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努力跳出原生家庭的大姑,被自己搭起的小家拖垮了

作者:人在旅途多快樂

#精品長文創作季##我來唠家常##記錄我的生活#

努力跳出原生家庭的大姑,被自己搭起的小家拖垮了

一個合格的娘家是女孩的底氣,大姑沒有底氣,才飛蛾撲火般地擁抱一段千瘡百孔的婚姻,辛苦地維持所謂的體面,這些拖垮了她。

努力跳出原生家庭的大姑,被自己搭起的小家拖垮了

配圖 | 《漫長的季節》劇照

努力跳出原生家庭的大姑,被自己搭起的小家拖垮了
努力跳出原生家庭的大姑,被自己搭起的小家拖垮了

我爺爺年輕時荒唐不正混,唱戲、做買賣、闖關東,除了糊自己的口,掙不回一分錢,倒落下一身的病。他哮喘發作時,整個人宛如猛烈拉動的風箱,急促的咳喘聲能從胡同頭傳到胡同尾。可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卻會一言不合暴打老婆孩子。

我奶奶手腳笨拙,做事沒譜,既把不住家,也照顧不好孩子。家裡窮,一堆孩子經常連口熱飯都吃不上,她煮一鍋地瓜幹,用大盆子盛了,冷冰冰地放在炕上,任由孩子們上去搶。

為了防孩子偷嘴,爺爺将一袋地瓜幹藏在草垛裡,一群孩子餓狠了,圍着草垛找吃的。我大姑打小有點傻愣愣的,一次她餓得受不了,就去偷人家地裡的玉米生吃。主人抓住了她,往她脖子上挂兩根玉米,拉着滿街遊行。

大姑長相平平,從小就不大讨人喜歡,被爺爺奶奶忽略。她沒有學上,就在家照顧妹妹,拾草摘菜。她13歲那年,我小姑也到了上學的年紀,學校的老師找到家裡,看到已經被耽誤的大姑,就勸爺爺送姐倆一起去讀書。那時我父親和二叔都已經成家,父親時不時能給爺爺一點錢,家裡的日子開始變好,爺爺這才同意大姑去上學,姐倆同一年級、同一班。

好不容易進入學校的大姑仿佛突然開了竅,跟經常為了吃飯而上學遲到、帶上幹糧卻忘記書包的妹妹不一樣,她讀書極刻苦,成績也不錯。正因如此,爺爺怕村裡人笑話,不好意思把她從學堂裡攆回來。

或許,大姑那時候就已經隐隐察覺到,上學是她唯一改變命運、離開農村的機會。

我的奶奶和外婆是親姐妹,是以我母親從小就知道奶奶家的情況,說起往事,母親隻說自己從沒見過大姑這樣“獨”、這樣“狠心”的人。那時大姑在高中住讀,每星期隻回一次家,有時遇到暴脾氣的一家人打成一窩蜂,鬼哭狼嚎,她竟然可以做到眼皮子也不擡,理都不理。她自顧自地去廚房疊上一摞煎餅,從腌菜缸裡撈出鹹菜,切好打包,然後就回學校去了。

我母親不了解,認為大姑作為女兒應該要在家拉架、勸架才對。可我卻覺得,也許大姑那時候就已經對這個暴力、破敗、被外人瞧不起的家庭完全失望乃至絕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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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姑想躍出農門,然而她的求學之路并不順利。80年代的大學錄取比例低,山東考生又多,頭一年聯考,大姑連專科都沒考上。大姑不甘心,但強橫的爺爺卻覺得,考試的機會他已經給了,考不上是大女兒自己的事,家裡不可能讓她一年又一年地複讀。更重要的是,女孩歲數大了,再耽誤幾年,連好點的婆家都找不上。是以,爺爺眼皮子都不擡,丢下一句話:“沒考上就沒考上吧,找媒婆來說親吧,大嫚(膠東話,女孩)總是要嫁人的。”

相比于前途未蔔的複讀,大姑嫁人對家裡隻有好處,還實惠得多——可以得一筆彩禮;到了四時八節,女婿會送來好吃好喝的;農忙時節,女兒女婿還會回來幫忙幹活。

父女倆僵持不下,後來一個在東北某機關任職的親戚得知消息,表示願意把大姑的戶口遷到東北,讓她在那裡考大學。在電話裡,那個親戚信心滿滿:“穩把地能考上!”

