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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書無一字有怨憤,卻處處可見執着

作者:單讀Reading
此書無一字有怨憤,卻處處可見執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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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書無一字有怨憤,卻處處可見執着

地處北京西北角的燕東園,對于大多數人來說是一個陌生的地名。它的前身是明清時期的成府,1920 年代被時任北京大學校長司徒雷登買下,成為一代北大學人的栖息地,金嶽霖、遊國恩、何其芳、翦伯贊等學者,都在這裡度過充滿巨變與革命的 20 世紀。

作者徐泓在這裡度過了完整的成長時期,這些在現代史中頗有盛譽的學者,大多是她從小就相熟的鄰居。新聞工作長年的專業性與研究性訓練,讓徐泓決定寫下這段曆史——近百年曆史的燕東園,在經曆多次大時代的風浪後,走到了自己的黃昏,身為燕東園新一代人,徐泓認為她“有責任為這個園子、為這些小樓留下一份追索與記錄”。

在這本書首次的線下對談中,徐泓稱書成此書的過程,是在與遺忘抗争。作者默存在讀完《燕東園左鄰右舍》之後,也更加了解了“不遺忘”的分量:“這是一部知識人的精神圖譜,也是以小見大、關于一段崎岖年代的痛史。它不應該被遺忘,因為相似的氣氛正在當下慢慢重演。作者不僅僅是為知識分子而寫,她也在為有骨氣、有信仰、心存善念與求真精神的人們而寫”。

此書無一字有怨憤,卻處處可見執着

金嶽霖、陳夢家、趙蘿蕤……在燕東園,埋藏着一部知識人的痛史撰文:默存

為何是燕東園

在中國現當代史上,馮至、何其芳、陳夢家、金嶽霖是一個個響當當的名字,而他們都曾住在同一個地方,那就是别名“東大地”的燕東園。燕東園在北大東門附近,前身是明清時期的成府,據說在乾隆年間為太監營房,老太監們從宮裡出來,死後就葬于此地。1920 年代,時任燕京大學校長司徒雷登買下這 77 畝地,建成了如今的燕東園。從此,一代代知識人與這裡産生交集,這份名單包括但不限于遊國恩、趙蘿蕤、翦伯贊、洪謙等等。

從 1920 年代起,燕東園囊括了一批批傑出學人,但 20 世紀是革命與巨變的年代,知識分子也無法獨善其身,他們的學識令人欽佩,他們在後半生不同的境遇,更令人唏噓。

是以,燕東園是一個重要的坐标,但長期以來,缺乏一部專門挖掘其文化價值的專著,直到徐泓填補了這一空缺。打開此書,你既能發現王世襄的樂園、何其芳的讀書會,也能看到馮至和楊晦“一個甲子的友誼”、周一良對于陳寅恪的愧疚,還有不能忘卻的陳夢家與趙蘿蕤。徐泓以紮實的筆觸,書寫了一部知識分子精神史,也搶救了一段不該被遺忘的過去。

此書無一字有怨憤,卻處處可見執着

紀錄片《大師》

燕東園由兩個住宅區組成,中間以一座水泥橋相連,分别叫“橋東”“橋西”。作者徐泓的家就在橋西坡腳下。徐泓出身于學者家庭,她的母親韓德常是幼兒音樂教育家、作曲家,譜寫了《搖啊搖》《小小鴨子》《粗心的小畫家》等曲子。她的父親是中國計算數學學科的開拓者之一徐獻瑜。此公先後執教于燕京大學、北京大學,涉獵廣泛,一直活到百歲高齡。

徐泓有志于寫作,畢業後她成為一名新聞記者,主張新聞報道的專業性和研究性。為了完成《燕東園左鄰右舍》,她耗費數年,采訪、調研了燕東園 22 棟小樓 192 位住戶共 211 位人。此書在叙事上有四層結構。其一是總介紹。其二寫燕東園内已經被挂上“北京市曆史建築”牌匾的小樓;其三是九棟沒有挂牌,但在燕東園(東大地)曆史上不容忽視的小樓。其四是回顧作者自己的家庭,并對全書進行總結,這一部分也包括了後記。作者思路清晰,用一種建築的方式搭建起了文本。通過 96 歲的胡路犀阿姨、原燕大宗教系主任趙紫宸先生的兒子趙景倫先生、“燕二代”關家麒等關鍵人物,作者不僅詳細地整理出了燕東園及其前身東大地的住戶名單,也打撈出不少與燕東園有關的逸聞趣事。

