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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城、抓壯丁與回不了的家,2024年果敢洗牌戰繼續

作者:南方周末
封城、抓壯丁與回不了的家,2024年果敢洗牌戰繼續

當地時間2023年12月12日,緬甸撣邦,在南山鎮,少數民族武裝組織德昂民族解放軍(TNLA)成員在與緬甸軍方發生沖突的街道上騎機車。 (視覺中國/圖)

幾名果敢同盟軍士兵把旗幟插在果敢老街南天門上,用西南官話口音說:“2024年1月5日下午4點,(我們)正式占領南天門山。我們勝利了!”這段視訊由果敢資訊網傳播開來。

南天門是同盟軍攻下的果敢最後要塞。

2024年年初,代表緬甸軍政府的國家管理委員會發言人佐敏吞承認,同盟軍已經控制了整個果敢地區,緬甸國防軍主動撤出果敢老街并放棄對其控制權。“緬甸國防軍已從多方考慮老街情況。首先是要保證家屬的安全。”佐敏吞對媒體說。

過去七十多天,以同盟軍為代表的緬甸民族地方武裝聯盟“三兄弟聯盟”持續與緬甸軍政府交戰。戰火從緬甸東北撣邦、北部克欽邦等地開始,一直蔓延至“下緬甸”的實皆省、曼德勒省等地。

同盟軍占領果敢前夕,首府老街的巷戰和空襲愈發頻繁,時常有橙色燃燒彈掉落的視訊流出。緬甸軍方、中國駐緬使領館呼籲“普通群眾撤離老街”的通知接踵而至。

“我計劃2024年在老街開酒店,打仗了之後,全泡湯了。”新年第一天,果敢人陸升民向南方周末記者哭訴,他的酒店選在老街的繁華地段,有7層樓高,總價預估8000萬人民币。

傳言、空襲與轟炸

“飓風行動”後,戰火和流言在緬甸北部多個城市蔓延。

緬甸木姐人楊祖茸現在依然睡得不安穩。夜晚,楊祖茸時不時能聽到幾聲炮彈聲,而後城市又陷入了寂靜。

“我分不清那是緬軍,還是‘三兄弟聯盟’的炮聲。”楊祖茸告訴南方周末記者。她知道,這聲響不可能是緬甸人慶祝新年的鞭炮聲,緬甸軍政府早已禁止了多座城鎮燃放煙花爆竹。

2023年12月中下旬,楊祖茸聽到好幾次“‘三兄弟聯盟’要拿下木姐” 的傳言。木姐緊鄰雲南瑞麗,是中緬邊境貿易的最大城市之一。

“每次聽到炮彈響了,木姐人就往瑞麗跑,在中國待幾天再回來。”楊祖茸說,生活在中緬邊境的木姐人大多都辦了一年期限的邊民證,一旦局勢動蕩,他們就會往挂中國國旗的地方跑。

楊祖茸家就在木姐的中緬街國門附近,從家走路到中緬國門隻要十分鐘。平日裡,她往來雲南瑞麗做翡翠生意,家裡開着一家餐飲店,經營了十多年。

邊境小城木姐已經停水停電半個月了,楊祖茸的鄰居則在層高2米的房間内放了大型發電機,整宿吵得她無法入眠。

截至發稿時,木姐仍由緬甸軍政府控制。而木姐西南向車程半小時的南坎、東北向車程一小時的邦賽暫時被同盟軍控制。

緬甸北部多城鎮的宵禁令,依舊是晚6點至次日淩晨6點。

“飓風行動”開始後,木姐上空總能聽到飛機盤旋的聲音,楊祖茸聽說了不少平民被擊中、炸傷的例子。

她所在的華人圈裡流傳着一條視訊:一名男性在木姐105碼邊貿區飛機餐廳旁誤踩地雷,炸斷了半條腿。

楊祖茸說,緬軍将軍營駐紮在木姐城外,普通人很難出城,運貨司機大多是繞路。她自己是不會去城郊的山區的,“不知道誰又會在那埋地雷”。

11月時,“三兄弟聯盟”便拿下了邊境城鎮滾弄、清水河、南鄧等地。随後,德昂民族解放軍控制了原屬于德昂自治區的幾座城鎮。

逃離家鄉的人越來越多。聯合國人道主義事務協調廳統計,2023年10月31日至12月11日期間,武裝沖突已導緻緬甸13.6萬人流離失所。

生活在邊境的緬北人會逃往125難民救助點,它背靠中緬125界碑,與中國的南傘口岸僅有一牆之隔。過去,南傘口岸是果敢邊民進入中國的主要通道。

陸升民除了經營酒店,還開了兩家戒毒所、做慈善捐贈。“同盟軍攻過來前,我還在125難民營安排了很多志願者。現在都撤了。”陸升民告訴南方周末記者。

如今,滇緬邊境也不甚安全,南傘已經封鎖了口岸。2024年1月3日時,緬甸的炮彈再次落入了南傘鎮,爆炸造成五名雲南當地人受傷。

南方周末記者詢問多位住在邊境的雲南人,他們幾乎都會回複“自從開始打仗後,再也沒去下(邊境)去過”。

很多果敢人向南逃往佤邦首府邦康、撣邦東部第四特區首府勐拉,甚至其他國家。

“過去都是緬軍在抓壯丁”

