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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寅逝世500周年|從宋典史說唐伯虎

作者:澎湃新聞

繼《漫長的季節》和《歡顔》之後,騰訊X劇場推出的第三部作品《繁城之下》依然延續着高水準的拍攝和制作水準。廣告出身的編劇、導演王铮在這部劇中隐藏了不少彩蛋,其中最大的一顆當屬實力派演員甯理飾演的宋典史,其原型可以追溯到明代的著名才子唐伯虎。無論是姓、名乃至字的一一對應,還是那場牽動一生命運的科場舞弊案,抑或是結尾處高度戲仿《桃花庵歌》的《杏花仙子歌》,都讓人一再地回想起五百多年前在命運的坎坷浮沉中困頓一生的絕世才子——唐寅。雖前有馮夢龍《警世通言》中的《唐解元一笑姻緣》(1624),後有周星馳的《唐伯虎點秋香》(1993),終是障人耳目的戲說。反倒是這位“不要雁過留聲,隻要人過拔牙”的“酷吏”宋典史,他的才情,他的瘋癫,他的憤懑,他的郁結,他的狂笑,他的哀歎,他的生不逢時,他的花間醉眠,他的囊中羞澀,他的心意難平……讓人觸摸到了一個曆史上真實的唐伯虎。

再聽已是曲中人

很明顯,王铮對于宋典史這個人物的設計頗費了一番心思。其姓宋名辰,字仲虬,恰好對應于那位不世出的江南才子——姓唐名寅,字伯虎。唐宋皆為朝代,唐後有宋;寅與辰皆出于十二地支,辰在寅之後;伯仲叔季乃兄弟排行,伯後是仲;虬即是龍,與虎對應。如此看來,這位牽累于科場舞弊案而郁郁不得志的宋仲虬,其原型乃是唐伯虎無疑。更有意思的是,那個人稱“貓官”的魏知縣竟是屢屢在死者身上留下《論語》名句的連環殺手,而他的名字則是意味深長的“魏逢時”。曾經出生于翠花樓的“烏龜”小寶子,正是二十年後的魏知縣。正所謂“生不逢時”,這份深沉的諷刺所投射的何止于魏知縣本人,更是始終籠罩在另一位更加悲劇的人物身上,他就是當年的宋仲虬,後來的宋典史。我們看到,當鬼手柳十七将飛刀投向魏知縣行刺時,宋典史為其擋于身前而慷慨赴死。那一刻,兩人的命運緊緊地聯結在了一起。于是,我們可以借用劇中人物來完成一副有趣的對聯:

上聯:唐伯虎

下聯:宋仲虬

橫批:魏逢時

經曆人生的大起大落之後,曾經風光無限的唐寅變成了落魄才子唐伯虎,而同樣名滿天下的宋仲虬,卻成了陰狠殘忍的宋典史。竊以為,這一改編實屬神來之筆。第六集中,宋辰的身世之謎浮出水面,這個被夏捕頭罵為“無品無級不入流的賤吏”,實則皇帝欽點的傳奉官,可以享受五品官的俸祿。其實,當年遭受不白之冤的宋仲虬可以在縣令以下範圍内任選職務,包括縣丞、主簿,他卻偏偏挑了這個掌管緝捕、監獄的屬官——典史,相當于現在的縣警察局長兼監獄長。他要将在獄中所遭受的種種刑罰,全部用到這個可以随意用刑的崗位上,他将那頭殘忍而記仇的兇獸——睚眦紋在身上。後來,他這樣感慨:“我本以為,生死隻是一道門檻,這邊是生,跨過去就是死,隻是一瞬間的事。直到後來才知道,原來,死可以很慢很慢;原來,人是可以一點一點死去的。”從宋仲虬到宋典史,“已經有一半變成了鬼,再也變不回人了”。人之悲哀,莫過于此。

于是,同樣在第六集中,當我們看到宋典史去翠花樓找春杏買醉消愁的橋段,那種巨大的内在的情感張力在甯理炸裂式的演技襯托下,讓人拍案叫絕。一個是滿腔憤懑的失意才子,一個是鮮人問津的末席姑娘,孤獨的宋辰在春杏身上看到了如今的自己,真真是“二十餘年如一夢,此身雖在堪驚”。因了“他滿肚子不痛快”,春杏便邀他去聽那“不要錢的曲子”,從隔壁頭牌房内飄來的曲子乃是《仙呂·寄生草》:

枯荷底,宿鹭絲。玉簪香惹胡蝶翅,長空雁寫斜行字,禦溝紅葉題傳示。東籬陶令酒初醒,西風了卻黃花事。

正所謂“年少不知詞間意,再聽已是曲中人”。聲聲優美婉轉卻又無限傷懷的唱詞,将那個早已死去并被深深埋葬的才子宋仲虬重新激活了。于是,他在深深的激動中拿起筆來寫字,但隻剩兩根手指的殘缺右手,卻連筆都握不住。在一番抓狂和顫抖的掙紮之後,他直接用大拇指蘸墨在屏風上寫下了這首口占之作,并反複地說道:“這才是我的字!”這首聽曲之後有感而發的七絕可謂字字酸辛,讓人不忍卒讀:

醉不能歌十二年,牢中行樂獄中眠。

莫說海内留名字,誰信腰間沒酒錢。

唐寅逝世500周年|從宋典史說唐伯虎

唐伯虎《西洲話舊圖》

這首字字啼血的身世之作很自然地讓人想起了唐伯虎的晚年名作《西洲話舊圖》。這幅畫作在樹幹枝葉的過渡連接配接處,尤其是在長線條上把握上,有明顯的筆迹顫抖的迹象,整幅畫的氣象彌漫着一種“病容”,這自然與其當時身體抱恙而力不從心有關,其實也與其人生經曆和心境密不可分。其上的題畫詩已經遠遠超出補全畫意、增添情趣的傳統功能,而是将個人遭際與身世之感寄寓其中,進而大大增加了畫作的感染力與情感深度。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曾引用尼采的話說:“一切文學,餘愛以血書者。”同樣地,唐伯虎中晚期的繪畫也完全可以說是“以血為墨者”。這樣的作品是人生平坦舒适如文徵明、董其昌者決計無法畫出的。如果有人認為從名字還無法完全判定宋仲虬的原型就是唐伯虎,那麼當看到已是天命之年的唐寅在畫作上的題詩時,就不該再有任何的懷疑了:

醉舞狂歌五十年,花中行樂月中眠。

漫勞海内傳名字,誰信腰間沒酒錢。

何以清白在人間

按照明代科舉考試的制度安排,先後分為童子試、鄉試、會試、殿試四個階段。在《繁城之下》中,當年的宋仲虬“幼年即有神童之名,十六歲中了秀才,十九歲鄉試第一,拿了解元,二十八歲進京赴考,頭一場又是第一,拿了會元,大家都說,到了殿試的時候,狀元八成是他”。也就是說,這個早已名動海内的天才,隻差最後一步,便可登上古代所有士子心目中的人生巅峰。然而,“春風得意馬蹄疾”的宋仲虬自以為即将走上康莊大道,卻在殿試前被抓進了天牢,原因正是轟動朝野的“會元科場舞弊案”。其實,唐寅當年的人生遭際,幾乎與劇中的宋辰如出一轍。

明弘治十二年(1499),唐伯虎來到京城參加朝廷舉行的會試,這是科舉生涯中非常重要的一次考試。被錄取的考生,稱之為貢士,多半都會被皇帝錄為進士。若是會試第一名,則為會元。唐伯虎深知這是一個改變命運的關鍵時刻,便去專程拜會了禮部右侍郎程敏政。想當年,唐伯虎參加鄉試的主考官梁儲曾多次向程氏推薦唐伯虎,甚至直言:“仆在南都得唐生,天下才也,請君物色之。”是以,程敏政對這位大名鼎鼎的江南才子并不陌生,兩人相談甚歡,程氏對唐伯虎欣賞有加,還專門就今年的考題為其進行了一番推測。誰成想,唐伯虎離開程宅沒多久,程敏政便被明孝宗欽點為副主考官。結果,考試甫一結束,成績還未張榜之時,就流傳開了一條“頂流熱搜”:有人發現唐伯虎在考前寫着玩的八股文标題,與剛結束的會試考題極為接近。就這樣,輿論一下子被引爆了。

唐寅逝世500周年|從宋典史說唐伯虎

《唐伯虎集箋注》

其實,當時的唐伯虎已經名滿天下,早在他十六歲高中蘇州府秀才時,便是從才子林立的江南文人圈脫穎而出,這個第一的含金量之高,惹得好友祝枝山以“四海驚稱之”五字表達膜拜之情。是以,當唐伯虎來到京城之後,前來向他求字求畫者絡繹不絕,他腦袋一熱,便将程敏政給他推測的考試題當作練筆寫着玩,并分贈予人。很快,這則京城裡的頭條新聞便被一個人盯上了,此人便是專門負責監管官員的七品給事中——華昶。華氏雖然官位不高,卻有權舉報、上奏。當他得知了這條爆炸性新聞後,趕緊寫了一封奏折上書皇帝。同時,他還建議查查程敏政批過的試卷,唐伯虎是否被錄取。明孝宗看完奏折後當即震怒,便命主考官李東陽徹查此案。李氏在異常小心地反複審查後,發現唐伯虎的試卷并未被錄取,并将審查結果呈報給了皇帝。

