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新聞記者 陳沁涵
1月7日，日本石川縣在經曆強降雨後又飄起了雪花。“太冷了，還有不少人被活埋。”武田在8日淩晨發來資訊說，希望還有人能活着被救出來。然而，7.6級強震已經過去一周，層層白色掩蓋了震後的殘破不堪，也在剝奪最後一絲生的希望。
據日本氣象廳消息，8日上午石川縣珠州市、七尾市和輪島市等地的平均降雪量在10厘米左右，氣溫低至零下。由于多地停水，融雪裝置無法運作，隻能依靠相對緩慢的人工除雪，一些受損的屋頂被雪壓得搖搖欲墜，救災難度更新。
石川縣能登町公路上大雪覆寫。日本國土交通省社交賬号
武田報名成為了志願者，在這場大雪之前，衛生紙、飲用水、餅幹……他把越野車塞得滿滿當當，從石川縣金澤市驅車前往七尾市運送救災物資。由于公路部分受損，平日裡一個多小時的路程他開了3個小時，到七尾市市政府附近時出現交通堵塞，一打聽都是去送物資的。
石川縣政府1月4日就在網站上發出通知，希望個人不要直接向災區運送救災物資。企業群組織如果有大批量支援物資，也最好提前聯系石川縣政府健康福祉部門做好對接工作。縣政府稱，大量無組織的物資運送車輛容易造成交通堵塞，影響救援車輛通行。
由于通訊信号時斷時續，武田并沒有注意到石川縣政府釋出的資訊，運完車上這一批物資後，他決定加入七尾市避難所的物資搬運工作，發現當地人力匮乏，大量物資從外地運抵，但是分發工作推進緩慢。
1月6日，震後第5天，石川縣知事馳浩宣布進入緊急狀态，表示将動員所有縣廳職員協助救災。在馳浩的社交賬号評論區，有許多日本網民表達謝意，也有不少人批評“動作太慢”。實際上日本地方政府在災害期間釋出的緊急狀态宣言并不具有法律強制力，重在表達開展行動的決心。不過對于災民而言，哪怕精神支援也至關重要。
“餘震持續不斷，人們即使在避難所也忐忑不安，不知道明天會怎樣。尤其是一些高齡老人無依無靠，令人擔心。”從大阪返鄉過年的武田這些天參與救災志願活動，他向澎湃新聞感慨，很多時候愛莫能助。
暮年城鎮難承之災
2023年的最後一天，武田忙完所有工作從大阪踏上返鄉路途，駕駛越野車一路北上4個多小時回到位于石川縣金澤市的父母家中。1月1日是日本的新年，武田一家清晨就去當地的尾山神社“初詣”，即一年中第一次參拜。他說，“自疫情之後，隻祈求平安健康。”
然而許願後僅幾個小時，樸實的心願似乎也變得遙不可及。當地時間1月1日下午16時10分，石川縣能登半島發生7.6級地震并引發海嘯。武田回憶，在劇烈搖晃下他根本無法保持站立，于是立即蹲到桌子下面，5、6秒之後震動趨于緩和。根據日本氣象廳的資料，金澤縣的地震烈度為5，而武田祖父母所在的志賀町烈度達到7。
武田給祖父母家打電話一直難以撥通，看到電視播放的地震速報後決定立即過去看望。“那是我印象中從未有過的劇烈震感，直覺判斷地震規模很大。”他們家中常備“防災背包”，裡面有瓶裝礦泉水、速食米飯、手電、簡易廁所等裝備，但是依據經驗未來一段時間将會很需要飲用水、衛生紙等基本生活用品，武田于是出門緊急采購，并希望給祖父母送去物資。但是他去了附近幾個便利店，發現礦泉水和衛生紙已經售賣一空，隻能暫且買一些功能飲料。
從金澤開車去志賀町，高速公路的路面出現了裂縫和塌陷，武田把車速放得很慢，午夜抵達了祖父母家。“所幸房屋在幾年前重新加強過，隻有牆面出現幾條裂縫，祖母輕微撞傷。”在餘震之中，武田幫老人收拾好家裡散落的物品，并把一些食品和生活用品打包。他說，由于震動過大，通常作為避難場所的體育館都出現了牆體坍塌。一些鄰居擔心餘震，當天選擇在車裡過夜。
1月1日下午地震發生後，石川縣政府向日本首相官邸求援，要求派遣自衛隊前往災區救援，并召開災害對策本部會議。震後約3小時，該縣首次釋出交通、水電供應、醫療設施、社會福祉設施的受災情況，警察、消防、災害派遣醫療團隊均已出動。與此同時，石川縣防災門戶網站開始更新各地避難場所開放情況。