于是爺爺不再強橫地攔阻了,我父親和二叔也表示支援,大姑在山東披星戴月地複讀了大半年後就去了東北,之後成功考入吉林大學。那年頭讀大學不但不要學費,還有補助。我父親也經常會彙一點錢給大姑,她基本實作了獨立,也徹底走出了這個家庭。

大姑讀大二那年,爺爺因腦溢血去世了,從那時起,她回家的次數越來越少,即便偶爾回家幾天,也是窩在屋子裡翻書、睡覺,不願意跟村裡人、甚至是家裡人多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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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2年冬天,大姑帶着男友、大學同班同學徐立宏回到山東老家。徐立宏身高足有1米85,穿着黑色大衣,氣質儒雅。大姑長得不漂亮,但勝在個子高挑,有書卷氣。那天她也穿了一件質地很好的黑呢子長大衣,腳踩黑色高跟鞋,跟高大的男友站在一起,臉上有種當仁不讓的傲氣,還有種高不可攀的氣場。

大衣、高跟鞋都是徐立宏買的,大姑很珍愛它們,回到家就細心地把大衣挂起來,暗淡的房間頓時蓬荜生輝。徐立宏還出錢給大姑割了雙眼皮,我偷偷地看了看她的臉,果然跟從前大不一樣了,她的臉色白嫩通透,眼睛變大變亮,齊下巴的烏黑短發很好地修飾了臉型,整個人容光煥發。

這次回家,大姑不再窩在屋子裡了,而是拉着徐立宏在村裡四處走。他們跨出土房的低矮門楣,攜手走在破舊的村莊街道上,村裡的人無不仰慕地看着,啧啧稱贊,說一向被人看不起的老孫家,竟然也能攀上了這麼一個一表人才的女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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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學畢業之後,大姑和徐立宏被配置設定到平度市的一家大型國企,一個做行政,一個做技術。工作穩定後,他們結了婚,機關給的住房補貼再加上婆家出的錢,小兩口在市中心買了樓房,三室兩廳,十分氣派。

大姑的女兒妍妍出生後,我父親和小姑去平度喝滿月酒,發現大姑确實嫁了一戶好人家——婆婆精明能幹,應酬功夫了得;公公高大健壯、吃苦克己;徐立宏的大哥是縣城的幹部,威風凜凜;他的弟弟、妹妹們都樣貌出挑、能說會道。徐立宏更是家裡最會讀書、最受寵、樣貌最好的兒子。

大姑偶爾回娘家,都是衣飾光鮮,容顔舒展,幸福從眼神裡溢出來。一次,我母親回來感歎:“你大姑父真是疼你大姑,你大姑歪在炕上睡,你大姑父和你爸、你二叔在炕桌上喝茶,他隔一陣就給你大姑打打蚊子。你大姑命真好,找了這麼好的男的……”

大姑也會說起婆家的事,但她從不像村裡的那些已婚婦女,隻會埋怨婆家人不好,反而會驕傲地橫向對比:

“咱娘也太邋遢了,東西胡塞亂堆,我婆婆就不這樣,家裡收拾得順順溜溜、幹幹淨淨,人家也是農村出身。”

“咱大(爹)隻會窩裡橫,咱娘隻會哭,根本撐不起門戶來,肯定受窮。我婆婆公公也是農民出身,卻能在城裡做起不小的買賣來,起早貪黑,不怕吃苦,掙下家業。”

“大哥喝點酒就出洋相,說話那個稠啊,那個不中聽啊,讓人一看就是沒文化,沒品質。大哥,你怎麼不學學徐立宏他哥?看看人家多有品質。”

自從大姑考上了大學,她就再也不是普通的“大嫚”了,面對她的批評,奶奶和我父親隻會慚愧地笑。可回到家,我父親越想越不平:“你大姑笑話我喝點酒,說話不中聽,她咋不說徐立宏呢?這人是真貪酒,沒見過這麼貪酒的人,簡直是一杯接一杯,沒個夠。還饞,一大老爺們兒,見了海鮮跟個小孩似的,一邊吃還一邊舔手指。”

“脾氣也黏黏糊糊的,不過——”父親驕傲又欣慰地說,“這樣也不算壞事,你大姑把得住家,管得住他,看得出來,他們家裡你大姑說了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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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麼多年來,我母親總愛拿自己跟大姑對比——她們都曾是娘家最受冷落的女兒,可是對娘家的态度卻完全不一樣。