然而,清白這個東西是人世間最難被證明的。試卷未被錄取,并不能證明程敏政和唐伯虎的清白。就這樣,在巨大的輿論影響下,唐伯虎還是被不清不白地抓進了天牢。此時,又出現了一個關鍵人物,那就是作為主考官助手的林廷玉。他在上書皇帝的奏折中反映了三件事,一是朝廷決定延期公布錄取名單的時候,程敏政顯得非常緊張不安;二是程敏政對考官們說,有關洩題極有可能是自己的随從所為;三是程敏政知道朝廷讓李東陽複查他審閱的考卷時,他将答出考題的考生全作落榜處理。林氏在奏折中三箭齊發,全部射向了程敏政一人,朝中政治鬥争之嚴酷可見一斑。然而,程敏政雖是文官,卻是個硬骨頭,他堅決不承認舞弊之事,并要求與林廷玉出庭對質。

眼看事情即将鬧到不可收拾的境地,明孝宗決定将程敏政放在一邊,轉而突審唐伯虎。一介文弱書生哪裡承受得了朝中大獄裡的嚴刑拷打,很快便屈打成招。相關處理結果記載于《明孝宗實錄·卷一五一》:“命敏政緻仕,昶調南京太仆寺主簿;經、寅贖罪畢,送禮部奏處,皆黜充吏役。”舉報人華昶僅僅隻是從給事中平調南京太仆寺主簿,程敏政則直接被罷官緻仕,唐伯虎是受罰最重之人,不僅被革除舉人資格,還被充當衙役。當然,他的罪名并不是科場舞弊,而是“夤緣求進”,即為求科舉成功而不惜送禮走後門達成目的。如今,我們回顧這個案件時,會發現程敏政确實沒有賣題,唐伯虎也确實沒有買題,卻陰差陽錯地搞成了科場舞弊案。試問,唐伯虎之冤,何處可以伸?

這不由地讓人想起知縣魏逢時在最後一集中與宋典史那次令人印象深刻的“深入談心”。魏知縣深知,那場徹底改變宋仲虬人生命運的科考舞弊案,其實不過是朝堂政敵之間的政治争鬥。宋辰和他的好友,無意間成了黨争的犧牲品和替罪羊。于是,同樣生不逢時的魏知縣替宋辰說出了那一串積郁在内心深處多年卻未能說出口的沉痛之語:

讓你那半個鬼魂不得超度的是,即便朝廷昭告天下,還你會元、給你高官,可你那右手還是拿不起筆,鄰人鄉裡還是會說你使了銀錢,你那好友還是含恨而終。可那些上本舉報的禦史言官、讓你緻殘的刑部堂官、忙于黨争的朝廷大臣,還有那些一口咬死你舞弊賄賂的愚民庸衆,他們卻沒有一個人受到懲罰!宋典史,不是你的冤不能平,是你的仇,無處報啊!

世人皆笑我瘋癫

話說第三集中,宋辰第一次出現在翠花樓中,因為那裡有他唯一的紅顔知己——春杏。這個以睚眦紋身的半死之人,春杏是他内心深處最後那一抹柔軟。面對這唯一的恩客,春杏嬌嗔道:“櫻蕊姐姐命真好,會作詩,天天都有鮮魚吃,魚多好吃啊”。宋辰直言林媽媽太小氣,“吃條魚還能把她吃窮了?”其實,春杏早就接受了這條職場潛規則——客人少,沒業績,吃什麼鮮魚?有臉吃嗎?于是,她企盼地說了一句:“宋老爺一個月寵我一次,我一個月啊,就至少能吃一次鮮魚。”在她看來,魚就是盼頭。然而,宋辰歎了一口氣,半吐着煙說道:“如果我以後再不來了呢?或者,我再來,又不找你了呢?”隻見她騰地站起來,差點沒哭出來,因為她懷疑自己說錯話了,連忙糾正道“魚不是盼頭,宋老爺才是盼頭。”這時,宋辰非常認真地說出了一句極為沉痛又無比清醒的話:

你的盼頭,應該是魚,不該是我。你記住,永遠不要把人,當成盼頭。

多麼痛的領悟!這分明是借宋辰之口,道出唐寅的痛悟。科場遭誣六年後,在那個桃花盛開的時節,唐伯虎在避世的桃花塢中寫下了千古名篇《桃花庵歌》,“但願老死花酒間,不願鞠躬車馬前……他人笑我忒風騷,我笑他人看不穿。不見五陵豪傑墓,無花無酒鋤做田”,句句都在傾瀉他對官場與俗世的幻滅之感。讓我們将思緒再次拉回《繁城之下》那個唯美而又幻滅的結尾,曲三更在宋典史的遺物中,找到了後者留給春杏的信,裡面是一首詩,名為《杏花仙子歌》,它分明是對《桃花庵歌》的高度戲仿。在這最後的最後,我們看到陸家那場燒了二十年的大火,以及由這場大火所引發的恩恩怨怨,都在這首柔軟、釋懷甚至瘋癫的詩作中徹底地結束了:

杏花灘上杏花天,杏花天裡杏花仙。

杏花仙子植杏樹,再搖杏花舞翩跹。

起舞花開無人見,舞罷落花充賞錢。

且舞且歌且零落,不悲不怨不流連。

曾笑杏花非國色,又惜風塵吹花殘。

國色天香世無匹,風塵脂粉萬人嫌。

若将風塵比國色,世人皆笑我瘋癫。

若将瘋癫比世人,情願瘋癫一萬年。

一年守得杏花天,萬年結得杏花緣。

此身常來花間坐,身後還在花下眠。

然而,半死的宋辰可以在編劇手上慷慨赴死而結束他的痛苦與憤懑,而繼續活着的唐伯虎該如何走完他的漫長一生?試問,他還敢對人有什麼盼頭呢?!六年前那個暗無天日的大牢之中,他也曾企盼皇帝的心軟,指望言官的留情,渴求同侪的救助,期待百姓的呐喊……然而,他看到的卻是政治鬥争的殘酷,嚴刑拷打的慘烈,急于自保的圓滑,落井下石的卑劣,衆口閑談的愚庸……甚至于那些上門求字求畫的“熱情粉絲”,都一個個消失得無影無蹤。這場衆生颠倒的科場舞弊案,讓他徹底看穿了。殘酷的是,那一年他才29歲。

于是,唐伯虎将“黜充吏役”視為恥辱而堅決不就,歸家後夫妻失和,遂休妻。三年後,他的弟弟主動跟他分家。從此,唐伯虎過上了浪迹天涯的漂泊生活,遠遊閩、浙、贛、湘等地。幾年之後,他開始靠賣字畫為生,縱情于酒色以自娛。35歲時,唐伯虎在桃花塢建立别業,名為“桃花庵”。看似風流潇灑的生活背後,其實隐藏着深深的落寞與悲哀。這一時期,唐伯虎的藝術造詣進入了全面爆發期,《春山伴溪圖》《山路松聲圖》《騎驢歸思圖》、《步溪圖》等等,畫面宏偉壯觀,線條幹淨流暢,而且詩書畫三絕,讓人看到宋人畫作的影子。而他的書法,深受趙孟頫的影響,并上追唐代李邕,于秀潤中見遒勁,端美中見靈動,自成一家。在書畫成就上,人們将唐伯虎與沈周、文徵明、仇英并稱為“吳門四家”或“明四家”;而在詩文方面,後世又将唐伯虎與祝允明、文徵明、徐祯卿并稱為“吳中四才子”。可見其在詩文書畫各方面的綜合成就。

1515年,45歲的唐伯虎被甯王高價聘請為幕僚,本已對仕途心如死灰的他似乎又燃起了一絲火焰。然而,當他前往江西南昌的甯王幕府後,卻意外地發現甯王想要造反的秘密。深知政治險惡的他當機立斷尋找機會逃離。于是,當甯王派使者去驿館請他時,他故意借着酒意裝瘋賣傻,胡言亂語,甚至滿口污穢。甯王本想拉攏名士以彰顯自己的德行,聽說唐伯虎的頑劣行徑,便趕緊讓他離開。果然不久後,甯王反行敗露,朝廷派王陽明平定,最後落得個兵敗被賜死的下場。經此一事後,唐伯虎對仕途徹底死心,在自食其力的艱難賣畫生涯中了卻殘生,正如他那首字字辛酸的《貧士吟》:

青山白發老癡頑,筆硯生涯苦食艱。

湖上水田人不要,誰來買我畫中山。

……

書畫詩文總不工,偶然生計寓其中。

肯嫌鬥栗囊錢少,也濟先生一日窮。

唐寅逝世500周年|從宋典史說唐伯虎

唐伯虎之墓

1522年,晚景凄涼且病魔纏身的唐伯虎寫下了一首預知死亡的《臨終詩》:“生在陽間有散場,死歸地府也何妨。陽間地府俱相似,隻當漂流在異鄉。”1523年1月7日,這位困頓一生的絕世才子病逝于他引以為傲的“桃花塢”,終年54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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