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obert Frost,1874-1963
進入自我
我的心願之一是那黑沉沉的樹林,
那古樸蒼勁、柔風難吹進的樹林,
并不僅僅是看上去的幽暗的僞裝,
而應伸展延續,直至地老天荒。
我不該被抑制了,而在某一天
我該悄悄溜走,溜進那茫茫林間,
任何時候都不怕看見空地廣袤,
或是緩緩車輪灑下沙粒的大道。
我看不出有何理由要回頭返程,
也不知那些此刻還惦念我的友人,
那些想知我是否記得他們的朋友,
為何不沿我足迹動身,把我趕上。
他們将發現我沒變,我還是自己——
隻是更堅信我思索的一切是真理。
荒屋
我居住在一座荒僻的小屋裡,
我知道小屋多年前曾經消失,
那時隻剩下地窖的斷壁殘牆,
破敗的地窖白天能透進陽光,
還生長着野生的紫梗覆盆子。
越過葡萄藤遮掩的圍欄殘木,
樹林又在昔日的草場上複蘇;
果樹樁已長成一片萌生新林,
新果林中有啄木鳥啄木聲聲;
通往水井的小道也已經修複。
心兒懷着一種奇異的疼痛,
我住在那座曾經消失的屋中,
小屋遠離被人遺忘的大路,
大路不再為蟾蜍揚起塵土。
夜晚降臨,黑蝙蝠紛紛蹿騰;
那三聲夜鷹就要開始叫喊,
它會忽靜忽鳴,并振翅盤旋;
大老遠我就聽見它亮開嗓門,
一遍又一遍地叫個不停,
直到它最後終于暢所欲言。
這是在一個夏夜,月光陰晦。
我不知這些沉默的鄰居是誰,
雖他們與我同住這荒郊野地——
但肯定有被苔藓覆寫的名字
刻在屋外矮樹叢下那些墓碑。
他們不會煩人,但令人傷感,
不過最近的兩位是少女少男——
他倆沒什麼可以傳頌的故事,
但考慮到這世上的諸多東西,
他們倒是一對最可愛的夥伴。
深秋來客
當我的憂愁來做客時,
她覺得秋雨綿綿的陰天
比任何日子都更美麗;
她喜歡掉光葉片的枯枝,
她愛走濕漉漉的牧場小路。
她的快活不容我抑制。
她愛說話,我樂于傾聽:
她喜歡鳥兒都向南飛去,
她喜歡她樸實的灰色毛衣
被拂不開的薄霧染成銀色。
她那麼真切地感覺到美,
從地之褪色,從天之陰沉,
從樹之孤單,從林之荒廢。
她以為我看不出秋的秀媚,
并一再追問是什麼原因。
我并非昨天才學會領悟
在冬天的雪花飄落之前
這蕭瑟秋景的可愛之處,
但告訴她這點也于事無補,
她的贊美使秋景更好看。
愛情和一道難題
黃昏時一名異鄉客來到門前,
開口與屋裡的新郎寒暄。
他手裡拄着一根灰綠色拐杖,
他心事重重,愁眉不展。
他用眼睛而不是用嘴唇
請求讓他借宿一晚,
然後他掉頭遙望路的遠方,
暮色中沒有燈火閃現。
新郎從屋裡走到門廊,
說“客人喲,讓我和你
先來看看今晚的天色,
然後再商量過夜的事”。
紫藤的落葉已鋪滿庭院,
藤上的莢果也都變紫,
秋風中已有冬天的滋味;
“客人喲,但願我能确知”。
新娘正坐在昏暗的屋裡,
獨自俯身在溫暖的火上,
她的臉被爐火映得通紅,
使她臉紅的還有心之欲望。
新郎望着使人困乏的遠道,
看見的卻是屋裡的新娘,
他真想把她的心裝進金盒,
再用一把銀鎖将它鎖上。
該不該施舍金錢和面包,
或虔誠地為窮人祈禱,
或是詛咒天下的富人,
新郎認為都無關緊要;
而一個男人該不該允許
其新婚之夜被人打擾,
讓新房裡有潛在的禍根,
新郎真希望他能知道。
黃昏漫步
我漫步穿越收割後的草場,
但見草茬生發的新草
像帶露的茅屋頂光滑平整,
半掩着通往花園的小道。
當我漫步走進那座花園,
忽聽一陣凄清的鳥鳴
從纏結的枯草叢中傳出,
比任何聲音都哀婉動人。
一株光秃的老樹獨立牆邊,
樹上隻剩下一片枯葉,
孤葉準是被我的沉思驚擾,
蕩蕩悠悠向下飄跌。
我沒走多遠便止住腳步,
從正在凋謝的紫花翠菊
采下一朵藍色的小花,
要再次把花奉獻給你。
害怕風暴
當風暴在黑暗中與我們作對,
當這頭野獸挾着雪
不停地撞擊矮屋的東窗
并用一種壓低的聲音
吠叫:
“出來!出來!”——
這時要出去非得經過内心的掙紮,
啊,的确!
