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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獄裡獄外》獄友邵洵美 上 胡風案骨幹賈植芳回憶

作者:養心莫若寡欲

五十年代後期至六十年代初期,即所謂“三年自然災害”期間,由于監獄裡饑馑成災,我在長期的羁押生活中,也像大多數同監犯那樣,得了浮腫病。大腿和小腿全腫得又粗又亮,差不多快要蔓延到腹部上來了。一九六◯年秋冬之際,監獄當局終于把我送到提籃橋監獄的醫院住院治療,那裡的“人民醫生”(因為在這裡看病的還有“醫務犯”,即犯法前的職業醫生)略為檢視了一下,便開了個“高蛋白”的藥方,我被留下住院治療。我吃的所謂“高蛋白”,其實就是黃豆芽、豆腐之類的豆制品,偶爾有幾片油煎帶魚。但就是這樣的“高蛋白”,也有神效,我在病床上躺了不到三天,腿部的浮腫居然逐漸消褪下去了。其實這病醫生不看,我這個“醫盲”也明白,那不過是“餓病”,隻要能吃飽肚子就一切正常了。是以三天後,在監獄病房服役的“勞改犯”(即判刑的犯人),就叫我下床勞動,打掃衛生,負責照料重病犯的大小便,并為他們喂飯、喂水。我曾向這位自稱是病區負責人的勞改犯提出抗議:“我的病還未好利索,而且我快五十歲了,那些仍然躺在床上休養的年輕犯人,身體比我強,你為什麼不叫他們起來勞動呢?”他理直氣壯地訓斥我說:“你怎麼能和他們比? 他們是普通刑事犯,你是一所來的政治犯、反革命,你沒有公民權,叫你幹什麼你就得幹什麼,要不我報告管理者,說你對抗改造,那就要吃手铐了,我勸你還是識相點!……”這不啻是一堂政治課,使我恍然大悟:自己眼前的身份還不如那些年輕的阿飛流氓,因為他們是“普通”刑事犯啊。是以,怪不得當這位“頭頭”“教育”我的時候,那些懶洋洋躺在床上的年輕病犯,個個擠眉弄眼,向我這個政治犯投來蔑視的眼光,嘴裡還不幹不淨地奚落我……

33,《獄裡獄外》獄友邵洵美 上 胡風案骨幹賈植芳回憶

我在醫院住了十三天,就給搬到稱為“休養監”的八号樓監獄。那個面積長寬各六尺隻能住一隻老虎的獄室,竟密密麻麻地擠了七個人,還有一隻臭氣四溢的馬桶近在身旁。這裡一天雖然也是三餐,但在午晚兩餐,都發一個犯人稱之為“巧克力饅頭”(其實是高梁粉、玉米粉與花生殼的混合品)的雜糧饅頭,大約有一兩來重,像我這樣的食量,就可以吃得半飽了,到底比我原來住的第一看守所的夥食豐富多了。

在這裡“享福”不到五天,我又被押回第一看守所,被收押在二樓的一個監房裡。這在監獄生活裡叫“調房間”,同“抄靶子”一樣,是監獄生活的例行公事。我一腳踏進獄室的門,發現裡面空蕩蕩的,隻有一個體弱的老人蜷縮在一個角落裡。當管理人員在身後鎖好門以後,他擡起頭看見我,呆滞的目光,突然發亮。他小聲對我說:“我們不是在韓侍桁家裡吃過螃蟹嗎?”我向他點點頭,一邊用下巴指着門口,要他不要再說下去。因為我從幾年的監獄生活中摸到一個規律,凡是管理人員押進一個犯人後,他雖然把門鎖上了,但都會在門外停留片刻,從門上的小監視孔裡觀察室内犯人的動靜,如果發現異常情況,他會馬上開了門沖進來,進行盤問,甚至一個個地調出去審問:“你們談什麼?”“坦白從寬,抗拒從嚴。你們認識不認識?”如果交代了互相原來認識,馬上會被調離,并要你交代彼此的“關系史”。總之,要弄出一大堆麻煩來。是以,當我這麼向他示意後,他馬上就醒悟了,看來他也是個“老犯人”,生活已教育他懂得了吃這号官司的“規矩”了。

開過午飯後,我同他各自坐在自己的鋪位上閉目養神,雖然剛吃過飯,但至多600cc①(①當時,犯人們習慣以“cc”為計量機關來衡量監獄給的飯食的含量之多少。)的菜皮爛飯,仍不堪果腹。是以,飯後閉着眼睛靜靜聽着彼此的肚皮咕咕地叫,倒也是一種奇妙的音樂。這時,他忽然向門口走去吆喝“報告”,向管理者讨來鋼筆墨水,說是要寫交代材料。等拿到鋼筆墨水後,他卻從屁股下面的鋪位上拿了幾張草紙,放在膝蓋上低頭寫着什麼。過了不一會兒,我忽然被他撞醒,他把寫好的草紙塞給我,我向門口警惕地看了一眼,才低頭讀他寫的東西。原來是一首七言詩,題為《獄中遇甄兄有感》其中有“有緣幸識韓荊洲”一類話,我含笑地向他點點頭,表示我看過了,謝謝他的盛情;同時告訴他,這東西馬上得撕毀,擱在馬桶裡,要不給管理者“抄靶子”時發現了,我們都得吃手铐。說着,我動手把它撕掉,起身慣在屋角裡的馬桶裡,又端起旁邊的臉盆,把留下準備擦地闆的洗過臉的髒水沖了進去……

