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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紫 人生的況味

作者:是個人物
楊紫 人生的況味

很多人不将她視為一個熠熠發光的明星,而是一個健康、生動的普通女孩。這和事業上的成就同樣珍貴。

文|林松果

編輯|姚璐

攝影|王嘉玉(ASTUDIO)

化妝|Sherwin.Liu劉祺

發型|Ziyue子曰

「累」和「穩」

見到楊紫之前,先聽到的是笑聲。2023年12月,北京下雪的一天,她從一個活動下來,趕到采訪現場,還在門外,一群年輕人的笑聲就傳進來。她穿灰色外套,百褶裙,眼睛亮亮的。身邊年輕的化妝師幫她整理好頭發,補上口紅。

機器都架好了,還沒開機呢,問她的第一個問題是:你會用一個什麼樣的字總結2023年?

她毫不猶豫,「那就是累啊!」錄影機開了,她改了一個答案,「穩」。

她這樣解釋:無論是情緒還是工作,這一年都在穩中進步。每天都有工作,每天起床都不知道自己在哪個城市裡醒來。對演員來說,這意味着今年是個好年景,有戲拍,有事做。當然,這也意味着付出和辛勞。

今年夏天,電視劇《長相思》播出,是今年的現象級爆款古裝劇,她也憑借這個角色,拿到了星光大賞的「年度電視劇演員」。

拍這部劇,她流了很多淚。印象最深的是殺青那天,最後一個鏡頭是她眼睛的特寫,想拍到她落淚。她想醞釀一下,但當導演喊出「《長相思》最後一個鏡頭,3、2、1開始」,眼淚開始無法控制地往下流。大家都在切蛋糕了,她還在哭。

2023年10月,《長相思》第一季的慶功宴,她上台發言,談到角色還是會流淚,她說自己很愛這個劇,很愛這個角色(小六/小夭),小夭還會存在在世界上,但小六,從此就要消失了。導演和制片人本來想送她花,花放在了一邊,先讓她把淚流完。

演員是個看天吃飯的職業,能碰上什麼,要看命運和機緣。而這一部劇對她意義非凡——她到了女演員的黃金期,也離開了原來的經紀公司,成立了個人工作室,開始對自己負責。《長相思》是她獨立後選擇的第一個劇本,當時身邊有人反對,有人說,「這又是一個古裝」,還有人說,「又是古偶」,但劇本打動她,角色她喜歡,她就下定決心要演。就像一場賭博,結果證明她賭對了。

在很多采訪中,她談到自己對這部劇的了解,「這是一個非常現實的劇本,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無奈和不易,沒有絕對的好人,也沒有絕對的壞人,該狠的人也狠」。

在片子裡,她飾演的角色玟小六/小夭,看似是愛情線的主角,但真正吸引她的,是人物底色中的悲涼——在漫長的時間裡,始終是孤獨的,沒有任何人能依靠,承受了很多挫折和痛苦,最終一步步把自己拉上岸。她在其中找到自己的某些影子,「我們都不太喜歡依賴别人」,「我愛她、心疼她,也欣賞她、敬佩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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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源劇集《長相思》

有部落客評價她在《長相思》的演出時,提到了兩個關鍵詞,「可信」和「動情」。正是這一點,讓《長相思》的導演秦榛覺得珍貴——對導演來說,她非常希望,演員可以對角色有愛,「隻有對角色有愛,才能真正做到擯棄自己,完全投入人物」。

其實,在過去幾年,楊紫或許都是我們最常在熒幕中見到的女演員之一。《長相思》是2023年夏天最受關注的劇集,再往前看,從《歡樂頌》到《香蜜沉沉燼如霜》《親愛的,熱愛的》,她勤奮、多産,無論是在現實主義題材作品中,還是在予人幻想的偶像劇中,她的角色都是鮮活、可信的,令人相信生活中有這樣的人。

而少有人知的是,在2005年因為《家有兒女》走紅之後,楊紫經過了漫長的低谷期。一個過早就識别自己的天賦、并把表演作為志業的人,她的演藝之路并沒有走得更順利。人性的灰色,世界的暗面,她很早就體會到了。但在最難的時候,她對這份事業依然有原初的熱情,以及向上走的決心。

決心從何而來?我們和她的家人、最親密的朋友、長期合作的事業夥伴交談,一個可能的答案是,人跟人之間的深情。她在充滿愛的家庭長大,無論外界如何變化,這種愛給了她一個溫暖的底子,讓她更有韌性和動力。在得到愛的同時,她也有能力給予愛,給身邊的人溫暖。很多人不将她視為一個熠熠發光的明星,而是一個健康、生動的普通女孩。這和事業上的成就同樣珍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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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就想演戲」

