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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船拴住的一生

  央視網消息(記者 王靜遠):從18歲那年成為船長,這種被船拴住的生活,秦大益過了27年。拴住他的有三代傳承跑船養家的責任,有沿岸菜農對最後一艘鄉間客輪的依賴,也有他自己割舍不掉的對船的感情,而現在或許還要再加上一條——200多萬粉絲的關注。

  領獎

  “爸,螺旋槳沒浪花好像掉了一個,也可能是機器出問題了。”接到兒子源源的電話後,秦大益一下子慌了。此刻他正坐在會場第一排,上司們都在現場,再過一會兒就輪到他上台了,想走也沒法兒走。

  會場裡坐滿了人,在主持人的帶動下,全場不時地響起掌聲。秦大益聽不進去台上的人講話,一直低頭盯着手機,他催促源源多拍點照片和視訊,一邊着急,一邊懊悔,心想自己不應該來的。周圍很嘈雜,他辨識不出視訊裡機器的聲音是否正常,隻好把畫面拉大再拉大,試圖靠肉眼判斷到底哪裡出了事。

  一個小時後,該秦大益上台了,他戴着绶帶,站在舞台左側的候場區,仍在不停地撥打源源的電話。主持人勸他别太擔心,安撫他盡量加快流程早點結束。跟秦大益對接的從業人員也趕了過來,讓他先安心上台。“我早都說了我不來,船離不開我。”他沖對方埋怨道。

  先是訪談,接着領獎,頒獎詞寫道,“十年堅守,在長江上繪就愛的航迹”,台下掌聲熱烈。主持人讓秦大益講兩句,他擺擺手,腼腆地笑了。

  大部分時間裡,他都心不在焉,一直在琢磨會是哪兒的問題。好不容易盼到頒獎儀式結束,他抱起獎杯和花就往會場外面走,一路小跑,绶帶從肩上滑落,剛要出校門,從業人員喊住他,請所有獲獎者到操場和上司們合影。秦大益急得直跺腳。

  秦大益是“渝忠客2180”客輪的船長,他和合夥人曹利芳被評為2023年第三季度“忠州好人”。幾天前,他們接到通知,忠縣縣委宣傳部、縣文明辦等相關部門要舉辦活動,集中宣傳2023年“忠州好人”,并在現場為所有獲獎者頒獎。

  “渝忠客2180”每天往返于重慶忠縣洋渡鎮碼頭與縣城西山渡口之間,出航返航,有固定的時刻表,一天中可供船長自由支配的時間有限。開會時間是下午2點半,碰巧是船從縣城回洋渡的時間。這是秦大益第一次獲獎,他挺想去參加的,前提是找到人幫自己開船。

  洋渡鎮緊靠長江,本地會開船的人不少,但有船長證的人并不多。早些年受陸運交通的沖擊,客輪經營慘淡,許多船老闆都把船賣掉到外地打工了。秦大益把通訊錄裡的船長翻了個遍,依舊沒找來人。

  “渝忠客2180”是目前忠縣長江段最後一艘鄉間客輪,客輪的乘客大多是農村留守老人,他們都是菜農,每天從村裡坐船到縣城賣菜。2022年夏天,源源将客輪載着老人們進城賣菜的瑣碎日常制作成視訊,釋出在秦大益的短視訊賬号上,這條視訊出乎意料地火了,“渝忠客2180”是以意外存活下來。

  成千上萬的人圍觀着這艘斑駁的舊船,好奇和善意一起湧入直播間。在熱心網友的支援下,秦大益和曹利芳開始在船上為老人們提供免費早餐,定期去老人家裡送物資,給村裡的留守小孩買新衣服,農忙時還會到地裡幫老人摘柑子、挖蕃薯。在獲獎的23名“忠州好人”中,他們二人被歸在助人為樂類。

被船拴住的一生

  (船長秦大益 央視網記者 王靜遠 攝)

  秦大益原本已經做好不能去領獎的準備了,前一天中午,他又在飯桌上念叨起這件事,“真的是走不脫嘛”。沒想到晚上主辦方聯系他說,上司出面幫他找了一位老船長,讓他放心來參會。

  代開船的老船長是洋渡人,在忠縣水上派出所工作,這幾天剛好放假在家。秦大益給他打電話,二人商量好,明早秦大益把船開到縣城,老船長上午從洋渡坐客車過來,下午再從縣城把船開回洋渡。