我計算我們的力量,
兩個成人和一個孩子,
不眠的我們正忍住不去注意
爐火熄滅後寒冷爬得多近——
外面的積雪堆有多高,
門前庭院和未鋪平的路,
甚至連給人安慰的谷倉都變得遙遠,
于是我心中生出一種疑惑:
是否我們有力量随日出而起
并自己拯救自己。
風與窗台上的花
戀人們,忘卻你的愛,
來聽聽這段相思幽情,
她是窗台上嬌花一朵,
他是冬日裡微風一陣。
當冰與霜凝成的窗紗
在中午時分冰消霜融,
關在鳥籠中的金翅雀
在她頭頂上啭鳴詠誦。
他透過玻璃注意看她,
身不由己,情不自禁,
中午才打她跟前飛過,
可天一黑又再次飛臨。
他是冬日裡一陣寒風,
關心的是白雪與堅冰,
關心的是枯草與孤鳥,
但卻幾乎不懂得愛情。
可他在那窗台上歎息,
他輕輕地搖動那窗扉,
室内的她目睹了一切,
因為她徹夜未能入睡。
也許他差點兒就成功
說服她與他一道私奔,
從那溫煦的火爐旁邊,
從那火光映照的明鏡。
但那花兒隻微微傾身,
想不出應該說的話語,
而當黎明來到的時候,
風早已吹出一百英裡。
春日祈禱
啊,讓我們歡樂在今日的花間;
别讓我們的思緒飄得那麼遙遠,
别想未知的收獲;讓我們在此,
就在這一年中萬物生長的時日。
啊,讓我們歡樂在白色的果林,
讓白天無可比拟,夜晚像精靈;
讓我們快活在快活的蜜蜂群中,
蜂群正嗡嗡圍繞着美麗的樹叢。
啊,讓我們快活在疾飛的鳥群,
蜂群之上的鳥鳴聲忽然間可聞,
忽而用喙劃破空氣如流星墜下,
忽而靜靜地在半空如一樹繁花。
因為這是愛,是世間惟一的愛,
是注定要由上帝使之神聖的愛,
上帝聖化此愛是為了他的宏願,
但此愛此願卻需要我們來實作。
等待
——暮色中的一塊土地
有些什麼會入夢,當我像一個幽靈
飄過那些匆匆垛成的高高的草堆,
獨自闖進那片隻剩草茬的土地,
那片割草人的聲音剛消失的土地,
在落日餘晖的殘霞之中,
在初升滿月的清輝之中,坐下
在灑滿月光的第一個幹草堆旁邊,
隐身在無數相同的草垛中間。
我會夢見在月亮占上風之前,
與月光對立的日光阻止陰暗;
我會夢見夜鷹充斥整個天空,
互相環繞盤旋,發出可怕的怪聲,
或尖叫着從高處向下俯沖;
我會夢見蝙蝠表演滑稽啞劇,
那蝙蝠似乎已發現我的藏身之處,
隻有當它旋轉時才失去目标,
然後又盲目而急速地不停尋找;
我會夢見最後一隻燕子掠過;夢見
因我的到來而中斷的我身後
香氣深處唧唧喓喓的蟲鳴
在一陣沉寂之後又重試嗓門,
一聲、兩聲、三聲,看我是否還在;
我會夢見那本用舊的《英詩金庫》,
我雖沒把它帶上,但它仿佛在手邊,
在充滿枯草香味的空氣中清晰可見;
但我最可能夢見一個不在場的人,
這些詩行就是為了要呈現在她眼前。
在一條山谷裡
我年輕時曾住在一條山谷裡,
在多霧并徹夜有聲的沼澤旁,
是以我熟悉那些美麗的少女,
臉色蒼白的少女常拖着裙裾
穿越過蘆葦叢走向一窗燈光。
沼澤地裡有各種各樣的野花,
每一種都像一張少女的臉龐,
像一種常響在我屋裡的聲音,
從屋外黑暗越窗而入的聲音。
每一位都單獨來自她的地方,
但她們每晚全都披薄霧而來;
常常都帶來許許多多的消息,
她們争說所知曉的重要事情,
一位孤獨者是那麼喜歡傾聽,
往往聽到星星都幾乎快隐去,
最後一名少女才會披露回還,
披一身晨露傳回她來的地方——
那兒百鳥正等待着振翮翩跹,
那兒百花正等待着昂首吐豔,
那兒的鳥和花全都一模一樣。
正因為如此,我才這般知悉
花為何有芳香,鳥為何啼鳴。
你隻消問我,而我會告訴你。
是啊,我沒有白在那兒獨居,
沒有白白在長夜裡用心傾聽。
夢中的痛苦
我早已躲進森林,而我的歌
