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屆爆款愛情劇，沒有愛情

在所有的愛情創作套路之外，還有什麼樣的故事能夠打動人心呢？首先，編劇一定要對愛情，甚至對愛仍保有興趣和信念。

作者 | zzT 

題圖 | 《以愛為營》 

國産電視劇無論是“現偶”還是“古偶”，似乎都在圍繞“愛情”這個主題設定情節，但好的愛情稀少，好的夫妻罕見。

雲合資料報告《2023年Q3劇集網播表現及使用者分析》觀察到，“愛情+”題材已經占據了頭部市場。年輕人盡管在“不戀愛”上深具實踐精神，但在對愛情影視劇的欣賞上，從未冷場。

（圖/《長相思》）

作為第三季度國産愛情劇的代表，《長相思》曾掀起了現象級的社交讨論。因為前兩集的男女主人設有趣，尤其是被百般折磨後，将死的男主在食物和花之間選擇了後者，我連夜付費做了高貴的VIP會員，為的就是看舊傷痊愈的男主的真面目。然而，随着故事情節鋪陳展開，觀衆覺得愛情來得莫名其妙，動機不明是以，行為上充滿了情侶之間的嫉妒、拉扯、思念，等等，“甜”和“虐”交織，誤解和心結模式反複，但“一往而深”的行為背後，“情不知所起”。

我和一位影評人朋友談起此劇時，感歎其愛情觀的标簽化和幼稚化，“骨科”“救人”“世仇”“家族使命”，在角色上則是幾十年前的“一女多男”“通過吸血這種利用感來增強締結肉體和性的關聯”，像校園青春疼痛小說的愛情觀。我們猜測，真正成熟、複雜的愛情實際上很難寫。比起“嗚咽一聲”，“轟然倒塌”和“爽文”更容易操作，盡管前者才更接近愛情故事讓人念念不忘的千回百轉。

01

乍看是愛情故事，

但實際上與愛情無關

很多愛情影視乍看是愛情故事，但一經琢磨，實際上跟愛情無關。

一些從業者為了“虐”而“虐”，設定了不少障礙、誤解，在人設上做得過分乖張，戲劇沖突超乎尋常，這在劇本創作上實際上非常陳腐、重複。比如近十年來流行的“古偶”，主要脫胎于女頻網絡小說——男救女，女救男，男主身負拯救蒼生的使命，女主為沖破束縛打破禁忌，失憶、世仇不鮮見，“雙死”、鳏寡孤獨也是尋常。而“現偶”的愛情非常庸俗，剛“上頭”幾集就再次陷入婆婆媽媽的糾紛、第三者的插足、家庭長輩幹預，等等。雖然沒有“車禍、絕症、失憶三件套”了，但很多愛情劇仍然無法讓觀衆對愛情故事産生任何共鳴。

（圖/《我的人間煙火》）

相遇有了，人設有了，情節有了，障礙有了，誤會有了，和好有了，配角的搗亂或敦促也有了，但愛情何在？角色本身首先應該是一個值得被愛、有理由得到别人的欣賞和喜愛的人。如果劇本在打造“值得愛”的人設上存在缺陷，那麼找流量明星和“好看的皮囊”去遮掩，也隻是欲蓋彌彰。2023年，很多愛情劇都“爆”了。拿《我的人間煙火》來說，主角有很多身份光環加持，比如消防員，這個職業原本就有非常多原型故事，也有很多想象空間，但最後在男主演技刻意和劇本羸弱的雙雙“合作”之下，觀衆面對所謂的“撒糖時刻”對女主大喊“你别太愛了”“快點逃啊！”等。時代進步之下，單薄的“霸道總裁”已經被淘汰，況且，這“霸道總裁”對待工作總是語出驚人，既沒有業務上的成熟，也沒有處理親密關系的能力，甚至沒有“歪嘴龍王贅婿”的利落節奏和鬼畜個性。

編劇沒有讓觀衆愛上角色的能力，但是強行安排另一方愛得死去活來。編劇對觀衆才是“強制愛”——原本在工作任務繁重的情況下，長輩催婚、同輩敦促就已經屬于“強制愛”的範疇了，年輕人看個劇、搞搞戀愛VR幻想，都要被按頭“同意這樁婚事”“嗑生嗑死”，豈不是太強人所難了？

