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熱鬧的月壇北街(沈榮)

作者:近代史飙車

可憐天下父母心

1973年,老伴李普和我從廣東調到北京。李普在新華社北京分社任社長。我本來也可到新華社工作的,新華社有一不成文的做法:調夫婦一方,另一方也要配置設定工作,何況我還是新華社的老人。但是李普認為夫婦在同一機關不好,是以我隻得另找機關。

北京分社沒有宿舍,有一陣,我隻得在李普的辦公室裡搭一張床,和他一起住在辦公室裡。當然,這不是長久之計。幾經周折,好友張鐵夫為我們找到了月壇北街五号樓的宿舍。

月壇北街有一排新蓋的五層樓樓房。按現在的标準,可說是簡易房,而在當時就算不錯的了。我們住在四層樓。五号樓正對月壇公園的大門,這對我們有很大的吸引力,出門過馬路就可以在公園裡散步。我們有兩套房,一套是一間帶一個廚房,另一套是兩間帶一個廚房。有這三間房,我們當時也就心滿意足了。

我們在月壇北街住了大約三年。這三年真是天翻地覆、驚心動魄的三年。多少可歌可泣的事發生在這三年!而我們的鄰居又非同一般,各色人等都有,使我們這小小的五号樓住處熱鬧非凡。打從到北京以後,最難忘、最熱鬧的可以說就是這月壇北街五号樓了。

我還是從頭慢慢說起。有了房子,就可以和親朋好友走動走動,叙叙舊,吃頓飯。那時還不興上館子,都在自己家裡做幾個菜。我印象最深的是當時朋友們見面,離不開的話題是如何把子女調回來。我們的朋友大都是戴過各種“帽子”、關過“牛棚”而後“解放”的,子女們都上山下鄉去了。怎麼把子女調回北京是父母最揪心的事。一代年輕人都被剝奪了學習的機會,作為父母怎能不揪心呢。我們的兩個女兒都在廣東。我們也四處奔走、八方打聽調子女的辦法。可誰都說不出個是以然來。後來,聽說中央有一個政策:老同志可以調一個子女來京。這真是盼望已久的好消息,朋友們欣喜欲狂,奔走相告。可是誰也說不出怎麼個調法。我們聽到這個好消息了。��考慮的是先調大女兒,還是先調小女兒。書信往返,商量再三,決定先調小的。因為大女兒在廣州,還有朋友照應,小女兒遠在韶關一個工廠裡。接着發愁的是怎麼個調法。小女兒在韶關一個工廠裡當勞工,先是開大吊車,後來說女孩子開大吊車太危險,就讓她學會計。好不容易經朋友了解到北京市一輕局要會計,我們就和一輕局聯系。一輕局人事部門的人說:“隻要韶關方面肯放人,我們就下調令。”于是,我們馬上和韶關聯系,韶關工廠方面則說:“隻要對方下調令,我們就放人。”來來回回聯系多次,都是這兩句,誰也不說第一句話。真不知道奧妙在哪裡。事也湊巧,李普有一個學生在月壇區政府工作,她說可以把戶口先調來,再談工作。經她幫忙,調來了小女兒的戶口,這樣小女兒就進了一輕局。很久以後我才恍然大悟,戶口之是以那麼重要,是因為那時吃飯要糧票,穿衣要布票,買什麼東西都要票證。沒有戶口就沒有那些票。在首善之區的北京落戶口更是難如上青天。是以,哪個機關都不願找這個麻煩。