見到楊紫前,在她的工作室,《人物》先見到了她的爸爸。他是消防員出身,高個兒,身子闆正,頭發剃得短短的,人很溫和,說話客氣,笑起來眼睛眯成一條縫兒。老說「您」,無論說到自己,還是提到孩子,都是很謙虛的口氣。

對這個家庭來說,孩子從童星走到今天,這條路不是設計出來的,中間經曆過很多搖擺和将信将疑。

最早,是父母先辨認出了女兒的天賦和興趣——她小時候看電視,裡頭的人物在哭,她也哇哇哭,父母納悶,「誰得罪她了」,她說,「沒有,我哭的是電視」。當時孟庭葦那首《風中有朵雨做的雲》正流行,楊紫剛會說話,就能唱最拗口的那句歌詞,正好同僚們來家裡玩,大家都很驚訝,「這孩子真奇怪」,意思就是有天分。家裡人覺得她的天分還有一種,就是自信和表演欲。「雖然她唱歌跳舞都不是最好的,簡單地唱,跳舞也沒學過,亂跳」,但她有表演欲,人前不害羞,要是鼓勵她幾句,她就會更自信。

這種久遠但纖毫畢現的回憶裡,楊紫的爸爸講起來滿是愛與欣賞。因為她喜歡,他們送她去了少年宮學表演。到了班裡,她被央視的編導選中錄制小故事,爸媽就去圖書館找資料,陪着她錄,幫她對詞。講完了100個故事,她有了自信心。

5歲那年,爸爸牽着她,第一次去劇組做群演,瞿穎主演的電影《春天的狂想》招募小演員,他們淩晨去排隊,完全是想讓她高興,「玩一玩,開開心」,隻露出個大背影也沒事。那時候他們沒想過,12歲她會遇上《家有兒女》,成了家喻戶曉的「小雪」,成了童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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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源劇集《家有兒女》

在這個北京家庭,沒人接觸過演藝圈,「一般都不會讓孩子從事這個職業」。

他們依然按傳統的路線培養她,要求她學習好,教她速算,她想要圍棋,父母買來了,讓她從1數到100,數完了才讓玩兒。她想吃北京的大三元餐廳,想吃麥當勞、肯德基,家裡人也要求她能用拼音拼這幾個字。但她要真拼不出來,也沒事,還帶她去,還是說「閨女真棒」。

但慢慢地她越演越好,戲約多了,爸媽就對學習有要求了,有時候她會問,「最近沒有戲啊?」她爸會說,「是因為你成績還沒下來。」他們的教育模式是:有規定動作,你必須完成,然後才是她的自選動作,「你要我給你,但你也得給我」。

隻是父母不知道,在楊紫這裡,演戲的意義已經變得很重了。小時候她很靈,記台詞特别快,也很會哭,一到哭戲就是她的天地,「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想讓我哭,我就能哭,每次隻要我一哭出來,導演就會說,你太棒了!我就覺得太開心了,而且我又很乖,大家都喜歡我。」

那時候她模模糊糊覺得,自己是平凡的,很多事都不如别人,隻有演戲這一件事,她有天賦,與衆不同,被人喜歡,并且充滿自信。這種回報讓人上瘾,她想做這件事,不嫌累。

但這樣的生活不僅有甜蜜,也有苦澀——她經曆過被淘汰、被換角。有一次被換角,他們不能對外說,在楊紫這兒,是自尊心的重挫,每天早上起來,爸媽看到她眼皮都是腫的,「那時我小,面子很薄,我不想說自己是被人換了,覺得這件事丢人」。

因為這些困難和麻煩,到了高中,父母想讓她重回軌道,不演戲了,「拍戲有什麼可好的?」

她家住在雙井,學校在東四十條,她爸送她去上學,路過央視大褲衩,他跟她說,「閨女,其實爸爸沒有要求你太好,在咱家附近考個銀行上班。」現在他回憶,那種設想裡有心疼,也有一種「幼稚」,「你就當個普通營業員,我想你的時候,就能來看看你。」

