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我正在家裡忙着複習準備參加聯考，因為在前一年的聯考裡，我以一分之差沒有考上大學。
但我一直不肯認輸，總是認為自己去年考試的失敗是沒有發揮好導緻的，就一定要複讀一年來年再戰。
但我家的條件不是很好，雖然家裡離縣城也就十幾公裡的路，因為父母身體都不好，父親更是常年吃藥的人，能把我送到高中、已經是把後頸皮都磨掉幾層了，哪裡能繼續供我複習呢？
但可憐天下父母心，雖然家裡實在拮據，單父親還是答應讓我來年再考，隻是不能留在學校上學，平常還要在家裡幹農活呢。
那時候我們縣城有一種夜校補習班，專門給社會青年補習。
我家離縣城也不是太遠，于是就白天在家幫着父親幹活，四五點左右收工，騎着那輛舊自行車去縣城的補習班上課，晚上9點再回家。
一年來，我幾乎是風雨無阻地過着這樣累、但充滿憧憬的日子，眼見得聯考日期越來越近，我心裡的緊張也多了起來。
雖然打心底裡覺得自己底氣十足，畢竟有去年的失敗在前，如果再次落榜，那就徹底沒戲了。
清楚地記得，那是88年的7月6日下午，我就騎着單車朝縣城出發，因為第二天開始的聯考太早，隻能提前一天去住在招待所。
和以前趕着要上課不同，今天的我反倒走得優哉遊哉，甚至還有心情左右打量一下路邊的風景。
因為沒有集中思想騎車吧，突然，我就覺得迎面一陣風撲來，趕緊把看着兩旁風景的視線拉回到前方時，頓時就吓了老大一跳。
原來，一輛吉普車風馳電掣地朝我沖了過來，我都已經能看得清吉普車上司機的表情了。
幸好我正是年輕人，又加上剛才的直覺早了那麼一秒鐘看到了危險，自行車也不要了，整個人直接就朝路旁的水溝裡跳了下去。
我的人是躲過了，自行車卻被撞得飛出去老遠，一陣尖銳的刹車響起，吉普車滑出去老遠才停下來。
我雖然沒有被車撞倒，但路旁的水溝卻是幹水溝，整個人直接躺在裡面，一隻腳肯定是骨折了，還有好幾根幹樹枝插在身上，當即就成了個血人。
吉普車停穩當後，上面兩個人直接就跑到水溝邊喊我。幸好我雖然受了傷，但神志還是清醒的。
就那樣，我被吉普車送到了縣醫院，一番檢查之後，右腿骨折打了石膏，左腿上也被樹枝插了兩個洞，幸好沒有傷到血管。
雖然也算是有驚無險，但明天就是聯考呢，我急得躺在床上大哭起來。
吉普車的司機手足無措，得知我明天要參加聯考，也慌了神，隻好眼巴巴地望着另外一個，顯然是他的上司。
那個男人大概四十歲上下，很耐心地安慰我不要急，既然事已至此，你再怎麼着急也解決不了問題。
男人和顔悅色地詳細地問起我的情況來，還說他家女兒也是今年聯考，早幾天就住在學校了，你為什麼還在騎自行車？我又隻好把自己的情況簡單再說了一遍。
得知我是去年落榜的應屆生，一年來每天騎車來城裡上夜校，男人并沒有露出什麼嫌棄的神情。
相反，我從他的眼光裡看到了幾分贊賞，他安慰我不要急，今年的聯考肯定是趕不上了，現在你的任務就是安心養傷，把身體養好了，再繼續複習一年，明年再考把握還更大。
聽了他這番話，我倒也不吵不哭了，隻是默默地流淚起來。
确實，眼前的中年人一看就是當上司的，哪裡知道我這樣的窮人家孩子的窘況？他所說的再複讀一年，多麼輕飄飄的一句話，對我來說卻是無法承受的負擔啊。
中年人肯定也沒有想到那麼多，陪着我安慰了一陣，一直在看着時間，最後就起身離開，留下司機陪護我一晚，說明天去把我家人接過來。
男人走後，司機陪着我聊了起來，我這才知道，剛才那個男人就是我們縣裡的教育局長，下午剛從另外一所高中視察聯考的準備情況回來。
