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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輪與轉輪聖王意象背後是什麼?馬拉戰車帶來的史前大征服

作者:南方周末

金庸小說《神雕俠侶》中的反派BOSS是金輪法王,其武器金、銀、銅、鐵、鉛五輪來自佛教的教義,而佛教的輪寶又來自極其古老的曆史,那就是史前印歐民族對半個世界的大征服。從紛繁的史事中鈎稽出印歐人大征服的軌迹,可以了解馬拉戰車帶來的軍事征服怎樣促成了上古人類的觀念變遷,其影響一直延續到今日。

金輪法王與轉輪聖王

在印度文化圈,車輪是神聖的象征。車輪有兩重含義:一是取自馬拉戰車橫掃一切的威力,二是帶有輻條的車輪看上去像發光的太陽。

印度教的守護神毗濕奴,四隻手中有一隻持的就是輪寶,象征循環無盡的時間,而太陽的軌迹就是時間運作的象征,是以,印度教的輪寶是太陽神的象征。

佛教則取戰車車輪橫掃一切的意蘊,将佛法比喻成車輪,是為法輪,釋迦牟尼在鹿野苑初次傳道,就被稱為“法輪初轉”。

後來,印度教與佛教密宗都認為七脈輪是人體能量的發動機。它們認為人體内外存在互相對應的兩個宇宙,人體内部的七脈輪可以對應宇宙中的太陽,是供給能量、普照萬物的源泉,當然七脈輪也可以對應戰車車輪,因為馬拉戰車也能提供強大的動力。

按照原始思維的想象力,把不相幹的戰車和太陽聯想到一起是很正常的,尤其是具有輻條的車輪,與太陽光芒四射的形象更為相似。車輪既有太陽的神力又有戰車的威力,印度系宗教包含印度教、佛教、耆那教,遂産生了“轉輪王”的概念。

在印度神話中,當統一世界的君王出現時,天上會出現一個旋轉金輪,這位君王将來會統一世界,開創以慈悲與智慧治國的轉輪聖朝。很明顯,這個旋轉金輪同時具有太陽的神力加持、馬拉戰車的武力征服兩重意蘊。

傳說佛祖誕生之時,有古代仙人變化成蔔者,預言這個嬰兒要不就會成為統治全世界的君主轉輪王,要不就會成為全人類的導師,但隻會成為其中之一。最終佛祖走的是精神導師路線,統治全世界的“轉輪王”在佛教系統裡就成了缺位。

這樣一來,世俗君主尊奉佛教,就可以利用教義把自己包裝成轉輪王,增加統治的神聖性,于是孔雀王朝的阿育王、貴霜王朝的迦膩色伽等雄主,無不利用轉輪王的觀念,對内神化君主,對外肆意擴張。

這一觀念也随着佛教的傳播影響到了中國,如雲岡石窟的造像題記稱北魏皇室“德賀乾坤,威踰轉輪”;北齊《陳神忻等造像記》稱頌齊孝昭帝高演“金輪應廷,聖祚凝遠”。

隋唐統一之後,皇帝更是有意運用佛教轉輪王的身份,與中國傳統的“天帝之子”身份一起,為自己打造“二重合法性”。

楊堅稱帝後,自稱“用輪王之兵,申至仁之意”,《寶泰寺碑》稱其“屏嚣塵而作輪王”,《龍藏寺碑》稱其“乘禦金輪”,《大隋河東郡首山栖岩道場舍利塔之碑》稱其“轉金輪而禦天下”;李世民《度僧于天下诏》自稱“朕欽若金輪,恭膺寶命”,《大興善寺鐘銘》自稱“道葉金輪,心居皇屋”;玄奘法師稱頌李世民“玉毫降質,金輪禦天”,稱頌唐高宗李治“金輪在運,玉曆乘時”“若金輪之王神功不測”;武則天更是自稱“金輪聖神皇帝”,公然将轉輪王寫入帝号。

太陽神乘馬車,成了多個文明的标配

車輪與太陽,并不是印度文化圈獨有的概念,其他許多文明,也會将車輪與太陽結合在一起,賦予神聖性,在多個文明中都出現了太陽神乘馬車的形象。

希臘神話中的太陽神赫利俄斯,就是乘坐四匹火馬拉動的太陽車,其實就是戰車。北歐神話中,太陽女神蘇爾乘坐的是神馬阿爾瓦克和阿爾斯維拉動的馬車,她的哥哥月神瑪尼也乘坐馬車,連月亮也跟車輪拉上幹系了。

印度在印度教、佛教之前的吠陀時代,其太陽神蘇利耶乘坐的七匹紅馬拉的戰車,儲存至今日的科納拉克太陽神神廟,位于印度東北部,整個建築就是太陽神馬車的形狀,牆壁上共鑲嵌了二十四個車輪,是一輛超豪華的太陽戰車。波斯神話中,契約之神密特拉逐漸演變為太陽神,成為太陽神的密特拉坐的也是白馬牽引的戰車。

中國的太陽神,早期是由鸱和龜兩種動物馱着(見河南新鄭出土的“鸱龜曳銜”畫像磚),到了周朝以後,太陽神變成了人的形象,名為羲和,乘六條龍駕駛的太陽戰車在天空中巡行,即《易經》所言“時乘六龍以禦天”,李白《蜀道難》所言“上有六龍回日之高标”。