但楊紫不想,她很認真地找爸媽談了一次話。她說,他們設定的未來,醫生、教師、營業員,她都不想要,她就想演戲。這場談話結束,家裡決定支援她。

朋友然然和楊紫在高二相識,友誼維持至今。然然記憶裡,那會兒楊紫挺低落的,正在發育期,胖了些,長痘痘,這些都讓她更難接戲。《家有兒女》之後,她沒再遇到太好的機會,但也沒放棄,為了能盡量瘦一點、形象好一些,班裡打的飯她不吃,吃的是媽媽送到學校的水煮菜。

楊紫 人生的況味

「童星是枷鎖,童星是沼澤」

一位少年人,下定決心要從事演員這個職業,但世界是否像原來那樣接受她,不一定。

生活先是給了她很多甜頭。2009年年底,她簽了華誼,不再是單打獨鬥——華誼正是那時風頭最盛的經紀公司。那天下午,她發了一條微網誌,「今天辦了一件大事!很開心,雖然不知道以後怎樣,但是給了我很大希望。」

那之後不久,她又考上了北京電影學院表演系。當時,童星藝考的錄取率很低,有的人連考三年都失敗。一種傳言是,老師們喜歡一張白紙,不喜歡演過戲的,嫌童星們「油」,沒有未來。但考場上她表現得很好,老師們很喜歡她。

那是她心氣最盛的時候,對未來懷有期望,決心要好好演戲,「好像我的世界都閃着光,世界永遠是美好的」。

等到真的入了學,到了北電,她才發現未來不是她想的那樣。

「上了大學你才發現,每個人都很好看,哇,這腿都這麼長啊,身高都一米七多。」她從小就是個乖小孩,在北京的普通中學長大,沒上過藝校,沒住過宿舍,穿校服去片場,背着雙肩包進大學。但同學們已經很酷了,穿大風衣、戴大墨鏡。入校軍訓,學校說不讓玩手機,她真的把手機鎖進了宿舍櫃子,結果到了地方,發現很多人都帶了手機,她最後是借手機和爸媽報了平安。

在這個競技場中,長相變得前所未有的重要。有導演團隊當時去北京電影學院選演員,每次副導演過去,到班裡看一圈,有漂亮的,就讓錄一個VCR,過了再去試戲,她「當然羨慕」。

外部環境也在變化。那時正是流量興起的時代,很多人因為偶像劇一夜走紅。大家選角,首選小鮮肉、小鮮花,要長得好看、有人氣、有話題度。那時火的劇是《一起來看流星雨》《花千骨》。

2016年,《家有兒女》中的另一個小演員張一山因為《餘罪》再次走紅,接受《人物》采訪時,《餘罪》的導演談到,張一山并非他們的第一人選,他們最初想找「有顔值的小鮮肉」,這是粉絲經濟時代投資獲得回報的保障。導演當時見的男演員,觀衆熟悉,模樣好看,臉上搽了粉,眉毛修得齊整,有的還畫了眼線。

也是在那次采訪,楊紫談到了她和張一山相似的困境,「我長得也不是最好看的,在很長一段時間,我也接不到戲……你想去遇一個好的機會很難。」

楊紫的另一位朋友牛駿峰,也是童星,和她同齡。牛駿峰從國小戲曲,是在大街上被星探發現、被拉過去演戲的。他從最開始抗拒演戲,到慢慢愛上它。和《人物》通話時,他正在冬天的山裡拍戲,信号時斷時續的,他也很清楚地記得,在轉型期,自己經曆過接戲很困難的幾年。

在這個「尴尬期」裡,楊紫經曆過幾次被換角。

有一次,一位很有名的制片人讓她去演個反派角色,她很開心地接受了,一直在做準備。到了開機的日子,還沒信,她去問,對方說戲延後了,讓她先接别的戲。但不久後她就在網上看到,戲早開機了。她再去看對方的微信,朋友圈已經把她屏蔽了。她難過的是,她尊重這個人,對方的鼓勵也給過她自信,明明可以直說,但為什麼要騙她呢?很多年後她火了,對方又來聯系她,微信朋友圈也打開了。

還有一次,有個戲讓她去演主角,讓她留好時間,她每天健身、背台詞,為這個角色做足了準備。臨了,又被換了,對方打電話給她爸爸,讓她去演另一個角色。她不喜歡那個角色,也需要時間來接受落差。對方在電話裡說,大意是她不知好歹,他們這麼關照她,她還不要。

