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點

許金龍:冤案平反之後的煩惱丨不惑 2024

作者:南方周末
許金龍:冤案平反之後的煩惱丨不惑 2024

許金龍(農健/圖)

昏暗的路燈下,大貨車駛過,帶起的塵土在車燈的照射下宛如濃霧。

2023年12月12日晚上,49歲的許金龍騎着一輛女式電動車赴約。見面地點在福建省莆田市秀嶼區214縣道上一個地方宮廟附近。

從20歲到42歲,許金龍人生最寶貴的22年都在監獄中度過。

1994年1月14日,福建省莆田市一名66歲的村民在家中被殺,現場的現金、戒指被搶。警方最先認定的嫌疑人是當地的補鍋匠蔡金森,他又供出了同村的許金龍、許玉森、張美來。

法院一審判決蔡金森死緩,另外3人死刑立即執行。1999年,福建省高院二審改判許金龍等3人死緩。許金龍先後在福建龍岩、莆田兩地監獄服刑,獄中堅持申訴并控告莆田警方刑訊逼供。

2013年6月27日,《南方周末》首次報道“許金龍案”,最終促成福建省檢察院啟動複查、福建省高院啟動再審程式。2016年2月4日,再審開庭,法院當庭宣告許金龍等4人無罪。許金龍共獲得國家賠償約300萬元。

《南方周末》創刊40周年前,南方周末記者見到許金龍時,他穿着一件黑色皮夾克,頭盔還沒摘下來就開始打招呼。他熱情,健談,樂于傾訴他的幸福和苦惱。看得出來,他已經适應了正常的社會生活。

“看完趕緊還我”

“許金龍案”之是以引起《南方周末》關注,在于其定案證據薄弱、作案人員供詞和證人證言互相沖突之處用常理難以解釋。

例如,全案沒有指紋鑒定,僅認定了現場遺留的一枚足迹與一名作案人員的鞋系同一廠家生産。警方認定的作案過程是,兇手拆磚進入案發現場,但那面牆是土坯牆,根本沒有磚。警方認定兇手通過第二面牆的方式是穿門而入,但那面牆上根本沒有門。

在警方認定的案發當天,許金龍白天還在相親,晚上就臨時起意去搶劫、殺人,不合常理。

4人均稱遭到刑訊逼供,隻有許金龍一人始終沒有作有罪供述。

不過,代價也是慘重的,許金龍掀起皮夾克,兩腰粗硬不堪,腰椎間盤突出的症狀遺留至今,僅2023年他就為此住了兩次院,一共治療了40天。

“醫生讓我至少治療80天,我的錢隻夠40天的。”許金龍說,無罪釋放以後,他每年都要住院。

入獄之初,這個毛病曾讓許金龍受盡折磨。他不能久坐,也不能久站,無法勝任獄中的勞動,這讓他一度被扣上“抗拒改造”的帽子。

獄中的許金龍堅持申訴,他的家人也在為他奔波。許金龍的三哥四處打聽誰能救許金龍,遠在北京的同村村民聽到消息,就将案件線索提供給了《南方周末》。

2013年6月27日,《南方周末》報道“許金龍案”後,同案犯許玉森的妻子拿到了一份報紙,在會見時轉交給了許玉森。

許玉森又把報紙交給許金龍,并帶了一句話,“趕快看,看完趕緊還給我。”

那天晚上,被巨大的喜悅沖擊,許金龍難以入眠,“那時候我被抓已經19年了,寫了那麼多申訴信都沒人理,我已經感覺到我以後可能就死在牢裡了。《南方周末》的報道是一個希望,也可能是我們唯一的機會。”

2013年10月,福建省檢察院對此案啟動複查。發現原本被認定為銷贓管道的關鍵證人的筆錄系僞造。2014年3月,福建省檢察院向福建省高院提出了再審檢察建議。2015年12月16日,福建省高院正式決定啟動再審程式。

“許金龍案”平反之前,《南方周末》共刊發了4篇報道。

親人與夫妻之間的艱難選擇

許金龍的40歲生日是在獄中度過的,他對這一年并沒有特殊的記憶,甚至不記得有“四十不惑”這個說法。

這一年,困擾許金龍的仍然是從他20歲被抓時就一直存在的兩個問題:警方是如何鎖定蔡金森的?蔡金森又究竟為什麼要“咬”出他和另外兩個“案犯”?這兩個問題如今都難以探究。

不過,出獄之後他很快遇到更加棘手的問題:救命之恩,報到什麼程度才能算報完?

許金龍的三哥為他喊冤多年。他前後給了三哥一家大約一半的國家賠償,并是以與出獄後迎娶的夫妻離婚。

有人曾告訴他,在有救命之恩的親哥哥和為自己生育了兩個孩子的夫妻之間,如果非要取舍,毫無疑問應該選擇自己的小家,因為父親、丈夫的角色所對應的責任,遠遠大于一個弟弟。許金龍聽完默不作聲,端起啤酒杯一飲而盡。

他原本不會喝酒,陷入哥哥和夫妻之間的選擇難題後,他借酒澆愁,如今白酒能喝半斤,“你知道嗎,我們村裡人都說我傻,把錢都花給别人家了,自己蓋的房子卻沒錢裝窗戶。”

從樸素的善意角度看,長期的牢獄生活把許金龍禁锢在被捕時的20歲,他講兄弟情義,沖動,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氣,在49歲的年齡仍然毫無中年人應該具有的生活智慧。

花光國家賠償之前,他賣過茶葉,也賣過酒,還做過銷售,但每份工作都幹不長。負債之後,他經朋友介紹進入一家工廠,剛開始做工,現在開車。這份月薪5000元的工作他做了快兩年,也是他出獄後做得最久的工作。長久的室外勞動改變了他的膚色,他終于看起來像一個中年人的樣子。

晚上11點,臨别前,許金龍送上對《南方周末》的祝福:“《南方周末》的報道是我這個案子最大的轉機,我一輩子都會感謝《南方周末》,希望《南方周末》能越辦越好。”

細小的雨點落下來,夜風冰涼。許金龍騎上那輛女式電動車,彎不下去的腰執拗地挺在座位上,僵硬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濃重的夜色中。

南方周末記者 翟星理

責編 錢昊平