  領獎這天,上午9點多,船到達碼頭,10點半,秦大益趕到忠州第三國小參加彩排。老船長算是秦大益父親的師弟,開船經驗比他豐富,但他還是不放心,下台後他給老船長發資訊,叮囑他檢查好機油,“胖子沱碼頭附近有個石頭,轉彎得大點”。

  下午2點半,船從西山渡口出發,活動準時開始。秦大益第一次參加這種場合,他怕上台後忘詞,緊張得幾乎顧不上船的事了,直到源源打來電話。

  所有的事情都擠在這一天。壩壩宴是川渝地區農村的傳統宴席習俗,自從直播走紅後,每逢過年過節,秦大益都會在漁洞的家裡辦壩壩宴,邀請村裡的老人們一起過節,後來一些重慶市區的粉絲也會專門開車來參加。

  領獎這天下午,湊巧是他農曆年前辦的最後一場壩壩宴。離開會場後,秦大益先趕回漁洞,院子裡滿滿當當坐了九桌,老人和粉絲加起來有近百号人。他跟大家寒暄了幾句春節祝福,扒拉了幾口飯,拿上手電筒,急忙開車去看船。

  去洋渡碼頭的路上,秦大益止不住地歎氣,“一個人太累了,也沒人能幫我分擔一點”。如果是小問題,他自己可以修,但要是機器出了故障,就得連夜請修船師傅來,弄不好第二天還得停航。

  停航是萬不得已的選擇。坐船的老人大多都不會用手機,而且每天坐船的人并不固定,一旦停航,都沒辦法提前通知。去年9月底船要刷漆,他們從半個月前就反複跟上船的老人說,月底有4天不跑船了,結果還是有老人跑了空。秦大益擔心,老人大老遠背着菜來了,船走不了,又得原路把菜背回去,“你想想這是什麼心情”。

被船拴住的一生

  (秦大益回到船上檢查機器 央視網記者 王靜遠 攝)

  夜晚的江面萬籁俱靜,秦大益飛快地跑上船,先檢查機器,聽聲音沒什麼問題,走到船尾,螺旋槳也還在。船上沒通電,他穿行在黑暗裡,船闆被踩得嘎吱響,手電筒拖拽着他的身影,時短時長。他一項項地排除,推測應該是壓箱有故障,往壓箱裡加點油冷卻,然後把船啟動,開出去幾百米,看了眼顯示屏,時速16公裡,正常。

  秦大益推開駕駛室的窗戶,沖着甲闆上的曹利芳大喊,“沒有問題”。掉頭回碼頭,路上他一直嘟囔着,“機器認人,自己的東西就得自己來開”。

  确定船沒事後,他又急着趕回漁洞,可惜晚了一步,人群已經散去,隻剩下杯盤狼藉。

  成為船長

  這種被船拴住的生活,秦大益過了27年。他的爺爺、父親都是船長,在三代跑船的家庭裡,船長們遵循着同一個信條,船是祖傳的手藝,是全部的家當,船是排在第一位的。

  1995年冬天,秦大益擁有了第一艘船,是父親留給他的“洪發号”。父親名叫秦紹洪,船是他以自己的名字命名的。這是一艘趕集船,船體偏小,主要用來載鄉親們趕集。

  父親出事時秦大益就在船上。那天從漁洞到烏楊趕集,接乘客的路上忽遇濃霧,能見度很低,船正準備在麻雞坡停靠避險時,一艘大貨船開了過來。那時候船上幾乎什麼裝置都沒有,隻能靠眼睛看,貨船船長誤以為父親的船是航标船,不小心撞了上去。

  小船被撞壞了。父親跑出駕駛室,找了一圈沒見到秦大益,他爬到大船上面,想着站在高處更容易找,往上爬的過程中,大船又動了,頂上了父親的胸膛。源源記得,後來每當秦大益回憶起當天的情形,總會說,“如果不是為了找我,可能不會這麼嚴重”。

  父親離開後,秦大益一家人到縣裡參加事故調解,家裡沒人,村裡大隊隊長把他家的宅基地劃給了别人。母親回家後把石匠喊來,連打了五間房。那段日子裡,母親總是提着一口氣,她用父親事故賠的錢,硬撐着把房子蓋了起來,而且一連蓋了好幾層。