地震導緻石川縣多地的通訊、電力和生活用水中斷，武田2日在志賀町找了很久，也沒有買到飲用水，隻能用容器去臨時的地下水供應點接水。供水中斷嚴重影響了人們的生活，避難所的臨時廁所門前大排長龍。
而輪島市和珠洲市的情況更為嚴峻，受到地震的影響，通往兩地的道路大部分被截斷，救援工作和物資供給面臨困難。武田稱，他曾在3日試圖開車前往輪島市探望失聯的親友，但車開到半途發現通往輪島的路已經無法通行，也沒有繞路的其他選項。
根據石川縣的交通情況介紹，從金澤市出發去輪島市，主要有兩條公路可供選擇，其中一條高速路在地震中嚴重受損禁止通行，另一條在地震中也有部分路段受損，而且有山體滑坡的風險。截至5日，能登半島有23個村鎮地區因交通問題陷入“孤立”狀态。
從一定程度上來說，交通通達與否與當地的經濟狀況密不可分。在日本，石川縣相對來說并不屬于非常富裕的地區，根據2023年8月石川縣釋出的報告，2020年度該縣的實際生産總值為4.4883萬億日元（約合人民币2213.5億元），在全國47個都道府縣中排名31，石川縣人均年收入為277萬日元（約合人民币13.6萬元）。經濟發展的遲滞則加劇了地區人口老齡化的趨勢。
“這裡有很多80歲以上的老人難以獨立行動，除非有人協助，否則很難在緊急狀況下自主逃生。”武田說，他在志賀町協助救災行動，很少看到年輕面孔，有不少老年人被壓在坍塌的房屋之下，避難所的一些老人在低溫之下也出現了健康問題。
在車上拍攝的災區倒塌房屋。受訪者供圖
石川縣的統計資料顯示，截至 2023 年 10 月，該縣總人口約為 16.6萬人。而10年前的2013年10月，這一數字約為20萬。盡管當地以和倉溫泉和輪島早市為依托發展旅遊業，但是人口減少的趨勢難以逆轉，暮氣沉沉的城鎮在應對災害時更加脆弱。
“這場災害給家鄉的打擊是難以想象的，需要更多人的幫助，希望求援資訊能得到擴散。”武田說道。
自救與外援的掙紮協調
武田把祖父母家中的水電設施檢查了好幾遍，安頓好兩位老人後，3日傳回金澤采購物資。因為他在社交平台上每日釋出災區的情況，有金澤市的商家主動聯系他，希望捐贈物資并委托他送往災區。武田向志賀町的避難所送了一趟救災物資之後，又再次傳回裝貨駛向更遠的七尾市。
七尾市擁有和倉溫泉，當地的溫泉街在冬季吸引不少外地旅客前往。居住在東京的小川先生今年帶家人到七尾市的溫泉旅館“加賀屋”過節，不料遭遇強震。他告訴澎湃新聞，旅館是一個高層建築，他住在11層，地震發生時電梯停用，“大概不到10分鐘就有旅館從業人員爬到這一層樓進行避難引導，組織大家從樓梯逃生。”由于旅館面向海岸，小川被迅速引導到地勢較高的國小内避難。
小川說，旅館當晚分批送去了被子、毛毯和食品，速度很快。“避難所和旅館的從業人員有秩序地安頓好上百人，大家穩定下來就緩解了恐懼感。”第二天，旅館從業人員帶一部分有需求的旅客回房間取行李，并聯系巴士送一部分旅客去車站。澎湃新聞9日緻電加賀屋，從業人員稱1日當天200多個房間幾乎全部預定滿了，是以地震時要疏散的人數很多。“好在每年至少進行兩次避難演練，應對災害時比較有經驗。”在疏散完所有顧客之後，該旅館上百位員工将館内的幾乎所有物資都送往避難所。包括小川在内的很多旅客在社交平台上表示，在災害中受到這樣的待遇很感動，表達了對這家旅館的感謝。
加賀屋為避難所提供的零食。受訪者供圖
日本東北大學災害科學國際研究所教授今村文彥此前在接受澎湃新聞采訪時表示，現在身處地震多發的“大地的變動時代”，要以東日本大地震為契機，“像彈簧一樣反彈”，提升防災能力，充分利用此前災害中的教訓，增強防災意識和堅持日常訓練。
