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明雪已經十二年沒見了,想想真是可怕,再見到的時候,雙方都有點不知道該往哪裡看。面子上還是在問候,裡子卻是羞澀到不行。已經是三十出頭的人了,沒想到還會顯露出這種青春期的情緒。時間這件事,真的禁不起回頭看,突然就想到張愛玲《半生緣》的開頭:日子過得真快,尤其對于中年以後的人,十年八年都好像是指顧間的事。可是對于年輕人,三年五載就可以是一生一世。這話放現實生活裡,多少有些矯情,但再不能比這些字句更能表達我當時的想法了。
我們在一起的時候二十二歲,或者我現在也很難定義當時算不算在一起過,在我屈指可數的幾段戀愛裡,明雪算是在間隙裡停留過的身影,可是時間太短了,短到我無法定義那段簡單的關系。那會兒正值大學尾聲,幾乎人人忙裡忙外地為找工作和畢業答辯做準備,我卻因學校安排到武漢去參加了一趟活動,活動本身沒有太大的意思,主題是和環保有關的,主辦方邀請了當時好幾所大學的學生代表過去,宣講教育宇宙與地球的關系,希望我們能夠回到學校和同學普及。因為需要一周的學習,索性給我們安排了住宿和餐食,就在武漢短暫停留了一周。明雪就是學生代表中的一員。
我本身不是一個熱絡的人,是以和人打交道總是慢熱,十來個人湊在教室裡上課,結束之後,我就回到自己的房間去,沒有什麼交集,隻有早餐的時候和不熟悉的幾個學生同過桌。明雪恰恰是一個開朗的人,很快就和我搭上了話,事實上,她也沒有隐匿對于我的好感,大概是我獨來獨往吸引了她。有一天晚上,一群人說想要去橋上看長江,我對江沒有太多的興趣,但明雪執意要拉上我一起,現在想來,關于十多年前的那趟武漢之行,印象最深的也隻剩下看江的那個夜晚了。具體我們都做了什麼,我已經記不清楚了,隻是一群人在橋上打鬧發瘋,然後有人就突然開起了我和明雪的玩笑。這種暧昧的氣氛造就了很多東西,比如離散的那天,明雪突然告訴我她和我買了同一趟回長沙的車票,甚至在同一個車廂。對于她怎麼了解到我的車票資訊,我至今未知,不過那趟回程的火車确實增進了我們的感情。
我們怎麼會有十二年都沒見呢,其實微信一直都有的,我記得她還是我添加的第一個微信好友。我們最後一次說話是在十二年前的那個夏天,當時我臨近畢業,手上一堆事情忙不過來,原本約好了去湘江邊上,但是突然接到外婆病重的消息,連夜買了機票飛回了重慶,好多東西都是突然而至的,外婆去世也是一瞬間的事,整個家裡都像塌了一樣,那段時間幫忙家裡料理喪事,幾乎沒怎麼看手機,再看到的時候,明雪已經給我發了十來條資訊,和她解釋完後,她問了我一個問題,你可能在長沙工作嗎?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可以讓我爸給你安排個機關,你知道的……燒完紙,我站在風裡,其實聽不清她的話了,但意思卻全明白,怎麼能麻煩她去做那種事呢,在長沙,也是我完全沒有計劃過的事。我講,不了吧,回頭我在重慶這邊看看有沒有合适的工作。明雪沒有說話了,也沒有挂電話,那一小段時間的靜默,就是我們十二年前最後的對話。
十二年間,我從重慶去上海工作,升職,戀愛,分手,又離開上海前往北京,專職寫作,出書,寫專欄,四處遊曆,一晃又是七年,七年間,每次新書都會經過長沙簽售,但明雪一次也沒有和我聯系過。她不發朋友圈,或者說可能屏蔽了我,我們沒有共同好友,關于她的生活,我知之甚少,我們就像已經完全錯過的兩條直線。
我帶明雪去吃飯,想着十二年前我還是窮小子的時候,都是她付錢,當時她在長沙選的餐廳都是頂級的,我覺得沒必要,她說當然有必要,拿了獎學金就要慶祝一下。我在鳳凰彙随便找了一家還不錯的餐館,走進去就富麗堂皇,她說,诶,不一樣了,果然是賺錢了。我說還好吧,一頓飯而已。其實我們之間可以聊的話題真不多,好像沒有參與對方的十來年都是空白,結果她說,其實你每本書我都買了,不過,看完的沒幾本。我說,你還買了?她說,買了啊,看到你發朋友圈就買了,隻是靜不下心來看,其中有一本講職場的還蠻好看的,但是我也沒看完,不知道怎麼,現在看書就容易睡覺。我說,你來北京了,孩子誰帶啊?她說,我媽啊,我平常也沒咋帶,沒時間,到處旅遊呢。
十二年前的那個冬天,我們在峨眉山的底下跨了年,當時山下的人已經不多了,她說,我們去泡溫泉吧。其實不知道哪裡有溫泉,還真的被她找到了,可時間一久,所有的畫面都變得模糊,我們到底是怎麼泡的呢,不記得了,那天晚上,我們就這樣抱着睡着了,安靜地度過了新年的第一天。明雪和我計劃過去哪兒哪兒旅行,當時我完全不敢想,東京,大阪,首爾,羅馬,巴黎,紐西蘭……出國的事,對于二十二歲還沒有護照的我來說,更像是天方夜譚,十二年後,我的書桌裡擺着兩本護照,一本剛換,一本貼滿了各國簽證和關口印章。
吃完飯的那個晚上,她問我要不要出去走走,我說冷吧,她說你一個大男人,怕什麼冷。後來果然是下雪了,大到我們找了個屋檐躲了一會兒,她問我,抽煙吧?我說,不抽呢。她說,你一個作家居然不抽煙。說着自己從口袋裡掏了一根出來,點燃,看着路燈。我說,要不是你被調來北京,也不會聯系我吧。她說,其實我好幾次想聯系你,打算來你簽售會的,但是每次都湊巧有事,想着來不了,就不要随便許諾了,是以一晃到現在,一次也沒和你說過。我說,嗯,有時候,人和人就是到不了那個點兒上,怎麼都沒辦法。她抖抖煙灰,說,無所謂啊,誰說人和人就非要到那個點兒上呢。
2012年的那個生日,我收到了五月天最新的專輯和一本紀念冊,那是明雪找她爸從台灣給我買的限量版。那張專輯,聽到後面,CD光牒已經磨花了,現在家裡的CD機早就放不出聲了。2024年的這個生日,明雪說,一起吃個飯吧,給你過個生。我說,你還記得啊?她說,記得啊。結果當天她突然說要加班,隻能取消了。我說,沒事啊,也不是什麼大生日。她說,是啊,反正我也沒準備什麼禮物。然後我們都笑了。
今年的冬天,是我來北京這麼多年最冷的一次,我突然想起明雪很多年前和我說的一句話:我們每個人都過着不一樣的日子,每一天都發生着不同的變化,唯獨有那麼幾個瞬間,我們可能有一兩秒共同的時刻,同樣的時間,同樣的地點,同樣的彼此,想着同一件事,那種奇迹,可能隻是人生中的一秒,但會發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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