楚自香沒有回答,他用不着口答,胡鐵花也該明白了。

  那人若不是楚自香,當然就是原随雲。

  别人不能帶火種,原随雲當然是例外,他就是這蝙蝠島的主人,就算是将全世界的火折子都帶到這裡來,也沒有人管得着他。

  胡鐵花道:“那邊就是出口,他莫非已逃到外面去了?”

  楚留香笑了笑道:“這次,你好像總算說對了。”

  胡鐵花跺了跺腳,道:“你既然知道是他,為什麼不追?”

  楚留香道:“我本來想去追的,隻可惜有個人拉住了我的手。”

  胡鐵花臉又紅了,紅着臉道:“他是瞎子,我怎麼想得到他身上會帶着火折子。”

  楚留香道:“誰規定瞎子身上不能帶火折子的。”

  胡鐵花道:“他帶火折子有什麼用?”

  楚留香淡淡道:“他帶火折子的确沒什麼用,也許隻不過為了你這種人打老朋友而已。”

  胡鐵花心裡當然也明白,方才他那拳若是真将楚留香打倒,他自己也就休想能活着出去。

  但心裡明白是一回事,嘴裡怎麼說又是另外一口事了。有些人的嘴是死也不肯服輸的。

  胡鐵花道:“無論如何,我總沒有碰壞你一根汗毛,可是你呢?”

  楚留香道:“我怎麼樣?”

  胡鐵花冷笑道:“你現在還不去追他,還在這裡臭你的老朋友——我那拳就算真打着你,也不會打死你的,但我卻已經快被你臭死了。”

  楚留香悠然道:“現在就算去追,也追不着的,陰天打孩子,閑着也是閑着,有人可以臭臭總比呆站着的好。”

  胡鐵花叫了起來,道:“除了臭人外,你已經沒有别的事好做了麼?”

  楚留香道:“我還有什麼好做的?”

  胡鐵花道:“張三、高亞男、英萬裡,這些人全部在外面,現在原随雲既然已溜出去了,你還有心情在這裡胡說八道。”

  楚留香道:“除了張三他們,外面還有沒有别的人?”

  胡鐵花道:“當然還有。”

  楚留香道:“有多少人?”

  胡鐵花道:“至少也有二十來個。”

  楚留香笑了笑,道:“既然還有二三十個人在外面,原随雲一個人敢出去麼?”

  胡鐵花怔了怔,道:“若是還沒有出去,到哪裡去了?”

  楚留香道:“我怎麼知道?”

  胡鐵花着急道:“你不知道誰知道?”

  楚留香道:“誰都不知道,這裡是他的窩,老鼠若是已藏入了自己的窩,就算是再厲害的貓,也一樣找不着的。”

  胡鐵花更着急,道:“打不着難道就算了?”

  楚留香道:“我聽說回教的經典上有句話說:山若不肯到你面前來,你就走到山前面去。”

  胡鐵花道:“這是什麼意思?”

  楚留香道:“這意思就是說,我若找不到他,就隻有等他來找我。”

  胡鐵花道:“就站在這裡等?”

  楚留香道:“反正别的地方也不見得比這裡好。”

  胡鐵花道:“他若不來呢?”

  楚留香歎了口氣,道:“你難道還有什麼别的法子?”

  胡鐵花不說話了,他也一樣沒有别的法子。

  楚留香喃喃道:“一個人的腕子若是脫了臼,不知道疼不疼?”

  胡鐵花大聲道:“疼不疼都是我的事。”

  楚留香道:“你不想接上去?”

  胡鐵花道:“我要接的話自己會,用不着你來煩心。”

  楚留香道:“既然你自己會接,還等什麼?”

  胡鐵花這才動手,右手一托一捏,已将左腕接上,道:“老實說,我已被你氣得發暈,根本已忘了這回事了。”

  話未說完,他自己也忍不住笑了,但忽又皺眉道:“金靈芝呢?你還沒有找到她?”

  楚留香歎道:“我找了半天,根本連個人影都沒有看到。”

  胡鐵花道:“但我卻看到個人。”

  楚留香道:“哦?”

  胡鐵花道:“我雖然沒有真的看到他,卻聽到了他的咳嗽聲,還被他的手摸了一下。”

  想到那隻又冰又冷的鬼手,他竟忍不住機伶伶打了個寒噤。

  楚留香卻隻是淡淡道:“你既然沒有真的見到他,怎知他是人?還是鬼?……莫非,又有個女鬼看上你?”

  胡鐵花突然跳了起來,大聲道:“你若要在這裡等,就一個人等吧。”

  楚留香道:“你呢?”

  胡鐵花道:“我……我去找。”

  楚留香道:“你能找得到?”

  胡鐵花道:“我要我的人又不隻是原随雲。”

  楚留香道:“還有金姑娘,華真真。”

  他大聲接着道:“我知道華真真對你好像不錯,你好像也看上了她,可是你現在總該知道,主謀害死枯梅大師的說是她,殺死白獵的也是她,她幹的壞事簡直比原随雲還要多,你難道還想護着她?”