我女兒調來北京,大大鼓舞了我們的朋友們。新華社的老同僚田林急急忙忙跑來我們家,打聽我們的女兒是怎麼調回來的。我告訴她先調戶口。但是,我不能再找李普的那位學生了。因為她說過,她是破例幫了這個忙。田林知道了這個竅門,然而卻不知道大門在哪裡,還是急得團團轉。我認識一個小朋友,在中央電視台當攝影記者。有一天他來我家玩。我把田林要調女兒來京的事告訴了他,因為田林的丈夫和這位記者在同一個機關,彼此都認識。這位朋友想了一下,說:他有認識的人,可以幫忙,但是千萬不能讓田林夫婦來找他。因為,台裡一旦知道,他的飯碗就難保。我馬上把這個好消息告訴了田林,并且一再叮囑她,千萬不要去找那位記者,又把她女兒的姓名、位址告訴了記者。一切順利,不久孩子也調回來了。誰知田林的丈夫是個十足的書呆子,太高興了,竟跑到記者的辦公室去感謝他。越感謝那位記者越着急,跑到我家來抱怨說怎麼搞的,千叮囑萬叮囑,他還是跑到我的辦公室來了。可憐天下父母心,一高興竟什麼都忘了。這位記者後來到了美國,現在也不在乎洩漏這個秘密了。

“泡病号”的日子

我沒有進新華社,調到了北京市廣播電台。那時還是“四人幫”的天下,工作了一陣,實在幹不下去,就稱病在家“泡病号”。像我那樣“泡病号”的人當時還不在少數。我和李普每天一大早就到月壇公園去鍛煉身體。

有一天,不記得在什麼情況下遇見了原電影局副局長司徒慧敏。他住在統戰部他夫人的宿舍裡,每天到文化部上班要經過月壇北街。當他知道我們在月壇公園鍛煉身體,就自告奮勇每天來教我們打太極拳。有一陣我們每天一大早就在月壇公園跟司徒慧敏學太極拳,打完拳回家和司徒共進早餐,海闊天空地聊一陣。司徒的到來,使我們“泡病号”的日子中,多少增加了一點色彩。司徒在上個世紀30年代江青當電影演員時,曾當過江青的導演。上海電影界的人,凡是和江青有點關系的,都在劫難逃,廖沫沙和江青有過某種特殊的關系,沫沙在“文革”一開始就提心吊膽,很快他就在全國大張旗鼓讨伐“三家村”的事件中給逮住了,他是“三家村”的一家。司徒和江青接觸更多,而他竟能幸免,我不知道他有個什麼竅門。他為人和善,健談,見多識廣,說一口流利的英語,懂一點俄文、法文,人們戲稱他懂“八國英文”。在共進早餐時,他常常說一些笑話,引得我們哈哈大笑。有一次,他講他曾陪茅盾去蘇聯,茅盾要司徒陪他去逛公園。到了公園,遊客聽說茅盾是中國的一位大作家,圍住了他。茅盾即席發表演說。司徒隻好給他當翻譯。司徒說:“我懂得的俄文有限,一般日常用語可以對付,而茅盾大講特講文學,我沒辦法,隻好茅盾說茅盾的,我說我的,翻來覆去講中蘇友誼,因為我隻會說這兩句話。”雖然我們一天不落地去公園跟司徒學拳,不記得學了多久,但是始終沒有學會。

我們的好朋友中有三位解放初曾在漢口《長江日報》用“馬鐵丁”這個筆名發表了一系列雜文,這些雜文名噪一時,後來結集出版,洛陽紙貴。這三位朋友是詩人郭小川、後來當北京市委宣傳部部長的張鐵夫和《人民日報》副刊主編陳笑雨。我們到北京時,郭小川聽從友人的勸告到河南躲了起來。陳笑雨在“文革”開始不久自殺了。他是副刊主編,理所當然屬于文藝黑線人物。批鬥文藝黑線人物,他被拉去陪鬥了一場,他就自殺了。聽說他陪鬥以後回到家裡又挨家人批鬥。紅衛兵批鬥,那是“造反有理,革命有功”,當然不問是非,不分青紅皂白;如果自己的親人也和紅衛兵一樣,那真是無路可走了。無獨有偶,郭小川的妻子也在揭發郭小川,是以,有人叫郭小川趕快躲起來。有一天下午,郭小川的小女兒梅梅來我們家,她說,她在外面聽到一些說法,回家說了說,她媽媽馬上記下來。梅梅吓壞了,不敢再回家,在我們家吃了晚飯,馬上乘火車到河南她爸爸那裡去了。這一場革命真是史無前例,妻子出賣丈夫,媽媽出賣女兒,難道人們真是瘋了?郭小川死得很奇特,剛粉碎“四人幫”,他十分興奮,那時他還在河南。晚上,他吃了安眠藥,躺在床上抽煙,煙頭點着了床褥,他竟沒有發覺,就這樣走了。

