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合停工，一線員工自述：沙特400 億也解決不了問題

圖檔來源@視覺中國

文 | 山上，作者 | 張文，編輯 | 王彬

創立 7 年，釋出 3 款車型之後，知名高端新勢力品牌高合汽車宣布停工。

高合汽車鹽城工廠員工吳強向《山上》證明，高合汽車于 2 月 19 日釋出全員通知，自 2024 年 2 月 19 日開始，停止下屬所有全資及控股子（分）公司的日常運作，全體員工進入停工停産狀态。高合稱，“面對内外重重壓力和挑戰，公司雖全力采取各種纾困舉措，但仍無法改變目前的經營困境。”

過去一年，資金問題一直困擾着高合。這家公司寄予厚望的走量車型 HiPhi Y 上市後銷量未達預期，來自沙特的 56 億美元（折合人民币約 402 億元）投資亦不了了之，供應商也上門讨要賬款。

一位高合員工稱，去年她手上對接的幾個項目一直都沒有結款，“都是一些小項目，大的金額也就十幾萬，小的才幾千塊。”甚至員工辦公的蘋果電腦也在年底被 IT 部門收回，原因是公司沒有支付裝置供應商的租金，“很多人最後就換了一些惠普、聯想的電腦來用。”

危機在龍年春節期間正式顯露。過年之前，高合宣布緩發員工 1 月工資、年終獎取消。假期最後一天，又通知員工暫緩上班，除了 VP 級别的高管外其他員工無需到崗。

一些員工對高合目前含糊不清的态度感到氣憤。此前媒體報道稱，高合在員工大會中宣布停工停産 6 個月。但多位高合員工向《山上》表示，并沒有召開什麼員工大會，停工停産會議隻有 VP 級别的高管參加，他們大多數人都是在部門負責人發起的一個個線上會議中被口頭通知的。

“停工停産我們還沒媒體知道得快。”一位高合員工說，公司不夠磊落，至今公司創始人丁磊也沒有對内表态，公司大群全員禁言，什麼都是不清不楚的。

高合的停擺令人唏噓。公司團隊堪稱豪華，高合汽車是華人運通旗下豪華智能純電品牌，創始團隊包括原上汽集團副總裁丁磊，原寶沃汽車集團總裁魏燕欽等，高合也是中國本土新創汽車品牌中單車售價最高的一家公司。

時移世易，高合汽車是如何走到解散邊緣的？在内部員工眼裡，它是如何隕落的？

以下是三位高合一線員工的自述，内容略有編輯：

丁磊的飛書簽名是平頭哥，意思“生死看淡，不服就幹”

我是 2021 年底加入的高合汽車，負責智駕方面的研發。那時高合隻有 HiPhi X 一款車量産，Z 和 Y 都還沒有。

當時高合剛剛和青島市政府簽了一筆 100 億的投資協定，說未來要把高合總部搬到青島去，鬧得轟轟烈烈的。那會兒高合财大氣粗，有錢，我當時手裡拿了好幾個 Offer，但高合給的工資是最高的，比其他家高了約 10%。

但 2022 年碰上疫情反彈，青島承諾的投資據說出現了問題，承諾我們的錢就沒有全部到位。當年年底，我們就隐隐感覺到公司資金有點緊張，許多福利都取消了。

休息間免費提供的花茶沒有了，一次性紙杯也沒有了，辦公室的垃圾袋也不怎麼換了，保潔阿姨打掃變少了，甚至樓梯間和走廊的燈也不開了。那會兒就有供應商上門要錢了，舉着“欠債還錢，天經地義”的橫幅，但也就一次。

那一年的工資還是照常發，公司也開了年會，不過年終獎減半了，到了去年的三四月份才發，高合成立那麼多年來這還是第一次。但 2022 年，即便是賣得很好的理想汽車，員工年終獎也打了 5 折嘛，當時感覺這是行業趨勢，也能接受。