  楚留香沒有說什麼,他已沒有什麼好說的。

  胡鐵花道:“現在我隻有一件事還不明白。”

  楚留香笑了笑,道:“想不到你居然也有不明白的事。”

  胡鐵花道:“我想不通她是怎麼會認的原随雲的?和原随雲究竟有什麼關系?”

  楚留香道:“她當然認得原随雲,你也認得原随雲的。”

  胡鐵花道:“但她卻早就認得了,否則為什麼要将‘清鳳十三式’的心法盜出來給他呢?”

  楚留香又笑了,笑得很特别。

  每當他這麼笑的時候,就表示他一定又發現了很多别人不知道的秘密。

  他這種笑胡鐵花看得多了,正想問問他這次笑的是什麼?

  就在這時,黑暗中突然出現了一條人影,這人穿着一身黑衣服,黑中蒙面,裝束打扮就和蝙蝠島上的蝙蝠差不多,但身法之輕靈奇詭,卻連蝙蝠島主原随雲也趕不上。

  他懷中還抱着個人,胡鐵花眼睛一眨,他就已到了面前,楚留香一點反應沒有,顯然是認得他。

  胡鐵花道:“這人是誰?”

  這人沒有說話,隻輕輕咳嗽一聲。

  胡鐵花臉色已變了,這人赫然就是他剛剛見過的那個“鬼”,這個鬼懷中抱着的人卻就是金靈芝。

  難道方才燃起火光的也就是他?

  難道他就是那個“看不見的人”麼?

  胡鐵花嘎聲道:“你認得這人?”

  楚留香道:“幸虧認得。”

  胡鐵花道:“他究竟是誰?你在這裡怎麼會有别的朋友?”

  楚留香道:“他不是别的朋友。”

  不是别的朋友是誰呢?胡鐵花越來越糊塗了,隻聽楚香香道:“金姑娘受了傷?”

  這人點了點頭。

  楚留香道:“傷得重不重?”

  這人搖了搖頭。

  楚留香松了口氣,道:“别的人呢?”

  這人又搖了搖頭。

  楚留香道:“好,既然如此,我們先出去瞧瞧。”

  這人又點了點頭。

  他為什麼不說話,難道是個啞巴?

  胡鐵花恨不得能掀開他頭上蒙着的這塊黑布來瞧瞧,隻可惜這人的身法實在太快了,腰一擰,已掠出三四丈。

  胡鐵花隻有在後面跟着。他忽然發現這人的腰很細,仿佛是個女人。

  到了出口處,楚留香就搶在前面,搶先掠了出去。天上若有石頭砸下來,他甯願自己先去捱一下。

  天上當然不會有石頭砸下來,外面的陽光簡直溫暖得像假的。

  隻不過,就在最溫柔,最美麗的陽光下,也常常發生一些最醜陋,最可怕的事。

  最醜陋的人就是死人,最可怕的也是死人。楚留香一生中從未看這麼多死人。

  所有的人全部死了,有的人至死還糾纏在一起,他們雖然是自相殘殺而死的,但冥冥中卻似有一隻可怕的手,在牽引着他們演出這幕慘絕人衰的悲劇。

  英萬裡的呼吸也已停止,但他的手還是緊緊抓着勾子長的,無論如何,他總算完成了他的任務。

  無論他是個怎樣的人,就憑他這種“死也不肯放手”的負責精神,就已值得别人尊敬。

  張三就倒在他們身旁,臉伏在地上,動也不動,他身上雖沒有血漬,但呼吸也已停止。

  若是别的人是自相殘殺而死的,他們又是被誰殺了的呢?還有東三娘和高亞男。

  東三娘還是蟋伏在石級的陰影中,仿佛無論死活部不敢見人。

  高亞男伏在她面前,看來本想來保護她的。

  陽光還是那麼的新鮮美麗——美麗得令人想嘔吐!

  這簡直不像是真發生在陽光下的事,就像是個夢,惡夢。

  楚留香怔在那裡,突然不停的發抖,他想吐,卻吐不出,隻因他根本沒有什麼東西可吐的。

  他的胃是空的,心是空的,整個人都像是空的。

  他以前也并不是沒有見過死人,但這些人全是他的朋友。就在片刻之前他們還活生生的跟他在一起。

  他看不到胡鐵花現在的樣子,也不忍看。

  他什麼都不想看,什麼都不想聽。但就在這時他聽到了一種很奇特的聲音,像是呼喚,又像是呻吟。

  這裡莫非還有人沒有死?

  楚留香仿佛驟然自惡夢中驚醒,立刻發現這聲音是從那塊石屏後發出來的,是高亞男?還是東三娘?

  東三娘忽然蜷伏着身子抽動了一下,接着,又呻吟了一聲。

  她的呻吟聲,又像呼喚,呼喚着楚留香的名字。

  楚留香過去。他走得并不快,眼睛裡竟似帶着一種十分奇特的表情。

  難道他又看出了什麼别人看不到的事?

  胡鐵花也趕過來了,大聲道:“她也許還有救,你怎麼還慢吞吞的?……”

  這句話還沒有說完,奄奄一息的“東三娘”和高亞男突然同時躍起,四隻手閃電般揮出,揮出了千百道烏絲。光芒閃動的烏絲,比雨更密,密得就像是暴雨前的烏雲!