母親一天學都沒上,婚後卻扒心扒肺地對娘家人好。小時候,我和弟弟還穿家裡手工做的土得掉渣的棉襖時,母親就花錢給侄子買了稀罕的羽絨服。大姑卻潇灑得多,她婚後隻一心經營自己的小家庭,娘家的事則不願過問,甚至把娘家當成了累贅,遠遠地抛在腦後。

我奶奶去世後,大姑一兩年才回一次老家,除了不遺餘力地提攜過從小和自己一起長大的妹妹,她對兄嫂、侄子、侄女都不太親近,甚至顯得有些不近人情。她回來時基本兩手空空,也不過問孩子們的學業,但走的時候卻提着給婆家人、上司、同僚精心準備的各種特産。我母親和嬸嬸對此都很不滿。

我母親抱怨過很多次,說大姑不想好:“不想想當初讀大學的時候,你爸給她彙過多少次款?怎麼對這個大哥一點都不親。”

後來我聽大姑偶然說起,才明白其中的緣由——她覺得我父親不發火還好,發起火來跟爺爺一模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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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年,我父母做販賣海鮮幹貨的小買賣,路過平度,在大姑家住了一宿。

大姑生了孩子以後,胖了一大圈,整個人圓圓滾滾,腰身早就沒有了。妍妍大了,她還是沒有瘦下來,大約是心寬,她也不大注重自己的形象,穿着寬大的舊衣裳接待了哥嫂。

徐立宏略微胖了一點,臉上卻更顯年輕了,他穿着西服,很有範兒。那時他剛升成了廠裡的技術總監不久,為了讓他得到這個職位,大姑鉚足了勁頭去讨好他上司的老婆,不僅跑到人家家裡送禮,還做小伏低,上趕着給人家炒菜做飯。後來徐立宏升職,公婆、大伯哥都對大姑直豎大拇哥。

吃飯的時候,徐立宏依舊貪杯,當着我父母的面,大姑一把奪過他的酒杯,喝道:“徐立宏,不能喝了,不能這麼沒臉沒皮!”他也不生氣,一邊陪笑一邊嗫嚅:“就一小杯,就一小杯。”

父親看了這場面,直誇徐立宏脾氣好,姑父也笑眯眯地說:“我們家都是美玲說了算。”大姑在一旁滿意地點頭。

隻是,這“說了算”的背後,其實是大姑年複一年、日複一日無休止的操勞。徐立宏除了吃飯,家裡的大小家務、孩子的教育、父母親戚的雜事、機關的人情世故,裡裡外外的事都甩給了大姑。那幾年,徐立宏父母生病住院,弟弟妹妹們結婚,都是大姑一馬當先沖在前面處理,腳不沾地地忙活。大姑本來就比徐立宏大三歲,如今跟毫不操心、保養得宜的丈夫坐在一起,更顯得蒼老了一大截。

說完工作,他們又聊起各自的孩子。大姑當即讓妍妍演奏小提琴,妍妍走出來時身闆筆直,落落大方,脖子上夾着小提琴,拉得十分動聽。問到學習成績,更是名列前茅,大姑看着女兒,滿眼的驕傲。

父親對大姑說起我和弟弟的學業,皺眉道:“大的還好,除了數學偏科一些,其他的都不錯,國文都考第一名。就是這小的成績差點,還是個男孩,不知道将來咋辦。”

大姑冷冷地、幹脆地回道:“考不上大學就去種地,要不就跟着你去做小買賣。”

這句話讓我母親記恨上了大姑,她想:“咋?我兒子就隻配種地?隻配做小買賣?”母親深受刺激,回家就把弟弟攆到一個屋裡專心學習,電視一點都不準看。她還把氣撒到我身上,狠狠地對我說:“你就像你姑,像你奶奶家的人,獨!不像我,也不像你外婆,一點不管娘家人,将來我們是指望不上你的。”

後來,我為了證明自己像母親,像外婆,幾乎窮盡了半生的時間成了一個“扶弟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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妍妍十來歲的時候,大姑和徐立宏在工作之外又做起了生意,他們跟一個同僚合夥開了家店,賣維修工具。