33,《獄裡獄外》獄友邵洵美 上 胡風案骨幹賈植芳回憶

我說了半天,這裡得交代一句:我在這個獄室裡所碰到的正是邵洵美先生。我認識他,是在一九五二年。韓侍桁一次在南京路新雅酒家請客,宴請斯湯達的小說《紅與黑》的譯者羅玉君教授。邀請作陪的有李青崖、施蜇存、劉大傑、餘上沅、邵洵美諸位文苑人士,我們夫婦也叨陪末座。那時韓侍桁在自己從事文學翻譯工作的同時,還辦了一家叫國際文化服務社的出版社,他自己編輯了一套“世界文學名著譯叢”,很想将原來由南京正中書店印行,當時已經絕版的羅玉君的舊譯《紅與黑》收進這個“譯叢”,重新與讀者見面,是以舉行這個座談式的宴會,一來和新老故舊叙舊,二來也是請大家共襄盛舉的意思。被邀請的客人中,除了李青崖和施蜇存兩位是我在震旦大學的舊同僚外,餘上沅、劉大傑又是我當時在複旦大學的新同僚,都算是熟人了,隻有邵洵美、羅玉君兩位,卻是初會。記得是在衆人已入座舉杯的時候,邵洵美才匆匆地趕來。他身材高大,一張白潤的長臉上,一隻長長的大鼻子尤其引人注目。他穿了一件舊的古銅色又寬又長的中式絲綢舊棉襖,敞着領口,須發蓬亂,頗有些落拓不羁而又泰然自若的神氣。這就是我第一次與他相見時的印象。

一九五四年秋天的一個晚上,我們夫婦又應邀在韓侍桁家裡吃蟹,也是吃到中途,邵洵美撞進來了,匆匆入座就食。這兩次相會,大家都是天南海北的閑聊,我們之間并沒有多少對話。但在事後,卻引起我将他和自己印象中的邵洵美相對照。他早年辦過“金屋書店”,出版過《金屋月刊》,後來又是新月社重要人員之一;還主編過《十日談》、《時代畫報》等。他的詩集《花一般的罪惡》、《火與肉》等,更被目為中國唯美派詩歌的力作。解放初,四川中路出現過一家時代書局,用突擊的形式出版了不少宣傳馬克思主義的早期著作,因大半屬于第二國際人物,如考茨基、希法亭等人的著作,而受到《人民日報》的嚴厲批評,這個書局也就昙花一現式地消失了。據傳言說,它的出資老闆正是多次經營出版事業的邵洵美。基于對他在文學界的舊印象,我當時不禁啞然失笑:他怎麼忽然異想天開地要吃馬列主義的飯了?可是我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這一生裡會與邵洵美成為四個月的“同監犯”。

33,《獄裡獄外》獄友邵洵美 上 胡風案骨幹賈植芳回憶

邵洵美

從第二天起,監房裡陸續來了不少新客,大約有十幾個。記得其中有一位是白俄,他在英國劍橋讀過書得過學位,原來是上海英文《字林西報》的編輯。此人有五十多歲,彬彬有禮,雖然身在囚中,仍不失紳士風度。還有一個日本中年男子,據說敵僞時期在濟南大觀園開過一個店名“壺”的咖啡館,大約是個日本浪人。還有一個台灣人,五十多歲,是上海一家細菌研究所的研究員。他對我說,他原是東京帝國大學細菌學家湯淺教授的學生,後來當他的助手,湯淺教授做日本關東軍細菌部隊的部隊長時,他又跟湯淺工作,就為這個曆史問題進來的。其餘都是中國大陸上的人,都是五十歲上下的。他們都屬于舊社會的上層階級,有新式資本家,也有上層官吏,還有天主教的神甫。這裡隻準用番号互相稱謂,誰也不知道誰的真實姓名。雖然牆上貼的監規上寫着,不準互相交談案情,但時間一久,也多少互相知道了一點。同時,監房的人多了,也便于互相低聲交談,一發現走廊有管理者的腳步聲,就有人警惕地大聲咳嗽打信号,馬上就沉默下來了,個個規規矩矩地坐在自己的鋪位上。彼此交談的最佳機會是一日三頓飯後,大家排成一隊,繞着地闆“活動”的時候,大家邊活動邊竊竊私語。這個監房的犯人談話使用的語言,除了漢語外,還有日語、英語、法語等多種語種,因為在押犯人,大都懂得一種或兩種外文,很像一個“國際監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