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塘田市舊事

作者:湘楚山地文學

唐白甫

“頭頂太陽,眼眸邵陽,腳踏益陽,身落漢陽,尾擺長江掀巨浪,手搖槳樁遊四方”,這是傳唱于漢口的歌謠。武漢還有句三個字的俗語“打碼頭”,跟這個歌謠說的是同一群人,即“寶古佬”。寶古佬以其吃得苦,耐得勞,霸得蠻的彪悍性格,在異地他鄉硬生生地打出一片屬于自己的天地,成立寶慶碼頭,威震一方。令富可敵國的徽商聞之失色,在長達150年的曆史中,再不敢與之争鋒。

寶古佬指的是邵陽人。

邵陽盛産茶油,茶葉,花生,木炭等生活用品,更有漫山遍野的枞樹,是建築與制造家具的主要材料,但運出去卻無旱路可走,水路成了唯一的選擇。從清朝嘉慶年間到解放初期,邵陽(當時的寶慶)的船隻千帆競發,木排成群結隊自各個河流彙入資江,造成交通繁忙,甚至擁堵的景象。

當時的塘田市,便是水路交通要塞上的一個重要驿站,是威名遠揚的寶古佬勇闖蕩天下的一處起點站。為什麼這麼說呢,因為從這裡往西,便是新甯,再過去就是廣西。夫夷河自廣西穿崖越嶺,逶迤而來,水流緩慢,河床狹窄之處頗多,淺灘暗礁随處都是,不甯行船放排。隻有到了塘田市,江面才漸寬水才漸深。新甯乃至廣西的貨物,基本靠挑、扛、擡,通過崎岖的山路來到塘田市。小貨物經過捆綁打包,竹木修釘成竹筏與木排,從這裡下水,向漢口等地滔滔而去。

塘田市舊事

釘木排綁貨物需要大量的馬釘與繩子,于是塘田市的鐵匠鋪,制繩店應運而生。特别是鐵匠鋪,白天黑夜叮叮咚咚,爐子就沒有熄滅過,真的是紅紅火火。有時候,打好的馬釘還沒冷卻就被買走。制繩店也是馬不停蹄,加班加點。繩子一般是棕繩,這使得棕毛的價格一再上漲。衍生的飯店、夥鋪、雜貨店、水果店一家挨一家。往昔的寂靜之處,很快就形成集市,街道。

寶慶從不缺乏善于做生意的人,他們賺錢的智慧令天下人折服,這包括塘田市人。武漢是大城市,人口多貨物需求量大,但從家鄉到漢口,路途遙遠,去一次非常不容易。有人就設計出“毛闆船”,這種船用枞樹稍做修整,讓它成為方木,在塘田市叫出坨子,然後用馬釘釘好,做成簡易的船,它能裝載十多噸貨物。到漢口之後,貨物賣掉,船拆成木料也賣掉。

精明的塘田市人看到了商機,大量收購枞樹。這種漫山遍野随處都是的樹木,突然能夠換成銅闆銀兩了,苦于沒有經濟來源的周圍百姓,成群結隊上山,一時到處都是砍伐的聲音,甚至夜深了不見停息。

訂毛闆船對馬釘的需求量大增。塘田市街上,打馬釘的鐵匠鋪,不消說通宵達旦地趕貨,導緻十家鋪子五家打鐵,還有三家出坨子。出坨子是将原始樹木加工成方木,這就需要大量的木匠師傅,墨匠師傅與鋸匠師傅。一時間,手藝人變得非常吃香,他們從十裡八鄉召集到塘田市街上,過上了吃香的喝辣的的日子。許多常人恨不少年學打鐵,悔不當初學木匠。

可以想象,一條長街之上打鐵的丁丁當當,加工樹木的咔嚓咔嚓,那是多麼熱鬧的場景。白天就不用說了,晚上桐油燈高挂,依然忙得熱火朝天,誰說不是好事呢。老百姓有錢賺,幹勁大,有奔頭呀。