這些事給她的傷害,不僅是失去角色這麼簡單,也讓她意識到人性的灰色,世界的陰影。

但幸運的是,從她入行起,父母始終支援她。他們是個小康之家,從小沒缺過她什麼,她不必為錢擔憂,痛苦都是精神上的—不能證明自己的價值,因為不被認可而自卑。

她開始拍戲之後,家裡人也開始了解影視方面的工作,比如一部戲怎麼拍、制作流程如何……他們想的是,以後能幫助女兒,讓她不那麼辛苦。

說到這一段時,她爸爸皺着眉頭。夫妻倆對孩子一直都是「潑涼水」,讓她别翹尾巴、平等待人,但那段時間,他們更多是鼓勵,「閨女,你放心,你一定會很好的,你這麼努力,怎麼可以不行呢?」

在我們的采訪中,這位父親花了很長時間讨論童星轉型的問題。他是發自内心地關心,研究過其他國家的童星培養模式,也常常和北京的童星家長讨論。後來看到孩子們「出來了」,他真心高興。

最窘迫的時候,他曾經跟行業裡的人說過,「童星是枷鎖,童星也是沼澤。我們一直在沼澤中,不知道怎麼上岸……」跟《人物》說到這段時,他笑,「感覺我這人很幼稚」。

但這并不是一個幼稚的問題。童星轉型是普遍的行業難題。

演員陳創,今年49歲,和楊紫合作過五部戲,合作第一部戲《大師出山》是22年前,最近一部是《長相思》,他演「老木」。陳創畢業于北京電影學院,科班出身,從業20多年,他見過很多童星,但真正能演到大的太少。

從專業的表演層面,陳創覺得,小孩兒演戲,有時候來自一種天然的靈氣。但一旦他們長大了,就會失去那種兒童的可愛,很多觀衆會不接受,有的童星自己也無法舍棄之前的輝煌,無法接受那種落差。

這種轉型之難,他打了個比方——十八九歲開始學表演的人,是毛坯房,一張白紙,從零開始;但童星是一間已經裝修好的房子,想轉型,要打碎重建,建立新我。他們得願意打碎,要能下這個決心,就像鳳凰涅槃,而且建立的這個「新我」,觀衆喜不喜歡,效果好不好,還是未知數。

「是以童星轉型,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情。我知道的絕對成功的,一個是我的同學富大龍,另外就是楊紫和張一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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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去接這種戲,永遠沒機會站到觀衆面前

陳創所說的成功,是指楊紫真正作為一位成年演員被接納,轉折點是2015年的《歡樂頌》。

《歡樂頌》是2015年最火的電視劇之一,五個女孩的故事,有複雜的面向,關于階層、職場、家庭與愛情,切中了殘酷的社會現實。這部劇也撞上了剛剛興起的流量時代,單集播放量就破了億。

制片方正午陽光那時剛成立幾年,劇播出時,全公司都覺得「受到了沖擊」,正午陽光的創始人、這部劇的制片人侯鴻亮記得,「當時每天看那個熱搜,有點屠榜的感覺,當時真的愁死了,每天就怕出什麼事兒。」

楊紫飾演的邱瑩瑩,是裡面最不讨喜的角色之一。侯鴻亮總結,邱瑩瑩就三個字,「拎不清」。這個角色最早就定了楊紫,侯鴻亮也滿意她的演繹,「邱瑩瑩是最難演的角色之一,要是演員演技不好,國民度不高,那真的會把這個角色演壞,讓她遭人厭惡」。但楊紫不是,她演得讓人憐愛,覺得這像自己的孩子,但又覺得「恨」,生她的氣。

當時有觀衆把對角色的憤怒上升到演員,覺得楊紫在生活中也是這樣,說她「咆哮式演技」。罵聲最多時,侯鴻亮給楊紫打過一個電話,鼓勵她,讓她别在意。他印象很深,當時在電話裡,楊紫沒說什麼,沒表現出崩潰或委屈,挺平靜的,反而是在一切都過去之後她才說,「當時真的也是(在)哭啊」。

楊紫很認真地講起,她特别感謝正午陽光和侯鴻亮,無論是她好還是不好的時候,「人家對待我是一模一樣的,給了我極大的尊重」,這些善意她一直記得,「他們是給我溫暖的人,是以我很感謝他們」。而侯鴻亮的回應更輕松,他笑說:「我真不知道楊紫還有低谷的時候,在我們心裡,她一直是一個明星。」

在争議之外,《歡樂頌》也給楊紫帶來了久違的關注度——時隔好些年,她再次被觀衆看見了。

楊紫 人生的況味

圖源劇集《歡樂頌2》

那之前五六年,她從大學走入社會,兜兜轉轉,拍各種類型的戲,每次都在演技派盤點中出現,被人稱為「滄海遺珠」,戲紅人不紅,有人還會說,「快看看這個孩子吧!」但這沒有用。

