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告公司的工作時間,是從來沒有規律的。
忙起來可以連複活節、中秋節、什麼節都沒有,閑起來,比如說,今天2點來鐘,上司就揮手讓大家早點回去。
梅琪并不像他人那樣歡欣。
她甯可忙得昏頭昏腦然後倒頭就入睡,也不願意一個人回到那活棺材一樣的房間裡去。
男人寂寞了可以去酒吧飲酒,甚至随便找個“女人”來伴幾個鐘點。
女人寂寞了怎麼辦?她除了拼命工作來麻痹自己,又有什麼其他辦法可以排遣呢?
30出頭的梅琪,長得嬌小玲珑,一雙不大的眼睛活潑烏黑,配着偏黑的膚色,很有種南國美人的風韻。怪不得讀書時同學送她一個雅号“黑牡丹”。
中國自古就有“紅顔多薄命”之說。
“黑牡丹”自小家境平平。要闆起手指數數,阿爺當年也是上海灘可以數數的“大亨”,有個棉紗大王之類的稱号。
據說上海現在某國駐滬領事館的房子,從前就是梅琪老家的豪宅……
而不論過去多威風,反正現在,梅琪隻是在北角三千來元租人家一個梗房栖身。
追求梅琪的男人不是沒有,隻是大都家境平平的,至多也是一句“我家早先闊氣着呢……”
梅琪早已下定決心的,要麼不嫁,要嫁就要嫁到山頂。否則,無端端多一個人要服侍,多煮一份飯,人工還是拿現在的七八千,不值得呀。要碰上個先生惡點的,那更是雪上加霜。
每日對鏡自憐之時,梅琪總覺得自己似那童話中沉睡着的美人,隻等一位王子的吻來喚醒。
但王子沒有來,自己卻一年大過一年,漸漸地發現,周遭的男同僚不少都是可稱弟弟的!
“梅琪,碧麗宮在做‘情人’,我請你。”坐在她面前的傑米,涎着張臉說。
哼,這個半秃了的,一月才掙那麼萬來元的,也想弄個太太外的情人過瘾,他也配?
梅琪厭惡地看了眼傑米,刻薄地說:"我看你不如先去找個情人,再看‘‘情人’吧。”
傑米也不甘示弱,還了她一句:“想來你已有約了。我剛看見街對面泊着輛‘勞斯萊斯’,恐怕是來接你的。”
梅琪恨不得擲出一句:“就坐一輛‘勞斯萊斯’給你看。”無奈到底不敢,硬生生把這句話吞下去。
不一會,辦公室的人都走光了。
梅琪仍慢吞吞地整理着檔案。
周末下午3點來鐘就回去,不給那女房東笑落牙才怪呢!難道認真當定老姑婆了?
“小姐,我找帕米拉。”
帕米拉是梅琪的老闆,自然是女老闆。
隻見那是一位50來歲、氣度不凡的先生。
梅琪公司的客戶,很少有這種老闆型的,因老闆本人不會親自過問廣告之事。
這位先生要不是年長了幾歲,倒真可以算是一位白馬王子了。
梅琪知道女老闆早走了,但出于某種自己也不知道的原因,她殷勤地招呼這位先生在會客室坐下,給他端來咖啡,并表示女老闆一會回來。
“聽你口音,也是上海人,對嗎?”那先生說。
梅琪即時又改口用上海話與他傾談,随即覺得兩人間有種親切感了。
“先生好面熟,哪兒見過。”她說。
那位先生隻是笑而不語。
梅琪發現他胸前佩着一枚某知名團體的董事長證章。忽然想起有關報道本城知名人士的餐舞會、八卦新聞中,常常有他的鏡頭出現,怪不得看着面熟。他左手無名指上,白金戒指閃閃發光。這樣的年齡,不可能還是孑然一身。
這位先生自我介紹姓龐,祖籍浙江南浔。
“南浔龐家可是個有名的甲富之族。”她說。
“皇帝也有幾個窮親戚呢,我家恰巧是龐家中的窮親戚呢。我父親做了一世小文員,我10歲時他吐血吐死了。”龐先生說。
梅琪雖然生在香港,但自小由奶奶帶大,耳濡目染,對舊上海十裡洋場的豪華,也略知一二,龐先生沒料到這樣一個後生女,倒也懂得不少老古仔。
兩人一來一往談得十分投機,不覺外面天色已暗下來了。
“看來,你們的女老闆不會回公司了,不如你搭我的車回去。”他說。
他那輛烏黑發亮的“勞斯萊斯”就停在公司近處一個拐角上。唉!真可惜,公司的人走得一個也不剩,特别那個衰人傑米。
他留下他的手提電話在名片上說:“真高興,碰到個小同鄉。噢!是吃飯的時候了,一塊去吃晚飯吧。上海有個有名的過時明星王丹鳳,在尖沙咀開了間素萊館,一起去嘗嘗,好嗎?”
周末之夜,身邊有這麼個闊氣威風的男人陪着晚餐,有“勞斯萊斯”房車兜風,真是個好浪漫的周末。
但是,梅琪畢竟是規規矩矩的女人,不是随便的女人。她再寂寞,也不會與一個剛見面的男人一起吃晚飯的。
回到自己那80呎的梗房,她又後悔得要哭出來。
周一返公司,告訴女老闆有龐先生來訪。
女老闆是個50左右、高大健碩、很有幾分西洋風韻的女人,她也是一個單身貴族。
梅琪想通過她的臉部表情來判斷,這位女老闆與龐先生之間的關系。
女老闆隻是低頭閱檔案,冷冷地吐出兩個字:“知了。”
她會是他情人?一般親友?生意上的拍檔?梅琪也看不出個究竟,這種在商場上滾了十幾年的波士,早就練成了一身真人不露相的本事。
下午2點有車來接梅琪一行,去清水灣拍一套有關飲料的廣告片。剛走出公司大門,梅琪就怔住了。
廣告片如人生好戲連場梅琪剛跨出公司大門,就看見左手街拐角,停着那輛令她眼熟的“勞斯萊斯”。
“怎麼,看得那麼投入。是來接你的?”傑米又在一邊口吐惡語。
梅琪隻是不理他。
不久,就見女老闆帕米拉走出來,高跟鞋“笃笃”地敲着路面,威風中透露出幾分女人的妩媚,用得上風姿綽約四個字來形容。
車門打開了,帕米拉坐了進去。
“不是來接你的,原來是接老闆的。”傑米笑得像鴨子叫一樣。
梅琪心裡沉沉的。
帕米拉雖然不再年輕,卻是富有的,也有成熟女人的魅力。而且與龐先生相比,還是屬于很年輕的。
上海人有句俗話:龍配龍,鳳配鳳,烏龜對王八。帕米拉與那龐老闆,倒是十分登對的。
那有七八十年曆史的攝影棚,已搭出一個陽光明媚、鳥語花香的世界。
梅琪盤腿坐在地上,冷眼看着。
強烈的水銀燈下,幾秒鐘前互相根本不相識的幾個臨時演員,在努力按照導演的意願,制造一幅溫馨的圖畫,辛苦得大汗淋漓。其實,人生又何嘗不是這樣一場假戲!
