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點

民謠界最“土”的男人,他一開口我就上頭

民謠界最“土”的男人,他一開口我就上頭

民謠界最“土”的男人,他一開口我就上頭

絲弦疾馳,戲詞裡的争執上升為“全武行”,闆磚與剪刀共舞。唱腔如炸雷般轟鳴,歌者杜彪師傅的五官逐漸舒展,揮舞着四葉瓦的兩條胳膊也起了勢,模拟出撕扯、推搡的勁道,身後是一副年代久遠的對聯,斑駁、暗淡,浸着水漬,上書“筠館綠侵孺子榻”。随着鏡頭推移,還能看見明黃的簾子、花團錦簇的被褥,以及茶幾上的蓋碗與酒盅。

2024年春節前夕,甘肅籍民謠藝人張尕慫在社交平台上傳了這段在通渭縣馬營鎮三元村采風的視訊,演的是通渭小曲《兩親家打架》。視訊中,他甩着碰鈴,同樣玩得不亦樂乎,偶爾蹦出一句“太棒了”,從雞飛狗跳、嘈雜喜慶的曲調間飄然而過,透着吃瓜看戲般的俏皮。有網友評論:“看樣子先吃幾兩酒,狀态就有了。” 

民謠界最“土”的男人,他一開口我就上頭

(圖/《樂在旅途》)

在田間地頭對酒當歌,聽上去古意盎然,合理且浪漫,但這并不是實情。“我設想得很好——上來‘啪’地一倒酒,端着給每個人敬上,敬個五六輪,大家喝得差不多了,放松了,就開始唱。結果問了他們,都說不喝酒,我就隻好把酒盅放下。到後來成了我自己跟自己喝,一杯杯地喝。”張尕慫頓了頓,補充道,“那場子很熱,不是喝出來的。好的場子不靠喝,靠唱。”

活在媒體報道中的張尕慫,符合人們對“民謠浪子”的全部想象:往昔輾轉漂泊,“在深夜結束演出,跳上火車”,曲不離酒,定居大理後開了“尕鋪子”,也是為了吃吃喝喝得足夠盡興。

但他對酒有自己的了解。酒不是靈感的源泉,而像一根繩子,繩子的盡頭是他口中的故鄉——“塬上”。刻在腦海裡的土地和人們,會趁着微醺出來,與他說幾句話。

“哥哥你喝酒啊,兄弟來斟杯啊”

“方呀方片K呀,五呀五進魁呀,六味的高升,拳打是勒嘚呀。” 提及與白銀老鄉“老三”喝過的一頓酒,張尕慫不自覺地進入吟唱狀态。彼時,他盤腿坐進竹椅裡,對面的“老三”跷着腳踩着一張闆凳與他劃拳。左右開弓的五分鐘裡,“哥哥你喝酒啊,兄弟來斟杯啊”循環了幾輪,他從竹椅上跳起,出手頻率随着嗓音飙升。

西北酒令聲名遠播,但沒有劃拳時的速度與張力加持,漫天翻飛的數字便成了抽象符号,“傳到最後成了民歌,演唱都機械化、模式化了”。張尕慫也無數次地演唱過脍炙人口的《尕老漢》,制作精良的錄音室版本裡,他叫着“七星高照”“三月三”,再現推杯換盞的酒局場景,那份大汗淋漓、血脈偾張的感官體驗,卻隻能靠搖滾樂隊的演奏“叙述”出來。這對于聽者而言,隔岸觀火多少顯得遺憾,但張尕慫對此倒不擔心:“畢竟我見過真東西,知道它是怎麼回事。”

張尕慫關于劃拳、行酒令的最初印象來自他的太爺。在他四五歲時,太爺逝世,酒桌上陪坐的祖輩也相繼淡出他的視野。與之相關的細節漸行漸遠,看不确切,卻沒來由地鍍上一圈聖光。他依稀記得酒是本地産的蒸酒,用糧食釀的,兩三塊錢一瓶,在村裡的小店就能買到。太爺和祖輩們動作靈活,劃拳得喊“八仙過海”,這本是一句套話,放到他們身上卻成了應景,“好像喝酒的真是一群神仙”。

故鄉的老人們“比電視劇還精彩”的宴飲遊戲,被張尕慫出神入化地玩到了自己的音樂裡。從《甘肅有個大夫叫霞霞》到《你不喝酒我不吃肉,咱們算啥朋友》,格律一起,三弦一響,氛圍就有了。