那時定價較低的 HiPhi Y 車還沒上市，我們内部把 Y 定為“保命車”，如果 Y 賣得好還有可能活，賣不好可能就是今天這個結果。

丁磊那時應該也在積極地拉投資，全力準備 HiPhi Y。丁磊很有野心，去年一年丁磊飛書的個性簽名一直都是“平頭哥”，平頭哥是一種動物，“生死看淡不服就幹”。我們的口号也是 Let’s Win，讓我們赢。但當時我感覺公司基本上都恢複正常了，也沒有什麼供應商要債。HiPhi Y 剛上市時銷量也可以，9 月份還賣了 1500 多輛。

後面的契機就是沙特的投資，當時确實是簽了 56 億美金合同，可是華人運通内部沒有任何的官方發文。這個合同據說也有很多條條框框，有很多條件。

不過，那幾個月公司内部确實有很多參觀的，每天都有各種部門的人帶人參觀。聽說沙特也請了很多專業的團隊來評估高合的前景，那個時候公司内部流傳的說法是：沙特提了兩個要求，一是是降本增效，另一個是要求高合連續兩個月賣到 2000 台。高合去年 10 月份那波裁員據說就是應沙特的要求，但銷量沒有達到目标。

後來公司内部也沒有任何公開的通知，大家都不知道沙特的投資流産了，隻有各種小道消息在猜測。

去年隻有一起供應商來樓下要錢，今年最起碼有五六起，我們都已經見怪不怪了，感覺公司樓下的保安也熟練了，見到有人就拿大黑傘去擋，然後報警。

今年年前臘月二十五，公司忽然發通知說提前放假，有年假的休年假，沒年假的也不用來。所有的測試車也都被公司收回去了，我就感覺不妙。除夕那會兒本該發上月工資，但公司臨時通知 1 月份工資緩發，年終獎取消，當時我想公司估計要涼了。

年後初八是最後一天假期，下午四五點公司群裡發通知說，經公司讨論決定明天放假一天，除了 VP 以外其他人都可以不用來。到了初九也就是 1 月 18 号的晚上，部門負責人拉着開了一個線上會，口頭通知公司停工停産，19 号下午在飛書上發了一個通告。但這些消息都沒有公章，沒有正式郵件。

這兩天我還是照常去了公司，公司裡沒多少人，食堂也沒開，食堂阿姨和保潔阿姨據說都被辭退了，這兩天我确實也沒在公司看到保潔阿姨。

我沒有什麼打算，看工資發不發吧，公司裡有很多同僚都已經準備申請勞動仲裁了，有的改履歷重新找工作，但今年環境也比較難。

過年期間我們一輛車都沒賣出去

我在去年 5 月份剛剛加入高合汽車，負責高合西南某省會城市門店的新媒體營運，主要工作就是在抖音、小紅書等社交平台上宣傳。

昨天（2 月 20 日）是我最後一次在高合抖音賬号上直播，中午播了一個小時，21 号我們的店就關門了。

其實我們不用堅持直播的，2 月份也隻會發基本工資，沒有績效考核了。即便發不了，我也認了，人都要為自己的選擇負責，我是認可高合這個品牌的。出事之後，我們門店的同僚也都沒有離職，大家都堅守到最後一天。

高合在過年前就有負面消息傳出來了。去年下半年，我們門店每個月還能賣出去 20 多台車，12 月份就有點賣不動了。春節本來應該銷量很好，我們門店一輛車都沒有賣出去。

看到網上很多人說高合不好，我面對的壓力其實比銷售更大。過年期間每次直播時，都會有人問“工資發了嗎”，或者讓人趕快離職，甚至還有人對我們人身攻擊。但錯的是高合的員工嗎？我們一直在努力堅持工作，錯的真的是我們嗎？

來高合之前，我在奔馳做銷售。當時選擇高合，就是看中它是國産豪華新能源品牌的定位。它的車子雖然賣得貴，但單從産品來說，是值這個價的。比如高合的超跑車型 HiPhi Z，同價位段裡你去選擇燃油車，不可能有這麼高的配置，有這麼多科技化、智能化的東西。