忽然,她覺得其中一個扮爺爺的好面熟!
隻見他穿着一套白色休閑裝,嘴上咬着煙鬥,很典型的現代都市有型有款的阿爺相。
那演員本身也有做阿爺的年齡,身材很壯實,極有活力。
是班傑。10年前她去三藩市度暑假時,她姑媽的鄰居。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
10年前的班傑正當40來歲,是男人最好的年華。而他太太就看着明顯比他老。雖然後來梅琪知道,他太太比他小5歲。那晚姑母還特地安排了個舞會,音樂一響,梅琪便怯怯地縮在一邊。
姑媽這班年紀的,都鐘意跳“華爾茲”等懷舊舞。20出頭的梅琪,隻會跳的士高”等可以亂蹦亂跳、沒有什麼規章的舞。
班傑和他太太也在跳。他太太已呈現發福的征狀。他們不大登對。
班傑個頭不高,但很健碩,特别他的腿很長,在跳“桑巴”時,他款款抖動着雙腿,十分有味,十分性感。
梅琪躲在一邊羨慕地欣賞着他,恨死自己隻會像猴子般亂蹦亂跳。
“梅琪,為什麼不跳舞?”班傑問道。
“我……不會跳這樣的舞。"
“來,我教你。”他向她張開雙臂,把她拉出來:“今天是你的日子,你應盡情地唱,盡情地跳。”
他寬大柔軟的手掌,穩穩地又輕輕地數着:“一二三,一二三……”
20來歲的梅琪也交過幾個男朋友了,但她頓時覺得,在班傑面前,那些人隻能算作男孩子而不是什麼男人。
真正的男人,就應該像班傑這樣,有着寬寬的肩,穩紮穩當的手,性感撩人的雙腿。
很快,她就可以随着班傑的步伐,進退自如了。
那是一曲:“今晚與你共賀愛情”。委婉多情的旋律,令梅琪徒生悲傷,她覺得自己活了20年,沒有好好愛過,也沒有為愛痛苦過。
當音樂結束時,梅琪竟有點舍不得與班傑分開。
從此,梅琪覺得與班傑之間,有種默契、有種溝通,沒有人知道,也沒有人看得見,就像地下的流水似的。
又是一個周末黃昏。梅琪坐在院子的石階上,本來以為從香港來到舊金山,總會遇到一些浪漫事,卻沒料到這樣平靜單調。
“梅琪,坐在大門口等誰?等你的白馬王子嗎?”什麼時候班傑開車路過,還伸出頭來對她開玩笑。
誰知道?或許從那時起,梅琪就開始等她的白馬王子了。
“怎麼周末也呆在家裡。沒有約會呀。”
“沒有。”梅琪差點哭出來。
“好,我約會你吧,帶你去玩一玩。”他說着把車門一開,将他的正在讀中學的女兒放出來,把梅琪接上車。
“喝不喝酒?”他突然問梅琪。
“隻會喝甜酒。”梅琪羞愧地說。她恨自己活到20來歲,什麼都沒見識過。
“帶你去坐坐酒吧吧。反正你早滿18足歲了。”他說。
當時,從來沒男孩子約會過她去酒吧。她連蘭桂坊,都未涉足過呢。
雖然天還未黑下來,但班傑帶她去的那家酒吧,一進門就黑洞洞的,班傑伸出他的手,她的手即時埋沒在他寬大的掌心中。
他替她叫了杯椰汁酒。甜甜的酒化成了一道暖流,從她心間淌過。她忽然好想大哭一場。
他笑了,把她攬在自己肩頭上。
她放聲大哭。
“好了,好了。”他輕輕拍拍她的頭:“下次可不敢再帶你出來飲酒了。”
梅琪隻是盯着水銀燈下的班傑。一晃十年過去了。
今天她可以一連飲3杯酒都沒事。
班傑口含煙鬥,全神投入地配合着音樂節奏踏着舞步,忽然他手一揚,把煙鬥一下甩了出來,就落在梅琪腳邊。等機器停了,他過來撿煙鬥。
“班傑。”梅琪輕輕叫住他。
他看了她半天,方驚喜地說:“梅琪,原來是你!”
“我已經這麼老了,你都要認半天?”梅琪半真半假地說。
男人就不一樣,10年來,班傑除了多了幾根白頭發,風采依舊。
導演在那邊叫了。班傑扔下一句話:“等我拍完這場戲請你去坐酒吧。還會醉嗎?”
梅琪想告訴他,那次她根本沒醉。
下班後,總算有約會了。雖然不是白馬王子,但能重逢班傑,令她覺得好高興。
10年前,是班傑送她去機場的。臨行前,他擁抱了她。
20年來,他是第一個撥動她心弦的男人。雖然他既不英俊,且也不年輕了。班傑的鏡頭到淩晨2點才拍完。
“困嗎?”他問她。
她搖搖頭。淩晨2點再有約會,那才夠浪漫呢。
班傑開着一輛棗紅的車。“是我兒子的。後生仔,就鐘意太亮的色。去哪?酒吧都關門了。不如去我那裡,有許多酒呢。這次你可不會醉吧?”
