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扛起家族責任的表姐,到死才放下擔子

作者:人間故事鋪本尊
扛起家族責任的表姐,到死才放下擔子

她是家族裡勇敢的長女,名副其實的“家族之光”,不僅獨自一人在深圳站穩腳跟,還想方設法讓一大家子人都搬到深圳,無論長輩還是晚輩都十分敬仰她。可這些“敬仰”也是沉甸甸的負擔,一直壓在她的身上。她不堪重負,卻也無法放下。

扛起家族責任的表姐,到死才放下擔子

1984年,我的表姐劉芳從萍鄉到新餘來看我們。我媽雖然是表姐的姨媽,但才比她大八歲。這兩人才像是姐妹,見面就有說不完的話。

表姐剛剛二十七歲,披着一頭自然直發,青春靓麗。而我還不到六歲,像所有小女孩一樣,很喜歡漂亮的大姐姐。晚上,我和表姐擠在我的小床上,興奮得沒法入睡,執意要她陪我玩捉貓貓。

那時的表姐,還不太有距離感,為了配合我,她一次次掀開被子假裝剛發現我,我倆折騰到很晚才入睡。第二天一早,表姐就笑着向我媽“告狀”:“你家女一晚上都在踹被子,我肚子上都挨好幾下了。”我則在旁邊嘻嘻哈哈瘋笑。

那是我記憶中僅存的小姑娘模樣的表姐,在絕大部分關于表姐的記憶中,她根本不是這個樣子。

表姐其實是極有主意非常骜烈的人,拒絕過好幾個家境很好的小夥,大姨父罵她是不是想找國家主席的兒子,還将屁股下的凳子掄起來朝表姐身上甩過去。即使這樣,表姐也沒有屈服。

表姐在萍鄉的大專畢業後,換過幾家機關,最終選擇了一家港資貿易公司在萍鄉的辦事處。表姐負責對外聯絡,她經常穿着一套藏藍色西服,披着齊肩的中長微卷發,略施粉黛,遊走于衆多上司老闆之間,從容不迫,端莊大方。表姐在人群中總是顯得很突出,她很早就擁有超出年齡的老成,做什麼事都舉重若輕。

扛起家族責任的表姐,到死才放下擔子

1988年,是深圳成為特區的第八個年頭,當時的輿論熱點是“年輕人應不應該純粹為賺錢而跑到深圳去”。輿論還未平息,表姐就直接用腳投了票,毅然決然去了深圳。

姨父無論如何不會想到,自己當年從東北南下到江西,是服從國家調配,是為了新中國的穩定。而表姐的南下,則完全是遵循自己的内心,是去淘金。

表姐去深圳一年後,打電話邀請我們過去玩。媽媽笑着對電話那頭說:“看樣子,你是在深圳站穩腳跟了。”

表姐在一家民間機構工作,工作職責是幫助衆多會員企業與各個方面接洽。她沒多久就成了部門骨幹,月薪、獎金加起來,至少有六千多元,此外還有各種名目的福利。在80年代末90年代初,國企小上司的工資各項加起來也才一兩百塊。六千的月薪,足以讓普通人崇拜。

表姐在電話裡跟我說深圳有多麼好玩,我正神往,一位年輕叔叔的聲音傳過來:“微微快來深圳玩,我們在冰箱攢了好多飲料,就等你來啊,有健力寶,可樂,蘋果汁,白檸,蜜瓜汁,橙汁,還有......”叔叔還在滔滔不絕,表姐已經在旁邊笑起來了:“你不要逗人家,來我這裡光喝飲料啊?”聽得出來,表姐和這位叔叔的關系很親密。

我對這位自來熟的陌生叔叔有了一絲好奇。我媽說,他叫李軍,以前在萍鄉當兵。表姐還在萍鄉時,不知他倆怎麼就認識了。李軍經常開車幫表姐跑腿。表姐在深圳打拼時,李軍複員回了浙江農村老家。他打電話給表姐,傾訴在老家無所事事的苦惱。後來,李軍就離開了老家,奔赴深圳,與表姐在人前以姐弟相稱。