  那年秦大益18歲,高中剛畢業,弟弟12歲,正讀國中。村裡的人議論,老秦家頂梁柱沒了,兩個娃娃又這麼小,這下隻能賣船了。

  “他們都沒想到我把船開起走了。”爺爺老了,開不動了,弟弟太小,書還沒讀完,上船的人隻能是自己。秦大益離開了學校,考了船長證。他跟母親一樣,不想讓人看不起。

  18歲的秦大益成為了一名船長,正式接替父親跑船養家。一開始爺爺不放心,也跟着上了船,路過父親出事的麻雞坡,祖孫倆都沉默着沒說話。

被船拴住的一生

  (洋渡鎮碼頭如今隻剩下一艘船 央視網記者 王靜遠 攝)

  2003年,政府要求客船統一由挂槳機換軸機,秦大益買了第二艘船“寶珠1号”,源源就是在這艘船上長大的。源源的額頭上有個傷疤,小時候他在船上跑着玩,不小心從甲闆上摔了下去,當時水位低,岸邊都是石子。

  秦大益的前兩艘船都是小船,跑短途趕集,農曆逢一、四、七,從漁洞趕烏楊,逢三、六、九,從漁洞趕洋渡,下午兩三點返航。午後村裡很安靜,源源和小夥伴在外面玩,一聽到碼頭傳來的汽笛聲,他就知道是爸爸回來了,趕忙跑着回家。

  2012年,海事部門要求長江船舶标準化,老舊船舶被淘汰,考慮到成本,秦大益開始和曹利芳合夥經營,買下第三艘船“渝忠客819”,跑洋渡到縣城的長途航線,他開船,曹利芳負責售票、驗票。2018年,兩家又共同買下現在這艘更大的“渝忠客2180”。

  十多年前,陸上交通不便,水運是當地人出行的主要方式。在人們離不開船的年代裡,家裡有船是很風光的一件事,“别人都覺得你家裡有這麼大個家夥,還能賺錢”。每當提起自己上面三代人都跑船,源源總是很自豪。

  自打源源記事起,爸爸在家的時間就不多,白天總在開船,下班回家吃完晚飯沒一會兒又要回到船上,後來家裡的船越換越大,能和爸爸在一起的時間就更少了。有幾年,秦大益同時幹着兩份活計,農曆逢二、五、八,不用開船時,他就開貨車裝水泥、拉磚塊。

被船拴住的一生

  (“渝忠客2180”在江面上航行 劉齊寶 攝)

  從18歲那年成為船長,之後的27年裡,秦大益一年365天都住在船上,“放不下,要照船”。2018年夏天,有一天下班後,秦大益騎着機車帶源源回漁洞家裡吃飯,路上看到江邊堤壩上的塑膠凳子被吹飛了起來,他心想糟了,趕緊掉頭回洋渡,還沒到碼頭,遠遠看到船已經被刮走了。他又飛快騎車到對岸,找了一個小船,開着小船去追大船。

  冬天水位下降快,要及時松纜繩,不然船容易擱淺。碰上大風天氣,纜繩有時會被吹斷,船也會被吹跑,住在船上能及時檢查減少損失。合夥的兩家人裡,唯獨秦大益會開船,如果真遇到問題,隻有他能把船開回來。除去客輪維修,跑船全年隻休息除夕和初一兩天,即便這兩天不開船,秦大益晚上也要回到船上。

  船長成了一份“走不脫”的工作。過年走親戚,他會集中在除夕或初一一天内走完。“我沒時間走啊,初二就要開船了。”

  女兒比源源小9歲,她在洋渡上國小那幾年,班主任一次也沒見過秦大益。他沒參加過家長會,班主任打電話說他是全班最特殊的家長,他也從沒看過女兒的文藝會演,女兒為此哭過很多次。

  “那時候她才那麼小”,一提起這些,秦大益心裡就酸酸的。

  最後的鄉間“擺渡人”

  嚴格來說,秦大益在船上的卧室不能稱為房間,它更接近寫字樓裡辦公區的格子間。被拴在船上意味着要犧牲掉生活品質與情感陪伴,當船能掙錢時,這些忍忍也就過去了,日子起碼有個奔頭,而一旦船掙不了錢,失去的東西會被放大,一個人在船上的夜晚也會變得更加漫長。

  買下“渝忠客819”的頭幾年裡,每天往返洋渡至忠縣的客輪有10艘10個班次,碰到過年過節更是從早到晚滾動發班,碼頭上人來人往,江面上總有船在走,秦大益和曹利芳忙起來時飯都顧不上吃。夏季清晨6點30分開航,基本上6點船就坐滿了,有時候村民們買票甚至得靠搶。

