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林沖的隐忍可以看到權力的淫威無處不在，小人物無力抗争

英雄的隐忍與爆發

和魯智深一樣，林沖也是《水浒傳》中最著名的英雄人物。由于林沖的故事比魯智深的故事更接近普通大衆，更富有人情味兒，更讓人同情，是以自《水浒傳》發表以來，林沖的故事被改編為評書、戲劇、話本；随着科技的發展，又被改編為電影、電視、動漫、畫冊廣為傳播；如今“節選”又進了中學國文教材，原著被教育部門定為課外必讀書目，是以林沖的故事在中國幾乎是家喻戶曉、人人皆知了。

林沖的人生軌迹貫穿于“水浒”故事的全過程，直至最後中風癱瘓，半年後在杭州六和寺病逝。但上梁山後的林沖隻是混在集體中沖鋒陷陣、打打殺殺，雖然盡顯英雄本色，可是留給讀者的印象不深。而讀者印象最深，一說起林沖就想起來的，還是他沒有成為英雄之前一忍再忍的悲情故事（第七回至第十二回）。本文以此段故事為藍本，談談對林沖形象的了解。

林沖作為京城八十萬禁軍教頭，屬于政府體制中的一員，有穩定的職位和收入，有美麗賢惠的妻子，過着和平幸福的中産生活。可是，無事家中坐，禍從天上來。林沖陪妻子到嶽廟燒香，美貌的妻子遭到淫爛成性的官二代高衙内的調戲。光天化日之下妻子遭調戲，這在封建時代絕對是奇恥大辱，武功蓋世的林沖豈能容忍！但當他擡手即将痛打流氓時，一看是頂頭上司高太尉的養子，擡起的手又軟軟地放了下來。他忍了。

沒有得逞的高衙内抑郁不樂，幫閑小人富安出歪主意由陸謙誘騙林沖出去吃酒，這便把林娘子騙到陸謙家讓高衙内行奸。事情敗露後林沖怒不可遏，發瘋一樣尋陸謙算賬，但卻不敢找真正的主犯高衙内。找了幾天找不到，“自此每日與智深上街吃酒，把這件事都放慢了”。他又忍了。

高俅設計騙他帶刀進白虎節堂，并暗通審判機構“仰定罪”，幸虧有人明白案情，沒有定成死罪，定了個刺配滄州城。明明這是大冤案，但林沖知道高太尉一心要害他，反抗也無用。他認栽，又忍了。從此在被押送的路上對公差以“小人”自稱。

在被押送的路上，公差受陸謙收買不斷折磨林沖，直至到野豬林公差明說受人指使要殺了他。幸有魯智深突然出現保護了林沖。魯智深要殺行兇的公差時，林沖出來求情保護了公差。他不想為此和官府，具體說和高太尉撕破臉。他再忍了。

到滄州被判送牢城營内。管事的小人物差撥看林沖不送錢，把林沖劈頭蓋臉罵了個狗血噴頭。林沖沒有理他，等他罵過才陪着笑臉送上銀子：“差撥哥哥，些小薄禮，休言輕微”。林沖自覺現在是“罪犯”，連小小差撥的淩辱也忍了。

讀者對林沖的一忍再忍，一個勁兒地忍、忍、忍感到着急，嫌他窩囊，堂堂八十萬禁軍教頭怎麼這麼懦弱沒脾氣呢？黑格爾說，存在的都是合理的。意思是，凡是合乎理性的東西都是現實的；凡是現實的東西都是合乎理性的。以此觀之，一個具有英雄潛質的人竟然如此地“忍”，肯定有其原因的。那麼怎樣了解林沖的“忍”和他最後的爆發呢？

首先，我們看到權力的淫威無處不在，小人物無力抗争，隐忍似乎已經成為人們的慣性思維與處世哲學。正所謂“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忍一忍春暖花開，讓一讓柳暗花明”；“忍一時風平浪靜，退一步海闊天空”……（中國勸“忍”的格言警句多不勝數）。

在封建時代，上下級關系不是平等的工作關系，而是等差分明的人身依附關系。你的職位是上司恩賜給你的，你讓他高興了，你就有你的職位；你讓他不高興了，他就會剝奪你的職位。一旦被剝奪，附着在職位上的社會地位、經濟收入、個人前途、家庭幸福就全沒了。是以那時候社會體制中的人，幾乎沒有人敢跟上司對抗的。

林沖是軍隊國術教官，而高俅是軍隊的最高上司，雖然級别相差很多，但因都在京城，而且林沖武功蓋世，頗有名聲，兩人互相認識，平時也有來往。正如高俅馬仔富安所說：林沖“現在帳下聽使喚，大請大受，怎敢惡了太尉？輕則便刺配了他，重則害了他性命”。富安的話道出了高俅與林沖的關系——你的一切都捏在我手裡，聽話則罷，不聽話我捏死你。在這種情況下，林沖怎麼敢跟高俅對抗？他放過高衙内，表面是看高俅的面子，實質是不敢拿自己身家性命做賭注，不敢和高俅手中的權力較勁。不忍怎麼辦？

林沖是君子，是正派人，他的“忍”是懾于權力的淫威；而那些無賴小人，如陸謙、富安之流對高俅的人身依附，哪個不是巴結他的權力？有權則人前馬後當孫子，一旦沒權，第一個踩死你的可能就是身邊這些小人。比陸謙地位更低的董超、薛霸、管營、差撥之流，他們在上級面前永遠是一副奴才相，骨子裡無不是對權力的谄媚。