“馬鐵丁”中僅剩的一位張鐵夫,住在月壇南街,離我家很近,我們經常往來。我們經常在他家吃飯,有時還住在他家。張鐵夫刀功極好,他可以把黃瓜、胡蘿蔔等蔬菜切得很細,拌成涼菜,真是一絕。後來,我們搬了幾次家,鐵夫也搬到萬壽路,相距遠了,見面的機會也就少了。去年,我們特地買了一盆杜鵑花去看望他。他正在吸氧氣,哮喘很厲害。談到“馬鐵丁”那本雜文時,他歎了一口氣說:“‘馬鐵丁’分家了。”這真具有諷刺意味,他說:最早是陳笑雨的妻子把“馬鐵丁”雜文集中陳笑雨的文章抽走了,要另外出書;接着,郭小川的妻子也把郭小川的文章抽走了。他說:“剩下的就是我的了。”

對門的“葉師傅”

我們住的四層樓,還有一套房子,是三間一套,他們的房門對着我們兩間一套的房門。我們這位鄰居叫葉子龍,是大大有名的跟随毛澤東多年的秘書。我們兩家的房門常常是敞開的,互相常來常往。葉子龍帶着一個女兒和一個小外孫住在那裡。葉子龍那時還沒有“解放”。他身強力壯,精力旺盛,很會生活,又健談。在生活方面,他是我們的顧問。那會兒時興稱呼“師傅”。我們都叫他“葉師傅”。因為,像我們這一号人,稱什麼“長”不合适,稱“同志”既生分,而又不知道對方有沒有什麼問題,稱“師傅”還帶點勞工階級的味道。現在想來,稱“師傅”充滿了“時代感”,妙極了。他的小女兒小名叫二娃子,是陝北人的叫法。小外孫才四五歲,有時候他們出門,就把他放在我們家。葉師傅做的豆腐乳賽過任何店裡買的。他教給我做:先把買來的豆腐蒸一下,然後切成小方塊讓它發黴,用小茴香、鹽、辣椒末按一定的比例和勻,等豆腐黴到一定程度,把每一塊豆腐先在酒裡蘸一蘸,再和上那些末末,放在瓶裡。大概一星期以後,打開瓶蓋,香氣撲鼻,味道鮮美。葉師傅還會腌雪裡紅,他用小魚幹放點辣椒炒雪裡紅,又是一道美味佳肴。葉師傅做了什麼好菜,總要給我們一點嘗嘗。我們家做了什麼好菜也要送一點過去。

我曾想,葉師傅當了那麼多年毛澤東的秘書,一定飽讀詩書,滿肚子逸聞秘事。可是,我不知道他願意不願意和我談這些,是以不好貿然問他。有一天,他問我願不願意幫他一個忙。我說,隻要我能幹的一定幫忙。我原以為是什麼生活上的事,大大出乎我意料的是,他要我幫他寫一份檢讨。檢讨什麼呢?他說,很簡單,就是檢讨安竊聽器的事。我完全不知道安竊聽器是怎麼一回事。葉師傅告訴我,完全不是什麼竊聽器。那時,中央開會,或毛澤東找人談話,毛的講話都要記錄下來,有時聽不清、記不下,中辦的人商量安一個小小的麥克風,把老人家的講話錄下來,然後按錄音整理記錄。過了一陣,被毛發現了,這就成為私自安竊聽器的大事。這事涉及的人很多,我問葉師傅,該怎麼檢讨。他說,不牽扯别人,隻說自己不對就行了。我按他的要求,字斟句酌地寫了一份檢讨,葉師傅居然還相當滿意。