表姐的邀請讓我欣喜若狂,但國小生的時間沒那麼自由,隻能眼巴巴看着媽媽收拾行李去了深圳。那次,媽媽第一次見到李軍。從她後來帶回來的照片,可以看出李軍的外形挺好,身材高大,皮膚白淨,五官有點像年輕的濮存昕。

在深圳期間,我媽住進了表姐與李軍合住的出租房,李軍去機關暫住幾天。表姐帶着我媽盡情感受了這座新興城市的魅力。從我媽拿回來的照片可以看出,表姐當時的穿着已經相當時尚,妝容精緻的臉上滿是自信從容。

不得不說,有的孩子适合留在身邊,有的孩子注定是來光耀門楣的。這種言論雖然世故,卻總是契合現實。表姐的兩個弟弟天資平平,留在了萍鄉給父母養老。表姐定居深圳,經常給父母弟弟們寄錢寄東西,老家辦大事都是她出開銷。除此之外的時間和金錢都是她自己掌控,有事業有愛情,表姐開啟了精彩人生。

扛起家族責任的表姐,到死才放下擔子

如果不是大姨1992年左右突發中風,表姐應該還能過好多年這樣的自由日子。

大姨為了給住院的姨父送飯,舍不得坐公共汽車,高溫天走了好幾公裡,回到家就中風了。詭異的是,大姨還出現了幻覺幻聽,她整天在家裡一驚一乍,笃定有“小鬼”要害她,而且都是現實中有名有姓的人。

其實,對于大姨的病,最簡單、最合理、成本效益最高的解決方案就是:表姐出錢,兩個表哥出力。可是,大姨竟然和姨父離開了“小鬼衆多”的萍鄉,來到新餘求助我媽,後來又去了南昌找我小姨,反正,就是死都不回萍鄉的态度。

大家都以為表姐會拿出大姐風範,平衡一下家庭内部關系,讓兩個弟弟承擔起責任。沒想到表姐的最終解決方案,是把父母和兩個弟弟全家都接到深圳去!

扛起家族責任的表姐,到死才放下擔子

讓身體不好的老人離開故土,讓學曆和職稱偏低的弟弟弟媳們放棄現有的工作和編制,帶着嗷嗷待哺的小孩子,去到競争激烈的深圳。還要幫所有人解決戶口、工作、住房一系列問題。這條路聽着就很折騰。

但不得不說,這件事也充分彰顯了表姐的能力。表姐愣是憑借人脈幫他們解決了一切問題。

而且表姐給兩個弟弟安排的工作都不錯,尤其大表哥,是在華為公司開貨車。大表哥拿着幾千的月薪,吃着公司免費的自助餐,猶如到了天堂,沒多久就吃得膘肥體壯,表姐都喊他減肥。二表哥在老家時是黨員,再有幾年有希望升職,但他中途放棄來了深圳。好在表姐幫他得到一家小食品公司部門上司的職位,落差看着并不大。

大表哥深圳的房子要比二表哥的大些,就和在萍鄉時一樣,兩位老人自然住在了長子家裡。大表嫂雖然還是嫌棄大姨,但因為移民深圳成功,心裡高興,就不像在萍鄉時那麼鬧騰了。

表姐為大家庭立下了功勞,成了我們的驕傲,大家教育起自己孩子來,都會拿表姐做标杆。

二表哥開車送我們去吃飯,小姨誇兩位表哥已紮根深圳,二表哥發自内心地說道:“其實,是我們有個好姐姐啊!”坐在副駕駛的大表哥沒有說話,隻是挪了挪他肥壯的身軀,好坐得舒服點。

在全部搬離萍鄉幾年後,不知道大表嫂如何做到的,大姨父竟同意把萍鄉那套自購的三室兩廳借給大表嫂的哥哥全家住。這一借,就再沒等到還。

我媽雖然佩服表姐,但對表姐的花錢方式不認同:“用起錢來跟撒錢一樣,滿櫃子的衣服,滿台子的化妝品,有些都快過期了。給弟弟弟媳買起禮物來好大方,但那個坑是填不滿的,尤其是你大表嫂,看見你表姐手上戴的表,脖子上挂的項鍊,就開始問東問西,什麼都想要。你表姐孝敬父母的錢,也不知道有多少能真的到你大姨姨父手裡。這哪裡是過日子的樣哦!”