班傑暫住在兒子家,兒子在這城市的東部置下一千來平的樓。
“兒子是心髒病醫生,月入數萬,日子過得比老頭闊氣。"班傑很得意地說。
兒子全家去三藩市度假,他卻來香港度假。
“這就叫市場交流,”班傑幽默地說,“否則航空公司都要虧本啦。”他已經結束了在三藩市的餐館生意,執意要在還走得動的時日,多享受人生。
“反正兒女都已成家立業,對他們已盡了責任,我再來做點自己想做的事。”他說。
“比如過下拍電影的瘾。”梅琪笑着說。
“是呀。後生時候,個個都誇我為靓仔,問我為啥不去做電影明星。”
“你現在仍然很靓呀。拍廣告片也很委屈你呢。”梅琪說。
這話不假。今天的班傑依然結實威猛,自有一股成熟男人的魅力。
班傑倒了兩杯威士忌過來。“唉!平時太太成日都管頭管腳,不準喝酒不追女難得現在太太鞭長莫及,自由了…但人也真怪,沒有人管,渾身骨頭又難受。可能沒有人管,就沒有人在乎你…”
“我這人卻天生不喜歡有人管我。”梅琪吞下一大口威士忌,說。
“是以你至今不結婚?”班傑問。
“我什麼時候告訴過你我不結婚?我真有一臉老姑娘的黴氣?”她說。
“恰巧相反。現在惟有單身女人才會容光煥發呢。但話說回來,好比孩子玩夠了,天黑時總要回家一樣,家還是要有一個的。怎麼,這些年來一直未碰到一個滿意的?”
“像我打上這份工,常常忙到淩晨二三點,拍拖都沒時間。”梅琪順勢沿着沙發滑到地毯上,高高架起雙腿。
“我像個壞女孩嗎?她自嘲地笑,說:“人都一樣的,總想做點出軌的事才痛快!”
梅琪放肆地高舉雙腿,又吞下一大杯酒。
“比如,那天下午就有個龐老闆,約我出去吃晚飯。龐老闆!知道嗎?世家來着呢。聽講這種老闆,一出手就是簽好字的空白支票,銀碼由你自已填…我應該跟他出去吃飯,答應他一切要求…然後支票到手…開它一筆大數目…”
“你飲醉了,梅琪!”班傑欲輕輕奪去她酒杯,她卻抓得更緊。
“帕米拉一定與他有染。”她繼續語無倫次地說:“帕米拉是我們的女老闆。别看她扮得正正經經的,那龐老闆打她屁股,她一聲都不出,還骨頭輕輕地笑。女老闆都跟他有一手,何況我們這些打工女。”
“梅琪。”班傑打斷了她的話:“我們來跳隻舞吧。”
梅琪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一隻手搭在班傑肩頭。又說:“這個世界好不公平。你看我梅琪,人又不算長得醜怪,好壞也算留過洋,有張沙紙的,就是因為窮,窮人碰到的仍是窮人……
富人呢?至多請你吃餐飯,玩下你。風月俏佳人的幸運,女人,能有幾個?本城那件傳為佳話的婚禮,那位公子娶的,還不也是富。"
“梅琪,做什麼老是窮呀富的,人隻要活得快樂,錢夠用,就可以了。"班傑說:"比如,我就覺得你很富有。你的美貌,聰明,都是錢買不到的。”
“哈哈,你說我漂亮?”梅琪雙手搭住他頸脖問。
“你當然很漂亮,特别你的皮膚,就像黑緞子一樣,還有你的嘴唇……班傑起初隻是半開玩笑,但當梅琪那滿是酒氣的豐滿的嘴唇,在他眼前開合一下時,他便覺得有點心神恍惚。
“是嗎?”梅琪嬌憨地一笑。
班傑定了定神,拿出長輩的模樣對他說:“是以,你會遇上一個好男人的。他可能不一定有錢,但會對你很好,很護着你。”
“但是,他在哪?”她頭靠着他的肩,茫然地問。
酒精令梅琪有如騰雲駕霧的感覺。
她索性把臉貼住班傑,班傑成熟又結實的身軀,令她覺得好有安全感。
“你喜歡我嗎,班傑?”她問。
“喜歡!”班傑摸下她的頭發,動情地說。說實話,他沒料到,梅琪比10年前出落得更嬌媚。
“可惜我也隻是個窮人,起碼不是有錢人。而且,我也不年輕。否則,我定不隻請你吃吃飯,我會娶你的。”
他本來是以一種開玩笑的神态說。說到後來,不知為什麼臉有點紅,幸虧可以以酒精掩飾一下。
“但是,你是很有錢的。隻是,不年輕了。”梅琪捏捏他的鼻子。
她知道班傑在舊金山經營電腦軟體,似乎做得不順手。
班傑覺得梅琪的身子越來越重。她真的醉了。
他把她抱到沙發上,再替她蓋上毯子。在他準備伸手熄燈時,覺得燈光下的梅琪臉色紅潤潤的,睫毛長長的,嬌豔得很。
他心動了一下,在她眉尖上輕輕一吻,便将燈關掉,回到自己房裡。他點着一支煙,和衣在床上躺下。
10年前的梅琪,踏着“今晚與你共賀愛情”的步子,驚驚的、羞羞的,就像一隻半生不熟的蘋果。
10年後的梅琪,成熟、玩世不恭、性感,已是一隻熟透的紅蘋果。看來,梅琪是個心氣極高的女人。
她的嘴唇真美,睡夢中更美,微微地啟合着,像微風中顫動的花蕾,又像在要求着:我很寂寞!我要人愛!要人寵……
班傑一想到這裡,頓時覺得自己的心也變得像花瓣般,在微微顫抖。
“見你個大頭鬼!都幾十歲的人啦,還要想這種荒唐事。”他心裡狠狠地罵了下自己,熄燈睡了。
外邊廳上的梅琪,倒慢慢清醒過來。此時天已漸亮,約5點來鐘了。她蹑手蹑足行到沖涼房,洗了頭沖了涼,又把散亂在一地的酒杯酒瓶一一收拾好。
昨天開夜工,今天上午公司可以不用去。但也總得回去換下衣服。收拾好大廳,已是快7點了。她給班傑留了張字條,叫了部“的士”回家去。
梅琪一到家就舒舒服服換了睡衣,鑽進自己的床,有一種徹徹底底的放松。
她準備好好再睡個“回籠”覺,到下午才返工。
床頭電話叫了。
“是梅琪小姐嗎?你昨晚一晚沒回家?”是一個陌生男人的柔聲。”
梅琪一驚。
電話那頭嘿嘿笑起來了,是龐老闆。
“昨晚加班加到淩晨,不敢獨自回家,就在女朋友家睡了一晚。”
“一起吃晚飯好嗎?”說着,他報了間進階會所的名字。
那是一間梅琪常有風聞、卻自己永遠沒有機會涉足的進階場所。
“我的老闆去不去?”她抑制住興奮之情,故意冷冷地說。
覺得出龐先生愣了一下,随即便哈哈大笑說:“我和你老闆在一起是公事需要,今天約你吃飯,完全是私事。”
“誰和你有私事。”梅琪嬌嗲地說。
梅琪開始刻意地打扮自己,去那種場所可不能讓人笑話。
她的衣服扔了一床,此時她才發現,自己為了貪便宜,揀了一大堆廉價衫,其實全是一堆廢物。誰叫自己沒有能力呢?