  胡鐵花做夢也想不到高亞男競會對他下毒手,簡直吓呆了,連閃避都忘了閃避。

  何況,他縱閃避,也未必能避得開。這暗器實在太急、太密、太毒,這變化實在發生得太突然!

  胡鐵花隻覺一股巨大的力量從旁邊撞了過來,他整個人都被撞得飛了出去,隻覺無數道尖銳的風聲,擦過他衣裳飛過。

  他的人已倒在地上,總算僥幸避開了這些緻命的暗器!是誰救了他?

  楚留香呢?這樣的突襲本沒在預料之中,也沒有能避得開,但楚留香卻偏偏好像早已料中。

  他還是好好的站在那裡。

  高亞男也已站起,面如死灰,呆如木雞。

  再看那“東三娘”,卻已又被擊倒,擊倒她的正是那“看不見”的神秘女子,她不但身法快,出手更炔,快得不可思議。其實所有的變化全部快得令人無法思議。

  胡鐵花呆了很久,才跳起來,沖過高亞男面前,道:“你……你怎會做出這種事來的?你瘋了麼?”

  高亞男沒有回答,一個字都沒有說,就撲倒在地,痛哭了起來。

  她畢竟也是女人,也和其他大多數女人一樣,自知做錯了事,無話可說的時候,要哭。

  哭,往往是最好的答複。

  胡鐵花果然沒法子再問了,轉過頭,道:“東三娘又為什麼要向你下毒手?”

  楚留香長長的歎息了一聲道:“她不是東三娘!”

  東三娘的打扮也和“蝙蝠”一樣,别人根本看不出她的面目。

  東三娘雖然已不是東三娘,但高亞男卻的确是高亞男。她為什麼會做這種可怕的事?

  胡鐵花跺了跺腳,道:“你早已看出她不是東三娘了?”

  楚留香道:“我……隻是在懷疑。”

  胡鐵花道:“你知道她是誰?”

  楚留香沉默了很久,又長長歎息了一聲,道:“她是誰,你永遠都不會想得到的!”

  胡鐵花道:“她就是兇手?”

  楚留香道:“不錯。”

  胡鐵花的眼睛亮了起來,道:“那麼我也知道她是誰了。”

  楚留香道:“哦。”

  胡鐵花大聲道:“華真真,她一定就是華真真。”

  楚留香隻笑了笑,跟着他們從洞窟中走出的那黑衣人卻忽然道:“她不一定不是華真真。”

  胡鐵花道:“她不是誰是?”

  黑衣人道:“我。”

  她慢慢的将懷中抱着的人放下來,慢慢的掀起了蒙面的黑巾。

  這黑中就像是一道幕,遮掩了很多令人夢想不到的秘密。

  現在幕已掀起——華真真!

  胡鐵花跳了起來,就好像突然被人在屁股上踢了一腳。這黑衣人竟是華真真。

  楚留香不但早已知道,而顯然一直跟她在一起,是以他剛剛才會笑得那麼奇特,那麼神秘。

  華真真又将她抱着的那人蒙面黑中掀起,道:“你要找金姑娘,我已替你找來了。”

  金靈芝的臉色蒼白,像是受了極大的驚吓,一直還暈迷未醒。

  胡鐵花也幾乎要暈過去了。華真真既然在這裡,那麼這假冒東三娘的人又是誰呢?

  高亞男為什麼要為她掩護?又為什麼要和她狼狽為奸?

  現在,所有的秘密都已将揭露,隻剩下蒙在她臉上的一層幕。

  胡鐵花望着她臉上的這層幕,突然覺得嘴裡又幹又苦,他想伸手掀開這層幕,卻仿佛連手都伸不出去。這秘密實在太大、太曲折、太驚人。

  在謎底揭露之前,他心裡反而生出一種說不出的恐懼之意。

  隻聽楚留香歎息着緩緩道:“世界上的事有時的确很奇妙,你認為最不可能發生的事,卻往往偏偏就發生……”

  他盯着胡鐵花,又道:“你認為誰最不可能是兇手呢?”

  胡鐵花幾乎連想都沒有想,就脫口答道:“枯梅大師。”

  楚留香點了點頭,道:“不錯,就算她還沒有死,無論誰不可能想到兇手是她。”

  他忽然掀起了這最後一層幕。他終于揭露了這兇手的真面目。

  胡鐵花又跳了起來——又好像被人踢了一腳,而且踢得更重,重十倍。

  枯梅大師!兇手赫然是枯梅大師,所有的計劃原來都是枯梅大師在暗中主使的。

  這蝙蝠島真正的主使人說不定也就是枯梅大師!