  可惜好景不長,2016年年底,經過洋渡鎮的沿江高速公路通車,從鎮子坐客車去縣城由原來的2個多小時縮短為50分鐘。再加上鎮上的人慢慢都往縣城搬,留在鎮裡的人越來越少。

  客輪生意一天不如一天。2018年,洋渡至忠縣航線的客輪由10艘減為2艘,這時候跑船的收入基本還能覆寫油錢。2020年春節後,另一艘客輪因經營不善停運,往日熙攘的江面上隻剩下“渝忠客2180”,很多時候,跑一趟船連600塊錢的油費都不夠。

  “原來碼頭都是人聲鼎沸,現在你想讓别人來坐都沒人坐了。”曹利芳記得,有一次下雨天,整個碼頭隻有兩三位乘客。船上乘客少,她閑着沒事做,苦笑着問秦大益:“下個月的油錢去哪兒借哦?”合夥這十多年裡,油費一直在漲,但船票從沒漲過,他們擔心原本坐的人就少,要是再漲價更沒人來坐了。

  船追不上車子,被時代甩在身後,而同樣跟不上時代腳步的,還有那些農村的留守老人。

  忠縣屬于典型的丘陵地貌,山地、坡地多,機械化水準低,難以進行規模化種植,這裡盛産蔬菜,從洋渡坐船到縣城,沿途随處可見分散的小田塊。沿江村民幾乎家家都種菜,種的菜自家吃不完,就坐船進城去賣。

被船拴住的一生

  (甲闆上堆滿蔬菜、水果 央視網記者 王靜遠 攝)

  從洋渡出發後,客輪一路停靠6個碼頭,漁洞、三條嶺、烏楊晏家、烏楊船廠、康家沱、胖子沱。雖然村村都通了公路,但隻有烏楊和洋渡有客車。

  老人們不會騎機車和電動車,去坐客車隻能靠走。年輕人從漁洞走到洋渡要半個小時,老年人走得更慢,更何況他們還有背簍和擔子。住在康家沱的文奶奶,以前身體硬朗時能挑起120斤的菜,走去烏楊都要1個小時,這幾年她患了腰間盤突出,隻能挑動五六十斤的菜,走一段路就得停一會。

  “水上公共汽車”全程票價12塊錢,分段計價收費。掃把爺爺家在三條嶺,坐船到縣裡隻要8塊錢,但如果趕客車的話,他得先花20塊錢坐機車到烏楊車站,再花8塊錢坐客車到忠縣,多出來的20塊錢,他得多編4把掃把。老人每次去城裡都要背着幾十捆掃把,很占地方,客車上一般放不下,就算勉強塞下了也要額外收費。

  “我們離不開船喲,如果船不走的話,我們真的沒法子。”文奶奶賣了二三十年的菜,都是靠坐船,從最早的老木船,又改成機動船,再到現在的大機械船。靠着每天幾十塊的賣菜錢,她供完了兩個兒子讀書。如今兒子們都要養家,每個月固定的車貸房貸壓着,顧不上他們老兩口。

  她的老伴年輕時在工地打石頭,患上塵肺病,疫情期間陽了後又得了肺氣腫,身體大不如前,兩個人的日常開銷主要靠她賣菜。冬天早上6點,她起床去地裡收菜,菜地打霜結冰,兩隻手被凍裂了,她讓身旁的菜農看自己的手,自言自語着“好痛哦,但是痛也要搞啊”。對方把護手霜借給她,她的手硬邦邦的,白色乳膏卡在密麻的皺紋和皲裂的口子裡。下午四五點到家,放下擔子,她又要接着去地裡摘菜、喂雞喂鴨。

被船拴住的一生

  (挑着擔子的菜農 央視網記者 王靜遠 攝)

  眼看着江上的船隻剩下這一艘了,船艙裡,老人們圍在一起聊天,都擔心最後這艘船也要停了。“我着急得很,就怕這個船走不長。”文奶奶和其他老人一起去找秦大益和曹利芳,問他們能不能别賣船,兩人不明确回答,隻是安慰老人别想那麼多。

  老人們不知道的是,最困難的時候,秦大益連源源的大學學費都交不起,隻能找親戚借。家人給源源發紅包,讓他買衣服,他舍不得花,這樣就可以少管爸爸要錢。他不再主動跟人提起家裡是跑船的,“一聽就知道過得不行,還不如打工賺得多”。

