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49年9月16日,新中國成立前夜,新華社發表了毛澤東主席撰寫的社論《唯心曆史觀的破産——六評白皮書》。
在這篇高屋建瓴的評論名篇中,毛主席用詩一樣的語言寫到:
“世間一切事物中,人是第一個可寶貴的。在共産黨上司下,隻要有了人,什麼人間奇迹也可以造出來。我們相信革命能改變一切,一個人口衆多、物産豐盛、生活優裕、文化昌盛的新中國,不要很久就可以到來,一切悲觀論調是完全沒有根據的。”
毛主席關于“人是第一個可寶貴的”的判斷,奠定了新中國在對待“人”的問題上的基調。終其一生,毛主席都在緻力于人的徹底解放,緻力于喚起人的主體性,無論遇到什麼困難,毛主席都認為可以從人民那裡找到答案,都可以沿着依靠群衆、動員群衆、相信群衆的路徑得到解決。
當然,人是分為階級的,毛主席并沒有忽略這一點,他特别重視勞工階級的作用。
1949年6月30日,為紀念中國共産黨成立二十八周年,毛主席發表了《論人民民主專政》,斬釘截鐵地指出:
“人民民主專政需要勞工階級的上司。因為隻有勞工階級最有遠見,大公無私,最富于革命的徹底性。”
雖然在同一時期,黨内也出現了争論,即恢複國民經濟,究竟主要靠勞工階級,還是靠資産階級?有人甚至提出“剝削有功”,在毛主席表明态度之後,争論很快有了答案:要全心全意依靠勞工階級!
新中國的前三十年,“依靠勞工階級”的立場貫徹始終,也在很多電影作品中得到淋漓盡緻的表現。
在新中國第一部劇情片《橋》,解放了的勞工階級,為了恢複生産,搶修橋梁,支援前線,争相獻計獻策,主動加班加點,表現出了主人翁的責任感與創造性,在同一時期的一系列影片《無窮的潛力》《光芒萬丈》《走向新中國》等,都表現了這樣的主題。
文G期間攝制、上映的工業題材影片《沸騰的群山》《火紅的年代》《創業》,更是淋漓盡緻地展示了用毛澤東思想武裝起來的勞工階級,能夠爆發出怎樣驚人的創造力!
這一時期,把勞工當成包袱、累贅,用下崗的方式将其抛棄,是不可想象的。
但曆史的發展是曲折的。
八十年代後,随着承包制、廠長負責制的普遍推行,“人”的地位也發生了微妙變化。
當時代的主題詞從“勞工是工廠的主人”,轉變為“效率優先,兼顧公平”時,“大鍋飯養懶漢”的輿論也被制造并且流行起來了。
這一時期的電影、文學作品,對這樣的變化有及時的反映,比如《喬廠長上任記》《血總是熱的》等。
事情的變化是以令人習焉不察,溫水煮青蛙的節奏逐漸實作的——一開始還僅僅是用“浮動工資”、“獎金”等來刺激“懶漢”們勤快起來,到了九十年代,就直接開始“減員增效”、 “下崗改制”了。
有意思的是,盡管“下崗”已經和“勞工是工廠的主人”形成了一個無法調和的悖論,但當年的文藝作品,還是極力把“下崗”納入到傳統的革命叙事中去,使之看上去像是一個充滿自我犧牲精神的革命行動。
比如在九十年代末的電視劇《省委書記》中,最優秀的黨員勞動模範主動要求下崗,聲稱這是為了挽救企業,這等于是要勞工主動承認自己是工廠的包袱、累贅了,承認自己不再是工廠的主人,而隻是與機器、廠房并列的“生産要素”之一了。
已故著名作家曹征路在小說《那兒》(原名《英特納雄“那兒”》)中,批判了這一套說辭的荒謬。在《那兒》中,工廠垮台,是因為有人蓄意要侵吞國有資産,勞工才是最優秀的。
在這裡,我之是以要不避繁冗,梳理1949年“勞工”在現實和“話語”中地位的變遷,是因為,隻有了解了這一變遷,才能夠真正看懂并且了解《年會不能停》。
二
《年會不能停》,口碑很好,票房也在賀歲片中一騎絕塵,不是沒有原因的。
編導選擇了“錯置喜劇”這一類型片模式,奠定了本片令觀衆“笑破防了”的基礎。
什麼是錯置喜劇呢?