第二十三章 希望在人間

  人的思想很奇特。

  有時你腦中很久很久都在想着同一件事,但有時人卻會在一刹那間想起很多事。

  在這一刹那間,胡鐵花就想起了很多事。

  他首先想起那天在原随雲船上發生的事。

  那天晚上她和金靈芝約會在船舷旁,那天發生的事太多,他幾乎忘了約會,是以去得遲些,剛走上樓梯的時候,就聽一聲驚呼。

  他确定那是女人的呼聲,呼聲中充滿了驚慌和恐懼之意。

  他以為金靈芝發生了什麼意外,以最快的速度沖上甲闆,卻看到高亞男站在船舷旁。

  船舷旁的甲闆上有一灘水漬。

  他又以為高亞男因嫉生恨,将金靈芝推下了水,誰知金靈芝卻好好的坐在她自己的艙房裡,而且還關上了門不讓他進去。

  他一直猜不出究竟是怎麼回事,隻記得從那天晚上之後,船上就出現了個“看不見”的兇手。

  現在他才忽然明白了。

  枯梅大師并沒有死。

  丁楓既然能用藥物詐死,枯梅大師當然也能。

  金靈芝在船舷旁等他的時候,也正是枯梅大師要從水中複活的時候。

  那時夜已很深,甲闆上沒有别的人,金靈芝忽然看到一個明明已死了的人忽然從水中複活,自然難免要駭極大呼。

  胡鐵花聽到的那聲驚呼,的确是金靈芝發出來的。

  等他沖上甲闆的時候,枯梅大師已将金靈芝帶走,她生怕被胡鐵花發現,是以又留下高亞男在那轉移胡鐵花的注意力。

  高亞男自然是幫助她師傅複活的,胡鐵花看到她,自然就不會再去留意别的,是以枯梅大師才有機會将金靈芝帶下船艙。

  金靈芝被枯梅大師所脅,不敢洩露這秘密,是以就不願見到胡鐵花,是以那時的神情才會那麼奇特。

  那天高亞男的表情卻很溫柔,不但沒有埋怨胡鐵花錯怪了她,而且還安慰他,陪他去喝兩杯。

  高亞男一向最尊敬她的師傅,枯梅大師真的死了,她絕不會有這麼好的心情。

  現在胡鐵花才明白,原來高亞男早就知道了秘密,就因為她一向尊敬師傅,是以枯梅大師無論要她怎麼樣作,她都不會違背,更不會反抗。

  這次胡鐵花确信自己的猜測絕不會再錯誤,隻不過卻還有幾點想不通的地方:

  “金靈芝本來也是個性情倔強的女孩子,枯梅大師是用什麼法子将她要脅住的?”

  “枯梅大師秘密既已被她發現,為什麼不索性殺了她滅口?”

  “枯梅大師一生嚴正,為什麼突然竟會做出這種事來?”

  “原随雲和枯梅大師又有什麼關系?”

  “枯梅大師為什麼要詐死?”

  “丁楓詐死,是因為知道楚留香已将揭破他的秘密,他一直對楚留香有所畏懼,枯梅大師詐死,是不是也因為知道自己的秘密已被人揭破?”

  “她怕的究竟是誰?”

  尤其是最後一點,胡鐵花更想不通。

  他知道枯梅大師怕的絕不是楚留香,因為楚留香那時絕沒有懷疑到她,而且憑楚留香的武功,也絕不能令她如此畏懼。

  胡鐵花沒有再想下去,也不可能再想下去。

  他已看到了原随雲。

  這神秘的蝙蝠公子忽然又出現了。

  他遠遠的站在海浪中的一塊突出的礁石上,看來還是那麼潇灑,那麼鎮定。對一切事仿佛還是充滿了信心。

  胡鐵花一看到這人,心伫立刻就湧起了憤怒之意,立刻就想沖過去。

  楚留香卻一把拉住了他,搖搖頭,低語道:“他既然敢現身,就想必還有所仗恃,我們不妨先聽聽他說什麼。”

  他說話的聲音雖低如耳語,卻顯然還沒有避過原随雲那雙編幅般敏銳的耳朵。

  原随雲忽然道:“楚香帥。”

  楚留香道:“原公子。”

  原随雲歎了口氣,道:“香帥果然是人中之傑,名下無虛,在下本以為這計劃天衣無縫,不想還是被香帥揭破了。”

  楚留香道:“天網恢恢,疏而不漏,這世上本無永遠不被人揭破的秘密。”

  原随雲慢慢的點了點頭,道:“卻不知香帥是什麼時候開始懷疑的呢?”

  楚留香沉吟着,道:“每個人做事都有種習慣性,越是聰明才智之士,越不能避免,因為聰明人不但自負,而且往往會将别人都估計得太低。”

  原随雲在聽着,聽得很仔細。

  楚留香道:“我們在原公子船上遇到的事,幾乎和在海闊天那條船上遇見的相差無幾,我發現了這點之後,就已想到,白獵他們是否也同樣是被個死人所殺的呢?”

  他接着道:“因為死人絕不會被人懷疑,而且每個人心裡都有種弱點,總認為發生過的事,絕不會再同樣發生第二次。”

  原随雲點了點頭,仿佛對楚留香的想法很贊許。

  楚留香道:“枯海大師和閣下顯然是想利用人們心裡的這種弱點,除此之外,這麼樣做,當然還有别的好處。”

  原随雲道:“什麼好處?”