正午陽光之是以邀請她演《歡樂頌》,是因為此前她在正午陽光的另一部劇《戰長沙》裡演過女一号。這部劇叫好不叫座,看過的人不多,但開播9年後,在豆瓣仍有9.1的高分。

那時楊紫正在上大學,突然有一天,她媽媽接到一條短信,說孔笙導演有一部戲要開機了,邀請她去演女一号,媽媽以為是詐騙短信,沒搭理,「孔笙導演的戲怎麼會沒人?」後來片方又找到楊紫的爸爸,确認了是真事兒。第二天,他們見到了侯鴻亮和孔笙,當場定了角色,拿到了劇本。她一晚上沒睡,一直看到天亮,「劇本太好了,我覺得真的太幸運了,像白撿了一個角色。」

《戰長沙》裡,她和當紅的霍建華演對手戲,她的角色從少女到結婚生子,跨度很大,但侯鴻亮覺得她演得好,「前面那部分她可以拿直覺來演,但後面那部分,是一個好演員才能塑造好的」。他認為楊紫是一個天生為演戲而生的人,「無論是她的容顔,她天性喜歡演戲,她就愛好這個,還是她後期的學習……《戰長沙》的成功,真的跟她分不開,那個角色她演得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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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源劇集《戰長沙》

但這部被寄予厚望的戲,隻在地方台和央視八套播出。拍完後的那一年,她依然沒有戲拍。

那種苦悶和傷心,那種被人遺忘的感覺,她能說出很多。

那段時間,她無所事事,每天看片到淩晨,睡到中午再起床。但還是會聽到消息,誰誰拍戲了,誰誰拍了好戲。她剛學會開車,就出門開車繞北京城,有時候望着故宮,有時候下着雨,不想回家,她就把車停在家附近的停車場,一個人聽歌,心裡霧蒙蒙的。有天在加油站,關車門時她夾到了手指頭,流了好多血,回家囫囵包紮了,怕爸媽看見,那傷口疼了好久才好。

那是一個人對自我存在發問的時刻,「那一刻我覺得自己很慘,也沒有戲找我。但你說,我算是個小明星嗎?也是童星,也有人認識你,但有團隊嗎?好像也沒有什麼團隊。」

偶爾會有一些紅毯或者活動找過來,她不想去,但沒有選擇,不去,她就沒有任何工作。但如果要去,她也沒有專業的從業人員,有時自己化妝,衣服要麼穿衣櫃裡的,要麼淘寶買,要麼去影樓花1000塊租一件。到了活動現場,「第一沒有人認識你,第二你去了沒人理你,你坐在角落,想主動跟人打招呼,但你不知道人家還記不記得你。」

現在她走紅毯,大家會拿着放大鏡審視,但那時她面對的是另一種處境,「你去參加紅毯,是什麼造型,醜不醜,根本沒有人在意」。她不會有照片,也不會在第二天的報道裡有記錄。

正因為經曆了這種失落,當《歡樂頌》播出後,她第一次意識到,自己有了粉絲,有了關注度—在這個市場裡,流量對演員來說是巨大的加成。

她也開始有機會接觸古偶劇與大IP劇,在後來的一次采訪中,談到自己的選擇,楊紫非常坦誠:「對于偶像劇,我的内心想法是,它會讓演員更有商業價值。演員有了商業價值,能赢得更多人的關注,才更有機會去選擇喜歡演的作品。如果像我以前那樣……我永遠是被選擇的。」

在我們的采訪中,她同樣直接,「特别火的劇和IP找你,這是一個最好的、能向大家證明你的機會,當然要接啊。我覺得這沒什麼,我不接這種戲,可能永遠沒有機會走到大家面前。」

選擇是如此重要。侯鴻亮在這行業裡看過各種浮沉,他說,「做演員,很容易選擇錯誤,你選擇錯誤的戲,選擇錯誤的公司,選擇錯誤的人,都會對你的事業産生影響」。一位好的演員,他/她的選擇可以不是非常好,但至少不能是錯的。