加工出來的毛闆船被賣到邵東,新邵人那裡,塘田市人狠狠賺了一筆。有的船隻,直接被塘田市人撐到漢口,變成搶手貨。

從塘田市出發的船隻,竹筏與其它各處同道人彙聚,通過資江入洞庭,然後沿長江到漢口,在長江邊的一處洄水灣停靠。貨物一下船,基本上就被買家接走。

塘田市從此進入鼎盛時期,店鋪鱗次栉比,行人川流不息。遠遠近近的商販,帶着不同的口音讨價還價,各取所需。本就喧鬧不堪的街市,會突然響起一陣鑼鼓聲,震耳的鞭炮聲,那可能是彈棉花的店

開張了,或者是箍桶店,亦或是釀酒的人家。如果冷不丁地從行人的身後傳來一聲吆喝,要麼是收雞毛的,要麼是磨刀的,還有可能是挑着油煎豆腐賣的。那些提醒大家讓一讓的人,多半是拉着車怕碰着你,牽着牛怕傷着你的人。總之,塘田市街上曾經的繁華,當今也難以比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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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從漢口傳回的漢子們,口袋裡裝着沉甸甸的銅闆。有錢了,說話的底氣就足了。他們三五成群,選一處條件好,相對幹淨的飯店落座,桌子被敲得山響。“老闆,來五斤酒,十斤蒸瘦肉。”這些人帶回的不僅僅是令人羨慕的财富,也有令人唏噓不已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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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述說一路的艱辛,說放排竹篙攥在自己手裡,命卻交在閻羅王手裡,稍不小心,人就沒了。排筏遇上險灘,傾翻是常事,眨眼之間,活生生的人就沉入水底,喂了魚肚。有時候水太急,竹筏被巨大的力量撕拽到散了架,人落水了,拼命掙紮,然而他身後順水而走竹子,會像标槍一樣向他射過來,有可能穿透他的身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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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這些北上漢口的,都是些窮人。窮得隻剩下命,那就拿着命去拼,這是何等的悲壯與無畏。到了漢口,已是九死一生,但這還沒算完,去漢口的,多半是寶慶人,被外人瞧不起,稱為寶古佬。由于往返一次要些時日,再去漢口時,在那裡長期做生意的安徽人點據了那個本是不毛之地的洄水灣,不讓靠岸。寶慶人怒不可遏,話不多說拿起棍棒沖上去,打得那幫徽商死傷無數,四處奔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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徽商豈會善罷甘休,将這事告上官府,不但仗着徽人李鴻章在朝庭位高權重,還賄賂官府一千兩銀子。寶古佬當然更不好欺,他們拿住行賄把柄,并求助湘軍首領曾國藩,曾國藩弟弟曾國荃親臨武漢。官府覺得誰都得罪不起,對于争奪地盤的事,誰對誰錯不做評判。審案時,展出一雙燒紅的鐵靴,說誰方有人能赤着腳穿上它走三步,碼頭就是誰方的。安徽人面面相觑,沒人敢上前。寶慶人中一位個子不高的理發匠,當即走出人群,穿上鐵鞋走了五步。腳上的肉被烙得嗞嗞有聲,煙霧沿着褲腿升騰,他卻咬緊牙關,緊閉雙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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碼頭判給寶慶人,取名寶慶碼頭,從此寶估佬名聲大振。

雖然,穿鐵靴的不是塘田市人,但躍躍欲試的人就有塘田市人。他們站在一旁呐喊助威,造成浩大的聲勢,氣沖雲霄。

塘田市舊事

來塘田市做生意的人越來越多,街道逐漸延伸,東西兩端都抵近山崖。東邊的房子幹脆就沿着河岸的斜坡添加,形成了地勢高,但處于夫夷河下遊的下街。

無論是上街還是下街,街道邊的店面生意一直不錯。酒香不怕巷子深,在下街,很多生意人都把生意做得風生水起。一家陳姓彈棉花的老闆,棉被做得好,周圍十裡八鄉,幾代人都知道這家店。

塘田市舊事

塘田市街,在周圍人的心目中,100年來都是繁華之地。農村人去街上之前,至少得換身幹淨整潔的衣服。記得我小時候跟奶奶上街就是如此,鄭重其事。今天,街道逐漸沉寂,再次走進老街,覺得它與記憶相差太遠,甚至讓人懷疑街道變窄了許多,再也聽不到小時候那種拖長聲音的叫賣聲了:

涼粉,賣涼粉呢一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