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澤石已經回到他的同胞中間。身邊,充滿汗津津的酸臭氣。他獨自坐在鐵絲網邊上,以往的經曆使他趨于平靜。
突然,一支白色香煙點燃着劃過他的頭頂,形成一道弧形飛進戰俘營,扔香煙的是名神态得意地大笑着的美國士兵。屈辱。張澤石猛地意識到後果,已經來不及了。為争奪那根香煙,周圍人已經沸騰、喘息、争奪、咒罵,一雙雙痙攣着的手奓(zha)撒着指頭、一條條蹭滿泥的黑胳膊拼命地争奪,而一個個搶着了香煙的人卻迫不及待地吐着煙圈——
張澤石的臉孔因羞愧而忽地燙熱起來。
“都給我起來!”他壓低聲音吼着,“你們把志願軍的臉都丢盡了。”
他是誰?搶香煙的人怔了。是戰俘嗎?穿的是一樣的衣服,也講中國話。“呸!”有人不服地罵起來,“你也是俘虜,憑什麼管我們?老子沒煙抽,就是要搶,要臉?臉能當煙抽?”
張澤石默默地戴上了布魯克斯給他的袖章,手臂好沉重,戴上袖章是痛苦的,可是,在這樣的同胞們面前,他無法不戴。果然,權力産生了意想不到的威懾力。在他的同胞們眼裡,出現了畏懼、疑惑以及蔑視的目光。
鐵絲網邊,一個天津口音的小鬼,正在嗚嗚地哭。
“你哭什麼?”
“鬼子打我。”
“為啥子?”
“問我誰是黨員,幹部,我罵他·····王八蛋,他就······踢我。”
“你是好樣兒的,你很勇敢。”
“我想我媽,她也會想我,嗚鳴——”
他就是姜瑞溥。一九八五年我在北京采訪時沒有見着他,他去阿爾及利亞援外了。這個後來在戰俘營表現十分出色的天津小鬼,大概算是張澤石發展的第一個愛國小組成員。
“小鬼,别哭,從現在起,我們組織起來和鬼子鬥争。”
“就你、我?”
“還會有的,會有很多人。”
水原。
釜山。
李大安等六名投降者在春川換上了美軍服裝,被送往水原,又乘飛機到了大邱的美第8軍特務情報機關。當夜,兩名台灣來的工作員對他進行了審問:
“在北韓,共軍的運輸部隊有幾個?”
“我知道有汽車一團和四團。”
“總後勤部設在哪裡?”
“我隻知道把汽油拉到新幕的山溝裡,炮彈也是從新幕附近的火車道上拉來的,那裡是一個後勤分部。”
“東北的運輸線目前有幾條?安東附近有飛機場嗎?”
“鴨綠江東坎子有一座浮橋,再就是拉屯哨、臨江也有江橋。······安東附近有楊子泡飛機場,劉家小園飛機場······”
第二天,其中一名姓白的工作員找到李大安,問,“你願意留在這兒工作還是去釜山?”李大安表示願意去釜山。白說,“好吧,到釜山後,你多做一些工作,主要了解共産黨幹部、黨團員的情況,無論發生什麼事都不要緊,我會為你撐腰。”不久,白為李大安安排好了一切,首先,将李大安送往河陽。
河陽。美第8軍情報機關心理作戰科。
李大安獨住一間大鐵棚裡。當日下午,又送進來一名戰俘。江蘇口音,會說日語。
李大安:你是哪個部隊的,幹什麼的?
江蘇人:我是xx軍的,榴彈炮手。
李大安:榴彈炮手也會被俘?
江蘇人:我是投降的。
李大安:你為什麼要投降?
江蘇人:我恨共産黨。我在日本軍隊幹過勤務員,在國民黨那裡當過炮手。
江蘇人名叫王耀庭。
第三日,大鐵棚裡又多了一名叫王琪的戰俘,他一被送進來就主動說,“我是師部的繪圖員。過去在國民黨部隊就是三青團員,在國内我就想跑。這回,我是趁繪圖的機會跑過來的,我把軍用地圖也帶過來了,”王琪還特别補充說,“我有個叔叔在台灣當大官。”
一排鐵皮頂帳篷,挂着“G——II”的木牌,——遠東情報局第二科。在這排陰森森的鐵皮頂房子裡,專門負責審訊、了解戰俘的政治情況,是戰俘營的檔案機關。
審問者,一名戴着眼鏡的美籍日人或華人,另一名是翻譯。
問:你是180師的嗎?
答:是。
問:職務?
答:宣傳隊員。
問:是黨員?
答:不,是團員。
······
〔三十六年後,這名回答者對我說,當時,我不過是個普通戰士,沒有政治頭腦,問我啥就說啥,不知道鬥争或是編假話。中國有句話,人到檐下要低頭,我想能老老實實過得去,不去吃苦做苦工就行。〕
一間棚裡通常同時安放八張審問桌,八名戰俘背對背同時進行。
審問顧則聖的是位三十來歲年紀的南北韓雇傭人員,漢語流利,一邊嚼着口香糖,一邊微笑着和大個子顧則聖談話:
問:你看起來是個老兵了,什麼時候當的兵,打過不少仗吧?
答:打過日本人,打過老蔣,還打過美國人。
問:在國内你都打過哪些仗?
答:大仗都打過,還打過大上海。
問:上海的飛機場在哪兒?
答:不知道。
問:打過上海會不知道飛機場?
答:我們撤到農村去了。
問:農村有多少人口?
答:不知道。
問:你會唱共産黨的歌嗎?
那張嚼口香糖的嘴巴動了起來,他得意地笑着,熟練地唱起“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