讀《水浒傳》以及其他描寫封建社會官場生活的作品，你處處可以感受到權力的氣場，感受到權力所輻射出來的威力。由此你就可以了解那時候的人們為什麼官瘾那麼大——正如元代某高官詩中道出的心裡話：“甯可少活十年，不可一日無權”；也由此可知，無論是對權力的妥協、隐忍，抑或是巴結、谄媚、依附，皆因為懾于權力的淫威。

其次我們還要看到，黑惡勢力盤根錯節，互相勾結，互相利用，氣焰嚣張，個人力量難以抗衡。

林沖所面對的黑惡勢力，上至軍隊最高首領高俅，次一級的是圍繞在他身邊、為他鞍前馬後賣命的馬仔陸謙、富安，最下層的是差役、奴仆，如董超、薛霸之流。這些人從上到下結成一個層層疊疊、密密麻麻、縱橫交錯的關系網，高俅一揮手撒下來，誰也跑不了，想罩誰罩誰。面對這樣一張大網，國術教官林沖怎麼能夠沖破？林沖身在其中，深知其黑洞之深、網絡之密，自我估量，以一己之力抗争無疑于以卵擊石，自取滅亡。在黑惡勢力面前，個人力量永遠是弱小的，善良永遠是被欺的，正所謂君子鬥不過小人，于是他選擇了隐忍，選擇了妥協。

再次，人心黑暗，對黑惡勢力抱幻想是天真幼稚的。

讀林沖的故事，我們常常驚異于人心之黑暗。高俅官至太尉，相當于國防部長，正部級高官，你怎麼能為滿足養子邪惡的淫欲而設計坑害你正派而有能力的部下呢？而且平時和你關系還不錯！更讓人不可思議的是，為把林沖夫人弄到手，他竟然兩次安排人要殺死林沖。還有陸謙陸虞候，你和林沖是朋友，平時人家兩口對你不錯，把你視為知心朋友，心裡有苦找你傾訴，你怎麼能狠心設計害林沖，而且步步加碼，最後竟親自帶人要殺死他？這心可不是一般的黑啊！

還有，公差董超、薛霸，你們怎麼能因為那五兩銀子就忍心下手殺了林沖？如此的傷天害理，你們的人性到哪兒去了？良心讓狗吃了嗎？還有滄州監獄的管營和差撥，公然索賄和勒索，不給錢就把你往死裡打，給了錢立馬變臉笑呵呵，你的人格就值這幾個錢啊？怎麼就賤到這種程度啊？更讓人驚心的是，收過林沖錢的差撥，當陸謙和富安找他合謀要害死林沖的時候，竟欣然入夥并充當了馬前卒。可見給錢就是娘，給錢多加上有權就是親娘！

看到這些人的表現，讓人心生厭惡，不寒而栗，驚訝于人心竟然如此之卑鄙、之下賤、之堕落、之龌龊、之黑暗！是施耐庵在藝術中誇張了嗎?察之于曆史，證之以現實，發現他并沒有誇張，而是實事求是地寫出了人間之真實。人們常說，人上一百，形形色色；林子大了啥鳥都有；史鐵生說，人與人的差別大于人與豬的差別。世上有君子有小人，有好人有惡人，君子、好人常常無法了解小人、惡人。或者說雖然你知道其小與惡，但你沒想到他們是那般的小與惡——隻有你沒想到的，沒有他做不到的。

林沖就是這樣。他怎麼也不會想到這些小人惡人是如此的陰狠與毒辣。他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以為自己忍辱負重、含冤受屈，希望能得到高俅的了解、諒解，看他認慫或許能動些微同情憐憫之心放過他。真能放他一馬，他為此所受的所有冤屈也就值了。男子漢大丈夫能屈能伸嘛！可是他想錯了，他沒想到惡人和他不一樣。惡人沒有良心，做人沒有底線，在惡人身上寄托希望絕對是天真和幼稚，是一種幻想。在了解人性把握人心這一人生課題上，和大多數善良的人一樣，林沖不及格。

又次，由隐忍走向爆發，水到渠成，順理成章。

事物的發展規律是物極必反，隐忍到極限就是爆發——忍無可忍時就不再忍了。正如魯迅所說，沉默呵，沉默呵！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滅亡。（《紀念劉和珍君》）當林沖發現自己所有的隐忍換來的竟是趕盡殺絕，這讓他的希望徹底破滅，證明他所有的努力都沒有意義。換句話說，命運把他逼上了絕路，于是他終于爆發，幹淨利落地割下了陸謙等三人的人頭。

不記得是哪位名人說過，在命運問題上，願意的，跟着走；不願意的，被拖着走。林沖更倒黴，他比被拖着走更慘，他是被逼着走。終于被逼到無路可走，這才折返身走另一條路。

殺了陸謙等人，就意味着和以高俅為代表的統治集團決裂，意味着前半生中産小康生活的終結，小心謹慎、受盡屈辱想保住體制内的鐵飯碗已然成為幻想，于是被逼走上梁山。《水浒傳》（前半部）的中心主題是亂由上作，官逼民反，逼上梁山。應該說，林沖是“逼上梁山”的典型代表，是展現主題的最佳形象。

也許有讀者會說，早知今日（爆發），何必當初（隐忍）！話不能這樣說。今日是今日，當初是當初。站在今日看當初，是因果鍊條明晰的一條路；而站在當初看今日，卻是一片茫然，一團迷霧，有多種可能，有無數條路。正如《紅樓夢》中的鴛鴦所說，天下事，料不定。人的命運有時候是自己能掌握的，很多時候是自己不能掌握的（如林沖，當初他無論如何都想不到會走到今日這一步）。人能夠做的是，盡量把握每一個可能的契機，讓命運朝着有利于自己的方向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