她決定即時去中環抓一套來,但時間不夠。電話又叫了。“梅琪,”是班傑。“你怎麼走了也不叫我一下,黑麻麻的就一個人走在街上,多危險。怎麼?喝多了沒事吧?”
他的聲音中有種力量,令梅琪的滿腹委曲忽然化成兩股清泉淌下來。
“梅琪,你怎麼了?你哭了?出什麼事?”
班傑包含在話語中深深的不安和關心,令梅琪哭得更傷心。
多年來,很少有人如此在意她。
“我沒有衣服。今天朋友請我吃飯,可是我沒有衣服。”她像個小女孩,得不到心愛的洋娃娃似的,哭得很傷心。
他問明了她在哪兒吃飯後,便說,“傻女,哭腫了雙眼就更不漂亮啦。你有黑色的衫嗎?”
“有!”梅琪記起有件在瑪莎抓來的,才600來元的黑布直身裙。
“記住,有位時裝大師說過:如果你沒有漂亮的衣服,隻需穿上一套黑衣服,然後挽着一個心愛的人,此時的你,會具有皇室的風範。”
“好!”梅琪此時也想到,這件普通的黑裙,再配上那套意大利金飾,确會有種端莊高貴的效果。
“謝謝!”她又高興起來了。
“不過,可别過12點呀,我的灰姑娘。”班傑疼愛地叮囑她幾句。梅琪覺得心裡暧暖的,有人叮囑的感覺真好!
黑色果然将她裝扮得十分有風韻,那蘊藏在她血液中祖傳的名門淑女的遺傳因子,在黑色的襯托下,得到最大的發揮。
連龐老闆也禁不住贊美一下:“到底是阿拉上海的名門閨秀,好高貴!”
梅琪30年來,是第一次接觸到如龐老闆這樣一個有錢人。她發現生活中的大老闆,與電影中扮出來的大老闆,其實好唔同。比如這個龐老闆,吃東西時嘴巴發出響聲,湯汁沾在手指上,他會伸出舌尖‘嗦’地吮出聲。要不是梅琪知道他的身份,真不會跟他出來吃飯。
相比之下,班傑到底是讀書人,又在美國生活了十幾年,修養和舉止比龐老闆更像老闆。隻是,他沒有龐老闆擁有那樣的大車和大屋。
“你們家在上海轟轟烈烈之時,我龐某人還是上海窮人家的孩子呢!”他的話這麼說,語氣卻是十分得意。
“要不是時局劇變,我也不會淪落成這樣。”梅琪神色黯然地說。
“你這樣也不錯,年紀輕輕萬把元一個月。”
哎!萬把元有何用?你又不是不知,現今香港的物價漲得多離譜,一套晚裝,都要買到萬把元。”梅琪忿忿地說。
“去‘連卡佛’買衫的人,一般都不會隻有萬把元人工的。”龐老闆陰陰地笑着。
“我天生是小姐的脾氣叫化子的命。”梅琪說得傷心,眼圈都紅了。
“不過梅琪小姐,我看,你天生就是‘連卡佛’的品味。隻要找個有錢的老公就得了。”
“那你替我找一個。”梅琪也就厚着臉半真半假地說。
“我去哪找?我的朋友都是有太太的。不過我看,這也是無所謂的。一個男人,要捱到發達,必定都已經三四十歲上下,這歲數還不娶太太才有問題呢。”龐先生說。
“我太太是很明白的。”龐先生看着梅琪不出聲,又接下去說:“隻要我不明目張膽另外娶阿二,她是由我的。”
梅琪覺得他的這番話,有點離譜了。
“像你這樣靠份工想過好日子,不容易的。其實……嘿嘿。”龐老闆不說了。
梅琪忽然覺得,這位西裝革履,外表彬彬有禮的、傳媒上常常把他寫得德高望重、敬業樂業的大老闆,原來竟是這樣猥瑣!
“我的老闆柏米拉,她要想過好日子,可不用靠男人啦。”梅琪冷冷地說。
“哦,柏米拉。”龐老闆完全顯出一派情場老手的口氣:“她不漂亮,但很有風韻、有能力,就是太要強,即使在……"他幹笑了幾聲,住了口,十分暧昧地向梅琪眨眨眼。
“可惜,她年歲大了點,保養得再好,畢寬也有這點年紀了。”他又接着說。
梅琪很有點幸災樂禍,别看柏米拉在公司神氣活現,她也有不及她梅琪的地方。
“你年歲也不小了。”梅琪瞟了一眼龐先生稀疏的發頂,譏笑着說。
“男人可不一樣。”不料龐老闆胸一挺,說:“男人的青春不在他的年歲,而在他的口袋裡。我現在,還有妙齡女郎追求我呢!”
這話不假,但梅琪覺得好肉麻。
“其實她們總也因為有好處,才會找我的。知道你們的柏米拉是怎樣發起來的?”他說着就滔滔講起來。
原來15年前,柏米拉不過隻是個百貨公司化妝品櫃台的小姐。
“是我介紹她入廣告行,我名下一切廣告均讓她做,她這才發起來的。”
梅琪心裡一動。
“是以說,我可以讓一個女人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你信不信?與其嫁一個打工仔,灰頭灰腦捱一世,倒不如找個好男人做靠山。像你們的柏米拉,誰還會追究她的過去?哪個不把她列作廣告界女強人?”
“是以說,你有什麼心願,盡管向我提出,我不會虧待你的。”龐老闆說着,伸手在梅琪腿上拍了拍。
梅琪心裡在一陣反感,奇怪的是,她竟仍滿險堆笑。
在送梅琪回家的路上,那寬大的房車好像突然縮水,龐老闆的身子總有意無意地擠向她的胸部。
回到自己那80尺的梗房,梅琪第一件做的事就是沖涼。
一直令她無限向往的燭光晚餐,原來竟是這樣乏味?
睡到朦胧之際,電話叫了。
“灰姑娘回來了。怎麼有沒有掉下水晶鞋?”是班傑!
“那……老闆,太俗氣。環境倒不錯。”梅琪說。
班傑格格笑起來。
“明天我再帶你去吃晚餐,同一地方。你看看我,俗氣嗎?”他說。
“那……還是穿這套黑衣服?你不介意吧?”