也許是因為受了傷，或許是出了血，我很快就精神不濟昏沉沉睡着了。
等到醒來，才看到父母都陪在我床前，還有昨天那個男人，也就是張局長也來了。
父母并沒有和對方說什麼賠償的事，隻是流着淚拉着我的手說：孩子，大難不死必有後福，也許是你命中注定沒有大學上，天無絕人之路，就死了這條心吧。
張局長一直在安撫着我父親，應該也在留意我的神情變化。而我則一直是那種不甘心的神态，甚至說有幾分咬牙切齒也不為過，對他們的勸說完全沒當一回事。
最後，張局長安慰我說：小黃，你别灰心，我也看出來了，你是個很有上進心的學生，昨天的事肯定是我的責任，耽擱了你的聯考，但我一定不會毀了你的前途。
隻要你真有本事，等你身體好了，我安排你去一中複讀一年，所有的開支由我來負責。
但張局長也說好了，除了負擔我的學費和生活費之外，所有的一切都全靠你自己努力，他是幫不到、也不會幫我的。
這個消息對我來說，無異于天上掉餡餅。
要知道，我上學時都沒有考上縣一中，如今能進去那裡複讀，甚至還給我發生活費，那還不得突飛猛進？
就那樣，剛剛還要死不活的我，轉眼間就神采飛揚起來，甚至還學起了客套，對張局長說：隻要能進一中複讀，生活費就真的不能要您出錢了。
于是，這件事就這麼敲定了。
我在醫院躺了一個月才回家，那年的聯考當然與我無緣。回到家的好幾天裡，我心中其實還相當忐忑，害怕張局長說話不算數，更擔心他貴人多忘把我忘得一幹二淨了。
幸好我擔心的一切都沒有發生，8月底，我們鄉中學的校長來通知我，讓我30号去一中報名，我的心這才落地，收拾了幾件衣服直接就去了學校。
而報名的第一天，我又見到了張局長。
原來，他女兒當年的聯考竟然也步了我的後塵落榜，不得不回來複讀，今天的他還是以家長的身份來的。
就那樣，我不但順利進了一中的補習班，學費自然不用交，張局長甚至還真要給我生活費，卻被我謝絕了。畢竟我也是要臉面的人，還收他的生活費，那就有點太不要臉了。
而我和他女兒小梅成了同班同學。在成績上，小梅比我差一些，出于禮尚往來的心理，我還經常幫她提高一下。
尤其是英語和國文，這兩門是我的長項，在我的輔導下，小梅的成績有了顯著的提高。
我們走得近的事，張局長自然也略有所聞，偶爾的某個周末，甚至還會交代小梅叫我去他家改善生活。
一來二去，這個曾經耽擱我聯考的人，就恍如我家的親叔叔一般。
89年的聯考，我以高出一本45分的成績考上了上海的重點大學，小梅也考上了省城的重點大學。
因為有高中複讀一年同學的經曆，再加上那一年裡我又經常去她家玩，上大學之後，我和小梅就成了情侶。
1993年，我和小梅一起考上了浙江的研究所學生，從高中同學到大學異地戀，終于走到了一起。
我們是研究所學生畢業後結婚的，婚後就留在上海工作、而昔日的張局長、現在的老丈人早就已經退休，後來就來了上海幫着我們帶孩子
很多年來，我和嶽父偶爾也會說起當年的事。
嶽父一直強調一點，那就是當年從躺在病床上的我的眼睛裡，他看到了太多的堅毅，是以才決定幫我一把，至于“贖罪”的心理，頂多也就是順帶吧。
嶽父說，不知道自救的人，怎麼有可能獲得别人的幫助呢？正是因為你當時在那種關頭還知道不放棄，是以才打動了他。
而我也不得不感歎，一件原本足矣毀掉我人生的車禍，卻真的徹底改變了我的人生，所不同的是，不幸和幸福，我選擇了後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