  2022年,秦大益去萬州參加考試,打算把自己的三類船長證更新為一類,如果之後客輪開不下去了,他還能上大貨船找份活做。在萬州時,他把每天的開支控制在20塊錢以内,住10塊錢一晚的旅店,中午用饅頭配鹹菜湊合一頓。備考那段日子,所有的空閑時間裡他都在看書。“我這麼大歲數了,怕考不過,補考又要收費。”好在最終一次過關,還超了合格線近20分。

  “渝忠客2180”走紅後,有媒體将秦大益和曹利芳塑造成無私奉獻的大愛形象,實際上并不存在真空的堅守。

  在入不敷出的那幾年裡,每天秦大益都在想繼續走還是停下、賣還是不賣。每次源源問起來,秦大益都說要賣了,但等源源從學校回到家,發現父親還是日複一日地出航返航。秦大益總想着說不定下個月就好了,“就是在這種期盼和糾結中,一天天地堅持下來了”。

  借錢給孩子交學費時,秦大益想,不然就狠狠心賣了吧,上了貨船收入能比現在多一倍,而且賣船的話政府還會給65萬元的補貼,“要是不下船以後就沒這個政策了,再想賣隻能當廢鐵賣”。

  但是天一亮,看到老人挑着擔子上船,他又動搖了。如果航線停運,這些種了大半輩子菜的老人或許要失去唯一的收入來源。“賣晚了,就剩我們這一艘了,反而更不能賣了。”在這條航線上跑了快30年,他對江和船有很深的感情,他舍不得丢下這門手藝。

被船拴住的一生

  (返航途中老人們坐在甲闆上聊天 央視網記者 王靜遠 攝)

  2022年夏天,秦大益終于快撐不下去了,他随手拍了一些船上的視訊,初衷是想當作告别,紀念一下這段日子,“以後老了再看看嘛”。源源把制作好的視訊發給他,他給視訊配上音樂《涼州詞》,這是國中同學推薦給他的,說最近在短視訊平台上很火。

  就這樣,“渝忠客2180”的故事神奇地進入了新的章回。

  靠岸

  清晨6點50分,天還沒亮,洋渡碼頭,一位老人拎着菜筐和大鵝上船。看見船邊站着幾個新面孔,她走上前問:“你們是誰的粉絲?一哥(秦大益)的,還是芳姐的?”

  到了烏楊後,上船的人多了起來,老人們排起長隊領免費早餐。之前有網友通過直播得知,不少菜農淩晨三四點就要起來摘菜,再摸黑走兩三個小時到碼頭乘船,常年沒吃過早飯,他們給直播間打賞,讓秦大益和曹利芳代買早餐。後來兩家人協商,每周輪流給老人們發早餐。

  天色漸明,兩岸的霧氣緩緩散去,一過胖子沱,老人們坐不住了,擠在船艙門口,都想等會兒快點下船,搶個好位置去賣菜。同一時刻的西山渡口也站滿了人,有直播客輪靠岸的,有外地專程來打卡的,也有周邊區縣的網友看了直播後特意開車到這兒來買菜的。

  站在人群最前面的是上海的陶大哥。他是秦大益的粉絲,他和夫妻退休後經常四處遊玩,幾個月前他們偶然刷到秦大益的視訊,決定到船上看看。夫妻倆到了忠縣後都很喜歡這裡,索性在碼頭附近的酒店長住下來,每天上午9點準時到碼頭等着,幫老人們挑菜、賣菜。

  許多本地人也知道這裡有一艘網紅船。計程車司機一聽到乘客要去西山渡口,就會問是不是要去看那艘“載農村老人的賣菜船”。碼頭附近的餐館老闆也逮住機會開了直播,一些粉絲通過附近推薦進入直播間給老闆打賞,讓他們中午給老人做頓好的。

  起初老人們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心想怎麼會有這種好事,對着鏡頭說幾句謝謝好心人,就有免費早午飯吃。但這并不重要,總之兩個船老闆不賣船了。随着越來越多的粉絲來到船上,老人們才弄明白是怎麼回事,“多虧了他們把網絡搞通咯”。

  秦大益也說不清為什麼視訊突然火了,最多的一次,他一天漲了20萬粉絲,那天有網友包了船,請所有老人免費坐船。有一次早上8點多,船剛到康家沱碼頭,他一看直播間有2萬人正在觀看。“這麼早不應該剛起床嗎?”他翻評論看到有人是來看船的,有人是為老人來的,有人是喜歡長江沿岸風光,也有人是單單為了看他。

被船拴住的一生

  (菜農在西山渡口賣菜 央視網記者 王靜遠 攝)

