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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全繩長篇小說《天蒼蒼》之七十七

作者:雲蔔堂

作者 屈全繩

屈全繩長篇小說《天蒼蒼》之七十七

1971年9月13日淩晨,一架中國256号三叉戟在蒙古溫都爾汗墜毀。消息穿透層層迷霧,舉國驚悚,世界愕然。

一指花工程指揮部于文堅被免去司令員職務,升任渝州軍區第一副司令員,連家門也沒進,直接鑽進指揮坑道,開設軍區前指。

緊急戰備持續到年底,溫都爾汗的專機灰燼已經冰封,撲朔迷離的案情還在層層遞進。

時局穩定了,運動降溫了,石流的下落找到了。

袁秋鴻接到專案組通知:撤銷機關“運動辦”;審查“運動辦”人員;成立專案組清理被審查對象的案情;允許親屬探望被審查人員。

向桂花陪袁秋鴻滿懷期待地被吉普車拉進京西山區一家農場。袁秋鴻這才發現,農場距市内不到50裡地,她和江流卻像隔在陰陽兩界。

農場規模不大,隻有幾十個職工,養豬種菜,供機關改善生活。

運動早期,這裡一共來了六個隔離審查對像,一個中途因病住院,其他五人分在相隔兩公裡的五個生産隊,雞犬之聲相聞, 老死不相往來。

更令袁秋鴻匪夷所思的是,專案組介紹,她們機關的萬玲也在這裡隔離審查。

袁秋鴻當然了解丈夫當年與萬玲的感情糾葛,但事了之後萬玲十分坦誠的認錯道歉,覺得自己做了一件龌龊事。既敗壞了自己的名聲,也濺了江流一身污穢。了解她的人說她癡情,不了解她的人說她耍賴。衆口铄金,積毀銷骨。萬玲在婚戀問題上徹底熄火了。

那天江流先撕碎罵他的大智語,後來又動手打了“眼鏡”,萬玲就知道大事不妙。因為“眼鏡”是外事口頤指氣使的造反派頭頭,江流剛從國外回來,沒必要同這種人鬥氣。但是,晚了。江流和萬玲被背靠背配置設定到現在這個農場,而且辦案人員與被隔離者不準越雷池一步。連負責撰寫揭發江流罪行材料的萬玲也不許與江流見面,兩個人都不知道彼此近在咫尺。

萬流接到這個任務時,覺得自己受到奇恥大辱。他們倆的事情早已了解,江流結婚十幾年了,為什麼又要倒騰酸菜缸呢?

“運動辦”要求萬玲一天不漏地提供她與江流在敵營卧底時的表現,萬流一個字也不寫,于是她也理所當然地被隔離審查。

向桂英在農場接待室獨坐冥思,袁秋鴻走進江流的隔離室。這是兩小間套房,外面是給看守人員準備的。雖然簡陋,但裡外收拾得幹淨利落。屋裡沒有廚房,飯菜由農場專人從大食堂打好送上門。

袁秋鴻看見江流一霎那時,恨不得撲過去抱住丈夫放聲大哭。就在這時候萬玲進來了。袁秋鴻一時尴尬得手足無措,倒是萬玲先開口:“快三年了,我還不知道江流與我同生死共患難。剛才聽場部的人說,秋鴻也在這裡,我特意過來看看你們。”而後,把提包放在凳子上打開拉鍊。

秋鴻一瞥,裡面裝的都是江流喜歡吃的食品。秋鴻剛要開口表示感謝,撲通一聲,門被推開了。一個青年不經同意闖了進來,瞅着江流說:

“你今天的客人帶了什麼好吃的,我也沾個光。”

話沒說完,手已經伸進提包,嘻皮笑臉地拿起一個蘋果,一屁股坐在木凳上啃了起來。

袁江鴻看對方不有走的意思,一時不知道怎麼辦,隻聽萬玲對秋鴻說:

“表妹,這是牛副場長。場長今日光臨,江公使蓬荜生輝。來來來,多吃一些,這是我表妹帶來的。”

不等牛副場長答話,萬玲返身拿出一疊正在翻譯的英語稿子對秋鴻說:“表妹來得正好,有幾個地方我總是譯不準,正好請你把把關。”

萬玲說完,改用英語和袁秋鴻、江流講了起來。三人一說英語,牛小池一臉茫然,但仍沒有走的意思。萬玲一看,索性用英語和袁秋鴻說:“江流的錯誤是對運動不了解,不是敵我沖突。我們來這裡,實際上是找個地方翻譯資料,給上級寫情況報告。”