也總讓被風吹走的樹葉吞沒;
有一天你來到那森林的邊緣
(這是夢)并久久地張望思索,
你很想進入森林,但沒進來,
你憂慮地搖頭,似乎是想說:
“我不敢——他的足迹太偏——
他若迷途知返,定會來找我。”
并不遠,我就站在矮樹後面,
把林外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
不能告訴你我所見依然存在,
這使我感到一陣劇烈的痛苦。
但我這樣離群索居并非真實,
因森林會醒來,你就在這裡。
被人忽視
他們把我倆丢在我們選的路上,
作為兩個已證明被他們誤解的人,
我倆有時候愛坐在路邊張望,
用淘氣、無邪、遊移的目光,
看我們能不能覺得沒被人抛棄。
地利
要是厭了樹,我又會去找人,
我知道去哪兒——在拂曉之時
去一片有牛群守護青草的坡地。
斜躺在枝桠低垂的杜松樹林,
别人看不見我,而我可以遙看
遠離人家的地方,看更遠之處,
看對面山上白界内的座座墳墓,
生者和死者對此都不會有意見。
如果中午時我已把這些看夠,
那我隻消換隻胳臂倚傍,你瞧,
太陽烤熱的山坡使我的臉發燒,
我的呼吸像微風使野花搖頭,
我可以聞聞泥土和草木的氣息,
可以從蟻穴洞口看裡面的螞蟻。
啟示
在挪榆嘲弄的話語後面,
我們總愛留點言外之意,
可在别人真正領悟之前,
我們總會感到心中焦慮。
若情況要求(讓我們假設)
為了讓朋友一聽就了然,
我們最終隻能直話直說,
這又會使人感到遺憾。
但都一樣,從遙遠的上帝
到愛玩捉迷藏的孩子,
要是他們藏匿得過于隐蔽,
就隻能自己說自己藏在哪裡。
生存考驗
就連死于疆場的最勇敢的人
也不會掩飾他們心中的詫異
當他們醒來發現在天國仙境
也像在人世一樣由勇氣統治;
他們赤手空拳地在天國尋找
那片常春花永遠開放的平原,
結果發現對勇敢的最高獎賞
居然還是什麼都不怕的勇敢。
普照天國的光是完整的白光,
從不分解成赤橙黃綠青藍紫,
天國之光永遠是黎明的曙光;
山坡都像牧場一般青翠碧綠;
一群群活潑的天使來來往往,
嬉笑着把可勇敢面對的尋找——
寂靜的冰雪便是所有的阻擋,
擋住了遠方洶湧澎湃的波濤。
從懸崖頂上傳來一聲召喚,
宣布靈魂集合,準備再生,
這種再生被叫做生存考驗,
人世間最令人費解的事情。
偏偏倒倒成群而過的靈魂,
來來往往川流不息的靈魂,
隻能側耳傾聽那悅耳之聲,
想聽出它暗示些什麼夢境!
更多的遊魂會被轉過身來,
又一次看那些魂作出犧牲,
它們為了某種已知的福分,
将心甘情願地放棄這天國。
一群發出白色微光的靈魂
像潮水般湧向上帝的寶座,
要親眼目睹上帝最寵愛的
那些虔誠的靈魂交上好運。
被選中的隻有自願的靈魂,
當那些靈魂第一次聽見宣布
人世間交織着禍與福的生存,
心中不會有一絲一毫的疑問;
上帝把人世生存的短暫的夢
描繪得非常完美,充滿溫情,
但沒有什麼可減弱或沖淡
天國樂園至高無上的特征。
靈魂群中也不缺乏勇敢者,
有個靈魂愚蠢地挺身而出,
面對塵世間最遙遠的地方
赤裸裸地顯示出英雄氣概。
太陽下那些極不體面的事
在那兒聽來比世間更高貴;
于是頭腦發昏,心裡歡喜,
衆靈魂齊聲為那勇敢者喝彩。
但最後通常是由上帝說話:
“這位勇者也許有一種記憶,
由于想到沖突紛争的痛苦,
他曾為朋友而選擇生存方式;
可你們将接受的純粹命運
不允許有任何選擇的記憶,
不然苦難就不是人世的苦難,
不是你們都齊聲同意的苦難。”
于是選擇必須被重新作出,
但最後的選擇仍與先前一樣;
這時候敬畏超過了驚歎,
喝彩聲也變成了一片寂靜。
而上帝已經采下一朵金花,
将其打碎,用花中的魔環