她決定抓住這個機會,選擇自己的命運。

楊紫 人生的況味

體面的、明亮的、溫暖的人

在這之後,時間過得飛快,用她自己的話說,「命運的齒輪開始轉動」。

她先是接下了仙俠劇《青雲志》,這部劇改編自大IP《誅仙》。接下來的每一年,她用幾乎燃燒生命的工作強度,保證每年都有作品面世。

從《香蜜沉沉燼如霜》到《親愛的,熱愛的》,再到2023年的《長相思》。她出演的劇,不僅劇火,和她搭戲的演員也火。

很多人覺得仙俠劇好演,對楊紫這樣的演員來說是「降維打擊」。但實際上,仙俠劇要對着綠幕醞釀情感,要演繹超現實的劇情,念拗口的台詞,要演得可信,反而更難。但她有天分,也足夠勤奮。入行之初她受的教育,就是要演得自然,「我得演一個正常人,仙俠劇裡也是人,也有喜怒哀樂」。

侯鴻亮跟她合作過兩次,他說楊紫有一個很大的特點,那就是跟人合作得好,「沒有聽到哪一個戲是她合作不好的」。她很真誠地對待别人,不端着,永遠是特别落地的。「那種低姿态,會讓從業人員很舒服,讓對手演員也會發揮得更好」。

有段時間,有人說楊紫「旺」男演員,和她合作的男演員沒有不火的。在侯鴻亮的了解裡,這就是因為她的落地,能讓對方在放松的狀态下表演,而這種放松,容易出成績。

當我們跟行業裡的人聊起楊紫時,很多人也會首先講到這一點—

2015年,在《歡樂頌》劇組,楊紫和喬欣相識。當時楊紫仍在迷茫期之中,飾演關雎爾的喬欣,跟她處境相似,是剛入行的新人。接受《人物》采訪時,喬欣說,自己是天生會跟人保持距離的人,但楊紫就是很有親和力,她邀請喬欣去她房間吃火鍋,最後,她們變成睡在同一個房間、形影不離的朋友。她比喻她們的關系,喬欣是盾,用殼把自己裹起來,楊紫說,那她就是矛,把她的保護殼戳破。

8年過去,在這個行業裡,她們依然是很好的朋友。她最欣賞楊紫的一點,是善良,不勢利眼。「她像小孩兒一樣,不管這個人是很普通的演員,還是從業人員,都會很友善地對待别人。」但善良不是溫吞,她也打抱不平,看不得不公平的事情,「她沒有被世界磨平棱角,永遠很鮮活」。

演員何賽飛,今年剛和楊紫合作了《承歡記》。她印象最深的是楊紫的親和、溫柔,「她知道和劇組的大家搞好關系、給予溫暖,這是非常可貴的。主要演員對大家的關心,會讓大家有一種歸屬感、凝聚力。」

同樣在《承歡記》,楊紫和吳彥姝演了一對祖孫。隔着電話,吳彥姝說,劇組的氛圍是需要所有人來維護的,如果一個演員到了現場,看着狀态不好,氣氛會很壓抑。但楊紫永遠是一個開心果,和任何人溝通都沒障礙,老的小的都能聊到一塊兒。吳彥姝85歲了,外婆輩的人,楊紫聽說吳彥姝也看《長相思》,纏着問她喜歡哪個角色。「她一去補妝了,我們大家就在那兒待着,但她一過來,氣氛就變得很活泛,大家就笑嘻嘻的,熱鬧起來,然後開始演戲。特别好。」

劇能播好,是她最珍視的東西。她的粉絲都知道,她首要原則是護劇,和所有人保持關系,不吵架,有人來吵,也盡量不回嘴——如果一個戲,演員之間都吵架,觀衆一定覺得這是個爛劇,她說,「隻要這個戲成了,我們所有人都會成;戲不成,我們所有人都不會好」。

在采訪時,《人物》問過侯鴻亮一個問題:你認識楊紫10年,在這批90後女演員中,她或許不是最美的,也不是粉絲最多的,但為什麼在2023年,從各個層面來看,她能成為成績最好的女演員之一?