梅琪遲遲疑疑地問。
“反正明晚8點,我到你家來接你。”班傑說。
次日晚上8點整,班傑果然按時來到,他手中提着一包東西。
“仙女給灰姑娘送漂亮衣服來了。”
穿上新衣服的梅琪,真是更加雍容高貴,光彩動人。
“你真是天生應該穿名牌的。”班傑退後幾步欣賞着她說。
梅琪一聽這話就傷心了:"就怪我時運不好,沒趕上家裡好日子。”
“你現在也很好呀。梅琪,記住,活着,健康又快樂,就是最好的時運。記得莫泊桑的《項鍊》這個故事嗎?千萬不要讓浮華的虛假,遮住你對真實生活的認識。”班傑說。
有如電影明星,可以把億萬富翁扮得活靈活現,當梅琪挽着班傑再度步入跑馬地那家豪華餐廳時,自己都覺得是位身價不凡的闊太太。
“今天,權當最後的晚餐吧!”班傑說。
“怎麼說這樣的晦氣話!”
“我要回三藩市了。我兒子一家明天回來,我不願和他們擠在一起。”
“那…你會再來嗎?”梅琪突然覺得鼻子酸酸的。
“不知道!來一次也不容易。”班傑低頭玩弄着手中的湯匙:“但我想,我會想你的。”
“我也會想你的。”梅琪說着,眼圈又紅了:“我已習慣有你陪我了。”
“傻囡!我會再來看你的。”班傑伸手抹掉她的淚水。
“我也習慣有你了。你讓我變得年輕了!”班傑拉起她的手吻了一下:“如果我還年輕,如果我仍是單身,我會娶你的。你是一個那麼好的女人,隻是…我沒有錢,而且……”
“你不會要我的,”梅琪抓住他的手,哭着說:“我愛虛榮,愛花錢…”
“女人,都是這樣的。”班傑寬厚地一笑,“不虛榮,不愛花錢,還叫什麼女人?隻是,可不能太過了!”
晚飯後,班傑把她送到家門口。
“我明天一早的飛機,你會來送我上機嗎?”
梅琪隻是搖頭。
“那好,我們就在這裡告别了。别哭了。看!把你的新衣服都哭濕了。”一種從來沒有的絕望和悲傷從梅琪心裡湧起。她覺得30年來,自己死死候着的白馬王子,其實就是班傑。他是這樣懂得她。他是那樣寵她。
在辦公室裡,梅琪人坐在寫字台上,心已飛到機場。
她瞄了一眼時鐘,這時間正好是班傑飛離香港。
老闆帕米拉寫字間門一開,隻見傑米一臉怒容走了出來。接着,又見帕米拉拉長着臉伸出頭,數說着另一位小姐的不是。
“這個老姑娘,大概到更年期了。”傑米嘴裡咕噜着。
說也是,帕米拉最近火氣特别大。
梅琪桌上的電話叫了。拎起來一聽,是龐老闆。
“我幫你轉入老闆房,她在。”梅琪說。
“我偏偏是找你。”龐老闆說。“中午一起吃飯,我還請了帕米拉。我告訴她,你是我親戚。”
“你在講什麼?”
“講是我親戚,她以後就不敢欺侮你呢。”
剛剛放下電話,帕米拉黑着臉叫她入房。“請坐!”帕米拉指指桌前的椅子。
梅琪很少這樣與帕米拉面對面。帕米拉的眉眼很漂亮,線條起伏有緻,然而到底上了年紀,脂粉遮不住日漸衰老的年華。
“你與龐先生是親戚?”她雙眼逼視着梅琪。
“有點親戚關系。”梅琪回答。
“怎早不聽說?”她問得咄咄逼人。
“原來你早認識龐先生啦?在你做化妝品小姐的時候?”梅琪也不示弱。
帕米拉果然被刺痛了。
“我小時候窮,也沒讀什麼書。17歲就出來做事啦。”帕米拉挑戰地說:“是以,我什麼都做過,學問也不如你們留過洋的。好在,現在有你們在幫我。”
言下之意,你們這批出過洋的,不是照樣受雇於我這個化妝品小姐出身的。
到底是她發人工的,梅琪不敢太得罪她,也就收了口。
“龐先生交代了,一起吃午飯。”帕米拉說。
梅琪與帕米拉,在同僚們萬分疑惑不解的目光下,齊齊走出寫字間。
龐老闆已在餐廳等候了。這是家知名的進階會所。看得出,侍應生都對帕米拉很熟悉。
“這位梅琪小姐,是我親戚。”龐先生特地把梅琪一攬,說。
梅琪覺得,帕米拉十分怨憤地瞄了一眼。她心裡有一陣勝利的快慰。
在進餐時龐老闆與帕米拉談的隻是生意。
“我已決定了,從現在起,我名下的一切廣告,都交由你公司做。”他說。
帕米拉即時臉上泛起一股得意。
”龐老闆笑眯眯地看定梅琪說。 “但是,一切都要由梅琪小姐監制。
帕米拉臉上一陣青、一陣白。
午餐完畢,龐老闆又用他的漂亮房車送她們回公司。
到了公司門口,帕米拉即說:“我不在此下車,我要去中環辦點事。”
梅琪心裡明白,身為老闆,自然不屑讓下屬看到,她與一個女下屬,同時接受一位男士的邀請。
梅琪下了車,此時适逢傑米走出公司大門。
傑米沒料到,從這輛名貴房車走出來的,竟是梅琪!
梅琪回到寫字間自己的座位上時,很有種吐氣揚眉的感覺。
有個财大氣粗的大老闆在撐她的腰。他為什麼要這樣做?她不願多想。反正,還年輕,還有人寵,總是好的。
回家的路上,又想起班傑,覺得好失落。遠遠看見大廈大門外,站着一個人。
梅琪斌然看見,大廈門口一個熟悉的人影倚立在那裡。
“班傑。”
梅淇飛奔過去,一把樓住他。“飛機改航期啦?”
班傑沒有回答她,隻是把她緊緊摟在懷裡。
“你還在,真好!”梅琪拾眼看着他。
不知不覺地,兩個人的嘴唇粘在一起了。梅琪隻覺得,她盼這個吻,已盼了30多年!