在中國文化裡,馬與龍的關系密切,馬有龍相,《尚書中候》記載“伏羲氏有天下,龍馬負圖出于河”就是明證,是以六龍拉車也可以視為六馬拉車,正好周朝的禮制是“天子駕六”,即天子乘坐六匹馬拉的戰車,天(太陽神)和天子乘着同樣的馬拉戰車。

黃帝軒轅氏是姬姓,與周王室同姓,極有可能是周朝新奉的神靈,《河圖》載“中央黃帝,體為軒轅”,所謂軒轅就是車輪,是以乘龍升天的黃帝本身就是車輪,是太陽神和馬拉戰車的化身。

西到希臘,東到中國,這麼多文明的太陽神之類的主神,都跟車輪和馬拉戰車有關,這背後是不是有什麼聯系?

是的。這背後顯示的是史前一次史無前例的大征服,乘坐着馬拉戰車的民族橫掃了歐亞非大陸多個文明,且其車輪和戰車深受這些文明的敬畏。

馬拉戰車帶來的史前大征服

上古時代的人類聰明才智并不比今人低,隻是限于文明積累尚少,發明進展比較緩慢。

他們發明了許多友善運輸重物的技術,比如古埃及用船隻來裝載沉重的石塊,通過開閉運河閘口來提升和降低水位,把石塊運到修築雄偉的馬斯塔巴和金字塔的地點;許多地方則發明了木制的橇,來應付難走的地貌,在雪地上使用雪橇,沼澤上使用泥橇;在幹燥平坦的旱地,蘇美爾人則在木闆下面安裝滾木,變滑動為滾動來為運輸省力,這也是車輪的雛形。

公元前4500年-前3300年,在使用青銅之前的紅銅時代,蘇美爾人發明了帶轉軸的實心木輪。但将其運用到軍事上,則是稍後印歐人的發明。

印歐人是高加索地區的早期農民與東歐草原的原始狩獵采集者融合而成,分布在今日黑海和裡海北岸一帶。距今5000多年前,印歐人在哈薩克西北部馴化了馬,從此世界軍事格局大變。

馬的速度很快,騎馬的印歐人機動性大為提高,活動範圍遠勝從前;馬的沖擊力很強,騎馬的印歐人可以輕易地征服各地的農民,雖然當時沒有馬镫、馬鞍,印歐人無法組建後世坦克般的重騎兵,但古早時代的農民也沒有後世重步兵的裝備,是以印歐人依然能夠對他們完成碾壓。

印歐人依靠強大的武力和出色的機動力,很快殺入與之毗鄰的農業社會,通過與較複雜的農業社會的交流,在技術上獲得進步。

美國學者大衛·安東尼的《馬、車輪和語言》一書,通過語言學研究,認為印歐人在5500年前發明了馬車,也有觀點認為兩河文明的車輪影響了高加索邁科普地區,馬車首先出現在此地,被印歐人學了去。不論是哪種觀點,在5000年前,印歐人都開始使用馬拉戰車。

馬拉戰車令印歐人的戰鬥力比單純騎馬更上一層樓,最早的印歐人——顔那亞人通過北亞的草原通道,對多個互不毗鄰的農業社會摧枯拉朽,西到英倫、東到中亞的廣大土地,都淪陷在印歐人的鐵蹄之下。

向東,他們于5000年前到達東亞邊緣的阿爾泰山,建立著名的西伯利亞青銅文化阿凡納謝沃文化。4400年前輻條車輪取代實心車輪後,馬拉戰車變得更加輕便,能夠踏上以前難以通行的地區,于是大約4000年前,東部的印歐人南下征服了波斯、印度,并帶去種姓制,自己成為高種姓。

東部的印歐人又影響了地處中國西北的氐羌系民族。大約3500年前,商朝晚期采用馬拉戰車後掀起四處征服的狂潮;大約3000年前,周人采用更先進的戰車,則得以以小博大,“小邦周”奇迹般地滅掉了“大邑商”。

向南,印歐系統的喜克索人于公元前1674年征服下埃及;公元前16世紀堪稱印歐人的世紀,赫梯人成為世界上最先使用鐵器的族群,面對兩河城邦和埃及新王朝,表現驚豔;加喜特人征服了兩河流域,建立中巴比倫王國;胡裡安人則建立米坦尼王國,成為中東群雄之一;邁錫尼人征服克裡特人,成為希臘的主人。

受到馬拉戰車沖擊的文明區也努力學習馬車戰法,反制印歐人,4600年前兩河流域烏爾王陵的烏爾軍旗上就有馬車形象,埃及底比斯的諸侯則學習喜克索人的馬車戰法,在公元前1552年趕走喜克索人,建立古埃及的中王朝。

雖然印歐人的鐵蹄最終或是被複興的農業文明阻止,或是自身轉化為定居民族,但馬拉戰車帶來的史前大征服在多個文明的宗教中留下了戰車的意象,其中印度文化圈尤其重視與太陽形象近似的輻條車輪,制造了轉輪王的觀念,并且在印度和東亞的政治史上扮演了重要的角色,也影響了諸如金庸小說之類的文學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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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治宇

責編 陳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