逃亡路上的青壯年,很可能被抓去當兵。

陸升民發現,隻要路過清水河的果敢青壯年都會被同盟軍抓走,“再拉到佤邦南鄧訓練一兩個周,就上前線了。”

“老街的八家孤兒院的管理者也紛紛逃走了,院裡的孤兒都會被抓去當壯丁。”陸升民說。

緬甸華人學者亨凱提到,以往都是緬軍到地方抓苦力,讓平民幫忙擡糧食、找裝備。“這次果敢同盟軍‘抓壯丁’,多少讓果敢人有些不滿情緒。”亨凱是緬甸臘戌人,也是華僑大學華僑華人與區域國别研究院的助理教授

可以看到,“三兄弟聯盟”的兵力有些捉襟見肘。“12月中上旬,德昂民族解放軍正在攻打曼通、南散等地,那裡是軍政府控制下原德昂邦自治區的城鎮。”亨凱分析,當時果敢同盟軍部分兵力前去支援,老街戰勢稍有緩和。

緬甸觀察家均認為,同盟軍在11月控制清水河後,一定會遭遇緬軍的大反攻。“不過緬軍依舊沒有大力進攻。”亨凱認為,緬軍可能也被多地的小範圍戰争牽制住了。

抓壯丁事件也蔓延至其他城市。12月下旬,侯新平有幾位朋友從緬北帕敢南下曼德勒,路上就遇到了“抓壯丁”事件。

“抓兵者一上來就會問‘兄弟去哪裡’,再問對方的家鄉、民族,多數情況下,他們隻選擇同一民族的人加入部隊。”四十多歲的侯新平告訴南方周末記者,他的朋友與他同齡,因為年紀太大,便沒被抓。

“如果不想去參軍,那被抓者就得交罰款,大概三五百萬緬币(折合1萬至1.5萬人民币)。”侯新平對南方周末記者苦笑一聲。

侯新平出生于緬甸抹古,定居曼德勒,主要做緬甸芝麻、綠豆等土特産貿易。抹古距離曼德勒省與撣邦交界處不遠,是緬族、撣族、德昂族等多元民族聚集區,盛産紅寶石、藍寶石。

“還會有上門征兵的,如果一家人男丁多,他們就會帶走一個。”侯新平回憶,若是誰家出了逃兵,他們還會到家裡再抓新的。

普通人依舊在擔心如何逃離戰火。“同盟軍占領果敢後,下一個目标很可能是臘戌。”阿蘭告訴南方周末記者,她在首都仰光工作生活,但父母依舊留在臘戌。

阿蘭叮囑父母,晚上六點之後就不要出門了。“我們在曼德勒還有一套房子,如果戰争真的打到了臘戌,我再讓他們去避一避風頭。”

果敢洗牌

自2023年10月27日“飓風行動”開始後,陸升民因航班問題,被迫滞留在屬于“金三角”的泰國清萊省,他希望能在農曆春節前回到果敢。

2023年10月27日,“三兄弟聯盟”發起“飓風行動”,聲稱在聯合所有革命組織推翻緬軍人統治,打擊緬北電信詐騙。

“三兄弟聯盟”接連控制了清水河、邦賽、南坎、南木渡等地,并将繼續在貴概、皎脈等鎮發動攻擊。

45歲的陸升民是土生土長的果敢人,他平常會在東南亞做生意,“果敢人一家有好幾個孩子,一般會留一兩個看家的,剩下的外出賺錢”。

“收複果敢一直是同盟軍的首要任務之一。”緬甸華人學者亨凱告訴南方周末記者。

果敢同盟軍由已故“果敢王”彭家聲之子彭德仁上司。十四年前,彭家聲長期控制着這片四面環山的土地——緬甸撣邦果敢自治區,該地人口14萬。

2009年“8·8事件”時,彭家聲的舊部白所成等人倒戈緬軍,彭家聲退出首府老街,轉移至果敢紅岩區活動。此後,果敢出現了四大家族白所成、魏超仁、劉正祥、劉國玺。前三者是彭家聲舊部,劉國玺是彭家聲的“老對頭”。

在“四大家族”中,白所成是果敢自治區政府原主席,長子白應能是緬甸百勝集團董事長,二兒子白應蒼曾是果敢财政局副局長和果敢民兵大隊隊長。

魏超仁家族掌控果敢政法系統,而劉正祥主營賭場和房地産。2020年去世的劉國玺是為果敢各大家族理财的财政官員,其子女在果敢經營礦産、賭場、酒店等業務。

外界常稱果敢是“三不管”地帶,但陸升民認為,“在果敢,出事兒了要找對人,不然就會被欺負。有些家族就像是當地的土皇帝。果敢同盟軍攻占了老街後,一定會進去拿車拿錢,跟其他掌權者沒什麼不同。”陸升民是白所成之子白應能、白應蒼的發小,他經常與白應能出席果敢當地的慈善活動。