“跟我走。”
班傑說着就攔了輛的士。
“我昨晚想了一夜,我決定不走了。”班傑很誠懇地說。
他結實的臂膀,把她摟得緊緊的。
“我相信10年前,你還是個女孩子時,我已愛上了你。我不能再失卻下一個10年。我沒有多少個10年可以揮霍了。”
梅琪隻是不出聲,心裡覺得好幸福。
“你帶我去哪?”半天,她才想起要問他。
“問也不問清楚就跟我走,不怕我拐走你。去我酒店。”
那是位于尖沙咀的一家五星級酒店。
“這裡是真正的兩人世界。沒有人來打擾我們。”待他們從快樂的巅峰中滑下來,天已全黑了。
班傑撫弄着梅琪的頭發說:“謝謝你,梅琪。本來,以為自己老了,不行了。沒料到你喚醒了我! ”
班傑又說:“我很怕老,但這是事實。連拍廣告,都是扮阿爺的角色。但你卻讓我感到年輕,像回到10年前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 ”
梅琪更緊地依偎着他。
“你還可以在香港留幾天?”她依依地問。
“如果你願意,我不走了。”
“真的?你的家在舊金山,你在香港是過客,你早晚要回家的。”她說。
班傑起身點了枝煙,深深地噴了一口,說:“真不知該怎麼對你說。我隻能說,我能給你的,隻是我對你的愛。其他,我什麼都不能給你。我甚至不能給你個家。”
梅琪隻是不作聲,更緊緊地抱住班傑。
“我太太是與我一起創業奮鬥過來的。我不能扔了她。雖然說,我對她隻有責任而沒有愛。”班傑低沉着聲音說。
“有你,就意味着有家。”梅琪說:“我覺得我這樣等了30幾年,其實就在等你!”
“但是,我不富有呀!”班傑說。
梅琪用一個長長的吻堵住他的話。
“我走不掉了。真的走不掉了!”班傑吻着她,呻吟着說。
次日梅琪返公司,老闆帕米拉把她叫了進去。
梅琪哼着歌,用鉛筆輕輕打打門,幾乎是踏着舞步進去的。
帕米拉盯着她半日,方說:“辦公時間,請端莊點。”
接着,扔給她一疊檔案。“這裡有幾個廣告,剛剛接。你3日内把構思交出來。”
然後,又拿出前日梅琪交給她的一個廣告構思,話中有話地說:“這個構思太老土了。雖然有龐老闆替你撐腰,但公司是我的。你是我雇用的。 ”
梅琪聽了十分不服,卻也不敢出聲。
“梅琪小姐。你尚年輕。年輕的女人,隻要不是太難看,總會有不少友善。但好看很快會過去的。女人沒有一點真本事,到年老色衰,是很慘的。”
“謝謝董事長的關照。我上有父母,他們也會關照我的。”梅琪狠狠地給了老闆一個軟釘子。
心裡懷着愛情,每一天都會像過節那麼快樂。
每天下班,班傑總會在她寫字樓附近一間咖啡室等她。然後他們一起燭光晚餐,再一起回到班傑的酒店。
一轉眼,又是3個禮拜的時間過去了。俗話說得好:天下無不散之筵席。
“我真的要回去了。”班傑不大肯定的聲音說道。
“你回去吧。我會等你,直到你再回來。”
班傑從口袋裡掏出一張支票遞給她。
“你把我當作什麼人了。”梅琪忿怒地說。
“不,”班傑回答道:“我想在下次來的時候,不要再住酒店。我想有個家,一個真正屬于我們自己的家。你作主去找個合适的房子,價錢貴一點沒關系,地段要好點。房子不要太小,床更不能小。”
“你壞!”梅琪嬌嗔地捶了他幾拳。
“你生氣嗎?傻囡!”班傑說着一把摟住她,“許多事不能光看表面。表面上看,我很不道德,自己有太太,卻又要鐘意你,好像還在照顧你。其實,我們隻是碰上了,愛上了。你并不貪我的錢,我也沒有存心欺騙你。”
3日後,梅琪終于送走了班傑。他們相約半年後再見。
梅琪重新又回到了她的那間小小的梗房裡去。因為多日沒回來,房裡有股濃濃的黴氣。
梅琪覺得一下失卻依靠,撲在床上哭了。
電話響起來。是班傑又回來了?她下撲向電話。
“梅琪小姐?早一陣你怎麼失蹤了?打你家的電話總是沒有人接。”是龐老闆。
不知為什麼,梅琪竟然有點高興起來了。
梅琪自從與班傑在一起後,很少想到龐老闆的存在。今天龐老闆打電話來,她不禁有幾分沾沾自喜。
不管龐老闆有多俗氣,他畢竟是本城知名的人物。
“喂,那住在××酒店的男人,是你的什麼人?”龐老闆接下來就問。
梅琪一愣,即對他忿怒地說:“你無權來盤問我。”
“我不是盤問你,隻不過是關心你。”那邊柔情地說。“香港壞男人很多,怕你上了别人的當。”
“但是,你是在幹涉我。”
“我哪有空來管你這筆閑帳。”龐老闆不屑地一笑,說:“是司機看見的。好了,不談了。明晚此間有個餐舞會,我請你參加。”
妙!就是報上的彩色版常常登出的本城的名門淑女常出入的、極有層次的餐舞會。那是梅琪做夢都做不到的真正的餐舞會!
可能,天下所有的女人,都會喜歡舞會的。
“但是…”梅琪又覺得,手裡沒錢,真的什麼事都辦不成。哪怕去舞會,她沒有晚禮服呀!
“又怎麼啦?”
“我…”梅琪欲言又止。
“明天晚上九點,我到你家接你。”
還是穿班傑送的那套禮服吧!
剛回到寫字間,正好帕米拉與她迎面走過。她覺得女老闆狠狠地盯了自己一眼,惡得都要滴出血來。
梅琪不禁心裡發抖。
剛回到自己座位,隻見台上有一隻大紙袋,是名店“仙奴”的紙袋。
“是誰的?”她奇怪地問。
“剛剛一個司機送來的。”傑米剔着牙齒,一臉暖味的笑容,說:“我起先也以為犒錯了,梅琪現今也發達了,買這麼貴的衫,還有專人送貨上門,照顧得真周到。”
梅琪聽了,索性來個以毒攻毒,冷冷地說:“周到嗎?傑米,作為同僚,我倒也想你對我照顧得周到些哩。”
“照顧不起。”傑米酸酸地說。“那你就别多嘴。”梅琪反唇相譏。
“喂,辦公時間,什麼照顧不照顧的,多難聽呀!”什麼時候,帕米拉黑着張臉,走進來。
“今天下午6時,去清水灣片場。”她扔下一句話給梅琪,就頭也不回地走進自己的寫字間。
下午6時去清水灣?那舞會呢?