打這以後我們的話題就逐漸轉移到他當秘書時的情況來。話匣子一打開,可以看得出來,他雖然被撤了職,但對他的老上級還懷有深深的感情,對他的秘書工作更是津津樂道。他說,他長期是毛的生活秘書,毛生活上一切事務他都管。毛澤東要做衣服,不用到裁縫店裡去,也不用叫裁縫來量尺寸。葉師傅記得住他的身長、肩寬、袖長、腰圍等等尺碼,他隻要到紅都服裝店,選好衣料,讓店裡照他說的尺碼做,做出來的衣服,保管合身。他做的豆腐乳也是毛澤東愛吃的。葉師傅很懷念賀子珍,經常講當年在延安他妻子怎樣和賀子珍躺在一個炕上聊天。賀子珍的女兒李敏也到月壇北街來看望他,他也領她到我們家來,介紹給我們。在講到毛澤東身邊的一些人時,他說得最多的是一位姓陳的女孩子。他稱她小陳。這位小陳長得非常漂亮,能歌善舞,又很聰明。要她跳什麼舞,就能跳什麼舞。有一次,她看毛悶悶不樂,就要毛猜一個謎語。這謎語是“毛澤東打噴嚏”。老人家猜不出來。她說:“很簡單麼,‘毛病’。”引得老人家哈哈大笑。她曾要求毛準許她入黨,要求給她一份職務。這兩個要求都沒能達到,為此,她離毛而去……這些故事對我來說,真是聞所未聞,我怎麼也想不到在中南海還有那麼多離奇的故事。很久以後,聽說這位小姐去了香港。

樓上的新鄰居

我們住的五号樓的五層樓上那時還有兩套房子沒人住。有一天,有人來看五樓的房子。葉師傅最清楚,他說,來看房的人是北京市委第一書記兼市長吳德的秘書,可能吳德的秘書要搬來了。然而,搬來的不是吳德的秘書,而是一對老年夫婦。老太太夠胖的,戴了一副金耳環。金耳環在那時是很顯眼的,因為“破四舊”時,這些東西早就破掉了。老大爺比較瘦,但很結實。老大爺不久就到五号樓附近的副食店打工去了,開頭完全盡義務,老大爺閑不住;後來拿“補差”。我們不知道搬來的是什麼人,但是有點怪。更使我們納悶的是:究竟是什麼人,居然要北京市市長的秘書來号房子。

還是葉師傅消息靈通,他告訴我們:新來的鄰居是現任毛澤東的秘書張玉鳳的雙親以及她丈夫的弟弟。葉師傅說,張玉鳳的父親原是鐵路上的搬運勞工,呆在家裡不舒服,是以到副食店裡去幫忙搬運蔬菜。張玉鳳的媽媽則在家操持家務,小叔子在一家工廠當勞工。新的鄰居搬來以後,五号樓就顯得更熱鬧了一些。最忙的是葉師傅。他時不時以各種借口,如水表、電表等等跑上五樓去視察一番;然後來告訴我們,五樓又添了什麼家具,什麼顔色,放在什麼地方等等。有一次,他從五樓下來,對我們說:“毛主席現在湖南。”我問他是怎麼知道的,他說,張玉鳳給家裡捎來一條羊腿,包羊腿的報紙是《湖南日報》。他很善于和人交往,也很能赢得對方的好感。他在和新鄰居的交往中常常給我們帶來各種資訊。

賀龍的女兒賀捷生也住在月壇北街,她夫婦兩人和葉師傅熟識,是以也經常到我們家來。賀捷生忙的是另外一件事。影片《創業》給“四人幫”槍斃了,賀捷生動員編劇給鄧小平寫信,要求鄧小平重審。這事顯然是針對“四人幫”的,非同小可。信如何寫法,自然要反複推敲,各方征求意見。賀捷生告訴我,她曾對編劇說,這事搞不好有可能坐牢。她問編劇敢不敢冒這個危險,編劇甘願冒險呈書。編劇的妻子也支援寫信。賀捷生告訴我,她曾對編劇說,萬一編劇要坐牢,她一定去牢房送飯。經過這一番努力,《創業》終于上演了。

“我這裡不是公用電話!”