江流也用英語說:“每天隻有半天參加勞動鍛煉,半天在家翻譯資料,倒也悠閑自在。”

袁秋鴻連連點頭,随即用英語征求萬玲的意見:“江流處在這種情況下很需要幫助,你的責任盡到了。現在我來了,你可以專心翻譯書稿了。”

江流、萬玲聽袁秋鴻說完,交換了一下眼神,都沒有說話。

牛小池聽着三人叽哩呱啦地說外國話,瞪着眼睛,半張嘴巴,一個字也弄不明白,如同澆了一頭霧水,以為三人正在商量改文章,便悻悻告辭。臨出門時一再叮咛江流、萬玲不要讓客人走了,中午農場黨委書記要陪客人一塊吃飯。

牛小池兼任農場的保衛科長,上級明确交代,江流是烈士後代,萬玲是歸國華僑,雖然江流有叛徒嫌疑,但在沒有甄别清楚之前,按人民内部沖突處理,放在農場一邊接受鍛煉,一邊完成翻譯任務,農場要注意他們的安全,少與外人接觸。牛小池自然不敢怠慢,但看看來的是位文文靜靜的女同志,又是在一起研究文章,況且自己聽不懂他們說的外國話,也就不再留意了。

送走牛副場長,萬玲雙手拉住袁秋鴻抽泣起來。兩個都經過艱苦環境的女子,都曾冒着生命危險為黨工作的女子,此刻心靈相通、百感交集。袁秋鴻深知萬玲的痛楚心情,撫摸着萬玲起伏的雙肩,不禁想起了這幾年蒙受的屈辱和辛酸。

江流一時不知所措,隻有勸慰萬玲:“我這些年第一次看到你們這麼傷心。災難因我而起,後果應該由我來扛,看你們倆哭哭泣泣,我心裡真的不好受。萬玲!形勢不一樣了,依我看,‘眼鏡’很可能要來這裡給我作伴,你幹脆申請回去吧!”

萬玲雙眉緊鎖,看着袁秋鴻說:“江流是個不撞南牆不回頭的人!難道我離開農場,就能證明你江流的堅強和高尚嗎?”

江流說:“那就不要哭了,戰士流血不流淚。一個男人同時給兩個女人造成了痛苦,當叛徒都不夠格!”

袁秋鴻和萬玲被江流的話逗得破涕而笑。萬玲擦擦眼淚,讓江流到裡屋去,她和袁秋鴻有幾句話要說。

等江流閉上裡屋房門,萬玲滿臉通紅地說:“秋鴻,你能不能成全我同江流擁抱一次?從當初我們假扮夫妻到現在,江流沒有碰過我,我也沒有碰過他。今天如果你同意,我是第一次擁抱他,也是最後一次擁抱他!”

袁秋鴻聽得目瞪口呆。她知道江流是個血性男子,從來沒有在困難面前低過頭,誰說江流背叛革命,江流肯定找誰拼命。但叛徒的帽子和萬玲沒有關系呀!

秋鴻還沒回過神,萬玲繼續說道:“如果說過去我和江流做過形式上的夫妻,從江流被打為叛徒那一刻起,我已經把自己的靈魂和感情全部交給江流了。我曾經擔心你與江流離婚,可我又一次錯了。”

萬玲兩眼汪汪,袁秋鴻忙着替萬玲擦淚,萬玲繼續說道:“這些年雖然沒有和江流在一起,但他的脾氣、性,包括這次犯錯誤的前後經過,我最清楚。我隻請你替我保管一封信,先不要給江流看,當心他又撕了。”

袁秋鴻抽出信瓤一看,信箋上寫道:“江流絕不是叛徒,我以性命擔保!”下面是萬玲的親筆漢語、英語簽名,連續摁了兩個指紋。

袁秋鴻拉開裡屋門,大聲對江流說:“江流!你一定要接受萬玲的擁抱!一定要!”江流還沒反應過來,萬玲已經撲到江流懷裡。

愛情,比水柔,比鋼硬。它可以使烈焰覆滅,也可以讓死灰複燃。

當天下午,萬玲的屍體從農場旁邊的水庫中打撈起來。她穿着新娘服裝,面色青紫,神情像遠嫁單于的王嫱一樣痛苦……

2024年1月13日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