簡單點說,就是一個小人物,因為某種陰差陽錯,突然被置于一個根本不屬于他的地位上,然而,他無知與懵懂中的言行,卻被周邊的人自動做了一番附會誇張的解讀,以至于他被當成是一個重要的VIP人物,頭上似有某種神秘光環,由此産生一系列笑料和強烈的諷刺效果。
在文學史上,最著名的“錯置喜劇”,當屬果戈裡的《欽差大臣》。
一個來自首都聖彼得堡的纨绔子弟赫列斯達可夫,與人打賭輸得精光,被困在一個小城市的旅館裡一籌莫展。巧合的是,這座城市的上流社會中,正在流行“欽差大臣”将要來進行微服私訪的傳言。赫列斯達可夫的口音、穿着所流露出的“彼得堡派頭”,一下子就被市長當成了“欽差大臣”,于是,當地的官僚和商人都争相賄賂他,市長甚至要把女兒嫁給他。
在這部差不多200年前發表的喜劇中,果戈裡刻畫了一系列颟顸卑污的官僚形象,真實地、典型地反映了俄國官僚階層貪贓枉法,谄媚鑽營,卑鄙庸俗的本質特征,将沙皇俄國官僚體制的所有醜惡都暴露了出來。
《年》劇也采用了與《欽差大臣》像類似的手法。
一個鉗工胡建林(大鵬 飾)在集團裁員之際,陰差陽錯地被調入總部,由于無人能解釋他不可思議的升遷,于是他被視為與董事長有特殊關系的神秘人物,甚至被傳為董事長的私生子,對此一無所知的胡建林,一夜之間從“藍領”變“金領”,因與總部複雜的人際關系格格不入而笑料百出……
《年》劇首先戳破了主流經濟學家制造并維持多年的一個神話:私有制更有效率。
影片中,衆和集團是一個大型私企,但集團内部充斥着腐敗、人浮于事、互相扯皮和鋪張浪費,集團遇到危機要大規模裁員,但還要花費6000萬元開年會,令來自基層的胡建林目瞪口呆。
所有這些毛病,在主流經濟學家關于經濟改革的叙事中,似乎都是國企專有的,最後被歸結“産權不明晰”,結論是隻有進行産權改革才能根本解決問題。
但《年》劇卻讓我們看到,隻要企業大到一定程度,無論國企還是私企,都可能出現這些問題,是以這并非是産權問題,而是管理與文化問題。
用編劇兼導演董潤年的話說,“其實不管是一個什麼樣的企業,什麼樣的體系,裡面每個人的目的都是一樣的,都想趨利避害,想要自己更好的地位前途,想要金錢上的收獲,也都不想背鍋,出了事希望責任别砸到自己頭上。”
董潤年說的也對也不對。優秀的公有制企業,通過建立“一心為公”、“愛廠如家”的文化,可以把這些問題壓縮到最低限度。而私企由于無法解決“企業是老闆的,工資和身體是自己的”這一固有沖突,無論怎麼搞團建,也就隻能這樣了。
三
《年》劇的核心情節是大規模裁員,這一計劃有一個諷刺性的代号“裁員(财源)廣進”。
在《年》劇中,“廣進計劃”是被當成一場災難,乃至罪惡來表現的。
裁員被用“優化”的名義僞裝起來,秘密進行,但小道消息早已在集團内部傳開,于是人人自危,深恐自己會成為“時代齒輪下的摩擦力”,來路不明的胡建林被認為是可以一言決生死的可怕人物,成了總部員工争相獻媚的對象。
故事到了這裡,已經帶有對晚近四十年進行反思的味道了,盡管這種反思是一種時空錯置的方式曲折地折射出來的,但也再次激活了人們對國企改制年代“以三鐵砸三鐵”那段曆史的思考。
在市場經濟條件下,裁員,是競争中“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邏輯的必然結果,是一種規律性、經常性現象。
按照馬克思在《資本論》中提出的觀點,競争會導緻資本有機構成的提高,也就是說,為了戰勝競争對手,資本用于裝置和技術的比例會越來越高,用于雇傭勞動者的比例會越來越低,導緻大量過剩人口。
“廣進計劃”進行得很順利,直到開始裁撤整個衆和機械廠及其所屬的300名員工時,才遇到麻煩。
在《年》劇中,最大反派是總裁徐雲峰(李乃文 飾),他以陰謀家的形象出現,處心積慮地想搞垮胡董事長(歐陽奮強 飾)。
但嚴格說起來,徐總才是市場青睐的“先進生産力”代表,他理性、冷靜、鐵石心腸,看問題富有前瞻性。衆和集團上上下下都渾渾噩噩,得過且過,隻有他意識到了,集團根本沒有必要保留一個自己的機械廠,隻有裁掉這個廠及其所屬的300名員工,向網際網路企業轉型,才有生路。
遺憾的是,徐總的思考雖然正确,但因為胡董事長(歐陽奮強 飾)是從機械廠廠長任上起家的,一直在力保機械廠,于是他采取了一個愚蠢的做法,即通過向機械廠生産的螺栓中摻入殘次品的方式,制造裁撤的理由。這一陰謀被同樣對機械廠有深厚感情的胡建林在年會上揭露,徐總及參與陰謀的人都锒铛入獄,機械廠被保住了,一切皆大歡喜。
無疑,這是一條“光明的尾巴”,然而卻違背了市場和現實的邏輯。因為董事長違反市場競争規律的做法,最終必然導緻衆和集團的破産。
可是,如果不加上這樣一條“光明的尾巴”,“市場競争必然導緻裁員”這一邏輯又會非常骨感地凸顯出來,喜劇就不成為喜劇,編導也無法收場了。
四
《年會不能停》這樣的作品,我将其命名為“新左翼電影”。
類似的影片還有一些,如《鋼的琴》《暴雪将至》《引爆者》《縫紉機樂隊》《讓子彈飛》以及去年的《八角籠中》等等。
在這些影片的對面,則是右翼電影龐大、喧鬧的序列。
和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的傳統左翼電影,如《桃李劫》《萬家燈火》(同樣表現公司裁員)等傳統左翼電影相比,新左翼電影的最大特點在于,失去了張望未來的能力,也缺少對黑暗現實做徹底控訴的勇氣,而是藕斷絲連,一步三回頭,最終與現實苟且。
用一位網友一針見血的評論,就是“過程很亢奮,結局很空虛”。
新左翼電影,新在哪裡呢?