有一陣,張玉鳳經常來我家打電話。她很有禮貌,來我家時,總忘不了說一句:對不起,借打一個電話;打完,也總要說一句謝謝之類的話。有一次,她還把她的兩個小孩帶來,叫小孩叫我們爺爺奶奶,很“熱絡”。作為鄰居,來打個電話,是人之常情,何況她還彬彬有禮。她的電話大體總是兩個内容:一是問老人家看電影看完沒有,一是要車來接她。不久,另一位女士也來打電話了。她來我家,與張玉鳳完全不同,仰首闊步進來,打完電話就走,那真叫傲氣。礙于情面,我們也就讓她打了,大家都是鄰居麼。後來打來找她的電話特多,我們要拉開嗓門叫她接電話。她的電話一多,又加上她那不可一世的态度,李普不耐煩了。有一次,又是她的電話,李普抓起電話,厲聲說:“我這裡不是公用電話!”啪地把電話挂斷了。

我們有一位廣東朋友的女兒叫曉平,在北京外國語學院學習,每星期假日都到我家來。她說他們學校來了一個“紅旗學生”。所謂“紅旗學生”是指來上學的學生是乘紅旗轎車來的。那時,紅旗轎車隻有進階上司才有資格乘坐,居然有學生乘紅旗轎車上學,當然全校轟動。曉平說,這位“紅旗學生”不和大家一起上課。她要把老師叫去,單獨給她講課。學校叫她填表,她說:“填什麼表,你們叫汪東興去填。”這位如此特殊的學生就是來我家打電話的那位女士。還是葉師傅最了解底細。他告訴我們:那位女士原來是江青看中去當她的護士的,後來,江青把她推薦給毛澤東,用意據說是企圖在毛澤東身邊安插一個自己的人。她雖然長得還算漂亮,但是她的那種做派叫毛澤東受不了。終于使毛大發脾氣,拍桌子叫她滾蛋。真叫她滾蛋了,那江青的面子往哪兒擱。還是周恩來想出了一個辦法,把她送到北京外國語學院去學習。這樣,她也住到月壇北街這裡來了。

在毛澤東病重的時候,那位女士匆匆要出嫁了。據說是嫁給一位老将軍的兒子。那天,我在樓梯口,看到一位身穿軍裝、老邁龍鐘的軍人吃力地爬上高樓,又從高樓扛着一個鋪蓋卷吃力地往樓下走。我看着,心裡很不是味兒。讓司機和警衛員在樓下等着,老将軍自己來幹這種重活,對自己的兒媳婦這麼着,是不是太那個了一點?

不平凡的一年

轉眼到了1976年,這是不平凡的一年,天翻地覆的一年,有悲,有喜,有驚,有樂,有哭,有笑。先是周恩來、朱德、毛澤東去世,其間還有唐山大地震,更有出乎人們意料的是“四人幫”的覆滅。我們的月壇北街五号樓也是熱鬧非凡。這要從頭說起。

周恩來在這年的1月8日去世。9日清晨,收音機裡傳出了哀樂,宣讀了周恩來去世的消息。我當時還沒起床,眼淚止不住流下。接着,聽到四鄰的哭聲。大家都知道周恩來在生病,但是不知詳細病情。就在前一年的國慶招待會上,周恩來還出席講話。老伴李普參加了那次大會,他告訴我:當周恩來到達會場時,與會者長時間地鼓掌,坐在後面的人,竟站在椅子上,要看一眼周恩來。大家都想到這大概是最後一次看到周恩來了,但是都沒想到他竟走得這樣快!“四人幫”的倒行逆施、橫行霸道使人們把扭轉局勢的希望寄托在周恩來身上,周恩來的去世,人們的悲痛可想而知。“四人幫”竭力阻止對周恩來的追悼。他們對周恩來遺體告别的時間、人數有嚴格的限制,不準人們戴黑紗,不準機關自行追悼等等。然而,在周恩來靈柩送往八寶山時,首都群眾自發地扶老攜幼在刺骨的寒風中揮淚相送。這在中國曆史上是空前未有的。