把靈魂縛牢,并使其具有
幻覺意識,直到死亡來臨。
這就是人世間生存的本質,
雖然我們都非常認真地選擇,
但仍缺乏清晰而持久的記憶,
記不得我們受苦受難的生活
不過是我們莫名其妙的選擇;
于是我們被完全剝奪了自尊,
在隻有一種結局的痛苦之中
我們任生活被搗碎并變成迷惑。
造物主的笑聲
那是在遠方那座無變化的森林,
我高興地發現了造物主的蹤迹,
不過我知道我追尋的不是真神。
就在日光開始漸漸暗下來之際
我忽然聽見了我須聽見的一切;
那聲音已伴我度過了許多歲月。
當時聲音在我身後,而非在前,
是種懶洋洋但半嘲半諷的聲音,
好像發聲者對什麼都不會在乎。
那半神從泥沼出現,發出笑聲,
一邊走一邊擦去他眼上的污泥;
而我完全領會了他笑聲的含意。
我忘不了他的笑聲是怎樣發出。
被他撞見使我覺得自己像白癡,
于是我突然止步,并裝模作樣,
假裝是在找落葉間的什麼東西
(但不知他當時是否把我理睬)。
然後我就靠着一棵樹坐了下來。
現在請關上窗戶吧
現在請關上窗戶吧,讓原野沉寂;
如果樹要搖曳,讓它們搖也無聲;
眼下不會再有鳥鳴,萬一還有,
就把它算作我的損失。
要很久以後沼澤地才會複蘇,
要很久以後最早的鳥才會飛回;
是以請關上窗戶吧,别聽風聲,
隻消看萬物在風中搖動。
在闊葉林中
片片相同的枯葉一層複一層!
它們向下飄落從頭頂的濃陰,
為大地披上一件褪色的金衣,
就像皮革制就那樣完全合身。
在新葉又攀上那些枝桠之前,
在綠葉又遮蔽那些樹幹之前,
枯葉得飄落,飄過土中籽實,
枯葉得飄落,落進腐朽黑暗。
腐葉定将被花籽的萌芽頂穿,
腐葉定将被埋在花的根下面。
雖然這事發生在另一個世界,
但我知人類世界也如此這般。
風暴之歌
挾着風暴的破碎的烏雲在飛馳。
大路上終日冷冷清清,
路面上數不清的白石塊隆起,
蹄痕足迹都蕩然無存。
路邊野花太潮濕,蜜蜂也不采,
枉然度過豔麗的青春。
走過小山來吧,随我去遠方,
到風雨中來做我的夫妻。
在森林世界被撕碎的絕望之中
鳥兒幾乎都停息了歌聲,
此刻喧嚣的是那些千年的精靈,
雖然鳥兒仍在林中栖身;
森林的歌聲全都被撕碎,就像
易遭摧殘的野玫瑰凋零。
到這潮潤的林中來吧,做我的夫妻,
這兒枝葉滴雨,當風暴來臨。
強勁的疾風在我們身後驅策,
疾風會傳播我們的歌聲,
一汪汪淺水被厲風吹起漣漪,
快撩起你那墜地的長裙。
我們徑直去向西方又有何妨,
即便讓鞋襪沾上水痕?
因為滴雨的金菊——野生的胸針
會弄濕你美麗的胸襟。
摧枯拉朽的東風從未這般勁吹,
可這似乎像是海歸的時辰,
大海複歸古老的陸地,在遠古
海在這兒留下貝殼鱗鱗。
這似乎也像是愛情複歸的時刻,
疑惑之後,我們的愛蘇醒。
哦,來吧,走進這風暴與騷動,
到風雨中來做我的夫妻。
不情願
我已穿過原野和樹林,
我已越過那些石牆,
我已登過視野開闊的高地,
看過這世界又步下山岡,
我已沿着大路回到家裡,
瞧!凡事都有個收場。
大地上的樹葉都已凋零,
隻有一些橡葉還殘留樹枝,
等着被一片一片地吹落,
窸窸窣窣飄墜落地,
慢慢擦過凍硬的積雪,
當其他枯葉正在安息。
枯葉無聲地擠做一團,
再也不會被風四處吹散;
最後一朵寂寞的翠菊已枯萎;
金縷梅的花兒也都凋殘;
心兒依然在苦苦尋求,
但腳步卻問“該去哪邊?”
唉,識時知趣地順水行舟,
體體面面地服從理智,
不管是愛情或季節到頭,
都聽從天命,接受現實,
不知這樣做在世人心中
何時才不被看成一種叛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