侯鴻亮也非常認真地回答了這個問題。他說,首先,楊紫這些年勝任了諸多的角色,她的表演能力好,這是一切的保障,也可以彌補各種意義上的短闆。一部又一部戲,「她吃得了這些苦」。

其次是她明亮的底色。家庭給了她源源不斷的支援。「她的家教非常好。很多父母管孩子容易管偏,但她的父母親一直比較清醒,甚至有時候很卑微,隻是想為她承擔更多的事情,鞠躬盡瘁。」

他講起一件事,就在前段時間,在澳門的一個頒獎活動上,楊紫當選了「年度電視劇演員」,她爸爸媽媽也陪着去了。在現場,侯鴻亮偶然看到他們,沒有坐在VIP席,而是遠遠坐在普通看台的邊上,低調、沉默。「他們沒有因為女兒是明星,就跟着享受那種權利。就是一直陪伴着,想辦法又要保護她,又不讓别人意識到自己的存在。」

每次見到他們一家人,他心裡都會感慨——楊紫已經是今天的「頂流」,明明可以把位置放得高,「但她永遠把位置放得特别低,你就覺得她是鄰居家的孩子,他們家就是普普通通的一家人,他們至今保持這樣的狀态。」這樣的家庭,能讓她走得更遠。

侯鴻亮認為,她身上最可貴、最稀缺的地方還在于——人生在世,很難每部戲都如自己所願。但無論如何,她對每部戲都竭盡全力,并且把它變成自己喜歡的工作。這是很少有演員能做到的。

她能走到今天,戲好,不夠;人好,也不夠;每個選擇都要做對;低谷時,也要有向上走的決心。這些因素,缺一不可。

楊紫 人生的況味

珍貴的普通人

12月12日夜裡,做完了采訪,楊紫沖出采訪間,抱住然然——那天她剛好不上班,來看看楊紫。倆人蹦蹦跳跳的,她說,「好想你呀,然然」。

倆人一起回了楊紫家。每年她倆總要一起住幾個晚上,一起在廁所敷個面膜,比比誰腿長,躺着瞎聊天兒,逛街,吃飯。不拍戲的時候,她生活「挺無聊的」,狗仔老想拍到她的戀情,但拍不到。前段時間在三裡屯,她和然然逛街,前看後看,沒看到有人跟拍。結果過了兩天,照片兒出來了。然然說:「邪門兒了,拍的時候他們都跟哪兒呢?」

有時候她饞了,就想吃火鍋,倆人還是像原來那樣,躲着從業人員。「我倆溜溜達達,回頭看看,走沒走,哎喲,還沒走,不行,再等會兒。」從業人員走了,倆人高興了,拐進火鍋店。吃飯的快樂,一半就來自這躲來躲去。

她們一起長大,然然做了老師,她做了演員,要維系這樣一段關系不容易,得兩個人都有真心。但然然始終覺得她還跟小時候一樣,「非常善良,很簡單,三觀非常正,一點兒不物質」。她不會讓然然覺得兩個人之間有差距,「她永遠都會讓我感覺到,我永遠是她最真心、最好的朋友。」她有北京人天生的貧,老說「我喜歡你,就是因為你特幽默」。然然有時工作忙,沒回消息,她就一條微信甩過去,「你行啊,裝蒜是吧,不回?」

牛駿峰也是她的好朋友。他們最初認識,是因為中學時一起拍戲,倆人分着吃麥當勞。後來拍《戰長沙》,演一對龍鳳胎,戲裡戲外都很好。那時他的印象,楊紫會演戲,簡單、努力、善良。有一次他接受采訪,被問到「如果借錢,他會給圈裡的誰第一個打電話」,他說的就是楊紫。2023年,牛駿峰演了《承歡記》裡一個重要角色。這是一部大女主戲,楊紫邀請他來,他想的是,如果她需要,他希望能給這部戲增添一點兒光彩。

他們之間的友情,或許還因為出身相似、彼此認同—他們都是從幾歲就開始演戲,那時演戲和名、利、地位毫不相關,是先愛上了演戲,其他東西才随之而來。正因為小時候的種子,他們更認定表演是一生的事業,不能降低對自我的要求。前段時間,他們見面,發現兩個人都在讀一本關于表演的書。他們聊到它,有一種同道人的了解。

但在此時此刻,楊紫也正在面臨更多的選擇——她是演員,也是流量明星,有很多粉絲,是被鏡頭仔細打量和審視的人。她想要保留普通人的底色,但考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多。

在今天,這個行業已經發展出一套森嚴的規則體系。她坦誠地跟《人物》談起她的發現:比如出席一些活動,團隊會拍攝藝人的出發 look,以前是在出發前拍幾張,現在變成提前租攝影棚拍攝,像拍雜志一樣繁瑣;再比如參加活動,明明是認識的演員,遇見了卻不敢打招呼,沒有表情地看向遠方,「大家都怕被拍到以後,會引發什麼戰争」。