在遺體告别時,各機關的名額有嚴格的限制。我可以去,但我的女兒抗美哭着,死乞白賴也要去。當時有一條規定,凡是在周恩來身邊工作過的人,可以優先。我利用這一條,把抗美帶去了。我說,我最後一次見周恩來時,他曾問到過我女兒,是以我要帶她去。這是真的。1964年秋,我帶着中南五省的小戲到北京演出,請總理看戲。休息時,在休息室裡,陳錫聯拉着我到總理跟前,向總理介紹說:“總理,我給你介紹一位不會騎馬的女兵。”總理見我,笑了,說:“不用你介紹,我早認識她了。”我曾在重慶八路軍辦事處外事組工作過,周恩來直接上司外事組的工作。接着他問到李普以及我女兒的情況。抗美就這樣跟着我擠進了遺體告别的行列。

總理的遺體存放在北京醫院的一間很小的房子裡。這和他國家上司人的身份極不相稱,來向遺體告别的人川流不息,擁擠不堪。種種限制,使悲痛的群衆很不滿。張玉鳳的小叔子經常來我家串門。這時,他來我家給張玉鳳打電話,他說,他們工廠的勞工要求在工廠設靈堂悼念周恩來;要求延長遺體告别的時間,增加遺體告别的人數。張玉鳳說,讓她請示一下。我們都緊張地等着她請示的結果。不一會,張玉鳳的回話使大家都很失望,她說:請示過了,隻能照報紙上規定的辦法辦。

1月15日,在人民大會堂舉行追悼大會,鄧小平緻悼詞。這是鄧小平第一次複出後最後一次露面。接着,報上或明或暗地、由暗到明地點名批判小平了。這更激發了人們對“四人幫”的憤恨。這一憤恨終于爆發了。從3月下旬到4月5日,全國各大城市的群衆借清明節悼念周恩來,其實是聲讨“四人幫”。人們從四面八方擡着各式各樣的花圈、花籃來到天安門。有的花圈碩大無比,要用大卡車運送。花圈上以及廣場兩邊的柏樹上挂着無數詩詞,擁擠的人群忙碌地抄寫詩詞。我們附近的年輕人都到天安門去抄寫,然後來我們家互相交換,我也忙碌地抄寫詩詞。4月5日深夜,“四人幫”調動一萬民兵、三千公安人員、五營人民解放軍毆打和驅散天安門廣場上的人群,搗毀了所有的花圈。4月7日,中央通過了《關于撤銷鄧小平黨内外一切職務的決定》,人們又陷入無奈的悲痛和憤怒中。

悲哀一個接一個,7月6日,朱德去世。

不到一個月,7月28日又發生了唐山大地震。我們都還在睡夢中,李普首先發現房子、家具晃動。他說,地震了,我們慌忙起床。天下着蒙蒙細雨,我們打着傘趕緊往月壇公園跑。這時,公園裡已擠滿了人。等到天亮,我們上樓去吃點東西。從收音機裡才知道這是唐山發生了地震,而且餘震還在繼續。我們急急忙忙跑下樓。這時,在月壇公園旁邊的球場上,張玉鳳父母家已由部隊給他們搭起了一個很大的帳篷。我們走進去一看,真夠氣派。床褥、桌椅闆凳都搬下來了,連瓦斯罐、爐子、櫥櫃都不缺。張玉鳳的媽媽很客氣地邀請我們搬進去,我們謝絕了,仍回到月壇公園。不久,新華社北京分社的人到公園裡找到了我們,把我們接到了分社搭的防震篷裡。分社所有的從業人員連同家屬都擠在一個防震篷裡,隻能像沙丁魚那樣一個挨着一個。我們覺得依靠組織,心裡比較踏實。到分社,我們才知道地震在7.8級以上,把整個唐山毀了。天津、北京也有一些房屋倒塌。