他在鏡頭前的形象也兼具“騷氣”與“仙氣”:一副茶色的圓框眼鏡、一頂護耳氈帽、一張用作撥片的建設銀行卡,面色微紅,搖頭晃腦。緊随其後的描述大同小異:“喝了兩口,正在興頭上。”

民謠界最“土”的男人,他一開口我就上頭

張尕慫和老鄉吃宴席。(圖/受訪者提供)

但酒精帶來的歡愉,遠不足以建構西北鄉村生活的精神底色。按照張尕慫最初的了解,采風無非“一起玩兒”,吃吃飯,拉拉家常,喝點小酒,情緒準确了,一切都水到渠成。但與他打過照面的幾位老藝人,都絕口不談煙、酒、錢,拜訪成了真正意義上的“過招”。“專注做了這麼多年音樂,我明白什麼是好的。他們也一樣。‘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沒有。’你開了口,他們就基本摸清了你的底子。如果認可你,來來回回幾輪就唱下來了。高興也是因為唱得好,沒别的。”張尕慫說。

換言之,承載着他的人生道路與音樂道路的社交網絡,與公衆刻闆印象中“大碗喝酒,快意恩仇”的西北風物略有不同:幹淨、樸素、克制、直來直去,有時還透着枯燥、死闆的“軸勁兒”,“擰不過彎來”。但根據他的解釋,許多生動有趣的東西,大到舞龍、耍獅子、跑旱船,小到重“唱”不重“喝”的劃拳行令,也是以落在了軌道上,成為微小的儀式,讓柴米油鹽浸泡出來的浮生,有了一以貫之的“精神”和“素質”。

“一個嘟嘟酒盅端在了手,

一個嘟嘟拜年聲說不住”

隻是,談論“文化傳承”的同時,張尕慫仍然盼望着改變。他說,“塬上”人很嚴肅,以自己族中為例,親戚們見了面,點個頭,斯斯文文地說過客套話,就安靜下去。

九叔會偶爾和後生開個玩笑,因為在外面當兵,知道如何“來事”。2023年張尕慫上完春晚,回老家看奶奶,奶奶好奇“在北京吃的睡的要錢不”“唱了幾句咋再沒唱”。視訊彈幕上一片“哈哈哈哈”,老人家的表情始終認真。

于是,他總問奶奶:“爺爺吃醉了酒是啥樣?你又是啥樣?”“聽上去怪莫名其妙的,但我真的很想看看他們的另一面。”張尕慫說。

疫情期間,他等來了機會。時值過年,朋友寄來一批好酒,被他悉數拎到“塬上”。酒過三巡,叔叔伯伯沖到院子裡,唱秦腔的唱秦腔,耍社火的耍社火,平日裡不苟言笑、沉默木讷的男人們,“像娃娃一樣蹦蹦跳跳,群魔亂舞”。張尕慫看得呆了,細細一想,不是自己改變了他們,而是自己其實沒那麼了解他們。“他們真的從來沒有玩得這麼開心、盡興過。嗯……不對,其實在我很小的時候,他們就是這樣的狀态,”他糾正道,“是我走得太久,很多事不記得了,很多感覺陌生了。”

民謠界最“土”的男人,他一開口我就上頭

2024年春節期間,張尕慫向鄉親展示他在春節前入手的驢。按照他的說法,“攻克村裡情報站,隻需要一頭驢就可以”。(圖/受訪者提供)

張尕慫寫過一首《過年》,叮咚作響的三弦在兒童嬉鬧、油鍋爆鳴的音景間兜兜轉轉、左顧右盼,雞犬、蔥蒜、果菜、鞭炮、臘肉、鑼鼓次第登場,末了以酒盅兜住,一場熱鬧就萬事齊備,沉甸甸地結成串兒。在張尕慫的心目中,這首歌描繪的春節景象幾乎與圖騰無異。

差別在于,圖騰有七八分靠想象,歌裡唱的,卻是他在“塬上”經曆過的童年,都是些遙遠而零碎的日常,被陝北秧歌《二月裡來打過春》的調子,也就是過年時打開電視肯定能聽到的《春節序曲》牽引着聚在一起。

民謠界最“土”的男人,他一開口我就上頭

張尕慫請老鄉吃宴席。(圖/受訪者提供)

這場景有多美呢?“嗯……沒法給你形容。”思忖良久,張尕慫蹦出一串拜年用的吉祥話,“風調雨順,其樂融融,家和萬事興。你見過了就知道(這些)都是真的,不是說說而已呢。”