這些規則讓她疲憊,不得不順應,但在可能的範圍内,她會做一些微小的抵抗——在活動現場,她還是會跟人聊天;她喜歡表達,微網誌不能那麼生動了,就發很多條朋友圈,她的朋友圈一度被稱作「整個娛樂圈最有趣的朋友圈」;她恐高,穿高跟鞋也怕,裙子足夠長的時候,她就在裡頭穿靴子,「我幹嘛遭這種罪呢」,「我還是想做一個相對真實的人」。

在這個評判體系裡,她會有受傷和懷疑的時刻。今年夏天,團隊決定去巴黎時裝周。她很多年沒去過了,心裡有點抗拒。但直到回國後,她才告訴經紀人大雷,去巴黎前一晚,她壓力很大,心裡想的是「完蛋了,所有人都會罵我」。他們這一年拍雜志,大雷也會發現,她不是完全自信——看螢幕裡實時更新的照片,反而會影響她的狀态。是以有時候大雷會跟攝影師說,把螢幕轉過去,别讓她看。

身在其中,楊紫很難全然不在意這個評價體系。斷斷續續的,然然會收到她的微信,她扔過來一條連結,或者幾張照片,「今兒這個,你覺得行嗎?底下評論好多人罵的。」

然然會特别站在她這邊兒,也找幾張圖發給她,「這幾張圖檔,你美爆了」。平時微網誌上看到楊紫,然然也發給她,「你這身穿搭絕了,太牛了這配的,顯你腿倍兒長」。被安慰了,她會很高興,倆人開始逗貧,「你怎麼這麼假!」

不過,在這個雪天的晚上,我們談得最多的還是演戲。

她已經是當下公認特别能「扛劇」的女演員,「大女主」,但仍生活在危機感之中,等待一個好劇本—這是演員的宿命。她會收到很多劇本,是由IP、流量、女性成長這幾個關鍵詞組成的,但描寫的很多女性形象和困境,并不反映當下。她的人生階段、動力和熱情,都無法再接受這樣的作品。而且觀衆對演員的信任度是有限的,她珍視這種相信,不随意接戲,「你(随意)演了幾次,觀衆就不會信任你了。」

在很早的時候,她心裡就樹立了「好」的标準。她10歲那年拍《少年康熙》,導演叫他們回去看個電影學一學,那就是《末代皇帝》。當時還沒有網際網路,她爸買了DVD,在家裡放的,這部電影給了她很大的震撼,無論是畫面、演技還是配樂,當時她想,「什麼時候能拍出這樣的作品,這輩子就值了」。這兩年,她老把《末代皇帝》《霸王别姬》翻出來再看。

楊紫 人生的況味

圖源劇集《少年康熙》

2022年,《長相思》快殺青的時候,她突然收到了賈玲的微信,問她:「有個角色,你要不要來?」戲不多,周期有點長,角色也不怎麼讨人喜歡,她二話沒說,也沒要劇本,一口答應了。她看過《你好,李煥英》,作為觀衆,她信任這個導演。演配角無所謂,演壞角色也無所謂。

到了現場,挺有意思的,跟電視劇不一樣,電視劇戲份大,狀态有起伏,觀衆可以接受。但電影就幾個鏡頭,拍幾十遍,第二天還拍,要很認真地琢磨,大家一塊兒研究,「那就意味着,你有很多機會可以把它演得更好」,這裡頭有創作的快樂,這是一個演員最珍視的東西。後來,她們又合作了第二部電影。

舊年結束、新年到來的時刻,她又進組了。這也是一部她自己選的、真正喜歡的劇,也因為要拍戲,過去連續幾年都參演的春晚,今年雖然受邀,但遺憾沒時間去了。

在我們采訪的最後,她講到了2023年對自己很滿意的一場戲—

那是一場很平淡的戲。在《承歡記》裡,劇本寫:她在聽爸媽說話,聽完就走了。就這麼簡單。

但她在現場聽完那幾句,她發現自己是走不了的。爸媽的談話很平常,說得很快樂,但她聽着聽着覺得很心酸,莫名地身體有點抖,想哭,但不能哭出來,要把眼淚壓下去。她當下的情緒是真的,不是在演,這場戲效果也很好,「大家很感動,很真,我好像把它演活了」。

從小到大,她是一個擅長演哭戲的人。哭戲也是最能讓觀衆共情、最容易出效果的。但她已經不追求這個了,怎麼把那些平常的、無聊的、家常的戲演好,這更重要,這是演員一生的功課。

想哭卻不能哭,這是人生的真實況味。這種滋味,她體驗過了,也演出來了,這讓她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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