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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仁斌:鄉間吃茶

作者:高仁線上
高仁斌:鄉間吃茶
高仁斌:鄉間吃茶
高仁斌:鄉間吃茶

鄉間吃茶

高仁斌

我的老家川南福善鎮岩區,喝茶不說喝茶,而是說吃茶。從小的耳濡目染,我自然也把吃茶挂在嘴邊,就是這樣一句方言,好長一段時間,我都被身邊的同學和同僚嘲笑老土。隻有地處偏僻岩區的人,才會這麼說,到了鄉裡到了縣城,人們都說喝茶,似乎比吃茶更進階。後來我查閱了一些資料,才知道吃茶的說法不僅在我們老家一帶盛行,福建福州市也有這個語言習慣。我猜想,這個大概是移民留下的語言痕迹吧。知道了這一點,我的自卑減少了許多。

兒時的記憶裡,每家每戶都備有茶水,有鄰裡到訪,連忙招呼吃碗茶多,像見面握手散煙一樣平常。與我們今天品類繁多的茶葉比起來,那時候鄉間使用的是一種叫山麻柳的植物。麻柳樹并不是茶樹,而是一種落葉喬木,它的葉、枝和樹幹都有一定的藥用價值,《四川中藥志》記載其有“殺蟲,解毒。塗湯火傷及久瘡,止牙痛”的功效。用山麻柳煮茶,不知起源于何時,卻成了老家鄉民們的最愛。葉和枝條都須提前曬幹,取一些放入茶缸,加入沸水浸泡,或者直接放入鍋中煮幾分鐘,不久便成暗紅色的茶水,和紅茶的色澤一模一樣。倒在碗裡,那顔色甚是柔和,入口微甜,極為解渴。在夏日,每次放學回家,我都能一口氣飲下三大碗,自己都能感受到茶水從喉嚨順流而下,甚至聽得到它們進入腸胃的聲音。這樣吃茶很豪放,也很過瘾,但也不免鬧出笑話。有一次回家,茶缸還冒着熱氣,顯然是剛加入了開水,我見桌上搪瓷盅裡有大半碗涼茶,端起來猛喝了兩口,才發現味道有些不對,原來是父親剛榨了花生油,剩了一盅準備炒菜用。從那以後,我再也不敢如此冒失狂飲,對花生油也多出幾分怪誕的敏感。

山麻柳泡茶還有一個妙處,就是可以反複利用,即便連泡幾天,茶水的口感和馨香依然如故,絕不會有絲毫的差異。因地制宜,取法自然,是蘊藏在鄉間的智慧。當然,用山麻柳泡茶,已經是很多年前的事了,現在很難見到。但吃茶的習慣卻延續了下來,現在人們改用自制的綠茶。因為地處岩區,紫色丘陵的酸性土質和适宜的海拔,使得這片土地具備茶葉生長的環境,早在十多年前,宜賓叙府茶業在金秋湖建立國家級茶業種植基地,鄉民們于是自發開始種茶,依托基地的影響逐漸發展起來,如今已經形成了四五千畝的規模,成為實實在在的脫貧産業。除了采摘鮮葉賣錢,人們自然也會留下一些自制綠茶作待客之用。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古老的生存法則在丘陵深處不斷延續。回到闊别多年的老家吃一碗茶,總是讓人充滿了感慨和敬意。

吃茶,也不完全是吃茶。在我的老家沙子岩一帶,吃茶還是喜慶宴席的前奏,除了必備的茶水,還有糖果糕點等小吃。逢年過節宴席上吃茶,是由主人提前備好茶盒,開席之前,主人會招呼大家入座吃茶。壽宴上的吃茶,擺茶者當是壽星的女兒們,每個女兒會根據宴席桌數和自己的經濟能力備下心意,一桌一個茶盒,木質的圓形盒子,中間一個格子,周圍分成六等分,一個格子擺一個品種,盡顯擺茶者的用心。如果壽星老人的女兒衆多,吃茶的環節就特别熱鬧和壯觀了,幾個裝滿糖果糕點的茶盒高高疊在一起,如一座小山,恰好展現壽比南山的寓意。這個時候小孩子們最為開心,不僅可以大快朵頤,還會把荷包塞得滿滿當當,第二天都還有糖吃。

與吃茶的歡樂相比,為擺茶所作的準備卻世曆盡艱辛的。進入臘月,人們便開始熬糖、做糖,然後悉心收藏,等到節日的到來。父親是一個有廚藝的男人,做糖也是他的好手藝。熬糖的原料是紅苕,沙地裡的兩季苕為最佳,滿滿的兩大鍋洗淨的紅苕,要經過好幾個小時的熬煮,才提煉出一缸紅苕糖。父親并不心急,熬糖的功夫,他已經把做糖需要的陰米、芝麻、苕絲、花生仁、南瓜子等準備停當。做糖有一套專門的木質盒子,和好的糖倒入其中,用木闆碾壓均勻,待糖水充分凝固後,便可以下刀切成各種條狀、塊狀,以友善分食。我多次目睹過父親做糖的過程,卻做不到他那般胸有成竹,除了火候把我得恰到好處,我更佩服他的刀工,哪怕是整盒的糖塊,足有一米多長,他可以一刀到位,切成大小均勻的小塊,或條形,或方形,或三角形,或菱形……隻讀過初小的父親,靠着摸索無師自通,在這片山水間自由揮灑,為自己赢得了衆口皆贊的口碑。

宴席前的吃茶習俗,至今還在我的鄉間延續,隻是擺出的糖果糕點,大多來自超市而并非自制的紅苕糖。逢年過節,鄉鄰們依然會聚集在一起,大多數人外出務工後,全生産隊到齊不超過五桌。哪一家有喜事,幫廚打雜的人不請自到,擺桌招呼的人不請自到,倒茶添水的人也不請自到……我十分驚歎和欣慰于相鄰們的和睦互助。在這樣的農家院子裡吃茶,别有一番滋味。

2024年1月29日晚于海棠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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