這一陣兒,各機關和居委會都在忙着發放防震器材。人們已經無心工作,用各種器材在每一塊空地上搭起各式各樣的防震蓬。群衆忙防震,“四人幫”在報紙上忙批鄧。天災人禍一起來了。地震剛過去不久,9月9日,毛澤東去世。9月18日,天安門廣場舉行了盛大的追悼會。這之後,各種小道消息不胫而走。月壇北街我們家,親朋好友川流不息。有人說王洪文照了标準像,有人說江青到大寨又如何如何。不記得誰從哪裡弄來一本一個外國記者為江青寫的《紅都女皇》,悄悄地大家在傳閱。國家的命運将會如何?人們愁眉苦臉,惶惶不可終日。

一個奇怪的電話

10月7日,中午,突然來了一個電話。這個電話真是石破天驚,大大出乎我們意料。我曾寫過一篇文章,記錄了當時的情景,題目是“一個奇怪的電話”,抄錄如下:

1976年10月7日,我們正在吃午飯。忽然電話鈴聲響了。是我接的。

一個陌生的聲音說:“是李普同志家嗎?”

我說:“是的,你是哪位?”

“這裡是39局。中組部×部長請李普同志說話。”對方說。39局是中共中央機關總機,具有很大的權威性。

我馬上把電話遞給李普。對方與他說什麼我不知道。隻聽他“哦哦”地聽對方說了一陣後說;“我正在請病假。”對方又說了些什麼。李普問道:“在哪裡開?紫光閣?怎麼進門?……好,好……我準時到。”電話到此結束。

這是一個非常奇怪的電話。因為那時李普在新華社北京分社工作,和中組部沒有直接關系。李普說,這位副部長,态度很客氣,請他下午去中南海紫光閣開會。究竟開什麼會?真叫人納悶。要是有關新聞的事,那也應該是新華總社或中宣部找他,若是别的事,也會由北京市委找。中組部找,幹什麼?又不肯說開什麼會,隻說你來就知道了。我們想了又想,猜了又猜,猜不出!那時“四人幫”猖獗,我們無法工作,天天在家“泡病号”,終日提心吊膽,不知道什麼時候會發生什麼事,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大禍臨頭。這個奇怪的電話無疑加重了我們的疑慮、惶恐和不安。在那暗無天日的時代,随時可能禍從天降。李普說他正請病假,實在是想躲開。但是對方說知道他請了病假。這就躲不開了。就李普的情況而言,“四人幫”似乎還抓不到他什麼辮子,但是,在那個年月,什麼事都可能發生。是禍是福,隻好聽天由命了!

我們草草扒了幾口飯,猜來猜去不得要領。最後,我對李普說,你先睡睡午覺,我給你看着時間。

李普是兩點半鐘走的。我在家裡,像熱鍋上的螞蟻,魂不守舍。大約4點來鐘,司機老鄭回來了,說李普要一點胃藥。我問他李普在哪裡,他說在分社。我明明知道李普剛去紫光閣,怎麼會在分社呢?究竟搞什麼名堂?我又問:他回不回來吃飯?老鄭說,你們吃吧,不用等他。他顯然沒有說真話,但是又不像出了什麼壞事。拿了藥,他匆匆走了。看老鄭那樣子,我意識到出了什麼大事,否則不會對我也要保密。究竟是什麼事呢?在那惶惶不可終日的日子裡,出現這樣的電話和老鄭那樣神秘兮兮的樣子,更加叫人心神不定。

剛吃過晚飯,家裡來了兩位親戚還有一兩位朋友。那時很多人“泡病号”彼此串串門,打聽打聽消息發發牢騷。我們家裡發生了那麼怪的事,可是我不敢說。什麼39局、紫光閣開會,對我們這些“泡病号”的人來說,都是了不得的大事。要是稀裡糊塗捅出去,說不定會給李普惹來大禍。況且,究竟是怎麼回事,我也一無所知。

正在心裡七上八下的時候,李普回來了。他似乎完全變了一個人。神采奕奕,興高采烈,顧不上家裡來了什麼人,隻對我說:“快,快給我準備一些換洗衣服、牙具、香煙,我馬上就要走。”然後,他才同客人們打招呼,一個一個握手。大家七嘴八舌地問他幹什麼,他隻說開一個會。