新就新在,在經曆蘇聯解體、中國改革開放這樣一系列重大曆史事件的撞擊之後,在冷戰以柏林牆倒塌,西方獲勝而告結束之後,左翼的叙事,由于失去了總體性理論的支援,不再能夠想象另一個世界。
既然另一個世界不可能,那麼與現實苟且就是唯一選擇。
概括來說,由于娜拉已經預知了出走的結局,是以她在跨出門檻的那一刻就猶豫了,足将進而趑趄,口将言而嗫嚅,終于還是沒有邁出門去——這是新左翼電影的困境,也是一切打工者的現實困境!
《年》劇的結尾,胡建林、傑克馬、潘尼在年會舞台上唱了一段rap——
“你是不是像我在裁員中忐忑,守着崗位加班加點地工作。
你是不是像我就算每天背鍋,也放不下五險一金的枷鎖。
你是不是像我整體幻想能夠,不用再看上司的臉色生活。
你是不是像我隻會懦弱退縮,面對不公就應該打破沉默。”
“我是馬傑克,不是Magic,在K8待了幾年沒漲錢也沒尊嚴,
落個頭痛失眠,身體一年不如一年,
我幹得兢兢業業,上司在莺莺燕燕。”
“我是外包潘妮潘,髒活累活都我幹,
功勞簿與我無關,說話從不兜彎彎,
我不算理想主義,我隻想無愧自己,
油膩的酒局get off me,掌權黑手can't beat off me。”
“我是HR經理莊尼胡,标準件廠鉗工胡師傅,
調任升職、沒人在乎,不懂裝懂、心裡沒譜,
啥叫顆粒度啊,整得我挺恍惚,
但是沒關系,隻要站對隊伍、拍對馬屁就保住前途。”
“衆和是衆志成城天地人和,
其實不過是衆星捧月、一唱一和。
基層人心惶惶,中層拉幫結黨,
黑話說得很棒,表面風光,全是假象。”
“總裁放個屁,總監翻成句,經理接到指令不能解密,
隻想逃避,丢給基層,今晚OT,你做個PPT。”
“做不滿意,把他開除,萬事大吉。
花天酒地,整體稱兄道弟,
财務危機,A錢腐敗不停,
自稱扁平,等級像叢林。”
“高樓大廈平地起,埋多少蝼蟻,
我是員工,不是奴隸,也想做我自己,
這麼心酸壓抑,有什麼意義,
公司是一台機器,沒有人性,隻有目的地。”
……
這段rap,許多打工者聽了以後覺得痛快,撥動了他們心弦。但如果不想過這樣的生活,又該怎麼辦呢?
即以影片給出的情境論,這種令人無法忍受的職場生活是在胡董事長的統治下出現的,經過一場風波之後,胡董事長不僅沒有被推翻,地位反而變得更加穩固了。
正如幾年前我在評論《縫紉機樂隊》時說過的那樣,小資産階級不滿大資本的碾壓,但又不敢突破資本的邏輯,于是就隻能寄希望大資本的憐憫了。
潘尼選擇了辭職,但辭職又能如何呢?換一個職場也無非如此,她無所逃遁于天地間。影片結尾,潘尼參加了流行歌手的海選,但這與其說是一種出路,不如說是一種逃避罷了。
五
《年》劇中,衆和機械廠的勞工得知廠子将被裁撤,自己将被裁員後,立時群情激憤。
恍惚間,這似乎不是一個私營的小廠,而是一個改制潮流中的國企。
其實,這也是一種時空錯置。
胡建林決心要同徐總抗争時,閃回了九十年代末期,機械廠陷入困境,時任廠長的胡董事長鼓勵大家不要放棄,堅持辦年會的鏡頭。
我忽然領悟到,胡董事長原來是通過對機械廠進行“改制”,撈取了第一桶金。
機械廠勞工進行抗争,似乎已經完全遺忘了這段社會主義“前史”,他們不再為奪回屬于自己的生産資料而鬥争,而隻為了保住受剝削的地位而憤怒、焦慮、甚至哭泣。
這倒是應了姜文在《北京人在紐約》中說的一句話:“有人剝削你多好啊,心裡真他媽踏實!”
這才是《年會不能停》這部諷刺喜劇中最有力度的諷刺。
(作者系昆侖策研究院進階研究員;來源:昆侖策網【作者授權】,轉編自“獨立評論員郭松民”微信公衆号,修訂釋出;圖檔來自網絡,侵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