《以愛為營》更是2023年被罵上熱搜的“扛鼎之作”。原本男女主演都很有話題度，演技和外表還算不錯，結果看到第三集，用網絡流行語來說，就是“反複被創死”。女主是一個财經記者，性格開朗，偶爾流露狡黠，對待工作主動性強，認真備采，我作為一個記者，很想看這個職業怎麼被偶像劇化、怎麼被安排愛情故事。然後，匪夷所思的事情發生了：這個财經記者和不到30歲的公司總裁約采訪，并出于一些為了完成工作的動機，莫名其妙地對男主産生了好感。她在工作中甚至沒有任何媒體采編獨立性，而是深夜到總裁家中，在對方的要求下，逐字逐句改成對方想要的稿子。網友總結，故事講的是“五個美女記者傍大款”的偶像劇。

02

親密關系不是任務，

人生更重要的是

經曆更廣闊的世界

2023年，我集中看了數十部愛情影視劇，有一個觀察：無論從資料報告還是從身邊朋友的回報來看，對愛情劇充滿興趣和熱忱的，還得是單身人士。愛情劇有時是親密關系和情感的代餐，每當一部愛情劇上線，我的單身朋友們都會口口相傳，并鼓勵對方觀看。前幾集常常會因具有網文的爽點特質和超乎尋常的設定“令人迅速上頭”，但疲軟和“粉轉黑”也幾乎是共同的心理路徑。

最近，愛情劇觀衆之間流行一句話：“健康的愛情固然重要，但畸形的愛情實在精彩。”從故事創作角度而言，這話的确沒錯。當我在網際網路搜尋“如何寫一個愛情故事”時，其中一個重要的創作要義便是“為主角及其夫妻制造障礙”。障礙包括外部和内部。外部障礙有：社會障礙、距離、三角戀或競争對手、不贊成的朋友或家人、工作或個人責任、身體限制或畸形、外部事件。内部障礙包括：情感包袱、不安全感或自我懷疑、溝通不暢或誤解、個人缺陷、互相沖突的野心、不忠或對他人的吸引力。愛情故事設定這些障礙，為的是将其克服，找到真正的親密感和歸屬感。

（圖/《小歡喜》）

國内編劇似乎非常信奉“隻要共患難夠多，感情就會日益加深”的創作邏輯。《護心》是我去年比較喜歡的“古偶”，設定确有樂趣，後期影視效果也很不錯，但後期男主和女主不斷患難、不斷誤解、分分合合，讓人覺得這些障礙對于故事情節的輔助作用的邊際效應遞減，且反複、令人麻木，讓我最終棄劇。

很多“古偶”非常吃設定，作者會編造一套大同小異的仙魔秩序，比如神仙不能戀愛、神仙也要考公、仙娥通過考公可以進入心儀上神的大殿打工、兩個種族不能戀愛、兩個種族必須聯姻。這些障礙憑空捏造、讓人難以了解，是以當角色被障礙攪和得開展禁忌之戀時，觀衆往往要自我說服：這些“羅密歐”與“朱麗葉”的變種，實在震撼人心、感天動地。這類愛情故事假如能得到共情，完全受益于觀衆的慷慨解囊。

創作愛情故事的角色時，自然不能用現實世界的理想伴侶特質去塑造。但渾身遍布缺陷的主角，要赢得觀衆的愛，恐怕還是要有閃光之處。而對于一些仍落後于時代審美的角色特質，比如“直男癌”“暴虐”“霸道總裁”“難以溝通”“巨嬰”“說一不二”等，觀衆不再像過去一樣有輕易愛上的可能。

（圖/《一念關山》）

是以，當《一念關山》播出後，我相當驚喜。在宣傳上，這不是一部“古偶”，而是“江湖兒女傳奇”。但男女主從相遇、知曉彼此身世和理想、防備、攻擊、合作，再到為了同一個目标共同抵禦危險、解決困難、經曆成長，都非常具體地描述了“愛上”的邏輯和過程。而男主的角色設定是仗義、不愚忠、有同袍情誼、具有生存智慧、有同理心和同情心、善良、尊重女性，此外還有傳統愛情故事裡男性角色的技能（武功高強、人脈廣、工作等能力出衆）、身世（出身世家）、外形（高富帥），等等。

這樣的人對觀衆而言是有吸引力的，每當解決一個難題，走到下一個情節時，角色在成長，觀衆對角色的愛也在成長。在網友問男主為什麼不接受女主時，編劇寫了這樣一段台詞：“她一定吃了很多苦。我也想對她好一點，讓她知道這個世界上除了刺殺（女主是刺客)，除了生孩子，還有很多有趣的事，還有很多值得她去見一見的事。”