比方說:1950 年之前,東大地有不少外籍住客。1950 年代初,北韓戰争爆發,上頭檔案下來,燕大的外籍教師按照規定必須離開。于是在幾乎同一時間,作者的家裡突然多了好幾件家具,“一對西式的高背床,兩個西式櫃子,還有幾把造型别緻的椅子,圓形椅面,帶有一個略呈弧線的小椅背”,還有一條墨綠色的美國大兵用的軍毯。

再比方說住在燕東園東區 21 号北半側的金嶽霖。他喜歡鬥蛐蛐,燕東園的小孩傳說他是鬥蛐蛐屆的高手。他家有幾十個特大号的蛐蛐罐,有一個呈灰色、圓柱形,直徑有十六七厘米,高十厘米,配套有小碟、小水槽。他給外人留下的另一個深刻印象,是他一輩子獨身,隻帶着一位廚師住進燕東園,烤的面包挺好吃。

捎帶在書中,徐泓還澄清了一件事。世人皆知金嶽霖與林徽因是知己,1955 年 4 月林徽因病逝時,金嶽霖寫下挽聯∶一身詩意千尋瀑,萬古人間四月天。林徽因去世後不久,金嶽霖就離開了燕東園,私下裡有人說,這是因為林徽因不在了,金先生已經盡完了守候的責任。這是一個浪漫的講法,但徐泓發現∶當時有幾位人家和金嶽霖同時搬出了燕東園,包括詩人何其芳。原來,1955 年 6 月中國科學院建立了學部體制,哲學社會科學學部為四個學部之一,下設七個研究所,這些學者随工作調動,被調至各所任職。1957 年哲學社會科學學部遷至建國門内貢院一帶辦公,這些先生們随之搬進城裡安家落戶。

在燕東園,有世俗喜樂,也有婉轉悲哀

對于學問的執着,和日常交往中的人情味,是全書屢次着墨的兩點。在橋西 34 号樓下,遊國恩抱病修訂《中國文學史》和對《離騷》的正文校勘工作。在教室授課時,身形瘦矮的他嗓音洪亮,對古典文學爛熟于胸,在課堂上能随意背誦,不差分毫。也是在燕東園,何其芳會在家裡定期舉辦《詩經》讨論會。1956 年上半年,遊國恩作為特邀人選出席,據說何其芳曾向遊老當面請教研究《詩經》有哪些參考書,遊國恩不假思索,列出了幾十種書目。

在燕東園,你能看到馮至、姚可崑夫婦,他們家“院門口和樓門口都有藤蘿架,春天垂下清香的淡紫色花串,家裡拿來做藤蘿餅吃”;你也能看到住在橋東 21 号的林啟武,他曾因直腸癌手術而被切除肛門,卻奇迹般地活過 100 歲,并為中國羽毛球事業做出過突出貢獻。1952 年手術後,他的腸胃改道,隻能通過在腹部切口造瘘排便。肅反時,有些會必須參加,他拿着一個充氣的小橡皮圈去開會,墊在身下,褲子上經常是血。女兒那時候不懂事,埋怨父親又帶着“你的屁墊兒”,父親說∶“NO!這是 Donut(甜甜圈)!”

你還能看到王世襄。他是大收藏家、雜家,也是不肯受拘束的野性子。他住的王家花園緊挨東大地南牆,并非豪門深宅,更像一個大菜園子和數間房舍。就在這片花園裡,王世襄種葫蘆,養蟋蟀,遛狗捉獾,上課懷裡揣着蝈蝈葫蘆,下課胳膊上架着鷹。1936 年,趙蘿蕤和陳夢家新婚,借住在王家花園,某日深夜,他二人被嘈雜聲驚醒,以為家中進來強盜,吓得不敢吱聲。結果,原來這所謂的“強盜”就是王世襄自己!前一天夜半時分,他和同伴牽着四條狗去玉泉山捉獾,拂曉歸來,料想學長夫婦早已入睡,這才“托狗帶獾”翻牆入院。