一大家子人在深圳定居下來,表姐對侄子侄女承擔了至少一半家長責任,經常帶他們出去玩,吃好東西,為他們入園入學出力。

大表哥的兒子和他爸爸一樣,脾氣很不好,經常在家裡對着大姨大姨父吼叫,表姐以前最喜歡侄子,她覺得這是男孩,是家族的希望,但侄子的臭脾氣卻讓表姐失望。二表哥女兒性格還行,卻在交朋友方面太随意。侄子侄女都不喜歡讀書,都有成長的問題。對家教束手無策的表哥表嫂們,把希望全都寄托在了表姐身上。

倒也難怪表哥表嫂們不負責任,因為兩位表哥狀況不斷,連生存都難保證,哪裡還顧得上教育孩子。大表哥開貨車時由于自身原因造成了事故,被華為辭退。二表哥其實人挺穩重的,表姐幫他開起一家食品廠。剛開始經營狀況不錯,但一次突發事故讓二表哥賠光了所有錢,再也不敢碰這個生意。

兩位表哥先後丢了工作,成為失業人員。那時的深圳不再是遍地都能淘到黃金的地方,至少對實力不夠的人來說,非常非常難。兩位表哥隻得做回了勞工,拿着不多的薪水,就這樣的工作還是表姐幫忙找的。

兩個弟弟家太折騰人,但表姐不得不管。我媽和大姨父想法一樣,都希望表姐找個不錯的人成家,在累的時候有所依靠。

扛起家族責任的表姐,到死才放下擔子

李軍比表姐足足小了九歲,國小文化水準,除了開車,沒有其他技能。表姐給了他來深圳的底氣。表姐與李軍合住,一人一間,解決了李軍初到深圳的居住問題。之後,她托關系幫李軍搞定了工作,李軍得以在深圳立足,且不用做勞工。

我媽第一次到深圳時,第一印象覺得這小夥子長得不錯,挺有男子漢氣魄的。李軍嘴巴甜,很會在吃喝玩樂中把對方哄開心,交上朋友。但他的表達能力也僅限于聊吃喝玩樂。後來我媽還發現他排隊時愛插隊,會從市場攤位上偷衣服做人情。

“我不是勢利眼,如果他真有料,你表姐幫幫他,這沒什麼,但李軍的人品我看不上。你表姐當初連幾個市委上司兒子都沒看上,我以為她心多高呢,誰知她看上這個中看不中用的李軍。好看頂什麼用?既沒家世也沒能力,人品又不好,你表姐是迷了心竅了。”

不過,愛情中的女人都是沒有道理可講的,大姨父終究拗不過表姐,陪着她去了趟李軍農村老家。大姨父說李軍家其實負擔挺重,有好幾個等待李軍幫襯的兄弟姐妹。兩天後,大姨父陪着表姐離開了李軍家。之後,兩家人再也沒提過兩人的事。表姐後來自己單租了一間較高價的電梯大廈,搬離了出租房,之後多年都沒有交往到合适的對象。

我媽到現在都想不通,“她的工作就是跟各行各業精英打交道,認識那麼多優秀人士,怎麼就不為自己物色一個好對象?”

我媽和大姨父都覺得表姐不應該低就,可他們似乎忘了,表姐肩上背負着一大家子,而且,這個負擔似乎永無盡頭。在深圳這座人才濟濟的城市裡,表姐的條件遠沒有好到可随意挑選對象的程度。

雖然和李軍沒成,表姐依然把他當弟弟看待。表姐利用人脈打聽消息,借錢給李軍炒股。就連李軍後來的老婆,都是表姐介紹的。仿佛當初并不是李軍來深圳投奔她,倒像是她将李軍從老家帶來了深圳,肩上便有了義不容辭的責任。