梅琪自管推門進入帕米拉寫字間。
“老闆,今晚我有事。是不是能安排其他人去片場?”
帕米拉除下老花鏡,看看她,半天才說:“什麼時候你連進我辦公室要敲門,都忘了?再說,什麼時候你開始學會與老闆講價?”
“我的工作已全部做完。去片場原本就沒我的事。”梅琪索性把話說明了。
“你今晚到底有什麼重要事?”帕拉咄咄逼人地追問。
“今晚我要出席麗晶酒店的一個餐舞會。”梅琪把頭一仰,傲然地說。
“怪不得這麼神氣,别開心得這麼早!女人,不會永遠年輕的。”
梅琪隻是不作聲。
“好吧,你去參加舞會吧。明天,後天,你也去舞會吧,你不用返公司了。”帕米拉說。
“走就走。”梅琪轉身就走。
中國人倒有句話:争氣不争财吆。
雖然被炒了鱿魚,但梅琪心緒絲毫沒有受影響。此時此刻,世界上最重要的事,莫過今晚的餐舞會。
龐老闆人雖俗氣,看不出審美眼光倒不錯,或者,名牌的設計,從來就是不俗的。
那件白緞上衣配着銀黑色閃光緞裙,裙齊膝長,像把倒扣的傘一樣,令梅琪玲珑浮凸的身材,更顯得婀娜多姿。
“看,多合身。”龐老闆得意地說:“隻要我掃一眼,就知你該穿哪一碼的衫。”
那是一個慈善餐舞會。
但見不少似曾相識的男女,不時夾在人叢中,都是本城那些常上電視和見報的名人。
“你看,這些都是等一陣要義買的。”
龐老闆指着玻璃櫥窗裡一排鑽石飾物,對梅琪說。
“你說哪一樣最好看?”龐老闆又問。
“哦,這隻鑽石蝴蝶胸針真漂亮。”
“好。”龐老闆說着,就記下了這隻胸針的号碼。同時,他找那位負責小姐:“等一下開始義賣時,這枚胸針替我留着。”
這晚,可謂是梅琪最意氣風發的一晚。她出盡風頭了。
直至淩晨3時,她才坐上龐老闆的豪華大房車。
過量的葡萄酒令她昏昏沉沉。“醉了?”龐老闆說着伸手一把攬着她。
她覺得頭重重的,便躺在他懷裡。
“這個小禮物送給你。”龐老闆說着,掏出一隻精美的首飾盒,裡面躺着那隻鑽石蝴蝶胸針。
梅琪一喜,酒也醒了一半。
“這麼貴重的禮物,我怎受得起。”她嘴上這麼說,卻對那胸針愛不釋手了。
突然她發現了,車子早已開過了她的家。
“我家已過了。”梅琪看看車窗外,說。
“這麼晚了,你下面的管理處都會落閘上鎖了,不如就在我家過一晚。”
“這。”
梅琪來不及再答話,車已經在跑馬地一幢寬敞住宅前停下。
“這…”梅琪再次表示遲疑。“快下車吧,我的司機也要下班了。”
龐老闆催促着她。
她轉念一想,他當着太太的臉,總不會把她怎樣,也就跟他下了車。
他家住在28樓。豪宅畢竟不同一般民宅,連吸入的空氣都特别香。
門打開,裡面一片漆黑。龐老闆一一 開亮了燈。
“你太太呢? ”
“我太太長住在日本。”
“你的孩子呢? ”
“我這樣的年紀,孩子早已成家立業,全都飛走了。”
“那不行,我要回去。”梅琪說。
“怕什麼。”龐老闆自顧在沙發上坐下。拍拍沙發,說,“過來!”
聲音裡有種不容抗拒的威力。
梅琪乖乖走過去。
“其實,你早已準備做我的女人啦。否則,你怎麼竟敢與帕米拉頂嘴,惹得她把你炒掉?”他什麼都知道。
他的話提醒了梅琪,明天起,她已無工可返了。
“你還有什麼可以多想的呢?一樣做人的阿二,不如找一個像我這樣的,有财有勢的,喏,那隻蝴蝶鑽石胸針,你用幾年人工都買不到呢!”說着,他的手已輕輕掃到她的胸前。
起初,梅琪還是死死守住這道防線。
“别傻啦。像帕米拉,送上門來,我還不要呢。”龐老闆喘着粗氣說。
梅琪到最後,隻能認命地把眼一閉,任憑龐老闆的手,恣意地在她身上活動。
走第一步是最難的,走了一步,再走一百步,也就是這麼一回事了。
次日回到自己的梗房,梅琪對着穿衣鏡中的自己,細細打量了半天,好像在看一個陌生人。
夜半,電話叫了。是班傑。
“梅琪,昨晚你怎麼沒回家?我打了一晚的電話,急得我…你沒事吧?你為什麼哭了?”
“我…”梅琪好不容易才找了個理由:“我被老闆炒了。”
“就為這事?”班傑似松了口氣:“香港大把機會可以找工。再說,還有我呢。”
梅琪哭得更傷心
“别哭了。喂,叫你找的房子找到嗎?我可不願在下次再住酒店。我要回家。懂嗎?”
放下電話,梅琪埋在枕頭上大哭。她覺得自己把一樣極珍貴的東西打破了,且是明知故犯,有意打破的。早上起來沒有工可返,心裡有一種失落的感覺。正懶懶地躺在床上想心事,龐老闆又來電話
“11點在樓下等,我來接你。”接着隻聽見他在電話裡哈哈地笑了:“怎麼,我功夫不俗吧?還想再嘗嘗嗎?”
梅琪一下挂斷了電話。就為了一場舞會,一件舞衣,一隻鑽石胸針,她出賣了自己的尊嚴和自由。太賤賣了一點。
11點整,龐老闆的車在下面等着。她木木地上了車,任由龐老闆把她的手,有如糯米團般捏來捏去。
車在一棟八成新的樓前停下。 龐老闆帶着她走進去。
這棟樓的大堂十分漂亮,那大廈管理者似對她十分熟悉。
“阿龍,這位是梅琪小姐,你要好好關照她。”
“放心,龐老闆。梅琪小姐你盡管吩咐我吧。”阿龍嘴上說得客氣,眼光卻輕蔑地瞟了她一眼,龐老闆把她帶到10樓一個機關。
千來尺的地方,裝置豪華,卻有種酒店的味道,而沒有一點居家的氣氛。
“你今天就把行李搬過來。我龐某人的女人,不能住梗房。”他說。
“行李搬來,就在家裡等我電話。”他再說。
“但是,我下午想去見份工。”
“見啥工,笑話。”龐老闆說:“要再讓一個老闆看上,我怎麼辦?好,我走了。”
梅琪一個人留在房裡,主人房擱着張雙人床,空氣中彌漫着一股香水味。很高貴的香味,很熟悉,但她想不起誰用過。似乎不久前,剛剛一個女人離開。
梅琪不知自己屬于來這裡的第幾個女人。
有人輕輕敲門。是那賊眉賊眼的管理者。
“龐老闆交代了,着你即刻去取行李。的士已叫好了。”
梅琪一聲不響地跟着他下樓去。她知道從此,她的一舉一動,何時出何時入,何人來看她,管理者都會一一看入眼,再向龐老闆報告。
拎走了自己的行李,小小的梗房更有種人去樓空的凄涼。
“班傑永遠找不到我了!”