小川平安無事地回到了東京家中，但七尾市的其他居民卻無處可逃，必須在原地焦急求援。當地的中島商店通過社交賬号呼籲援助，1月6日釋出視訊和文字稱，地震過去五天，基本的生活物資依舊緊缺，目前隻收到少量的水和能量補充食品。“市政府的每個人都在努力工作。但這不是一個地方政府能夠應對的，希望得到外部援助，建立一個堅實的指揮系統。”
七尾市政府8日釋出通知稱，“由于本市的物資接收系統不夠完備，不接受個人捐贈。”石川縣小松市6日就發公告，暫停接收支援物資。就如武田所見，許多志願者在無組織的情況下運送少量物資，讓本就忙碌的地方防災部門疲于應對。
日本首相岸田文雄3日強調，政府正在部署“推動式支援”，意味着中央政府無需等待受災地方政府的請求就向災區發送物資，這一措施是基于2011年東日本大地震的經驗。中央政府3日已經将大量物資運送至石川縣内的支援物資收集點，但是如何将收集點的物資快速發送到各地避難所，而且有針對性地滿足不同地區的需求，考驗中央政府與石川縣以及與縣内各地區的溝通和協調。
1月3日，自衛隊将物資運抵石川縣。石川縣X賬号
值得一提的是，石川縣知事1日就要求日本政府派自衛隊援助，防衛省2日組建了一支1萬人的聯合特遣部隊，統一了陸海空自衛隊的指揮架構。然而第二天實際投入災區的自衛隊員隻有約1000人，第三天約2000人，第五天約5000人。相比熊本地震，震後第五天有2萬多名自衛隊員參與救災。秋田縣知事佐竹敬久9日批評政府為應對能登半島地震而逐漸派出自衛隊員的“反應遲緩”。日本首相岸田文雄回應，“僅僅比較人數是不恰當的”。
亂象中的真真假假
直到1月9日晚，石川縣珠洲市、輪島市、能登町仍然有一部分地區的通訊信号中斷，這也導緻有很多失聯人員安危不明。
居住在金澤的日本社交平台媒體部落客Sena告訴澎湃新聞，震後她收到大量外地網友的資訊，希望通過社交平台幫忙确認失聯家人在石川縣的情況，于是将自己的社交平台賬号變為一個“資訊中轉站”，分享求援和回應的資訊。從2日至8日，她每天收到數百條留言，并在大量資訊中搜尋有效的線索釋出。“從人們的留言中可以感受到，災區的情況還是很糟糕。”
Sena表示，随着災害的關注度升高，社交平台上有很多人為了博眼球釋出虛假的求救帖，這對她造成了很大的困擾。比如，她發現一個聲稱在珠洲求援的視訊，實際上用2011年東日本大地震的視訊片段制作而成。“這樣的文章不僅會掩蓋一些真實求援的資訊，還會誤導救援行動的實施。”
日本政府也關注到上述亂象，官房長官林芳正5日表示，災害期間，對于一些容易引發社會混亂的虛假資訊，已經通過總務省進行删除處理。他補充說，有觀點認為，釋出虛假資訊的背後存在一個系統性的利益鍊條，考慮到這一點，将參考各利益相關者的意見考慮采取必要的應對措施。
“更令人擔憂的是災區的犯罪行為。” Sena說，近日許多人委托她釋出可疑車輛的牌照号碼，聲稱這些車輛在災區高價抛售物資，甚至對老年人進行欺詐和盜竊。
石川縣警察本部稱，近期有嫌疑人在災區自稱受官方委任調查房屋受損情況，趁機高價推銷物資，還有人冒充志願者進入災民的住宅進行盜竊。截至5日，縣警方已收到10多起偷盜等涉嫌犯罪行為的報案和咨詢。
日本警察廳統計，8年前熊本地震期間，發生了43起受害人家中現金、禮券、平闆電腦等被盜的案件。13年前的東日本大地震期間，發生了多起金融機構以“災區重建貸款”為由騙取災民錢财的案件。此外，非營利組織 “東日本大地震婦女支援網絡”在3.11地震發生後對婦女兒童所遭受的暴力行為進行調查 ，許多受訪者表示自己曾遭到當地居民的性侵。
被問及災區的亂象，武田說，“這個世界不可能隻有好人，沒有壞人，但真誠希望壞人放過災區的群眾。”石川縣災區的人們需要漫長的時間回歸正常生活，避難可能長期化，武田将繼續留在家鄉一段時間，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本期資深編輯 周玉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