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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濛 帶張曉霞向前一步

王濛 帶張曉霞向前一步

王濛 帶張曉霞向前一步

作為四枚冬奧會金牌得主,王濛的人生中有太多「向前一步」的時刻,但在《人物》2024年「女性的力量」演講活動盛典上,她的故事不是關于勝利,關于四枚奧運金牌,甚至也不是關于短道速滑,而是自己的母親,張曉霞。

作為當晚第一位演講嘉賓,王濛用她極具特色的東北方言,生動且深情地講述了普通東北女性張曉霞的一生,這也是王濛第一次公開講述媽媽的故事以及自己真實的成長經曆。王濛說,在傳統意義上,張曉霞不是一個潇灑的女人,也不是一個「向前一步」的人。但也正是因為張曉霞的「不進步」,最終才有了她的「向前一步」——王濛也在用自己的方式,帶着張曉霞「向前一步」,「世界上,有多少的母親也像張曉霞一樣,用自己一生的隐忍、奉獻、守護、承受,回擊着這個世界對女孩們所有的禁锢和偏見,于是,張曉霞們不曾擁有的,最終才得以在女兒們身上實作。」

策劃|《人物》編輯部 

大家好,我是王濛。

關于「向前一步」的話題,可能我們當運動員的會特别有感受。在比賽場上你要時刻想着「向前一步」,你身體的每一塊肌肉都必須保持興奮,你的每一秒鐘都要保證自己奮勇争先。很多時候不是一步,而是一個刀尖、幾厘米甚至幾毫米,就能左右一個運動員的命運。

但在今天這樣一個場合,我想跟大家分享的故事不是短道速滑,而是我的母親張曉霞。

以前老有人問對我影響最大的人是誰,其實這經常讓我犯難。标準答案似乎應該指向一個閃耀的名字,某某英雄人物或者某某偉大運動員。但是在我心中,到了現在的年紀,我終于可以坦蕩地說出,在我的世界裡,最偉大的人是我的媽媽,張曉霞女士。

張曉霞生于1962年,是家中老大,下面還有五個弟弟妹妹。張曉霞年輕時候是什麼樣子我不知道,隻是作為家中的長女、長姐,她過早就形成了一種頑固的付出型人格。一直到今天,我有個姨媽家裡條件不太好,我媽每個月都會從自己的退休工資裡拿出一部分給她。

因為家裡孩子多,張曉霞19歲就結婚了。她們那個年代不像今天,很多事迷迷糊糊就發生了,我媽是個戀愛腦,茫茫人海中不知咋的就挑中了我爸。

我們七台河是東北著名的煤城,我爸當時在礦上工作,是礦上有名的技術能手。但他的缺點也很明顯,那個年代的東北男人,大男子主義,好面子狂魔。我外公原本對這樁親事十分不滿,但無奈張曉霞當時已經被愛情沖昏了頭腦,誰勸也不好使。

我爸來自一個更大的家族,家裡有九個孩子,他在家中排行老三。我媽剛嫁過去的時候,跟一大家子生活在一個大雜院裡,張曉霞從20歲開始,在她自己差不多也還是一個孩子的年紀,就在一個龐大的勞工階級家庭中承擔起妻子、母親、兒媳、嫂子等多重身份指向的沉重責任。

戀愛和新婚的甜蜜稍縱即逝。20歲,張曉霞生下了我姐,兩年後,又生下了我。我的出生讓整個家族陷入了一片愁雲。剛出生的時候我跟隻小貓兒一樣,我爺爺一看又是個丫頭,而且看着賴賴唧唧的,就說看這孩子的樣子不一定好養活,不要也行。

我爸另外幾個兄弟家都生了男孩,而我爸是幾個兒子裡收入最高、工作最穩定的一個,但在我爺、我爸、乃至除了我媽之外的整個家族看來,王家老三咋能沒有個兒子呢?風暴中心的我爸備受打擊,覺得自己在家裡和社會上擡不起頭來,自然而然就把不能擁有兒子的怒火遷移到了我媽身上。

我從很小就意識到我媽身上承擔的壓力,我爸跟她幹仗,隻要一提到這事兒,她立馬就蔫了下去。大院裡妯娌和鄰裡之間難免有摩擦,随便是誰都能拿這事兒揶揄她兩句。我媽大約心裡委屈,但不可能有任何人替她說話。

