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振立,1944年生于重慶,江蘇灌雲人。現為江蘇省文史研究館館員、中國藝術研究院中國書法院研究員、滄浪書社執事、中國書法家協會會員、一級美術師。出版有《吳振立書法藝術》 《吳振立書法作品選》等。
一筆一畫
都寫到生命的實處
——吳振立書法淺談
文/于明诠
某次我問一位油畫家對當代書法的看法,他說,絕大多數都應該屬于“社交書法”。他這句話讓我沉思良久,認為他這句話點中了當下書法現狀的軟肋。社交,已不容置疑地成為現代生活的重要和主要的内容,以書法做社交或以社交心态做書法,想想,在當下竟十分的恰切。社交書法,在當下是真正的流行書法。
由此,我又在想,什麼樣的書法在當下是社交書法之外的另類呢?能夠創作不屬“社交書法”類型的書法家應該是怎樣的書法家呢?他們大概應是這樣,書法傳統和書法經典在他這裡從來不是标簽和噱頭,而是自家餐桌上的一日三餐,按自己的口味吞咽下自己所需,其他沒有别的。無論讀書創作皆是如魚飲水冷暖自知,不看别人眼色也不關心他者的豐歉,甚至是幾十年默然前行隻是忠實于自己的内心感受,甚至不奢求别人的了解和關注。古人的心性和血脈長進了自己的骨肉,内心因之強大,筆墨因之深厚,個性因之鮮明。他不需要用雕蟲小技證明自己的點畫線條如何出身高貴,也不以真草隸篆樣樣精通顯示自己書家身份的專業和全面,更不會用投機鑽營的拙劣手段博取什麼頭銜名分招搖過市。他每天在屬于自己的日常生活中感動着、痛切着、歡喜着、沮喪着,然後,一筆一畫地書寫着。他的點畫線條裡流淌着的是屬于自己内心的平淡和真實,因為他的内省專注和一往情深,甚至顧不得計較别人的感受。這樣的書家在當下有嗎?也許應該有,但一定不是很多,而且這樣的書家注定又不會引起人們的關注,不會大紅大紫。想到這些,我就常常會想到南京的吳振立先生。
先生早年命運多舛,生于重慶,輾轉 香港,之後長期生活于南京。中學畢業上山下鄉到農村插隊,20世紀80年代初回城,謀食于一家基層商業部門,未及退休年齡即離職,賦閑在家,一邊打理生活,一邊讀書寫字。少年時期既展露音樂天賦,陰差陽錯,理想與現實漸行漸遠。插隊農村,困頓無聊,一本魯公《祭侄稿》心追手摹打發寂寥,從此愛上書法。70年代末,他曾得林散之嘉許。1986年,他的一幅毛邊紙鬥方《李白詩》在 全國第二屆中青年書法展上領盡風騷,名動書壇。此後,四屆全國展、三屆中青展及若幹全國各大展覽皆有作品參展獲獎,聲譽日隆。多少年有多少人因書法成就改變了自己的人生命運,而先生依然故我安心知命,座上雲煙堪供養,門前車馬任縱橫。
記得1993年春天,我和朋友到南京下關的朝月樓拜訪先生,先生住在四樓頂樓,簡陋逼仄而又素雅溫馨。先生待晚輩平等而真誠,讓人感到一見如故的親切。整整一晚我們聽先生聊書法談人生,時間過得很快,不知不覺已是深夜,想到先生第二天還要上班,雖言猶未盡也隻好告别。先生看我們遠道而來,亦感言談興猶未盡,于是約好第二天晚上我們再來。第二天就又聊了一個暢快美好的晚上,真是如沐春風。回到德州之後,就開始了我們之間的通信,直到後來電話友善了才不再寫信。細細算來,竟有近百封。這些信我至今還會經常翻出來看看,信裡反複說的最多的并不是關于怎樣寫字的技巧技法,而是說寫字讀書應該秉持一種怎樣的人生态度。若幹年過來,對照當時這些觀點,再看先生的作品風格,會驚歎兩者之間的那種幾近完美的統一和一緻。古人講字如其人,而且強調這是一種境界,信然。
簡言之,先生的字裡,至少透露出這樣幾個方面的消息:其一,從容、淡定、自信、倔強,這是他的人生态度;其二,雍容、含蓄、高蹈、華貴,這是他的藝術信念;其三,自由、爛漫、寬厚、悠然,同時也有意無意地躲避着時髦和所謂主流,這是他當下的生命狀态和屬于自己的藝術觀、價值觀。先生自謂其書法受顔真卿、八大、金農和林散之影響最大,細細比較,不難看出先生于經典大師的取向是十分鮮明的。顔真卿倔強激烈于表而爛漫寬厚于裡,八大筆墨冷寂落寞而心性華貴高蹈,金農行狀看似自由不羁實則冷眼深情,而林散之以曼妙靈動的點畫線條參悟佛事抟虛真境。他們的藝術就是他們的人生,他們是踏踏實實行走在大地上的。顔真卿不是床明淨幾、筆墨精良而是歌哭勞頓、出生入死,八大不是肥馬輕裘、觥籌交錯而是隐姓埋名、吟嘯孤寂,金農不是以尺論價、日進鬥金而是“和蔥和蒜賣街頭”,林散之不是前呼後擁、大師泰鬥而是默默念佛年近八旬始為人知。他們沒有别的選擇,是以隻能義無反顧。
先生在他們那裡汲取的不僅僅是筆法章法,而更是一種生活的信念和筆墨的态度。這些,構成了他精神和靈魂的家園。先生常常慨歎,你看他們總是忙得像真事似的。是的,書壇哓哓諸公衮衮,他們的選擇太多是因為自作多情的使命和責任太多,是以必須講經布道、必須講話剪彩、必須應酬交接、必須幹着那些必須。而先生年屆七旬偏居繁華都市之一隅,每日裡或騎了單車接送小外孫上學下學,或挎了菜籃買菜做飯,忙裡偷閑抻紙濡墨,一筆一畫都落在生命的實處。大約十年前,我到南京看望先生,次日中午南京書界幾位朋友在南大招待所聚會,先生就是騎着一輛單車來的。飯後,外面飄起小雨,朋友們或自駕或打車四散而去,這時先生從兜裡掏出一件雨衣披上,跨上單車,慢慢地消失在細雨中。那種自然、淡定,仿佛他的點畫線條,一筆一筆寫來,是那麼質樸從容、平靜悠然。許多年過去了,當年的場景像一幅畫一樣深深嵌進了我的腦海裡,且時時浮現出來。
1992年第1期《中國書法》雜志刊出先生的專題,裡面有件橫幅寫的是蘇東坡詞《沁園春》,下半阙有這樣的句子 —“用舍由時,行藏在我,袖手何妨閑處看”。這首詞是當年蘇東坡自鎮江赴密州任上寫給胞弟子由的,大概意義不是太積極上進吧,一般談蘇詞很少提到。但不知為什麼,二十多年過去了,這首詞自從先生寫後我就有了很深的印象,常常記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