想到這裡,梅琪便心如刀割,淚如雨下了。
一天又一天,日子流水一樣過去。
梅琪已慢慢習慣了情婦的生涯。名牌衣衫,也慢慢塞滿了她的衣櫃。那天,她剛買了套麻質的套裙。她一下想不出該去哪,便叫了輛的士去中環。兜了幾家名店,猛然發現,自己以前工作的那間公司就在附近,便順便行過去看看。
同僚們隻是冷冷地敷衍着她。
她相信他們是妒忌她。傑米更是整張臉都酸酸的。
“傑米,老同僚啦。”梅琪故意沖着他說:“我哪日沒飯吃,還要仰仗你多多照顧。”突然,她嗅到一股熟悉的香水味。
即是她第一次由龐老闆帶到現在居所時,在卧室嗅到的,同一樣的香水味。
帕米拉走進來。梅琪記起,帕米拉常用這個牌子的香水。雖不昂貴,但香味很特别。
“梅琪小姐,别來無恙吧?”帕米拉對她笑了笑,問:“新居怎樣?替我問候龍伯。還有,廚房那個瓦斯開關有沒有修好啊?”
梅琪給她說得臉上紅一陣青一陣。
同僚們在一邊看着熱鬧,正應着上海人一句俗話,不出銀錢看白戲。
待帕米拉踏着神氣的步子走進她自己的寫字間,同僚們方才竊竊私語着。
“這叫前客讓後客,烏龜讓嫖客。”傑米冷冷地吐出一句。
梅琪在衆人的輕蔑的目光中,落荒而逃。
世界是殘忍的。
雖然帕米拉與她,同是或曾經是被人照顧過。但今日的帕米拉有财力,有實力,而且大家還在她手裡領薪水的。自然而然,那嘲笑的目光就轉向梅琪的身上。
“誰說我沒錢?”
梅琪像瘋了一樣,走去太古廣場瘋狂采購了一圈。
“梅琪小姐,”看更的龍伯,對她扯起一張皮笑肉不笑的臉:“龐老闆來電話了,說他要去深圳幾天。”
梅琪也不理會他,自顧上樓去。這一陣,龐老闆老往深圳跑。管他呢!
梅琪巴不得可以清靜一陣。
她把買來的靓衫一件件在鏡前試着。也不知怎麼搞的,近來不用減肥,穿的衫碼就一個勁往下跌,再瘦下去就不行了。
有大屋住,不用返工,用錢不用計算,怎麼還不長肉?
她把衣服又一件件除下來,堆在床上。
現在她擁有那麼多昂貴的衣服,但是,誰會欣賞她呢?龐老闆早已沒了那份新鮮感,也當她沒事人一樣。況且,他一直表示:“我最鐘意你不着衫的時候。”
龐老闆完全把她當做一件取樂的工具,而從來沒有将她作為一個有個性、氣質、喜怒哀樂的女人來欣賞。
如果班傑,一定會對她今日的高貴儀态和風采,贊賞不已。但是,她想不會再見到他了。
接下來是八月中秋,她原指望龐老闆會來陪陪她。為了做龐老闆的外室,她已與家人、朋友,包括自己深愛的班傑都斷絕了來往。龐老闆便成為她唯一的世界了。但他卻去了深圳。
中秋之夜,明月當空。梅琪獨個兒坐在冷清清的廳内。
30年來,每當月圓之夜,她有過多少幻想!
她的白馬王子始終沒出現。她覺得再也不能在這裡獨自呆下去。梅琪披上外衣下了樓。
“去哪,梅琪小姐?”龍伯像狗般伸長了頸項。
“你少管閑事。”梅琪狠狠地扔下一句話。
她攔了輛的士。“去哪?”司機問。
“去哪?”她有哪可去?
“去xX酒店 。猛地,她記起,班傑當年住的那家五星級酒店,她曾與他度過那麼多歡樂良宵的地方。
她恍恍惚惚地走進大堂,忽然發現一個熟悉的身影攬住個年輕女人,在她視線内閃晃過。
那是龐老闆?不是講他去深圳了嗎?
梅琪急步跟過去。他們入了電梯,她也跟進去。
“你來做什麼?”
龐老闆一扭頭發現她。 惱羞成怒地問她。
電梯裡其他人,都把目光投向梅琪,令梅琪難堪萬分,但她仍紅着臉說:“你不是說去深圳?”
同時她發現,他身邊的女人,活脫脫一個大陸妹打扮,隻是年輕得很,而且,五官眉目很漂亮。
“你管我呀,你也配?”
龐老闆說着,帶着那女人走出電梯,留下梅琪一人,在衆人目光的焦點中。
梅琪忍着一肚子委屈和痛苦,回到自己住所。大門口,一個颀長的身影倚立在那裡。
“梅琪,你答應過我,等我回來的。”
是班傑。
“我給你信,給你電話,都沒有回音,連電話都改了。出了什麼事了?是我做錯了什麼?”
“班傑!”梅琪張大了口,腦中一片空白,什麼也講不出來。
“我去你公司找你,你們的帕米拉,給了我這個位址。這是很貴的地區。這裡,怕不是你替我找的安家之處吧?我負擔不起。"班傑說。
梅琪隻是哭。
“本來,我已替你帶了一份禮物。”班傑說着遞給她一個封。
“支票?又是錢?男人隻知用錢來買我!”她心裡想。
待梅琪打開一看,竟是他的離婚書。
“我覺得對你不公平。是以回去,我就着手辦了這件事。我的妻子很通情達理,但是看來,我的選擇錯了。”
“班傑,”梅琪淚光盈盈地說:“我知道我不配,但,我還想……你能否最後再吻我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