而曾住在燕東園 42 号甲、出生于江蘇吳江鄭氏家族的鄭芳,很多人知道她的丈夫是清華大學心理系教授周先庚,而她本人的才華、能力毫不遜色于丈夫,她是一個很有趣的妙人,在操持家務瑣事的同時,竟能用半年時間自學俄語,所用的是一本很厚的用英文注釋的俄語教材。生前,朋友們知道她語言學習能力很強,有一手好廚藝,又很喜歡養小動物。在她去世後,當 70 萬字的《鄭芳文集》出版,讀者才知道無論是散文、小說還是人物速寫,鄭芳都能寫得妙趣橫生,而這些是她一邊做家務帶孩子,一邊筆耕不辍完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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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無問西東》

在燕東園,有甜蜜,也有沉痛。1952 年,曆史學家翦伯贊曾任北大曆史系主任,他住在燕東園 28 号,文革中輾轉到燕南園。六十年代,他被批判為“反動學術權威”,1968 年 12 月 19 日,當勞工杜铨師傅發覺不對勁,将門撞開時,翦伯贊與妻子平卧于床,穿新衣服,合蓋一張新棉被。他們已經服用過量“速可眠”自盡了。

1950 年代,燕大西語系有五位著名教授,分别是趙蘿蕤、俞大絪、胡稼贻、吳興華、巫甯坤。十年後,除了巫甯坤和趙蘿蕤,其餘三人均在 1960 年代死于非命。

1966 年,陳夢家自殺。陳夢家去世後,趙蘿蕤與父親趙紫宸同住在美術館後街 22 号。趙紫宸在這個明末清初風格的兩進四合院裡住了二十九年,于 1979 年病逝,享年 91 歲。12 年後,1991 年,上海譯文出版社出版了美國詩人惠特曼的《草葉集》全譯本,譯者趙蘿蕤。她花了十二年精心翻譯這部作品。這一年,她 79 歲。她一直活到了 1998 年。

此書無一字有怨憤,卻處處可見執着

從抗戰到改革開放,小小一片燕東園,經曆了多次大時代的風浪。隻不過,它也在走向自己的黃昏。2021 年底,北京市完成首批曆史建築示範挂牌,燕東園 21—24 号樓、31—37 号樓、39 号樓、40 号樓入選并挂牌。往昔的熱鬧已成曆史,這也是促成徐泓加快完成此書的原因。

《燕東園左鄰右舍》既有史料價值,也是一部飽含人情味的故事集。講述者如同曆史導遊,重返故地,走進舊樓,娓娓道來一個個門牌号背後的故事。作者的語調平和、熨帖,既不焦躁,也沒有渴望煽動人心而産生的功利感。此書出版以後,我注意到一種聲音,認為此書是精英寫作,與普通人無關。這個觀點是值得繼續思辨下去的。

首先,在表面上看,這的确是一本記錄精英的書。燕東園内居住的多是高校學者,他們中不乏社會名流,從社會地位上來看,他們是事實上的精英。但是,讀完整本書,我所感受到的并不是精英寫作常見的炫耀與粉飾,而是作者對一個個具體之人的認真追索,以及在這份耗費多年心力的追索之上,對于曆史現場盡可能的去僞存真,和對于曆史悲劇的婉轉反思。

此書無一字有怨憤,卻處處可見執着。在有限的出版尺度之内,作者盡可能地記錄了一代學者在曆史大變局中的選擇與争議。作者不去評判那些選擇的好壞,而是恪守自己作為記錄者的分寸,用人物生命的厚度,代替擲地有聲的論斷。

在與許知遠等人對談中,徐泓直言:“在做這些采訪的時候,我是在與遺忘抗争……作為一個社會,作為一個民族,作為一個群體,如果遺忘,而且是故意的、選擇性的遺忘它所受的苦難,那就非常可悲了。一旦遺忘,同樣的苦難就會發生第二次、第三次。”

讀完全書,回味陳夢家、趙蘿蕤、翦伯贊等先人的往事,我才更了然作者所說“不遺忘”三字的分量,也明白她為什麼要在當下完成這本書。這是一部知識人的精神圖譜,也是以小見大、關于一段崎岖年代的痛史。它不應該被遺忘,因為相似的氣氛正在當下慢慢重演。正因如此,全書記錄舊事,卻像是在給當下發出的一記預警。作者不僅僅是為知識分子而寫,她也在為有骨氣、有信仰、心存善念與求真精神的人們而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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