王濛 帶張曉霞向前一步

是以我從記事開始,就總有一種念頭,我要像個男孩一樣。我小時候特别天真地覺得,家裡人不喜歡我是因為我是個女孩,那我肯定不服,我就覺得男孩能幹的事兒,我也能幹,我甚至比他們幹得更好。但我後來屬于跑偏了,登高爬梯,禍害莊稼,啥調皮搗蛋的事情我都沖到最前面,大概三歲的時候,老家蓋房子,家裡人一不留神,我自己爬到了房梁上,還學蓋房的師傅對着下面喊,「給我來塊兒磚呐,來塊兒磚!」

類似的禍我基本天天都在闖,這樣的結果帶來的當然不是疼愛。在我長大的院子裡,我爺、我叔叔伯伯,還有永遠的主力選手我爸,隻要逮着機會就會給我一頓狠揍,那真是逮着啥拿啥揍,一點兒都不手下留情。

這樣的生存壓力催化出我的一種本能,從小我就跑得特别快,先是我爺追不上我,到後來大院裡所有人都攆不上我。

整個大院裡,唯一沒打過我的是我媽和我的奶奶。我奶因為孫子們太多,從小對我這孫女反而格外關照。但是每次挨完打,最難受的都是我媽,她是個極其軟弱的女人,她沒有力量跟任何人抗衡,隻能在我每次挨湊完眼淚汪汪東看西看有沒有給我打出個好歹。

後來,我在七台河被教練挑中練短道速滑的時候,我爸起初死活不同意,他當時有句名言後來被媒體反複引用,「打出溜滑兒能有什麼出息?」但也是我媽,扛不住我軟磨硬泡,說既然孩子那麼喜歡,要不就讓孩子試試?

接下來的故事大家都知道了,這「試試」最終改變了我的一生。

從小到大,我因為瘋玩瘋跑不知道挨過多少打,到了冰場上,我過去的那些小毛病全成了優點,我爆發力強,又不肯服輸,很快就成了同批隊員中的佼佼者。

我很早就意識到,在賽場上拿冠軍這件事會讓張曉霞發自肺腑地高興。我和我姐小時候,因為同為女兒的陰影,我倆約定長大一定要出人頭地,一定不能讓人家輕看。我們姐倆從小就有一種默契,張曉霞唯一能依靠的隻有我們。

王濛 帶張曉霞向前一步

王濛和姐姐、媽媽

印象中我媽生命中高興的日子都跟我倆有關,小時候隻要有機會,我的比賽她都會去看。在場下給我加油的時候,我會看到張曉霞另外一種樣子,她是那樣開心、那樣驕傲,恨不能讓全天下知道冰面上滑得最好的那個孩子,是她張曉霞的女兒。

可以說在我剛練滑冰那前兒,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我不是為了要成為多麼偉大的運動員、不是為了要拿多少奧運冠軍而站在冰面上,我的念頭很簡單,我隻是想讓媽媽開心。

就這樣,我從七台河冰封的冬天開始,一路滑到了哈爾濱,滑到了北京,滑到了都靈,滑到了溫哥華,無限掌控了自己的命運。聽起來這似乎非常契合「女性,向前一步」的主題,但今天站在這裡,在我已經遠離冰場多年之後,在大家熟悉的那個關于王濛橫空出世、榮耀加冕,三進三出國家隊,接連不斷地闖禍、犯錯,幾番強勢歸來和最終的事了拂衣去之後,所有高峰低谷,站在我身後陪伴我、鼓勵我、總在關鍵時刻推我一把的,始終是我的媽媽。

我差不多10歲就開始住校,為了讓我在學校過得舒服點兒,也為了讓我更好地适應群體生活,我媽有事沒事就去看我。我開始練短道速滑的年代,練滑冰的孩子大多都是窮苦孩子出身,我媽到隊上一看心疼得不行,就把給我帶的吃的喝的分給其他小朋友。下一趟再來看我,她會買更多的東西,分給更多的人。而那個時候,她自己的工資其實少得可憐。有段時間她看我們隊上夥食太差,自己跑到食堂當志願者,當時她的想法特單純,她覺得她對别人好一點兒,别人就會對我好一點兒。其實那些年我一直不忍心告訴她,人在群體裡面的生活,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這種想法很多時候隻是她的一廂情願。

用一種進步的眼光看,我媽一輩子都不是一個「向前一步」的人。

王濛 帶張曉霞向前一步

在我成名前的漫長歲月,家裡的主要收入來源要靠我爸,他以一個傳統男性習慣的方式支撐着自己的家庭,也以更加習慣的方式時不時傷害着家人。早些年我爸稍有不順心,或是從什麼人那裡聽來無聊的閑話,甚至僅僅是心情不好,他是會對我媽動手的那種男人。