這便回應了愛情劇主要觀衆群不斷進步的理想愛情觀——親密關系不是任務，人生更重要的是經曆更廣闊的世界，體會生命的豐富和厚度。

在《一念關山》中，男女主進入戀愛關系後，發現彼此的人生理想背道而馳，然而又無法割舍“在一起”，于是經曆了現實上的拉鋸。這和充斥着國仇家恨等劇烈沖突的“虐戀”相比，更貼近真實的生活。把愛情消融的并不是失憶、世仇、巨大災難等，有時僅僅是非常平凡的問題和分歧。此時，女主提出：“如果想要長久走下去，就不能稀裡糊塗地跳過一個又一個問題。”這在“古偶”裡很難得，甚至在“現偶”裡也很難得——在不合格的愛情劇裡，愛情總是結合得無中生有，而又分解得非常具有戲劇性。

無論人設還是台詞，角色都給了觀衆很多機會去慢慢産生欣賞、喜歡的情感，而愛情也進行得并不草率、突兀，每一個障礙都指向愛情裡可能出現的問題——比如自我與關系的角力，以及可能帶給人生的憧憬——比如互相扶持陪伴，開拓另一種人生體驗。這種人被愛是有說服力的，這種愛情産生、延續、成長也是有說服力的。甚至，和幼稚的、荒謬的、淺薄的、來回撕扯的、靠極端事件和劇烈反差推進故事發展的愛情相比，這算得上是好愛情。

03

尚未建立起好的愛情觀，

自然無從想象好的愛情故事

為什麼很少愛情故事讓人覺得創作者很懂愛、很了解愛，擁有成熟的愛情觀，明白愛情中的“随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明白“有勇氣面對真實的對方，更有勇氣面對真實的自己，将關系轉化為認識自己、改善自己的機會”的複雜性？那是因為，創作者本身沒有經曆過好的夫妻、好的愛情，社會中的樣本少之又少，尚未建立起好的愛情觀，自然無從想象好的愛情故事。

（圖/《鶴唳華亭》）

這其中，《鶴唳華亭》又是另一種作品，先是門當戶對、一見鐘情、海誓山盟，很順遂地開場，後是女主為報父兄之仇編造身份、接近男主成為婢女。在這過程中，女主強抑愛意、陷入虐戀，兩個人見識了彼此更豐富、更真實、更複雜、更痛苦甚至更殘酷的一面，完成了從“白月光”到“真面目”的認知。

然而，經曆過一切之後，愛情和親密關系方才來到了真正成熟的階段。到底什麼才是好的愛情？是初期的傾心，互相将彼此奉為清純幹淨的白月光，還是後期共同經曆過悲歡離合，失望和信任此消彼長，露出疲憊之姿？毫無疑問，作者寫出了愛情的每一次蹙眉、每一次展顔和每一寸細微的起伏。

（圖/《羅密歐與朱麗葉》）

傳統愛情故事裡，有一些慣用的模型：性格或背景截然不同的兩個角色發現自己被彼此吸引，盡管（或正因為）他們有差異；一個或兩個角色隐藏自己的真實身份，在他們的浪漫關系中制造複雜性（莎士比亞喜歡這個）；角色被誤認為是其他人，導緻意想不到的浪漫并發症（比如代替朋友相親的劇情）；禁忌之愛或“不幸的戀人”，由于家庭、群體或文化障礙而被視為不可接受或命運多舛的浪漫（《羅密歐與朱麗葉》《春夜》）；讓角色假裝戀愛，隻是為彼此發展真摯的感情作鋪墊（不同類型的契約戀愛）；角色回到家鄉，要麼重燃舊情，要麼結識新朋友（比如最近的《歡迎回到三達裡》）；從朋友開始的角色彼此逐漸發展出浪漫的感情；從敵人變戀人，故事開始時處于沖突或競争但最終墜入愛河的角色；第二次浪漫機會，前戀人通常在克服過去的問題或誤解後重聚（《告白夫婦》）；一見鐘情，角色一見面就墜入愛河，為一段熱烈而旋風般的浪漫奠定了基礎；灰姑娘的故事，一個來自較低社會或經濟背景的角色愛上了一個來自較高背景的人；災難愛情、災難性的事件，比如洛杉矶的火山爆發，或者刺客試圖謀殺他們，或者被半個王國的士兵追趕，都會成為角色墜入愛河的催化劑。

在所有的愛情創作套路之外，還有什麼樣的故事能夠打動人心呢？首先，編劇一定要對愛情，甚至對愛仍保有興趣和信念。

營運：小野，排版：李淑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