那人出了錢,讓自己老婆去店裡打理生意,那女人年輕漂亮,雖然沒什麼文化,但嘴巴甜,會張羅。店裡的業務,大姑不在行,主要是徐立宏在操持,他幹得興興頭頭,手頭也漸漸寬裕。

一天,大姑無意中發現了丈夫手機裡的秘密,就開始留意,終于把幹柴烈火的兩人堵在了店裡。大姑氣急,失去了理智,抓起那女人就打,事情鬧大了,那女人的老公得知了消息,抄起家夥就要幹掉徐立宏。徐立宏怕了,畏縮地躲着,最後還是大姑出面說和,她拍胸脯、打包票說一定會管住自己的男人,那暴怒的男人才離開。

買賣拆夥了,門店也關了,但事情造成的惡劣影響卻遠遠沒有結束。那時國企機關正在緊縮人員,徐立宏鬧這麼一出,不僅剛到手沒幾年的上司職位被撸掉了,還有了下崗的危險。徐立宏算是被吓老實了,又是大姑出面四處找人打點關系,又拿出伺候上司老婆的看家本領,終于保住了丈夫的飯碗。

事後,人人都誇大姑仗義、慷慨、能幹、不計前嫌,婆家人也都站在她這邊譴責徐立宏,讓他改過。趁着這個機會,大姑把家裡的經濟大權牢牢地抓在手裡,從此以後,徐立宏買包煙都要伸手跟她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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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姻不順的那幾年,大姑沒怎麼回老家,期間大家族裡發生了幾件大事:我小叔去世,嬸嬸改嫁;我小姑嫁去了城裡;隻剩下我們一家人留在村裡。

偶爾春節回趟老家,大姑願意住小姑家,理由也很充分:小姑在城裡頭住樓房,條件好,農村冷,廁所沒有抽水馬桶,等等。

隻有一年,大姑和小姑兩家人都來我家過年。徐立宏倒沒怎麼變樣,還是醇酒美食不住口,黏黏糊糊地邀我父親和小姑父一起喝。他一直喝,喝得我父親和小姑父兩人東倒西歪,直喊“陪不動了”。

我發現大姑這次回來變了很多,她穿着打扮的風格變“嫩”了,留到肩膀的卷發染成了時髦的棕紅色,卻不适合她那偏硬朗的面相。她穿了白色短款羽絨服,裡頭是大紅色的衛衣,底下是一條沉金色起蛇紋的緊身褲。大姑把這些趕時髦的貨色全部披挂上陣,卻盡顯一臉濃重的年齡感。更令人觸目驚心的是她的眉毛,新紋的,高高的,吊稍。

大姑瘦了,兩隻眼睛凹了下去,她不好意思地笑,說徐立宏天天嫌她胖。她笑起來眼神疲憊,顴骨幾乎挂不住松弛的皮膚了。吃過晚飯,她就開始跳舞,說是吃得太飽了,不想存脂肪,就得立刻動起來。農村沒有地暖,脫了鞋在水泥地上跳,大姑凍得直吸氣,隻好又穿上鞋子,左腳右腳地換着跳,足足跳了半小時,出了一身汗才罷休。

運動完了,大姑又趕着洗漱,往臉上招呼瓶瓶罐罐,都是名貴的品牌貨。小姑和我母親聽了價格後直咂舌,說她真是舍得。大姑驕傲地回道:“女人要愛自己,别人才能愛你。”這是一句被各種情感公衆号用濫了的話。

用完瓶瓶罐罐,大姑就馬不停蹄地給喝醉了酒、歪在沙發上的徐立宏洗腳。她兌了冷熱水,試了又試,我和母親看得面面相觑。我開始懷念,懷念當年那個穿着黑色呢子長大衣,烏黑短發,一臉硬朗書卷氣、氣質裡隐隐透出驕傲的大姑。

夫妻之間是沒有辦法論輸赢的,外人看見的輸赢,也并不是當事人本身的輸赢。聽小姑說,徐立宏跟那女人斷了以後,工作漸穩,就開始挑剔大姑。他将自己出軌的原因歸結到大姑太胖,不修邊幅,邋裡邋遢,讓人沒興趣。又指責大姑管他、訓他,像管孩子、訓孩子一樣。這番言論甚至還得到了很多人隐隐的支援,其中包括大姑的婆家人和同僚。