那次一大幫親戚的深圳之行,我們就見到了婚後的李軍。

當時大家吃訂的奶油蛋糕吃壞肚子進了醫院,深夜才回到住處。事後蛋糕店店長态度挺好,主動承認錯誤,并做出了賠償。表姐和我媽都覺得這件事基本算是圓滿解決。

李軍聽到消息也來了。這個當年一窮二白的男人,已在深圳積累多年,名下有了好幾套房,他的派頭自然也不一樣了。一進門,李軍掃視一圈确認了店長,還沒搞清楚現狀,就對着店長用學來的港腔叫嚷起來,還賭咒發誓說明天就可以讓這件事在香港報紙上出現。我媽和表姐皺着眉頭瞪着他。店長隻得尴尬地向表姐和我媽道别離開。

表姐說李軍這樣真的沒必要,沒有争取到什麼實際利益,反而容易堵住之後的溝通管道。但李軍不以為然,還在那叨叨。表姐見和李軍說不通,就吵了起來。兩人越吵越激烈,最後李軍甩下一句“神經病!”就走了。我躺在一旁的床上,從穿衣鏡裡看到向來堅強的表姐咬着嘴唇,眼淚都快掉下來。但她假裝沒事發生,将眼淚硬逼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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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像叫得響就很威,是來解決問題還是來耍派頭的。”表姐不屑。我媽也搖搖頭。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到表姐争吵。表姐在别人面前永遠是談吐優雅得體,在親戚們面前也從未失态,唯獨在這個男人面前表現出強烈情緒。

雖然李軍不太招我們喜歡,但這個男人也曾是表姐的青春。

李軍結婚生子後,表姐還像個家長似的恨鐵不成鋼,覺得李軍的老婆并沒有輔助好李軍做事業。我媽都看不慣了,直言不諱道:“他現在是有家的人了,你再這麼上心,不太合适了吧。”

大概,像表姐這樣責任感過重、能力很強的女人,對一個人最深切的愛就展現在為之計深遠上了吧。

但是,喜歡操心别人事情的表姐,自己一直租住在單身較高價的電梯大廈,沒有成家。

表姐也相親過,可就是接受不了這種形式裡認識的男子。而表姐自己看上的人,都是比她小的。有一位小她八九歲的弟弟,不如李軍好看,但很會讀書。這個弟弟考取了德國的大學,表姐送他去機場時塞給他八九百元美金,後來還從國内給他彙款。這位弟弟在德國一路讀到博士,隻是,他再也沒有回國。

已過三十五歲的表姐,對自己的事開始怠慢。

我媽滿心遺憾:“你表姐當年要是留在萍鄉成了家,現在孩子都老大了,她也至少是個處級幹部。在深圳賺錢是挺多,但這一大家子人在那沒有根基,全指望她一個人,太累了。結果她還要去招惹一個又一個弟弟。所有這些人,都是從她這索取的,沒有一個是能照顧她的。我真不知道她圖什麼。”

同樣一直盼着表姐成家的是大姨,但她身體一直沒有好轉,到深圳幾年後就離開了這個讓她怨恨的世界。到死,大姨都沒看到自己女兒成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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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大學期間,表姐給我寄了幾次漂亮衣服和進口零食。和我一起去郵局取郵包的同學看到了,好生羨慕,說我有個好表姐。然而在大二時,我突然聽說了表姐患癌的壞消息。

就在我媽都不知道該怎麼辦時,表姐自己倒是很鎮定,她通過關系找到北京惡性良性腫瘤醫院一位醫生,建立了不錯的關系,約到了床位。

表姐怕手術兇多吉少,在入院前組織了一次高中同學聚會。表姐在高中時期一直是學生會支書,人緣很好。據說,得知她患病的同學裡還有人哭了,在表姐上火車後,依然在車窗外抓着她的手不肯放開。表姐很想以這種方式給自己的人生留下點美好回憶。

表姐住進了醫院,等待手術。術前術後需要有人陪護。兩位表哥表嫂都要上班,隻能輪流請假去北京陪護,其實每人也隻能呆幾天。後來,李軍的妹妹也去了北京。他們來陪護,表姐不能不安排好,給他們定的都是九十多元一晚的飯店,那時的香格裡拉五星級酒店也才兩百多元一晚。