  楚留香道:“船上會摘心手的本來隻有三個人,枯梅大師既已‘死’了,剩下的就隻有高亞男和華真真。”

  他笑了笑,接着道:“閣下當然知道高亞男是我們的好朋友,認為我們絕不會懷疑到她,而且每件事發生的時候,都有人能證明她不在那裡。”

  原随雲道:“确實如此。”

  楚留香道:“高亞男既然沒有嫌疑,剩下的就隻有華真真了。各種迹象都顯示出她就是殺人的兇手,使得每個人都不能不懷疑他。”

  原随雲道:“但香帥卻是例外。”

  楚留香道:“我本來也不例外,若不是枯梅大師和閣下做得太過火了些,我幾乎也認為她就是兇手;而她也幾乎認為我就是兇手,幾乎在黑暗中糊裡糊塗的火并起來,無論是我殺她,還是她殺了我?閣下想必都愉快得很。”

  原随雲道:“這正是我們的計劃,卻不知是什麼地方做過火了?”

  楚留香道:“你們不該要高亞男在我背上印下‘我是兇手’那四個字的。”

  原随雲道:“你怎麼知道是她做的事?”

  楚留香道:“因為我們被關入那石牢時,隻有她一個人接近我,而且還有意無意問在我背上拍了拍,那四個字顯然早就寫在她手上的,用碧磷寫成的字,随便在什麼地方一拍,立刻就會印上去,本來是反寫的字,一印到别人身上就變成正的!”

  他忽然對胡鐵花笑了笑,道:“你總還記得你小時候常玩的把戲吧?”

  胡鐵花也笑了,是故意笑的。因為他知道他們笑得越開心,原随雲就越難受。

  原随雲忍不住問道:“把戲?什麼把戲?”

  胡鐵花道:“我小時候常用石灰在手上寫‘我是王八’,然後拍到别人身上去,要别人帶着這四個字滿街跑。”

  原随雲也想笑笑,卻實在笑不出來。

  沉着臉道:“香帥又怎會發現背後有這四個字的?”

  楚留香道:“我背後并沒有眼睛,這四個字當然是華真真先看到的。”

  原随雲道:“她看到了這四個字,非但沒有将你當作兇手,反而告訴了你?”

  華真真忽然道:“因為那時我已知道是他了,雖然也看不到他的面目,卻知道除了他之外,别人絕不會有那麼高的輕功。”

  她眼波脈脈的凝注着楚留香,慢慢的接着道:“我從來沒有懷疑過他是兇手。”

  原随雲道:“為什麼?”

  華真真沒有回答。

  她不必回答。她眼睛已說明了一、切。

  當她凝注着楚留香的時候,她眼睛裡除了了解、信任和一種默默的深情外,就再也沒有别的。

  愛情的确是種很奇妙的事,它能令人變得很愚蠢,也能令人變得很聰明;它能令人做錯很多事,也能令人做對很多事。

  過了很久,他們才将互相凝注着的目光分開。

  楚留香道:“那時我才知道她絕不是兇手,那時我才确定兇手必定是枯梅大師,因為隻有枯梅大師才能令高亞男出賣老朋友。”

  高亞男哭聲本已停止,此刻又開始哭泣起來。

  楚留香道:“那時我們雖已互相信任,但還是沒有停手,因為我們要利用動手的時候商量出一個計劃來。”

  華真真柔聲道:“那時我的心早已亂了,所有的計劃都是他想出來的。”

  原随雲冷冷道:“香帥的計劃我雖已早就領教過,卻還是想再聽一遍。”

  華真真道:“他要我在暗中去搜集你們換下來的衣服和烈酒,在石台四周先布置好,他自己到上面去引開你們的注意力,那時你們每個人都在聽他說話,是以才完全沒有發現我在于什麼。”

  她輕輕歎了口氣,黯然接道:“這當然也全靠東三娘的幫忙,若沒有她,我根本找不到那麼多衣服,也找不到那麼多烈酒。”

  東三娘也是隻可憐的“蝙蝠”,她當然知道衣服和酒在什麼地方。

  烈酒全澆上幹燥的衣服,自然一燃就着,何況“編幅”的衣服本是種很奇特的質料制成的,既輕又薄。原随雲沉默着,像是已說不出話。

  胡鐵花卻忍不住問道:“但枯梅大師為什麼要如此陷害華姑娘呢?”

  楚留香道:“因為枯梅大師唯一畏懼的人就是華姑娘。”

  胡鐵花不由自主又摸了摸鼻子,他不懂師傅為什麼要怕徒弟。

  楚留香道:“華真真名義上雖是枯梅大師的弟子,其實武功卻另有傳授。”

  胡鐵花道:“誰的傳授?”

  楚留香道:“華瓊鳳華太宗師。”

  胡鐵花道:“我知道華仙子是華山派的第四代掌門,但卻已仙逝很久。”

  楚留香道:“華仙子雖已仙去,卻将她的畢生武功心法記在一本秘籍上,交給她的堂兄,華真真就是華仙子的率侄孫子。”

  胡鐵花道:“我明白了,可是……”

  楚留香道:“你雖已明白華真真的武功是哪裡來的,卻還有很多事不明白,是不是?”