我在隔壁屋裡幫他清東西,故意拉開嗓門叫道:“你來看看,這件衣服要不要?”李普一進房,我馬上問他怎麼回事?他說“不能說,嚴格保密。”我不甘心:“是好事還是壞事?”他說:“是好事。”我又追問一句:“好到什麼程度?”他說:“徹底好,不能再說了。”怪不得他這樣興高采烈。但是,究竟怎麼個好法,我還是不清楚,也不好再問了。李普在隔壁房裡和客人們周旋一番之後,匆匆走了。

我意識到這事非同小可,為什麼那麼神秘兮兮,匆匆忙忙,而又紀律森嚴?第二天一早,我就出門打聽情況。我找到過去在二野的同志,果然不出所料,部隊傳達得早,當然,部隊也要保密。但是,一經傳達,就無密可保了。我這才知道,在我們接到那個神秘電話的前一個晚上,中國的曆史已經翻開了新的一頁!

把“四人幫”一網打盡了!我那高興勁兒就甭提了。部隊的同志對我說,部隊先傳達了,但是還要保密。我曾在二野當過前線記者,還算半個部隊的人,是以沒對我保密。他們一再叮囑我不要再對别人說了。

我回家以後,盡管高興得又想唱,又想叫,又想哭,更想和别人分享這種天大的快樂。但是,我必須守紀律,閉口不言。串門的朋友照樣來,可我什麼也沒說。有一位文藝界的朋友來了。他愁眉苦臉,唉聲歎氣,原來他就要去工廠蹲點了,否則又可能挨批鬥。可是他身體很不好。我很同情他,以肯定的語氣對他說:“你可以不去了。”他當然聽不出我的意思,我于心不忍,顧不上紀律了,留他晚點走。等别人走了以後,我馬上告訴他“四人幫”全部被抓起來了!他一下愣住了:“真的?”“真的,部隊已經傳達了。”他“啊”地叫了一聲,眼淚唰唰唰往下流。

地方機關是什麼時候傳達的記不清了。反正接下來的幾天,人們串門更加頻繁了,你來我往。大家又哭,又笑,又叫,長期悶在心裡的怨氣,不知要怎樣發洩才好。這時流傳着一個笑話,有個人買螃蟹,要一個母的三個公的。是以有的人見面就問:你買螃蟹了嗎?人們好像還在夢中,這樣天大的喜訊怎麼忽然之間來到了!

在這期間,李普回來了一次,我才知道7号那天,他奉命進駐新華通訊社總社,進駐總社的共有五人,他是五人之一。同一天,另一個五人小組進駐了《人民日報》。至于廣播電台,在6号晚上抓“四人幫”的同時,由耿飙帶隊進駐了。

人們由又哭又笑逐漸轉入對細節的打聽。怎麼抓“四人幫”的,這是大家特别感興趣的事,而且有很多“版本”。有人說:抓江青的時候,江青怎麼又哭又鬧,服務員怎麼啐她;又有人說,抓王洪文的時候,王洪文還動手打起來了。有一位年輕朋友,一天跑來好幾趟,一會兒是“最新消息”,一會兒是“權威人士透露”。這種小道消息,哪怕大同小異,哪怕十分離奇,哪怕不止一次聽過,說的人還是津津樂道,聽的人也聽得有滋有味。似乎多談論一次,就多解一點恨。接着,大家就感歎起來,一下子就把這幫豺狼搞掉了,真是普天同慶,如此迅雷不及掩耳,我們這些人做夢也想不到。

我這裡寫的是曆史轉變關頭中極小極小的一個側面,滄海一粟。但從這一粟,也可以窺見“四人幫”之不得人心到了何等地步!

以上這篇短文,是粉碎“四人幫”以後不久寫的。事隔二十多年,重溫舊事,我又想到,我們那時也許高興得太早了,要使全國人民真正高興起來,恐怕還要走很長很長的路!

2004年2月21日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