我第一次覺察到自己的力量是在哈爾濱上體校的時候。有年放假回家,他倆不知道又因為什麼吵吵起來,我爸掄起胳膊又要打我媽,當時我一把抓住我爸的手,我在那個年紀已經變得很強壯,我爸試圖把我扒拉開,結果我動都不帶動的。

還有一年我在加拿大訓練期間接到了家裡的電話,我爸因為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跑到我媽機關大鬧,場面弄得非常難看。我當時就跟隊裡請假買機票回了北京。在首體飯店,我跟他倆很嚴肅地談過一次話,我說既然在一塊兒也不好好過日子,那幹脆離了算了。我爸一聽立馬急眼,說大人的事小孩子摻合什麼,結果這時候我媽幽幽地站起來說:「我還想跟他過」。

後來我逐漸明白了,在我媽眼裡,我爸的「出手」不能算作家暴。在他們的認知體系裡,這更像是父權社會一家之主管理家庭、展示威風的一種方式,多少代人都是這麼過來的,沒什麼奇怪。而且我媽堅定地認為我爸也有對她好的時候,比如九十年代我爸賺的錢都給我媽花,買身夢特嬌達芬妮就二三千,别說那個年代了,放現在也不便宜。我爸就這樣打着也慣着,他倆日子就這麼過着。這麼些年觀察下來,我覺得我媽有一套完整的生存智慧,她有自己的邏輯閉環去了解我爸。

後來随着我在賽場上成績越來越好,我逐漸成了老王家光耀門楣的女兒。原本因為是個丫頭片子,我連祖墳都不能去,後來發現規矩這東西其實一直很勢利。當年說「這孩子不要也行」的爺爺,有次當着全家老小的面,欽點我是他最寶貝的孫女。我爸也會在高興的時候到處顯擺,我這個閨女,給十個兒子都不換。

每當這個時候,我媽隻是安靜地聽着。幾十年下來,她練就了屬于自己的絕學,似乎我爸說什麼話都很難真正影響她的情緒。真正能影響她情緒的,隻有我和我姐。

對她來說,幾十年的雞零狗碎,幾十年的相濡以沫,連同幾十年的委屈和傷害統統混雜在一起,讓她始終無法成為一個真正潇灑的女人。她永遠在原地踏步,永遠沉默和忍受,用一種以不變應萬變的沉靜過着自己的生活。

王濛 帶張曉霞向前一步

都靈奪冠那年,七台河獎勵給我20萬塊錢,我媽背着我爸把錢都捐了出去。用她自己的話說是「都舍出去了」,有得有舍,她得為了孩子去「舍」掉這些。從我很小的時候開始,我媽就開始信佛,我想那些年我不在她身邊的日子,她應該無數次向神明禱告,以自己無力的虔誠,祈禱自己的女兒能夠擁有一個好的未來。

我是這兩年才慢慢明白,張曉霞其實擁有自己的力量,隻是這力量看起來實在太不「進步」,但也是因為她不進步,才有了許多次我的向前一步。她選擇窩囊和忍受,才給了我橫沖直撞和四處冒犯的勇氣。她獻祭了她的自我,最終才成全了我的自我。對她來說,她早早就習慣了将自己的自我壓縮到無限小,她全部的力量和底氣,其實都來自她的女兒。

但有一點張曉霞又特别進步。與許多受困于傳統、又成為傳統代言人的母親相比,我媽從小沒有給過我任何限制。就像小時候闖禍所有人都想揍我時,我媽始終願意堅定地站在我身後,允許我犯錯,允許我闖禍,允許我長成和所有人都不一樣的樣子。一直到今天,她從來不會催我去做什麼事情,唯一的一件,是2006年都靈冬奧會之後,她千叮咛萬囑咐一定要讓我在北京買套房子。

我猜她的潛台詞是,希望我無論在任何時候,都擁有自己的一方天地,都擁有她這大半輩子,始終沒能真正擁有過的底氣和自由。

故事講到這裡,張曉霞「不進步」的事迹就講得差不多了。我想像天底下諸多母親一樣,張曉霞是以自己一生的隐忍、奉獻、守護、承受,回擊着這個世界對女孩們所有的禁锢、偏見和打壓。于是,張曉霞們不曾擁有的,最終才得以在女兒們身上實作。

是以我在這裡以女兒的名義講出張曉霞的故事,也以女兒的名義帶着一生原地踏步的張曉霞堅定地向前一步,更以女兒的名義祝福天下所有的張曉霞們,都能平安健康,在接下來的漫漫人生路途之中,能夠擁有永恒的幸福和安甯。

王濛 帶張曉霞向前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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