手術非常成功,很快進入化療階段。化療期間的護理更重要。我媽去北京陪護了一周,沒舍得讓表姐找那麼貴的酒店,自己找了個便宜的飯店住着。我媽離開北京後,表姐就直接請了護工,沒再麻煩别人。

我大學畢業時,表姐還沒有度過術後五年生存期大關,我家沒有拿找工作的事去麻煩她。我自己應聘進了省城一家國營企業。

之後,表姐挺過了五年生存期,大家的心總算放下了。表姐請我和媽媽去深圳玩。在她的小較高價的電梯大廈裡,她還是一個人住,隻不過多了條白色博美犬陪伴。這隻狗脾氣大,特别愛叫,被我媽訓過一次後就記仇了,趁家裡沒人時特意跑床上拉尿,怪異的是,隻拉在我媽睡的那側。我媽氣壞了,邊罵狗邊勸表姐把狗送人。表姐憋着笑乖乖聽我媽發牢騷,但最終并沒有把狗送人。

後來我媽吐槽:“自己身體都照顧不好,還養條狗!”

我想,表姐可能是一個人實在寂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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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在深圳玩的時候,一次表姐要下樓去銀行辦點事,出門前她照舊塗上厚厚的粉底和豔紅的唇膏,但她的皮膚已經遠不如以前,有十分明顯的卡粉。她穿上了高檔的兩件套薄紗裙,盡管上衣的荷葉邊有修飾身材的作用,但表姐的小腹已經明顯突出。病愈後的她已經沒有體力和精力去對抗地心引力和年歲增長,隻是在人前用厚厚的妝容維持形象。

表姐走後,我接到一個女性的電話,自稱是表姐同僚,要找表姐,還問我表姐去哪了。我大大咧咧地告訴她表姐去銀行了,晚點再打過來。

表姐回來後,帶我們下樓找餐館吃飯。有輛商務車經過我們身邊,裡面有人叫表姐名字。車門開了,我看到在副駕駛座上有位穿着入時的女性,年紀比表姐小,保養得不錯。她朝表姐熱情洋溢地打招呼,然後很自然地對駕駛座上的中年男人說:“老張,這裡好像不太好停車。”我感覺她好像就是電話裡那位女士。

表姐的臉色并不是很熱情,簡單聊了幾句就拉着我們去吃飯了。吃飯時,她和我媽聊起了這兩位,女的果然就是她的同僚,男的是她的直接上級。女同僚來機關才兩年,現在所有人都知道她和上司關系不正當,而且,這個女同僚還老打聽表姐的事情,忌憚表姐作為機關元老的資曆。

我媽聽得挺不開心的,鼻子哼了一聲,表示對那個人的鄙夷。表姐感慨道:“這種事在深圳太多了,一點都不奇怪,但我就是不喜歡這種人。能憑本事幹嗎要憑色相?”表姐的眉頭皺得很緊,似乎一時難以從壞情緒中掙脫出來。

“下午這位阿姨還打電話到家裡找你,我說你去銀行了。”我如實交代。

表姐聽完不動聲色,然後意味深長地微笑了一下,對我說:“聰明的孩子就不會對外人說家裡人的事情,比如去哪了,去做什麼。小歡就明白這點。”小歡就是二表哥的女兒。

剛入職場的我,哪裡知道職場的複雜。表姐在機關的地位受到很大沖擊,被調到一個不重要的崗位。她做得不開心,可她的上司還覺得這樣做是照顧她,是賣了個好大的人情給她。

那次深圳行,我再次見到了大姨父。比起前幾年,他衰老了太多,褲子上有了殘留尿液的味道。他自己顫巍巍地吃着飯,我們熱鬧的閑聊似乎與他無關。飯後我媽坐到他身邊問他身體情況,大姨父都是“好,很好”地應付着。