“幾大家族控制着當地的政治、經濟和軍事。他們不光經營正經生意,還有非法生意。”亨凱告訴南方周末記者。

緬甸境内電詐猖獗,為了吸金牟利,近年來四大家族也淪為當地電詐公司的靠山。

2023年12月10日,中國遼甯、福建、重慶等地公安機關對白所成、魏懷仁、劉正祥等10名果敢電詐頭目公開懸賞通緝。

“這次果敢洗牌後,四大家族的勢力将不複存在。”雲南大學國際關系研究院副研究員鐘小鑫告訴南方周末記者,目前白家下落不明,很可能成為緬軍談判的籌碼。

鐘小鑫分析,過往的緬北内亂時,緬軍都是與單股民地武作戰,可以順利拿下。這次緬軍北上時,緬甸整個腹地都有反政變的人民保衛軍(PDF)駐紮。在東西兩翼,緬軍又遇到了民地武若開軍和克倫軍的進攻。“這次緬軍腹背受敵,無法全力北上,也很快放棄了果敢老街的控制權”。

“有多少少數民族,就有多少武裝”

1948年脫離英聯邦殖民統治後,緬甸成為一個具有135個民族的多民族國家,其中緬族占60%。

“緬甸北部”是指克欽邦和撣邦北部地區。該地區少數民族衆多,除了克欽族、撣族等主體民族外,還居住着果敢族、哈尼族、佤族等十多個與中國同宗同源、互市通婚的民族。

“緬甸有多少個少數民族,就有多少支反政府武裝。”緬甸前總統奈溫曾說。

受英國殖民的民族分化政策、曆任政府推行的大緬族主義等因素影響,緬北各民族組建了多支武裝,如果敢同盟軍、克欽獨立軍、佤邦聯合軍等。

20世紀末,共有17支武裝與緬甸政府簽訂了和平協定,其中12支武裝的轄區被編為特區。為争取地區自治權,各支民地武擁兵自重、把控一方,并與緬軍沖突不斷。

“‘1027飓風行動’開始時,反電詐隻是‘三兄弟聯盟’展開其中一個目标,這場戰争更展現出緬甸各民族對現政權不滿。”亨凱分析。

據果敢資訊網2023年11月25日稱,果敢同盟軍收到了來自五家緬族民間組織的5億緬币捐贈。“這是緬甸1948年獨立後,民間地方武裝第一次收到本民族外的捐款。”亨凱告訴南方周末記者。

2021年2月,以昂山素季為代表的緬甸全國民主聯盟被扣押,軍閥接管政權,而緬甸也進入緊急狀态。之後,民盟在緬甸多地成立人民保衛軍,部分由民地武進行軍事訓練。

2022年2月新加坡尤索夫·依薩研究所一份調查報告顯示,軍方成立國家管理委員會後,緬甸政局動蕩,民族分離情緒更加強烈。

“如果宵禁後出門,遇上緬軍士兵就會被抽檢手機,翻看相冊,檢查有沒有反軍政府的圖檔或聊天記錄。”侯新平告訴南方周末記者。

為了避免緬甸發生大規模人道主義危機,中方多次斡旋并推動緬軍與“三兄弟聯盟”展開和談。

2024年1月4日至6日,中國外交部副部長孫衛東通路緬甸。通路期間,孫衛東拜會緬甸上司人敏昂萊,同緬甸外交部副部長倫烏舉行磋商,就中緬關系和緬北局勢等共同關心的問題深入交換意見。

1月7日至9日,緬甸軍方和“三兄弟聯盟”的代表在中國昆明舉行第三次會議。緬甸金鳳凰社稱,緬甸國防軍代表團由敏乃中将率領。

兩方代表曾在12月兩次就停火進行和談,但由于沒有達成具體協定,撣邦北部的戰鬥仍在繼續。

“這次談判也是在中方調停下進行的。”鐘小鑫認為,緬軍與“三兄弟聯盟”的核心談判點有兩方面:一是中緬邊境清水河口岸的控制權,二是緬軍在老街的駐軍權。

“飓風行動”引發的内戰,正在從緬北少數民族聚居區擴散開來。據緬媒報道,數十個抵抗組織加大了在欽邦、克欽邦、曼德勒省、實皆省和馬奎省等地的攻擊。

鑒于“三兄弟聯盟”兵力吃緊,鐘小鑫判斷,同盟軍沒有多餘兵力再南下攻打臘戌,“最多隻是騷擾一下周邊城鎮,實作不了威脅。因為他們已經拿下了核心戰略目标:果敢。”

(文中陸升民為化名)

南方周末記者 顧月冰

責編 姚憶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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