徐立宏這種男人是不會反思自己的過錯的,而女人遇到問題,總是容易去反思自己的過錯,即便不想反思,社會也會逼着她去反思。大姑反思的結果就是:她要當“大女人”,硬撐着,死活扒住這個家,和錢、孩子、婆家,還有機關的人心、輿論;她還要硬撐着,學習做跟自己本性不一樣的小女人,在徐立宏面前做小伏低地,柔聲細語、撒嬌……

兩面都是硬撐,都是硬扛,難免心累。于是,一向鬼神不信的大姑往家裡請了菩薩,每天燒香叩拜,希望菩薩能保佑她的家庭和睦團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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妍妍剛考上大學的那年,徐立宏再次被發現出軌。這次的女人離過婚,據說愛徐立宏愛得十分熱烈,她打電話給大姑:“我比你年輕十七歲,我比你更愛徐立宏。我們真心相愛,你要是個識相的,要臉的,就趕緊離婚,我要跟徐立宏結婚。”

兩人三天兩頭膩在一起,那女人更是頻繁騷擾大姑,在電話裡有時哭,有時笑,有時表達愛情,有時威脅,甚至連他們約會細節都抖摟出來惡心人。大姑責備、咒罵徐立宏,他卻面不改色地攤開手道:“随便你,看着辦。”然後拿起外套就出門。

這時大姑的境況跟徐立宏頭一次出軌時已經完全不同了:妍妍已經成年,去上海讀書了;徐立宏在機關仕途有限,顧忌少了很多;大姑的公公已經去世(他最後幾年偏癱在床,是大姑帶着弟媳去照顧的),活着的婆婆也已經老邁,時不時地犯迷糊,早就沒有了當年在家說一不二的架勢;兄弟姐妹都各顧各家,沒人願意管大姑兩口子的閑事。

婆家沒人再給大姑撐腰了,隻有妍妍,放假回家怒氣沖沖地甩了徐立宏一巴掌,大罵他是渣男:“你對得起我媽嗎?趕緊跟那女人斷了,不然我不認你這個爸!”

徐立宏照樣黏黏糊糊的,不說斷,也不說不斷。女兒在家的時候,他盡量不跟情人約會,等女兒去上學了,就故态複萌。

折騰了幾次,妍妍主張父母離婚,她鼓勵親媽去過新的生活。大姑卻不願意,理由是:徐立宏整天喝酒抽煙,血壓又高,萬一哪天病了、癱了,還要拖累妍妍。自己待在他身邊,最起碼能勸着他少喝酒、少吸煙,免得将來給女兒添麻煩。

說到底,大姑還是舍不得徐立宏,舍不得自己一手辛苦經營起來的家。

我跟弟弟曾去過大姑家,從外面看,那早就是老舊小區了,然而走進大姑家的大門,三室兩廳的房子卻被保養得光鮮依舊,大姑得意地介紹自己打理家的心得:家裡要顯好,就不能東西太多、太淩亂,要分門别類地收納;木地闆換過一次,要一年打一次蠟;家裡擺着很多精緻的物件,都是一家三口出去旅遊帶回來的紀念品……

大姑對這個家投入了太多的心血,徐立宏也看準了她舍不得,于是就擺出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架勢,無所顧忌地在兩個女人之間搖擺了好幾年。小姑心疼地說,那幾年大姑被拖垮了,雖然她吃得好穿得好,人卻再也胖不起來,卻也高興不起來了。

一次,小姑去她家,推開門,裡面煙霧缭繞,是大姑正在拜菩薩。她面皮松弛,臉色蠟黃,兩隻小眼睛一時接受不了強光,眯得更厲害了,小姑說:“看着跟瞎了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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妍妍大學畢業後跟男友去了濟南,進了一家國有能源企業工作,然後就順理成章地結婚了。大姑剛做丈母娘不久,又要榮升為外婆,她開始變得開朗起來。

在妍妍的一再勸說下,她在妍妍家附近買了套新房子,打算次年五月份退休後就搬去濟南照顧女兒和外孫。所有人都認為這是件好事,一來大姑退休後可以待在孩子身邊,精神有了新的寄托,二來,也可以讓徐立宏嘗嘗沒有大姑照顧的日子,或許他們之間的事情會出現轉機。

自從安排好了退休生活,大姑回老家的次數反而多了起來,僅去年就回了三趟,這是從前沒有的事。或許是人老了,對原生家庭的厭倦、恨意淡了,很多潛藏在心底的溫馨回憶反而一一浮現。我聽到大姑、小姑跟我爸聊起小時候去趕集,隻買了一個糖人,兄妹四個一人舔一口……