  胡鐵花苦笑道:“一點也不錯。”

  楚留香道:“我分幾點說,第一,華真真得了華仙子的心法後,武功已比枯梅大師高,摘心手那門功夫,就是華真真傳給枯梅大師的。”

  胡鐵花道:“這點我已想到,是以華姑娘剛才一出手就能将她制住,除了華姑娘外,世上絕沒有第二個人能做得到。”

  楚留香道:“第二,華真真得到華仙子這本秘籍後,就負起了一種很特别的任務。”

  胡鐵花道:“什麼任務?”

  楚留香道:“負責監視華山派的當代掌門。”

  胡鐵花道:“難道是華仙子在她那本秘籍中特别規定了的?”

  楚留香道:“不錯,是以華真真在華山派中的地位就變得很特殊。華山派中無論發生什麼,她都有權過問,華山門下無論誰做錯了事,她都有權懲罰,就連身為掌門的枯梅大師也不例外。”

  他接着又道:“我們一直猜不出‘清風十三式’的心法是怎會失竊的,就因為我們從未想到枯梅大師會監守自盜。”

  胡鐵花歎了口氣,道:“枯梅大師居然會是這種人,我真是做夢也沒有想到。”

  楚留香道:“她這麼樣做,當然是為了原公子。但她也未想到華山派中突然多出個華真真這麼樣的監護人,因為華姑娘是最近才去找她的。”

  胡鐵花道:“就因為華姑娘要追究這件事的責任,是以枯梅大師也不能不裝模作樣,故意親自要出來調查這件事。”楚留香道:“我們都認為華姑娘是個很柔弱的人,都低估了她。但枯梅大師卻很了解她是個怎麼樣的女孩子,知道她的聰明和堅強。”

  華真真眼睛裡發出了光。

  對一個少女來說,世上永遠沒有任何事比自己心上人的稱贊更值得珍惜、更值得歡喜了。

  胡鐵花道:“那時枯梅大師已知道這秘密遲早都有被華姑娘發現的一天,她想除去華姑娘,卻又不敢下手,是以才使出這種法子來。”

  楚留香道:“不錯,她這麼做,不但是為了要陷害華姑娘,還想利用我們來和華姑娘對抗,也可以消除華姑娘對她的懷疑,無論什麼事她都可以更放開手去做了。”

  胡鐵花道:“這麼樣說來,英萬裡那天看到的白衣人也是她了。”

  楚留香道:“不錯,英萬裡當然也是死在枯梅大師手上的,那天其實也已聽出了枯梅大師的聲音,卻一直不敢說出來。”

  胡鐵花道:“因為他絕沒有想到枯梅大師會是這種人,想不到她也會詐死複活,是以他才會連自己的耳朵都信不過了。”

  楚留香點點頭,歎息道:“每個人都有做錯事的時候,隻可惜枯梅大師這次做得太錯了些。”

  胡鐵花道:“我還是要問,她為什麼會做出這種事呢?她和原随雲究竟有什麼關系?”

  楚留香沉吟着,緩緩道:“這件事除了他們自己外,隻怕誰也不知道。”

  原随雲一直在聽着,此刻忽然冷冷道:“我可以保證,你們永遠都沒法子知道的。”

  楚留香淡淡道:“這種事我也不想知道,但另外有件事我倒想問問你。”

  原随雲道:“你可以問。”

  楚留香道:“你們是用什麼法子要脅住金靈芝的,為什麼不索性将她殺了滅口?”

  胡鐵花立刻也搶着道:“不錯,這一點我也始終想不通。”

  原随雲嘴角忽然露出種很奇特的笑容,道:“其實這道理簡單得很,我們不殺她,也沒有要脅她,因為我們根本用不着那樣做,她本來就絕不會洩露我們的秘密。”

  胡鐵花道:“為什麼?”

  原随雲道:“因為她愛的不是你,是我,她早已将整個人都交給了我。”

  這句話說出來,胡鐵花簡直比聽到枯梅大師是兇手時還吃驚。

  就連楚留香都也有被人踢了一腳的感覺。

  原随雲道:“其實這點你們早就該想到的,無論誰都隻能到蝙蝠島來一次,她為什麼能來兩次?無論誰來過一次後,都不會想再來,她為什麼還想來第二次?”

  他淡淡的笑了笑,接着道:“她這次來,當然就是為了找我。”

  胡鐵花忽然跳了起來,大聲道:“放屁,你說的話我一個字都不信。”

  原随雲淡淡道:“你不必相信,我用不着要你相信。”

  胡鐵花隻覺滿嘴發苦,連叫都叫不出來了。

  他嘴裡雖說不信,心裡卻不能不信。

  金靈芝有些地方的确表現得很古怪,胡鐵花不去想反而好,越想越想不通。

  “那天晚上她在船舷旁的真情流露,難道也是裝出來的?”