但與奔馳不同的是，花了 60 萬買奔馳，不用向别人解釋原因，但花了 60 萬買高合汽車，别人就會有許多為什麼。

我開過高合的車子，對它的安全性和操控都十分滿意。不過，這些東西很難被消費者看到。現在很多人看電動車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冰箱、大彩電、大沙發，操控确實需要實實在在試駕過才能感覺到的。

說實話，高合的薪資福利待遇在新能源汽車品牌裡都是不錯的。出事之前，我們平常出差住酒店，在二線或者三線城市，有時候還可以定到四五星級，報帳流程也非常快。

對于丁磊，我個人非常敬佩他。他确确實實是從汽車行業摸爬滾打出來的，像高合的幾款車，Z、X、Y，他都是身處一線的，之前我去上海參加 HiPhi Y 車型的教育訓練，他也在現場。

很多人會因為丁磊參與過賈躍亭的樂視汽車，說什麼他是賈躍亭的門徒，這種說法太片面了。當然，你可以在   HiPhi X 上看到一些法拉第未來的 FF 91 的影子，但那款車也是丁磊和賈躍亭合作時共同研發的。

丁磊在我心中一直是一個很慈祥的形象，他想讓中國也有自己的豪華品牌，這是一件非常好的事情。不管高合未來怎麼樣，國産電車能夠走到今天，像理想、蔚來這些品牌做出來這麼優秀的車，我真的感到驕傲。

資金不是高合的全部問題

2019 年上半年我就加入了高合，當時高合鹽城的工廠還沒有開始建設，公司一款車都沒有。

那個時候從傳統車企跳到新勢力的人很多，我之前在一家跨國車企，它在國内的項目已經不多了，基本沒有什麼事情做。最開始獵頭給我推了好幾次高合，一開始我都不知道華人運通是什麼公司，後來去聊了一次，感覺公司還不錯，就過去了。

但去了之後發現高合的風格和傳統車企還是不一樣，非常高壓，剛進去就是大小周，比較壓榨員工，後來慢慢走上正軌後才取消。

在公司内部，丁磊比較一言堂，大小事務基本都是他一個人說了算，其他人包括那些副總裁，根本沒有什麼發揮的空間。像小鵬汽車後找來的王鳳英，她如果來高合是幹不下去的。

雖然高合早期的兩款車價格都比較高，但它的成本控制還是比較嚴格的，壓供應商的價格會比較狠一些。早期我們采購的彙報會，即便金額很低丁磊也會參加，直到後來他的重心慢慢放到營銷上，這種會才參加得少了。

但付款實在是太差了。過去一年多，基本上供應商的錢都是能不付就不付。除非不得不付，比如供應商把你告了，拉橫幅了，這才付錢。聽同僚說，因為沒有錢付給零部件供應商，去年下半年鹽湖工廠也停産過一段時間。

高合的産品還是不錯的，但其他方面都不太好。比如營銷，營銷老大都換了好幾個，也說不清楚為什麼，挺複雜的。現在許多車企，它們創始人本身就是自帶流量，我們的營銷确實做得不好，網上也有許多抱怨，有時候我們員工也去門店看，有的銷售也比較懶散。

八九月份的時候，沙特投資局的盡調都差不多完成了，包括總部、兩個工廠都派人來看了，當時我認為沙特投資應該沒什麼問題，但錢沒有進來。

即便是沙特的錢進來了，也隻能撐一段時間，最終公司還是要靠銷量存活的。這就像打遊戲一樣，血沒了可以補點血，還能再玩一段時間，最終行不行還是要看車的銷量能不能上來。

高合的前兩款車很貴，注定不是跑量的車，後面的車一定要比前面的車賣的好。問題就是能賣多好？HiPhi Y 在去年 10 月賣了 1000 多，很快量就降下來了。（過去 3 個月，HiPhi Y 銷量分别為 574、439 以及 136 輛。）

去年 10 月裁員開始後，我感覺高合已經有點危險了，就主動要求公司把我裁掉。現在高合停工停産，隻能說是意料之中，現在這種局面幾乎沒有挽回的可能性了，員工散了，品牌也塌了，供應商的信任也沒有了，就算有資金注入，再恢複也不可能了。

如果公司有擔當的話，應該向員工和供應商道個歉。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吳強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