大姑對我爸也好了很多,她關心他的健康,帶他去拔罐,還買了破壁機手把手地教他怎麼用。然而,正當他們兄妹相處得融洽時,大姑卻在十月底猝然離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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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堂很小,很破舊。中間是一口裹着拓黃布印龍鳳圖案的棺材,大姑的黑白遺像擺在一張小供桌上,上面擺的供品雜七雜八,是從殡儀館附近的喪品店裡急就章的拼湊的,供桌兩側立着一紅一綠兩個紙人。

人不多,很冷清。棺材左右各有一排四人位的座椅,一邊局促地擠坐着大姑的娘家人:父親、小姑、我、還有小姑的女兒。我父親木然地坐着,偶爾抽泣;小姑隔一陣就悲痛欲絕地從座椅上滑下來,對着棺材撕心裂肺地嚎啕。我和小表妹隻好緊緊地攙住她,免得她的頭撞在水泥地或棺材架上。

另一邊的座椅上,隻坐着徐立宏。55歲的他兩鬓略微斑白,常年醉酒的臉微微有些浮腫,卻依然可以看得出舊日的輪廓,高大的身型維持得很好,衣着是筆挺的“廳局風”。他皺着眉,翹着腿,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煙,腳上是一雙嶄新的藍白色高幫休閑鞋,看起來十分高檔,看不出他有什麼悲傷。

靈堂外面鬧哄哄的,是大姑的婆家人和機關的同僚,有人忙着預備明天的葬禮,有人站着抽煙,閑聊,再陸續進來對着棺材鞠躬。他們跟徐立宏握手,徐立宏就一遍遍地描述:早上5點半,大姑起來做飯。他晨跑回來,發現大姑已經倒在廚房裡了。他趕緊打120,剛送入醫院,人就不行了,醫生說是心梗。來人勸他節哀,然後交份子錢。

大姑辦公室的同僚也來了,她抹着眼淚道:“孫大姐是我們辦公室最熱心腸的大姐姐了,想不到走得這麼早。也許是去年年底陽了鬧的,孫大姐瘦了十幾斤,估計那時候心髒就不好了。”

我心想:心髒要靠心境來養,徐立宏出軌十幾年,大姑忍耐、操勞,每一天都是對心的磨損和消耗,她的心髒早就不好了。

到了下午,懷着8個月身孕的妍妍在一大群婆家人的簇擁下趕到了靈堂。婆家的幾雙手摁着她,一個勁地勸說:“好孩子,不能哭,懷着孩子一定不能哭。”

妍妍不能哭,也不能拜,隻能斜着身子看看棺材。她憋着抽噎,憋得臉通紅,她想看看母親的遺容,可所有人都不同意,說她懷着孩子不能看。妍妍坐了沒有幾分鐘,就被人趕着向外走,他們還說:“走的時候一定不能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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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遺體火化之前,小姑要按照風俗給大姑抹臉。棺材揭開,我終于看到了大姑的遺容,掙命了一生的大姑,一張臉縮成小小的、皺皺的一點,安詳,卻苦澀。

抹臉後,腰間纏着白布的妹夫喊了一聲“媽媽”,接着摔了火盆,親友們紛紛跪在台階上做最後的告别。大姑的遺體被送進火化爐,之後她的骨灰要送到徐家的祖墳安葬。台階上幾個大鐵筒裡“噼裡啪啦”地燒着一疊疊紙錢、元寶和紙糊的轎車,灰塵在冷風中盤旋。

我突然有一種心灰意冷的感覺,這世界上再也沒有大姑這個人了,她無聲無息地從這個世界消失了。

回家的路上,我接到了母親的電話,她哭道:“你表妹可憐啊,這就沒有娘家了。”我們都知道,徐立宏一定會再娶,表妹再回去面對的就是一個陌生的家,沒有娘的家,她的心底将有一個永遠也不能愈合的傷痕。

其實,我大姑也沒有娘家。一個合格的娘家是女孩的底氣,大姑沒有底氣,才飛蛾撲火般地擁抱一段千瘡百孔的婚姻,辛苦地維持所謂的體面,這些拖垮了她。(路得)

(文中人物均為化名)

(摘編自微信公衆号人間theLiving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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