  胡鐵花心裡就好像針在刺着。

  這時他若肯去看金靈芝一眼,也許就不會覺得如此痛苦,隻可惜,現在他死也不去看她一眼。

  金靈芝雖似仍暈迷未醒,但眼角卻有了淚珠。

  她知道自己對胡鐵花的感情并不假,但卻不知道自己怎會有這種感情。

  因為她的确已将整個人都交給了原随雲。

  她愛胡鐵花,是因為胡鐵花的真誠、豪爽、熱心、正直。

  但原随雲無論是怎麼樣的人,無論做出了多麼可怕的事,她還是愛他。

  她關心胡鐵花的一切,甚至更超過關心自己,但原随雲着要她死,她也會毫不考慮的去死。

  她不懂自己怎會有這種感情,因為世上本就很少有人懂得“愛情”和“迷戀”根本是兩口事。

  愛情如星。迷戀如火。

  星光雖淡卻永恒,火焰雖短暫卻熱烈,愛情還有條件,還可以解釋,迷戀卻是完全瘋狂的。

  是以愛情永遠可以令人幸福,迷戀的結果卻隻有造成不幸。

  隻聽原随雲道:“香帥若還有什麼不明的事,還可以再問。”

  楚留香歎了口氣,道:“沒有了。”

  原随雲冷冷道:“你不問,也許隻不過因為有件事你還未想到。”

  楚留香道:“哦?”

  原随雲道:“不知道你想過沒有,這一次最後勝利的究竟是誰?”

  楚留香道:“我想過。”

  原随雲道:“你若真的想過,就該知道這一戰最後勝利的還是我。”

  楚留香拒絕回答。

  原随雲淡淡道:“因為我還是我,而你們已全都要死了。因為你們誰也沒法子活着離開這蝙蝠島。”

  楚留香道:“你呢?”

  原随雲笑了笑,揮了揮手。

  他身後三丈外一塊最大的礁石後立刻就有條小船搖了出來。

  搖船的是八個精赤着上身的彪形大漢,輕輕一搖槳,小艇就箭一般竄出,手一停,小艇就嘎然頓住。原随雲道:“我隻要一縱身,就可掠上這艘船,香帥的輕功縱然妙絕天下,隻怕也無法阻止我的。”

  楚留香隻能點點頭,因為他說的确是事實。

  原随雲接道:“片刻後這艘小艇就可以将我帶到早已在山坳後避鳳處等着的一條海船上去,用不了幾天,我就可安然傳回‘無争山莊’,江湖中絕對不會有人知道這裡曾經發生過什麼事,因為那時各位隻怕已死在這裡。”

  他也歎了口氣,悠然道:“等死的滋味雖不好受,但那也是沒法子的事,因為這裡絕不會有第二條船,在正下當然也不會讓别的船經過這裡。”

  楚留香沉吟着,道:“你一個人走?”

  原随雲道:“我是否一個人,就得看你們了。”

  楚留香道:“看我們?”

  原随雲道:“各位若肯讓我将枯梅大師、金靈芝和高姑娘帶走,我并不反對,但各位若是不肯,我也不在乎。”

  金靈芝突然跳了起來,猛沖過去,狂呼道:“帶我走,帶我走,我不想死在這裡、我要死也得跟你死在一起。”

  沒有人阻攔她,甚至連看都沒有人看她。

  她受的傷雖不輕,但此刻卻似已使出了身體裡每一點潛力。

  她踉跄撲上礁石,撲人原随雲懷裡。

  原随雲嘴裡又露出了微笑,道:“在下方才說的話是真是假,現在各位總該相信了吧。”

  這句話未說完,他臉上的微笑突然消失。

  誰也不知追究竟發生了什麼事,隻看到他和金靈芝兩個人緊緊擁抱着,從幾丈高的礁石上跌了下去。

  海浪卷起了他們的身子,撞上另一塊岩石。

  海浪的白沫立刻變成粉紅色,鮮豔得像是少女頰上的胭脂。

  無論什麼事都有結束的時候。

  越冗長複雜的事,往往結束得越突然。

  因為它的發展本已到了盡頭,而别人卻沒有看出來。

  你雖覺得它突然,其實它并不突然。

  因為這根線本已放完了。楚留香截住了那艘小艇,回來時枯梅大師已圓寂。

  她臉色還是很平靜,誰也看不出她真正的死因是什麼。

  大家也不知道金靈芝究竟是為了什麼死的?

  是為了不願和原随雲分開?是因為她知道除了死之外,自己絕對無法抓住原随雲這種人的心?還是為了胡鐵花?

  胡鐵花癡癡的站在海水旁,癡癡的瞧着海浪。

  海浪已将原随雲和金靈芝的屍體卷走,也不知卷到何處去了。

  他但願金靈芝沒有死,原随雲也沒有死。

  他甯可眼看着他們活着離開,也不願眼看着金靈芝死在他面前。

  這就是他和原随雲之間最大的分别。

  這點才是最重要的。

  這才是真正的愛情!

  你愛得越深時,就越會替對方去想,絕不瘋狂,也絕不自私。

  高亞男也癡癡的坐在那裡,癡癡的凝視着海天的深處。

  她隻覺得心裡空空蕩蕩的,什麼都沒有想。

  她不願去想,也不敢去想。

  楚留香一直在留意着她。

  高亞男突然回過頭來,道:“你怕我會去死?是不是?”