當我媽聊到表姐的康複,大姨父突然擡起頭笑着慢慢說道:“劉芳有福氣啊,醫生說像她這種情況很少有恢複得這麼好的。機關對她很好,工作也不累。我家劉芳這輩子把國内國外好東西都見識過了,這輩子值了,值了。”

我媽附和着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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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後,表姐突然打來電話,問我想不想去深圳跟着她做生意。表姐早就想創業,隻是被突來的病按下了暫停鍵。痊愈後,她重燃創辦公司的想法,這樣就不用在機關看人臉色了。表姐需要一個很信任的人。但李軍成家後,基本就指望不上。兩個弟弟也不是做這種事的人。不知為何她就想到了我,表姐還說将來就把公司交給我。

我握着電話,一時沒明白表姐的意思。

找親戚中的孩子來幫忙,我能了解,親情是最好的信任背書。但我疑惑的是,侄子侄女也長大了,表姐完全可以手把手教他們,怎麼會想到遠在江西、已經有穩定工作的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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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天快下班時,從辦公室門外走進來一位個頭不高白乎乎的少女,竟是小歡。她手裡還拖着個行李箱。小歡說路過南昌看看我,第二天要去新餘玩,可當時并不是寒暑假,況且,新餘能有什麼好玩的值得她千裡迢迢從深圳跑來呢。

比起上次在深圳一見,小歡明顯發胖,但并不像青春期肥胖,而且她的動作有些遲緩,人也些精神遊離。小歡到新餘後,我媽想帶她出去逛逛。可小歡哪裡都不去,整天就躺着,人很倦怠。我媽去問表姐怎麼回事,表姐說她也不知道。而作為小歡的父母,我的二表哥表嫂,更是沒有動靜。我媽說:“不知道這家人搞什麼名堂。”

後來,小歡還出現了什麼都吃不下的症狀,我媽覺得更不對勁,打電話逼問表姐,表姐才支支吾吾說出實情。真相讓人抓狂,小歡小小年紀就談了好幾個男朋友,糟糕的是,她懷孕了,更糟糕的是,她不知道孩子的父親是誰。

表姐不想讓小歡在當地做手術,怕影響小歡以及全家名譽,就讓小歡獨自坐火車來找我媽。因為這事實在丢人,表姐覺得我媽肯定是不樂意沾邊的,便沒有跟任何人打招呼。說白了,就是想仰仗和我媽的交情,來個先斬後奏。而二表哥表嫂,早就習慣了依賴表姐解決大事,索性全部推給表姐,頭都不敢冒。

我媽腦子氣得嗡嗡的:“你二表哥二表嫂不知道怎麼想的,這種事都讓你表姐解決,到底誰才是父母!”

我媽對表姐也不客氣起來:“你想讓我帶她去醫院手術,萬一手術台上出點事,我怎麼向她父母交待?再說,你們怕丢臉,我就不怕嗎?我們這個廠子裡流言蜚語傳得飛快,到時候人家還以為是我家老頭子搞出來的事情喲!”

表姐自知理虧,隻得讓小歡回了深圳。後來她帶小歡去了一家偏遠醫院做手術。

這件事之後,我媽對表姐的評價與以前有些不同了:“以前她對我們這些人的好我都記着,但是她這事辦得很不合适。她為了兩個弟弟家也付出太多了,什麼都包辦,一點界限都沒有。她不光自己受累,還要連累我們這些人一起受累。她還真以為兩個弟弟家會是她的依靠嗎?要我說,怎樣都不如自己成個家,生個自己的小孩。隻有眼前人才重要啊!”

表姐是看侄子侄女無法委以重任,才想到我。然而她嘴上說将來把公司交給我,實際上也存着我将來和她一起拉扯這一大家子的意思,特别是幫襯小歡。我覺得她這種做法實在不好,但我也了解她,同情她,像她這樣好強的人,都開始想方設法找人分擔,可想她有多麼累,多麼心力交瘁。

但我肯定無意也無法承擔她想讓我分擔的責任。我最終沒有去深圳,完全沒有動力去蹚表姐家這一大灘渾水。

姨父在八十多歲時去世了,和大姨葬在了南昌。既然兩位老人都已去世,那套萍鄉的房子,也該有個了斷。表姐回萍鄉辦好了這件事,具體細節我們都不清楚,但以表姐的個性,為了大家庭和睦,她是願意吃些虧的。況且,誰又能算得清這麼多年借住的經濟賬呢?