  粉絲夏挺特意湊出幾天假期,從上海飛到重慶又包車到忠縣,為了深入體驗秦大益的生活,他跟船到洋渡,晚上住在鎮上唯一的旅店。

  夏挺在浦東一家外企上班,工作日隻要不加班,他會一直看到秦大益和源源下播,周末即便手頭有事,他也會一直挂着直播,光是聽聲就能聽一整天。雖然是第一次來忠縣,但他并不覺得陌生,過去近一年裡,他對秦大益的直播幾乎着了迷,“數不清看了多少遍”。

  一開始關注“渝忠客2180”是因為感到新奇,夏挺說在上海和老家南京,七八十歲的老人都是遛遛狗、逛逛公園,他想不到竟然有老人這個歲數還這麼辛苦。關注得久了,他從其他粉絲那裡了解到更多秦大益之前的經曆,“他就是我眼中的明星”。這次來忠縣,他沒告訴家人,他說如果是個異性主播,自己這麼遠跑來别人還能了解,但秦大益是個四十多歲的大老爺們,“他們肯定覺得很奇怪”。

  楊哥住在重慶市區,是粉絲群裡的紅人。過去他覺得短視訊平台的目标使用者是“七大姑八大姨”,直到某天刷到秦大益,他不知不覺竟把所有的視訊翻完了。“說實話他們的直播能力是業餘的。”在楊哥看來,秦大益的直播更像是一個傳遞資訊的載體,他隔段時間就會從重慶開車到村裡,定點向老人捐贈物資。

  直播的收入足夠客輪營運了,多出來的錢,秦大益都用小本子記下來。每天返航後,他忙着去完成網友們交代的定向捐助,給老人送化肥,幫老人運蕃薯。他擔心老人雨天會摔倒,自費請勞工在康家沱碼頭修了階梯,還在縣城碼頭附近租下門面房供老人中午休息。

  舊的煩惱解決了,新的煩惱随之而來。一天裡有近十個小時都在直播,一言一行都有人看着,他再也不像從前那般自在。夏挺記得,有一次秦大益和源源中午吃飯時點了幾個炒菜,有人評論說“夥食真好”,那次之後,他們幾乎頓頓午飯都是粉面。

  很難說清過去一年多的經曆在多大程度上改變了秦大益的生活。他的日常與之前差别不大——家裡沒有女主人打理,依舊十厘清冷;關掉直播後,晚上還是要一個人回到沒有電的船上。但似乎這些平凡的小事開始被賦予意義,他最享受的時刻,就是每天睡前躺在被窩裡一條條翻看評論。

  沿途幾個碼頭都不規範,平穩停靠很考驗船長的經驗與技巧,每當外地粉絲誇他開船技術好時,他總會講,現在都是深水,船好開多了。以前沿江很多大石頭,船長得花功夫背下容易出事的位置,“那比考大學都紮實”。

  成為船長的近30年裡,秦大益一共擁有過四條船,都是二手船。源源說他最大的夢想是擁有一艘屬于自己的新船,“那都是天方夜譚”,秦大益連忙打斷,撇撇嘴,尴尬地笑了。

  秦大益的生活依舊被船拴着。拴住他的有三代傳承跑船養家的責任,有沿岸菜農對最後一艘鄉間客輪的依賴,也有他自己割舍不掉的對船的感情,而現在或許還要再加上一條——200多萬粉絲的關注。

  他沒有出過遠門,最想去北京,有粉絲從北京來看他,他問對方“天安門廣場是不是特别大”。他也沒坐過飛機,他好奇開飛機是不是跟開船一樣,到一個站停一下。源源聽到後笑他,“你以後坐飛機讓空姐給你刹一腳,看看她啥反應”。

被船拴住的一生

  (清晨出航源源在船頭直播 央視網記者 王靜遠 攝)

  秦大益至今也不太懂直播是怎麼一回事,但他知道眼下的一切都是暫時的。他聽源源說,之前有很多特别厲害的大主播,兩三年後都沒人記得了。源源在家裡陪自己跑船的日子也是暫時的,兒子還年輕,不會甘心就這麼待在鎮子裡,總有一天他還會再次離開。

  現在船能繼續開下去是因為菜農有需要,再過幾年,老人們年紀越來越大,擔子都挑不動了,船自然也沒必要跑了。

  算了,不想了,以後的事以後再說吧。秦大益将船舵回正,拉響汽笛,準備停靠,“家人們,馬上就要靠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