  楚留香笑了笑,笑得很艱澀,因為他不知該如何回答。

  高亞男也笑了,她笑得反而很安詳,道:“你放心我不會死的,絕不會,因為我還有很多事要做。”

  楚留香瞧着她,心裡忽然生出一種欽佩之情。

  他一直以為自己很了解女人,現在才知道自己了解得并不如想象中那麼深,有很多女人都遠比他想象中堅強偉大。

  高亞男道:“我做錯很多事,但隻要我不再做錯,為什麼不能活着?”

  楚留香道:“你沒有做錯,錯的不是你。”

  高亞男沒有回答這句話,沉默了很久,忽然道:“張三沒有死。”

  楚留香動容道:“真的?”

  高亞男道:“對他下手的人是我,我隻不過點了他的穴道而已。”

  楚留香幾乎想跪下去。

  他從來也沒有想向一個女人跪下去,現在卻想跪下去。

  因為他實在太感激,也太歡喜。

  高亞男道:“勾子長臨死前好像對英萬裡說了幾句話,我沒有聽到他們在說什麼,張三卻聽到了。”

  楚留香道:“你認為勾子長臨死前終于對英萬裡說出了那筆贓款的下落?”

  高亞男點點頭,道:“每個人将死的時候,都會變得比平時善良些的。”

  她忽然又接道:“是以你回去後也有很多事要做。”

  楚留香道:“是。”

  高亞男道:“贓物要你們去歸還,神龍幫的問題也要你們去解決。”

  楚留香笑了笑,道:“這些事都不困難。”

  高亞男凝注着他,表情忽然變得很沉重,緩緩道:“但你還有件事要做,這件事卻不容易。”

  楚留香道:“什麼事?”

  高亞男道:“别離。”

  楚留香道:“别離?和誰别離?”

  這句話高亞男也沒有回答,因為她知道楚留香自己已知道答案。

  楚留香已回過頭。

  華真真正站在遠處癡癡的瞧着他,那雙純真而美麗的眼睛裡,還是隻有信賴和愛,再也沒有别的。

  楚留香的心沉了下去。

  他了解高亞男的意思,他知道自己絕不可能和她永久結合。

  因為華真真也有很多事做。

  高亞男道:“除了她之外,沒有别人能接掌華山派的門戶,也沒有别人能挽救華山派的命運,這是個莊嚴而偉大的使命,她應該接受,也不能不接受。”

  楚留香黯然道:“我明白。”

  高亞男道:“你若真的對她好,就應該替她着想,這也許因為她生來就應該做一個偉大的女人,不應該做一個平凡的妻子。”

  楚留香道:“我明白。”

  高亞男道:“對你來說,别離也許比較容易,可是她……”

  突聽一個人幽幽道:“我也明白,是以你們根本用不着為我擔心。”

  華真真不知何時也已來到他們面前,她來時就像是一朵雲。

  她的眼睛卻明亮如星,凝注着楚留香,緩緩道:“别離雖困難,我并不怕……”

  她忽然握起了楚留香的手,接着道:“我什麼都不怕,隻要我們還沒有别離時,能夠快快樂樂的在一起!我們現在既然還能炔快樂樂的在一起,為什麼偏偏要去想那些煩惱痛苦的事呢?老天要一個人活着,并不是要他自尋煩惱的。”

  楚留香沒有說話,因為他喉頭似已被塞住,因為他已無活可說。

  他忽然發覺站在他面前的是兩個偉大的女性,不是一個。

  高亞男沉思着,良久良久,慢慢的轉過頭。

  她看到胡鐵花,她忽然站起來,走過去。

  夕陽滿天,海水遼闊,人生畢竟還是美麗的!

  是以隻要能活着,每個人都應該活下去,好好地活下去!

  現在,剩下的隻有一個秘密。

  原随雲和枯梅大師之間究竟有什麼秘密的感情?有什麼秘密的關系?

  這秘密已永遠沒有人能解答,已随着他們的生命埋藏在海水裡。

  枯梅大師也許是原随雲的母親,也許是他的情人!因為山西原家和華山派的關系本就很深,原随雲有很多機會可以接近枯梅大師。

  枯梅大師畢竟也是人,也有感情,何況,她相信原随雲絕不在乎她的外貌和年紀,因為,原随雲是個瞎子。

  也許隻有瞎子才能打動一個垂暮女人的心,因為她認為隻有瞎于對她才會動真心。

  這種事聽來雖然有些荒唐,其實卻并非絕無可能發生。

  有很多看來極複雜、極秘密的事,都是往往為了一個極簡單的原因造成的。

  那就是愛。

  愛能毀滅一切,也能造成一切。

  人生既然充滿了愛,我們為什麼一定還要苦苦去追尋别人一點小小的秘密。

  我們為什麼不能對别人少加指責,多施同情?

  原随雲和枯梅大師這一生豈非也充滿了不幸?豈非也是個很可憐、很值得同情的人?

  海船破浪前進。

  楚留香和華真真雙雙仁立在船頭,凝視着遠方。

  家園已在望。

  光明也已在望!

  希望永在人間!——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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