歌裡的“聚會”已經不常有了。年輕人從“塬上”離開,即使還回來,也把熱鬧視為累贅。“我娃娃要是想要,我肯定給他大操大辦一場。”張尕慫念叨着,突然意識到,自己也三十幾歲了,喜歡的、留戀的,不知不覺間,成了“上一輩”的品味。許多尋常事,在悄無聲息的變化中翻了篇。

理想、回憶、現實中的“塬上”糾纏在一起,亦真亦幻。那場春節裡的大酒則幫張尕慫重新打開了話匣子,與其說是幫親戚們發現天性、釋放天性,不如說是讓他看到了長期缺席的自己。親戚們的肢體和表情活泛起來,大開大合,他覺得牆上的“福”字和春聯仿佛畫龍點睛,點染上神韻,一下子定了心,“那意思對着呢,就好像我從來沒離開過”。

“做啥呢?做啥呢?

吃飯呢還是喝酒呢?”

紀錄片《黃河尕謠》收錄了張尕慫現場演唱《黃河謠》的片段。與趙牧陽、野孩子的版本略有不同,吼罷“早知道黃河的水幹了,修他們的鐵橋是做啥呢”,他仿佛陷入自問,反複低吟:“做啥呢?做啥呢?吃飯呢還是喝酒呢?”

2010年,台灣民謠藝人胡德夫去長沙開演唱會,張尕慫被選為嘉賓,理由是“既能喝酒又會唱歌”。但出乎意料的是,他自曝習慣性地喝酒始于疫情期間,且畫風比較傳統,主要是實踐奶奶的經驗——“二兩喝個香,吃飯啥都好”,既不特意整菜,也沒必要不醉不歸。酒隻為了打開食欲,或者讓飯菜的滋味透出來,是以不用細細咂摸,“啪”地一飲而盡,求個痛快就夠了。

小時候在“塬上”,張尕慫沒喝過酒。後來成了“民謠流竄犯”,他的生活裡有了呼朋喚友、醉裡高歌的橋段,他也學着同行們的樣子,“上台之前喝點,把狀态提一提”,時間久了,似乎連自己都相信搞創作必須以酒為伴。有時為了應酬,一天四五場“雜酒”“爛酒”喝下來,他的身體開始猛烈地抗議,情緒也随之抽離:“‘往死裡喝’太無聊了。喝酒,來兩口意思到了就行,關鍵是後面幹什麼。好玩的在後面。”

民謠界最“土”的男人,他一開口我就上頭

鷹咀村開菜鋪的小吳,拿着筆記,跟張尕慫讨教經驗。

(圖/受訪者提供)

過往的采訪中,張尕慫提到過國中時的一個轉校生,總是坐在操場的土牆下,抱着錄音機放搖滾樂。張尕慫會離開課桌,穿過十個班級的教室走向那台錄音機,因為聽上去“太酷了”。迄今為止,隻有歌唱,以及與之相關的天賦和激情,能讓他感覺到“牛”,感覺到“酷”。

與此同時,歌唱構成了他看待世界的方式。無論是記錄“塬上”的家長裡短、悲歡離合,還是以第一視角調侃平凡人的窘迫,裝腔失敗被群嘲也好,實力不夠、戀愛吃癟也罷,他總保持着清醒、幽默,不會浸淫其中。

按照他自己的解釋,“因為天生相信正能量,非常樂觀”。歌唱裡藏着有血有肉的生活和情感,酒是做不到的,就像喝酒本身連着吃飯,都是紮紮實實的。

民謠界最“土”的男人,他一開口我就上頭

2024年1月28日,張尕慫的弟弟結婚,

張尕慫回老家吃農村的婚宴大席,

微網誌配文為“今天我是掌盤滴”。(圖/受訪者提供)

張尕慫很喜歡“後面”的部分。酒能讓他和“塬上”陌生的叔叔們勾肩搭背,否則就“面對面幹坐着,沒話,不知道聊啥”。如果是一個人待着,酒會把他帶進極度的寂靜。創作和采風保持着他同“塬上”的聯系,但隻要跨進那道寂靜的屏障,靈魂就回去了。

他能感覺到自己是個五六十歲的老漢,犁完地,慢慢地朝家走,靠在牆上吹吹灰,就好像熟悉的村莊、土地被時間的河流推着,一直向前,而自己始終在場。

營運:鹿子芮;排版:梁檸彥

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