我了解不了這剪不斷理還亂的中國式親情。大概,也正因為親情沒法講理、沒法厘清,它才可能成為最好的“要挾”借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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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後來去了北京工作。2007年,表姐突然來北京做複查,她瘦了很多,臉上有種說不清楚的氣色。複查後,醫生的建議是趕緊回深圳,因為癌細胞擴散到多個髒器,回天無力。表姐坦然接受了這個結果。

我看她身體實在是虛,決定陪同飛行。

在飛機上,表姐和我一直沉默着。但這也許真的是我這輩子與表姐面對面的最後幾小時了,最終,我說了句沒頭沒腦的話:“我真希望你這些年有個自己的家,有人陪伴着,也許就不會那麼辛苦吧。”表姐依然沒說話,也沒讓我看清她的臉。

在深圳機場,我把表姐送到了來接機的二表哥手裡。二表哥眼圈已經紅了。我和他們簡單地告别,轉身離開,去趕即将起飛的回北京的航班。在登機前,我無意識一回頭,表姐竟然就在我身後十多米處。她一直跟在我後面,二表哥在旁邊扶着她。在她瘦脫了相的臉上又出現了那種欣喜的笑容,她用眼神在跟我道别。那就是表姐留給我的最後一面。

上了飛機,兩邊暫時沒人,我長呼一口氣,把頭轉向窗外,閉上眼,任眼淚奔湧而出。

表姐沒讓我媽去深圳,不想讓她看到自己那時的樣子。她通過我媽拜托我以後多多照應小歡。小歡受學曆所限,工作很普通,但在表姐介紹下,她和一位學計算機的碩士成了家。表姐為小歡的謀劃,一直都很長遠。

表姐去世時正好五十歲。

二表哥通知了表姐那個已在德國紮根的幹弟弟,不過,對方并沒有回國吊唁。

我收到了李軍的短信,述說了他的哀痛和他對表姐的深情。但我什麼都沒有回複。活着的表姐才是該聽到這腔深情的人,而不是我。

在表姐去世的前後,大表哥仿佛人間蒸發。他大概還在怪表姐沒有在遺産配置設定上一碗水端平吧。

表姐到最後都沒有一套自己的房子,留下的錢也沒有超過十萬。二表哥按照表姐遺願,用她留下的大部分錢,在深圳買了塊不錯的墓地,安葬了姐姐。表姐整個人和她所有的青春與夢想,就以這種形式,永遠留在了深圳這片熾熱的土地上。

多年後,當我媽又對着老相冊緬懷時,我安慰道:“劉芳姐又漂亮又能幹,也算是家族之光了。”

老媽摸摸照片上的表姐,露出心疼的表情:“其實,她也不想這麼累的。”

去世前,表姐對我媽說出了很多心裡話。她最後悔的事恰恰就是把弟弟們弄到深圳來。她說,當年主動提出要來深圳的是大表哥,準确說是大表嫂。表姐為了大家庭團結和諧,答應了。又考慮到不能把兩位老人扔給二表哥一家,況且大姨死都不願回萍鄉,表姐隻得把整個大家庭全部弄來深圳。表姐就這樣扛起了一串責任。

剛開始的責任或許是她不得已背上的,但後面的各種越界擔責,就是她自己的想法。表姐很享受被人看重的感覺,喜歡在群體中的話語權。隻是,選擇了被衆人敬仰,就要放棄一定的自由。

我眼前又浮現出表姐和我玩捉貓貓的樣子。她也曾是個毫無負擔的姑娘,她也不是生來就喜歡肩負過多重任的。如今,死亡讓她卸下了所有責任。她肯定已在那個世界做回了自己,獲得了自由,過着她最初期盼的生活了。

扛起家族責任的表姐,到死才放下擔子

題圖 | 圖檔來自《82年生的金智英》

配圖 | 文中配圖均來源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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